丘灵坐在法庭外的长凳上,紧握双手,大眼睛呆滞地看着足尖,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皮鞋是旧的,已经嫌小,感化官王荔婵坐在她身边,伸手按着她肩膀,像是怕她逃跑。 忽然之间,王小姐说:“丘灵,轮到你作证了,记得我教你的一切,最要紧镇定。” 丘灵鼓起勇气站起来,走进法庭,她的双膝发软,她只得慢慢一步步走。 一进法庭,丘灵便看到母亲动也不动坐在法官对面,秀丽的她穿一条灰裙,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母女目光接触到,无限依恋,她的嘴唇蠕动一下。 丘灵坐上证人台。 主控丁律师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走近丘灵,她便警惕地看着他,这人獐头鼠目,不怀好意。 “你叫丘灵,今年十二岁?” “是。” “你是被告丘雯岚什么人?” “女儿。” “你跟母亲姓丘,你父亲是谁,为何你不随父姓?” 辩方周律师站起来,“法官大人,问题与本案件无关。” 丁律师冷笑,“重要到极点,可证明丘雯岚对男女关系视作平常。” 法官说:“请小心处理问题。” 丁律师走近丘灵,“你可见过生父?” 丘灵静静答:“没有。” “你可知道生父是谁?” “不知。” 法庭内一阵轻微嗡嗡声。 “你母亲时时带异性返家?” 周律师忍无可忍,“法官大人。” “丁律师,请你小心用辞。” “丘灵,本年四月五日晚,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周律师抗议:“问题实在太笼统。” “丘灵,那天发生什么事?” 丘灵轻轻回答:“那天我放学回家,是下午三点半。” “你用钥匙开了大门,看到什么?” “一个人倒卧在厨房里。” “你可认得他?” 丘灵点点头,这时,她的嘴唇已经颤抖。 “他是谁?” “母亲的朋友谭之恩。” “谭氏是你母亲的情人吧。” 丘灵瞪着了律师,“我不知道。” 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这小小女孩语气中的倔强,丁律师觉得她乌黑大眼珠内似有憧憧鬼影,他暗暗打一个冷颤,继续盘问:“谭氏时时到你家过夜?” 法官这时开口:“丁律师,请检点用辞。” 丁律师问:“丘灵,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打电话报警,警察很快来到。” “这段时间,你母亲在什么地方?” “她在房内。”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是凶手?” “她没有那样说过。” “但是,你心内确实知道,她是凶手,她年轻的情人另给新欢,她邀请他来见最后一面,然后,用利刃刺死他,可是这样?” 丘灵冷冷说:“我不知道。” “丘灵,我们怀疑你目睹凶案发生,为什么你不承认?”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回到家里,他已经倒地不起。” “可是邻居听见男女打斗的声音,并且有小女孩大声叫‘妈妈,妈妈,停手’,何故?” 丘灵苍白小面孔上忽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诡秘到极点的笑意,她说:“我不知这。” 丁律师颓然,“你没有说实话。” 周律师挺身而说:“证人只得十二岁,问话应到此为止。” 王小姐领丘灵离开法庭。 丘灵轻轻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你家里没有人,况且,房东已申请收回那层公寓,你还是回儿童院暂住吧。” “我想见母亲。” “我会替你安排。” “我想回学校。” “现在正放暑假,下学期开始,你一定可以重新人学。” 丘灵沉默。 “丘灵,在法庭上,你可有说实话?” 丘灵答:“有。” “说实话反而可以帮到你母亲,也许,她只是自卫,也许,她逼不得已。” 丘灵又说:“我不知道。” 王小姐怜悯地看着她:“丘灵,你像一个小大人。” 丘灵微微一笑,“没人照顾,也只得照顾自己。” “你母亲说她时时喝醉,家中一切,由你收拾打理。” “家母是个好人。” 王荔婵心里这样想:也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主控官把丘雯岚形容成不负责任,沉迷于种种不良嗜好,行为不检点的女子,因妒成恨,蓄意谋杀情夫,他这样陈辞:“死者身中十二刀,有六处伤痕足以致命,即是说,她杀死他六次之多。” 丘雯岚一声不响。 凶案现场照片,叫陪审团战栗。 那天晚上,回到儿童院,丘灵独自看书。 忽然之间书里的宇都跳跃起来,不能再接收,她的双手不住发抖,丘灵只得合上书。 正透不过气来,有两个稍大的女孩子推门进来,挑衅地走近。 “丘灵,交出你的手表。” 丘灵瞪着她们。 “丘灵,你妈杀人,你是罪犯之女,交出手表,加人我们,否则,叫你好看。” 丘灵觉得金星乱冒,胸中似有一团火要炸开来,她大叫一声,扑过去揪住那两个女孩往墙壁撞过去,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叫人吃惊,那两个顽劣的女孩吃不住痛,杀猪似嚎叫,拚力撕打挣扎。 丘灵一下一下掌掴她们,宜至手指发痛。 保母冲进来喝止拉开,丘灵也直流鼻血,当晚,她受到单独关禁。 第二天一早,王荔婵来看她。 王小姐似很了解,“她们侮辱你?” 丘灵不出声。 “不能事事斥诸暴力。” 丘灵懒得回答。 “女童院不想你久留,丘灵,我将送你去领养家庭。” 丘灵抬起眼。 呵,她悲惨命运要开始了,从一个临时的家去到另一个临时的家,受尽凌辱欺侮。 “丘灵,每个领养家庭我们都详细调查过,都是正当人家,他们会善待你。” 丘灵不出声。 “你与你母亲都不爱说话,事事放心中,反应激烈。” 丘灵问:“她几时宣判?” “明日。” 丘灵用手掩脸。 “丘灵,你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估计会判她误杀,约六年到八年监禁。” 丘灵仍然不发一言。 “这是一宗情惩罪案,她不会对别人造成危险,或可获轻判。” 丘灵放下双手,到底忍不住,她哭了起来。 王小姐任由她流泪,哭泣可以舒缓这小女孩心底的痛苦及焦虑。 做社会工作久了,看到遭遇不幸的妇孺太多,她们的怨郁似乎传达到王荔婵身上,令她有无限感慨。 她答应丘灵,也答应自己:“我会替你找到适合的领养家庭。”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整间大房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丘灵忽然惊醒,她听到邻床有叹息声。 她压低声音问:“谁?” 没有回应。 过一会儿,丘灵轻轻问:“你是新来的?”因为今晨,邻床还是空的。 对方仍然不出声。 丘灵苦笑,她用双臂枕着头部,忽然倾诉起来:“振作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我,谁还会比我更惨,家母是杀人犯,明日判刑,我将无家可归。” 黑暗中彼此看不见颜面,比较容易说话。 邻床嗯地一声。 丘灵说:“我叫丘灵,十二岁,你呢?” 对方轻轻说:“你好。” 丘灵不介意她不愿说出名字,也长叹一声,“想到明日,我也害怕,最好、水远不要天亮。” 那女孩轻轻转一个身。 丘灵好奇,“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那声音淡淡,有点不相干,“我未婚产子,被送到这里。” “啊,孩子呢?” “还在医院里抢救。” “你父母可原谅你?” 那声音更加冷漠,“我父亲正是经手人,他已被警方拘捕,我母亲是串谋,亦被起诉。” 丘灵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气忿地说:“喂,三更半夜聊天谈心,人家还睡不睡?” 丘灵只得闭上双眼噤声。 渐渐,她又朦胧地睡着,醒来时,已看到阳光,她急忙自小床上跳起来,想看清楚邻床那受害人的样子,可是,邻床空空,被褥折叠整齐,她已经走了。 所有不幸的人都像幽灵一样,悄悄的来,悄悄地消失,丘灵不知她的名字,也不认得她的容貌。 这时,王小姐进来了“咦,你尚未梳洗?” 她替丘灵带来一套干净衣服。 丘灵跟着王小姐到法庭,她抬头一看,更加觉得天花板好似天空那样局,叫她打冷颤。 她看到母亲,细小苍白的脸像一个面具,若除下面具,恐怕血肉模糊,五官都被削清。 法官问:“陪审团得到结论没有?” 陪审员代表传一张字条给法官。 丘灵默默地看着法官的一双手。 他轻轻打开宇修宣读:“被告谋杀罪名成立,被判终身监禁,廿年内不准保释。” 丘灵呆住。 法庭内有人欢呼,那是受害者的家人。 丘灵茫然问王小姐:“不是说会判误杀吗?” 王小姐与周律师谀了几句,气急败坏地说:“我误会了,主控官深信丘雯岚早有预谋,详细计划杀人。” 丘灵耳畔嗡嗡作响,想走近母亲,即使是相拥痛哭也好,谁知丘雯岚忽然转过身子,不愿再面对女儿。 丘灵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角,幸亏王小姐一手拉住了她,丘灵眼看母亲被制服人员带走。 “别怕,”王小姐不住安慰:“别怕。” 法庭里人群渐渐散去,各管各去忙那一天其余的事,只剩小丘灵一个人,走也走不动。 她觉得人生就此终结了。 “丘灵,我们先回去。” 她傻健的抬起头,“去哪里。” 王小姐叹口气。 “待母亲获得保释,我已经三十二岁。” 王小姐低下头。 “我等于是个孤儿了。” 王小姐忽然坚决地说:“即使是孤儿,也得自爱自强地生活下去。” 丘灵不出声。 过一会儿,丘灵轻轻说:“有些母亲,跳楼的时候把子女绑在身上一起往下跃,也是因为免他们吃苦吧。” 王小姐紧紧拥抱她,见惯世面的她不禁落下眼泪。 那天下午,回到女童院,丘灵出奇地沉默,坐在床沿,打量这个已经住了三个月的地方。 每个女孩有一张小床,以及一个放少许杂物的铁柜,此外,一切公用,人人如过客。 惨案发生之前,丘灵与母亲住在一间老式没有电梯的公寓内,地方虽旧,却十分通爽,母亲不擅理家,丘灵自从懂事以来就知道她没有父亲。 其他孩子们总拿这个来刺激她:“你没爸爸?”家长们会很关心地趋近丘灵,“你可挂念父亲?”从侮辱伤害一个小孩,得到莫大快慰。 丘灵早已习惯。 母亲时时喝醉,男朋友也多,老有人上门来找她,可是,她对女儿十分痛惜,一直找人替她补习功课,带她旅行,为她置漂亮衣裳。 母女俩相依为命,直至那致命的一晚。 在法庭上,丘灵没有说谎,可是,她也没有说出实话。 丘灵知道母亲与谭之恩来往已超过一年,最近,也不再瞒任丘灵。 母亲曾经闲闲问:“丘灵,妈妈再结婚你可赞成?” 丘灵自功课本子抬起头,“同谁结婚?” “谭之恩。” “他比你年轻。” “咄,才三五岁,怕什么。” “他愿意结婚吗?” “什么叫愿意?”丘雯岚悻悻然,“你这小小乌鸦嘴说些什么。” 丘灵觉得他不似甘心受家庭束缚的人,他还未学会生活中最基本两件事:早睡,早起。 “结了婚,他会送你上学放学,假期,陪你去海洋馆。” 丘灵笑了,她从未想过环境会有那样好,母亲比她还要天真。 她给他钱花,到这个时候,丘灵才知道,生父离开她们的时候,曾经留下一小笔现金,现在,都花得差不多了。 一日放学,随同学去图书馆,经过戏院门口,看到谭之恩。 那是因为他身上触目的大花衬衫,这件衣服谭之恩穿过一两次,丘灵从不知道男人可以穿得那样花稍,而且,居然不难看。 她不想与他打招呼,因此闷在一旁,然后,丘灵看到他身边有人。 是一个梳马尾的年轻女子,廿多岁,打扮妖娆二件小小上衣既遮不住腰又掩不住胸,配三个骨裤子以及一双鲜红色漆皮高跟拖鞋,作这种打扮的怎会是善男信女。 她搂着他的腰,他们跳进一辆红色跑车疾驶离去。 丘灵面色转为煞白。 同学找到她,诧异地说:“你怎么在这里,还以为你走失了,快过来。” 奇是奇在那天丘灵自图书馆回家,谭之恩已经坐在客厅剥花生吃,他换了白衬衫,看上去更加漂亮,他朝丘灵笑。 他这样两边跑,累还是不累? 回忆到这里,有人打断丘灵的思绪。 是与她打过架的那两个女孩子,正在门口张望,丘灵朝她们招手。 她俩踌躇,丘灵再三保证不再生事,“请过来。” 丘灵把手表脱下,递给她们,“给你。” 那两个女孩疑惑地问:“为什么?” 丘灵很平和地回答:“我将去领养家庭,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遇着些什么样的人,大概什么都保不住,你们不抢,也会有人抢,我已经看开。” 那两个大女孩不禁沉默,其中一人伸手接过那只小小塑胶表。 丘灵笑了,“顾得住性命已经很好,一只手表算什么。” 那两个女孩已有十四五岁,自然听得懂这话。 丘灵问:“你俩是姐妹?” 她们摇摇头,“但现在是了。” 很少有人愿意领养年纪那样大的孤儿,不知她们有什么打算。 她俩自我介绍:“我叫唐佩兰,她是罗雪华。” 丘灵朝她们点点头。 她躺到小床上,闭上眼睛。 无论在什么地方,黑暗中,老是怕有人来袭击,总是非常醒觉,像一头野兽多过一个人。 那日,她不理会谭之恩,回到房间去做功课,忽然觉得颈后有人喷气,猛地回头,原来他就站在她身后,她像见到蛇蝎似跳起来。 “咦,别怕别怕。” 丘灵扬声,“妈妈,妈妈。” 谭之恩举起双手退到门外,“她打牌还没回来,丘灵,我无恶意。” 丘灵见他退后,稍微安心,“她不在,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 “我?”丘灵瞪住他。 “是,刚才在戏院门口,你可是看见安娜与我?” 丘灵避无可避,只得答是。 谭之恩沉默一会儿,“你可是打算告发我?” 屋内只有两个人,丘灵不放激怒他,只是不出声。 谭之恩说:“其实,我想向她说明已有一段日子,只是不知怎样开口,由你来披露,倒也是好办法。” 丘灵意外。 “你还小,不明白男女之间的关系,”谭之恩笑笑,“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用你母亲的钱,而且,对她不忠。” 丘灵骇笑,这个男人,倒是坦白。 “可是,这本是一项交易,她十分明白需要付出什么,又会得到什么,你不必担心。” 丘灵街口而出:“你们不打算结婚?” “结婚?”他像是听到世界上最奇怪的两个字一样,“不不不,我将到日本发展,那边有人请我过去做模特儿,日内我将启程去发展事业。” 丘灵张大了嘴。 “你还是做功课吧,由我自己来同她说。” 这时,丘雯岚回来了,看见他俩在说话,且脸色沉重,不禁奇问:“咦,商量些什么?” 谭之恩答:“我的确有话同你讲。” 他把女友拉到一角,朝她摊牌。 丘灵记得母亲先是不住央求,愿意付出更高代价,留住这个年轻人,继而摔东西、痛哭,可是一切无效。 丘灵觉得母亲的尊严荡然无存,并且诧异一个人怎么可以去到这个地步,据说,上了毒瘾之后,也会变成这样。 只听得谭之恩说:“你也希望我事业有成,将来见面,还是朋友。” 他走了。 丘灵如放下心头千斤重石,睡得不知多香甜。 “丘灵,丘灵。” 王小姐来了,丘灵被唤回现实世界。 “我们要出发了。” “去什么地方?”丘灵怔怔地。 “噫!你的新家呀。” 丘灵的大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来。 王小姐却说:“不要怕,世上不尽是坏人,”可是,连她都停了一停,“当然,要说服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王小姐看到床边一件东西,“咦,这不是你的手表吗,怎么丢在这里。” 唐佩兰与罗雪华并没有把那只手表带走。 丘灵跟着王小姐离开女童院。 车子驶了很久,到达郊外,丘灵下车,抬头一看,不置信地问:“这里?” 是一幢小洋房,分开几户人家,向海大露台,环境幽美。 “是这家人领养我?。” 王小姐答:“并非水久领养,正式成为你养父母,而是暂时收养,直到你有更好的去处。” 王小姐前去按铃,一只金色寻回犬汪汪地吠起来,立刻有热烈的脚步声奔来开门。 “欢迎欢迎,——位少妇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我刚才在露台张望,不见你们,去厨房斟杯荼,谁知你们就来了,这一定是丘灵。”她伸出手来握。 丘灵见那少妇亮丽时髦,和蔼可亲,落落大方,分明是个知识分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真有这么好吗? 如果太好了,大抵不是真的。 少妇说:“我还没介绍自己,我们姓贾,我叫品庄,我先生名景坤,丘灵,你叫我们名字即可。” 她捧出茶点招呼。 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自书房走出来,“丘灵来了吗?” 王小姐连忙说:“希望你们相处得好,丘灵很懂事,而且爱静。” 接着一段日子,要同这一对陌生人生活了。 “丘灵,过来看看你的房间。” 呵还有自己的卧室,小巧光洁,设备齐全。 “我替你置了几件便服,暂时应付着。” 王荔婵对丘灵说:“我要走了,你自己灵活应付,如有难题,与我联络。” 丘灵点头。 贾氏夫妻看着丘灵微笑。 他俩都穿着白色麻质衣裤,外型似兄妹一般,这皮相下边,遮掩着什么?两颗真正善良的心,抑或是两个八爪鱼般的外太空人? 门关上了。 每一间屋内,都是一个世界,门一关闭,叫破了喉咙,也无人来救命。 丘灵异常拘谨僵硬。 贾品庄却十分了解,“渐渐你会习惯,景坤是室内设计师,他正忙,我与你去办人学手续。” 呵人学,丘灵喜出望外。 “是呀,学业至重要,我已替你在附近一间国际学校报了名,九月开学,稍后去应付面试。” 丘灵喜出望外。 她先回房梳洗,小小私人浴室内设备齐全,衣柜内的裙子稍大一点点,可是丘灵已经十分高兴。 贾品庄一边看书一边等她。 丘灵出现的时候,她抬头就喝彩:“好漂亮的女孩子,皮肤那么细洁,双腿又够修长,大眼睛多么精灵。” 从来没有人那样称赞丘灵,她涨红面孔。 “你的事,王小姐与我说过,上一代的恩怨,你不必放在心中,你有你自己的生活需要应付。” 贾品庄三言两语就交待她对整件事的看法,以后,绝口不提丘灵身世。 她开车送丘灵到学校,校务署有人笑著称呼:“贾教授,你早。” 丘灵又一次意外,原来,助养人社会地位如此珍贵,这给丘灵更多安全感。 她坐下来,做了个一小时的学能测验,题目不大难,丘灵应付有余。 老师即席批阅,“咦,满分,成绩优异,九月六日请来入学。” 丘灵数月来第一次微笑。 贾品庄带她参观校舍,环境家私人会所,设有泳池网球场,若干学生假期也回来玩。 “还喜欢吗?” 丘灵点点头,她忽然问:“我可需要做些什么?” 贾品庄意外,“你做你自己即可,读书、学习。” 丘灵怔怔地问:“为什么要无偿地照料一个孤女?” 贾品庄想一想,“我与景坤都自这社会得到不少,一宜不知如何回馈,于是参加了这个助养计划,希望帮到有需要的孩子。” 丘灵看着她,世上毕竟有好人。 “本来,想助养较细小的孩子,但王小姐说,一般家庭都不愿收留较大的孩子,我便选了你。” 丘灵暗暗放心,她没有企图,暂时可松口气。 “我们希望你好好在这里生活。” 丘灵说不出的感激。 贾品庄握住丘灵的手摇一摇。 贾家十分西化,平日只吃三文治,自己到厨房动手,丘灵觉得很适合她。 她自小学会理家,一切收拾干净,闲时找来书级杂志消遣,半日不讲一句话,与贾氏夫妇的关系,家寄宿生一般,见面打一个招呼,又各归各忙。 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丘灵仍然警惕,稍有声响,马上静静睁开双眼。 一星期后,王小姐来看她。 “还习惯吗?” 丘灵点点头,已经比她想家的好百倍。 “贾品庄对你该不绝口,说家里忽然一尘不染。” 丘灵笑了。 “丘灵,本来,你每月可去探访母亲。” “我几时可去看她?” 王荔婵有点为难,“我与她联络过,她不愿见你。” 丘灵怔住,“可是我做错什么?” “不关你事,我们猜想她的情绪十分波动,一时未能接受事实,将来也许会改变主意。” 丘灵低头不语。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项打击。” 丘灵抬起头,“正如你说,稍后她情绪会稳定下来。” “丘灵,有时我真佩服小小的你,似有无限力量,可以一次又一次,把打击化解。” 王小姐走了以后,贾品庄出现,“来,教你游泳。” 他们到一间私人会所习泳,贾品庄没有下水,由贾景坤做教练。 不到半小时已教会丘灵浮水,接着教蛙泳,教练有耐心,学生够毅力,成绩斐然。 丘灵第一次过正常家庭生活。 休息时有少年走近同她搭讪:“你可是新来的?” 丘灵双眼连忙看住别处,假装听不见。 她深深自卑,一方面希望别人不知道她的底蕴,另一方面,她又不会同不知就里的人做朋友,那不是等于欺骗吗,最好的方法是不发一言。 可是少年没有放弃,“我叫邓明哲。” 这时,贾品庄笑着过来解围,“改天再谈,我们回去休息吧。” 体力劳动过后,丘灵心里平静许多。 母亲不愿见她。 丘灵想起来,母亲喝醉时,曾不止一次说:“丘灵,我无颜面见你”,果然,一语成忏。 丘灵把面孔埋在手臂里。 那一次,母亲与谭之恩终于分手。 丘雯岚把年轻情人的衣物统统摔到垃圾桶,什么都有:花衬衫,黑皮外套,古龙水、须刨…… 据说,他去了东京。 丘灵过了一阵宁静日子。 丘雯岚时时喝酒,可是也有清醒时刻,母女一齐打扮好了,出去吃饭看电影。 一日下午,丘灵帮母亲梳头。 丘雯岚心情倒尚好,她说:“中年女人最易犯的错误是仍然打扮成少女那样。” 丘灵唯唯诺诺。 她忽然问女儿:“我看上去似几岁?” 丘灵问:“你要听老实话吗?” “不!” 丘灵告诉母亲:“你仍像少女。” 丘雯岚苦笑:“那,为什么我女儿已经这样大?” 丘灵十分肯定地说:“你太早生我。” 丘雯岚不禁又高兴起来,“时间到了,我们快去看戏。” 但是,好景不常。 一个晚上,丘灵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喝,经过客厅,一脚踢到一只箱子。 停睛一看,呵,是那个人阴魂不息,又找回来了。 母亲的房门虚掩着,丘灵看见一男一女正深深拥吻,她抱得他那样紧,一双手臂像蛇般缠勒着,像是要刻到他身上去。 丘灵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决定置身度外,回房关上门睡觉。 一个孩子,身不由主,只能够那样做。 第二天,丘灵看见谭之恩赤裸着上身在喝咖啡。 是他先打招呼:“起来了?” 真好笑,仿佛他才是主人。 丘灵准备上学。 他摊摊手,“我上坏人当,白赔了飞机票,原来模特儿工作不过是幌子,竟叫我在夜总会伴舞。” 丘灵只会骇笑。 “捱了半年,实在做不来,只得逃回本市。” 丘灵取过书包预备出门。 “喂,丘灵,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人有三衰六旺,将来我红了,赚到钱大家花。” 丘灵没好气,一言不发,开了门就走。 他又耽下来了。 不幸的是,有一问摄制公司看中了他,谭之恩忽然成为广告明星,虽然距离红星地位还相当远,但忽然有了收人,叫丘雯岚又惊又喜。 连他自己都不习惯,什么,居然拥有社会地位了:电话找他,经理人派保母给他,公司车来接….: 他拿着剧本读对白,大言不惭地对丘灵说:“我推荐你去做电影明星好不好?” 他早出晚归,丘雯岚忽然又寂寞了,她喃喃说:“其实,我不想他有工作。” 这时,丘灵发现了一个真相,原来谭之恩也有牺牲,因为懒惰,他在丘家浪费了生命,在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中,男女都是输家。 长得漂亮,男人也占便宜,市民虽然还叫不出某健康饮品或是巧克力广告中那俊男的名字,但是却认得他的花衬衫。 那件花衬衫竟成为谭之恩的标志。 丘灵的思潮又被打断,贾品庄叫她:“丘灵,邓明哲找你。” “品姨,对不起,竟叫你替我接电话。” “不客气。”她停一停,“邓明哲是邓苋成医生的儿子,是我们邻居。” 丘灵茫然,“我都不知道谁叫邓明哲。” 贾品庄微笑,“是今日在泳池边与你说话的年轻人。” 丘灵退缩,“我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找到我?我不听这通电话。” “别怕,去听听他说什么。” 在贾品庄鼓励下,丘灵拿起电话。 那少年在另一头兴高采烈的说:“丘灵,星期六是我十六岁生日,你要来参加舞会吗?” “我——” “大伙在下午四点就来我家,不用带礼物,我家在七号,步行三分钟可到,到时见你。”他挂上电话。 丘灵发呆。 贾品庄笑问:“请你去舞会?” 丘灵嗫嗫说:“我都不会跳舞。” “那还不容易,音乐!” 贾景坤立刻播放跳舞音乐,两人轮流教起丘灵来。 丘灵真没想到她在贾家除却食宿读书之外还能得到这样的照顾。 品姨还陪她去选跳舞裙子,丘灵身形成熟,完全可以穿大人尺码,可是品味却仍属于小女孩,喜欢粉红色。 那天晚上,丘灵是最漂亮的客人,可是她不知道这个事实,静静坐在一角,因此更加比那些吱吱喳喳搔首弄姿的女孩标致。 品姨在九时正来接她走。 他们对她无微不至,这对无孩夫妇在丘灵心目中全无阴暗面。 丘灵不止一次觉得好运。 丘灵在贾家很快住到秋季开学,她的生活更加正常,对功课非常着重,珍惜学习机会。 贾品庄也开学了,她是南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的副教授,工作繁忙,时时在书房做到深夜。 丘灵在日记上这样写:他们才是我盼望中的父母。 可是,品姨也向她透露过心声。 “我不能怀孕,不知多么想拥有自己的孩子,我深爱景坤,没有子女,是终身遗憾。” 丘灵心里想:上天为什么不可以把所有多余的孩子都送到有需要有爱心的家庭去? 生母都不愿见她,丘灵肯定也是个多余的孩子。 一日下午,贾景坤问:“丘灵在家吗,一点声响也没有。” “在房里写功课。” “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命却不乖。” “今日,人若努力,可以扭转命运。” 贾品庄忽然悲哀了,“那么,景坤,我的命运呢?” “品庄,我永远爱你。” 他俩紧紧拥抱。 丘灵不是故意窃听,她的耳朵一向比较灵敏,又刚刚在走廊里,无意中听见贾氏夫妇的对话。 她怔住了。 这两个可爱的好人,有什么秘密? 贾品庄轻轻呜咽,听上去无比凄酸,丘灵耸然动容。 丘灵想问:世上有无真正快乐的人,世上有否无忧的生活? 她怀疑贾品庄身罹恶疾,非常为她担心。 不久,王小姐定期来访。 她已成为丘灵最信赖的人,无话不说。 丘灵问:“我母亲那里有无转机?” 王荔婵摇摇头。 丘灵深深失望,不由得垂下头。 “丘灵,”王荔婵改变话题,“听说你成绩优异,校方鼓励你跳班,真替你高兴,对你来说,越早毕业越好。” 丘灵不出声。 王荔婵抚摸她的头发,“我也希望有一个这样乖巧的女儿呢。” 丘灵握住她的手。 王荔蝉凝视她的小脸,“眼睛越来越大,都不像真的,似用数码相机拍下照片,故意施电脑特技放大了的双眼。” 丘灵不由得笑起来。 “我这次来,是想同你讲解一些生理卫生事实,按照女体发育,到了一定的时候……这几本小册子会对你有帮助,届时你勿惊慌,我已替你准备了一些用品。” 丘灵专心聆听。 王小姐感慨,“没有母亲在身边,就是这点吃亏了。” 这还用别人来提醒吗,丘灵内心刺痛无奈。 “贾氏夫妇那里,没有问题吧?” “他们是一等好人。” 王荔婵说:“很多事,你都懂得自己化解,他们说,你极之乖巧,一点麻烦也无。” 丘灵试探问:“他们可愿正式领养我?” 王荔蝉不得不摇摇头,“他们还没有提出来。” “呵。” 王荔婵离去。 母亲仍然不愿意见她,也许,她已决定,反正这生这世要在狱中度过,死了心也好。 丘灵归社会抚养。 社会是狠心毒辣无情的晚娘,适者生存,不知多少孤儿沦落在坑渠里。 那天傍晚,贾景坤找丘灵,“丘灵,我得出差到西雅图吉一个月,有客户找我为他装修一架私人飞机。” 啊,多么有趣的工作。 贾景坤说:“在飞机上,所有家俱需要牢牢钉紧,真考工夫。” 丘灵钦佩地看着贾景坤。 “丘灵,替我好好照顾品庄。”体贴的他竟把话调转来说。 他当晚收拾行李,第二早就走了。 屋里只剩贾品庄与丘灵二人。 品姨抽空到学校参观网球比赛。 丘灵尚未上手,很快出局,坐一旁看高班同学比赛。 贾品庄忽然赞叹说:“你看女体多么美丽。” 丘灵不以为意,女运动员淋漓地发挥体能时的确赏心悦目。 贵品庄授着说:“女子比男子漂亮得多,上天偏爱女子。” 下雨了。 大家冒雨挤在看台上,渐渐有人吃不消散去。 丘灵担心品姨会着凉,轻轻说:“不如走吧。” 她却依恋地看着两名少女进行赛事,她们衣履尽湿,可是忘我地努力竞赛,似羚羊般来回奔驰。 丘灵的运动衣也湿了,有同学给她一只透明大胶袋,她索性把它连头罩在身上。 贾品庄凝视她,“丘灵,你真好看。” 丘灵不好意思,“品姨别取笑我。” 回到家,丘灵斟杯热可可,回到房间写功课,半晌抬头,天已经黑了。 她走到客厅,发觉品姨独自在欣赏雨景。 她轻轻说:“刚才下了一阵豆大雹子。” 一向忙碌的她很少如此寂寥,可见是想念丈夫。 她又说:“景坤已经到了,打过电话来。” 这个时候,也许是灵感,丘灵忽然有点不自在。 贾品庄站起来,伸个懒腰,“我早点休息。” 丘灵轻轻点头。 “连几天,贾品庄都在家工作,没有应酬,真正相爱的夫妻应是这样的吧,离别数日,也浑身不自在。 屋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邓明哲电话来找,丘灵冷淡地答:“不,我没有空”,“对不起我要温习”,“已经约了人了”。 屋内气氛渐渐凝重,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一日下午,丘灵放学回来,掏出门匙,想插人匙孔,忽然想起二年多前,也是亿个这样的下午,一推门进家,便看见了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事。 为什么今日感觉也相似,混身寒毛无故竖起? 不过,这不是她的家,这是贾宅,主人与她只有友情没有亲情。 她终于打开大门,看到品姨的公事袋与鞋子丢在玄关。 丘灵替她把皮鞋抹干净放好,公事包拎到书房,“品姨?”她不在。 丘灵有点担心,做了热茶,一直找上楼去。 本来主人卧室是重地,丘灵懂得规矩,走过的时候都目不斜视,可是今日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最近心情欠佳,丘灵便走近那个范围。 门处掩着,丘灵看到里边去。 原来卧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起坐间,品姨的外套衣物都堆在沙发上,地上,有一只空酒瓶。 到这个时候,丘灵其实应该不理闲事,立即回自己的房间去温习功课,可是她总觉得住在人家里那么久,非得做些什么才过意得去。 这时,房内电话铃响起来,十多下没人听,终于挂断,更叫丘灵焦虑。 她终于踏进了私人起坐问。 可以看见贾品庄躺在房内白色大床上上动不动。 “品姨?” 没有回答。 丘灵又走近几步,呵,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寝室十分宽敞明亮,贾品庄身上只有一件浴抱,背着丘灵倒在床上,显然是喝多了,醉睡不醒。 一只小小收音机正轻轻播放广播剧,男女主角呢喃地诉说着爱的裒情。 丘灵想替品姨盖好被子,她走到床的另外一边,看到品姨脸色红润,不禁放心,正想替她整理被褥,眼光落到她半裸的身上。 丘灵打一个突,这一惊非同小可,踉跄退后,想闭上双眼,可是眼皮不听话,反而睁得更大。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恢复理智,可是双腿却发软,跪倒在地,丘灵知道非得尽快离开主卧室不可,急忙中手足使不出力,她只得缓缓爬出去,到了走廊,才扶着墙壁站起来。 丘灵喘着气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外套,逃一样走到楼下,拉开大门。 一阵冷风夹着细雨迎面打来,丘灵退后两步,风大雨大,走到什么地方去? 她忽然清醒了。 唯一可做的是找到王荔婵,把这个惊人秘密告诉她,可是,王小姐又能怎样帮她?最多是再把她带回女童院,又一次等待发落。 丘灵关上门,回到客厅坐下。 电话钤又响了,这次,丘灵去接听,声音冷静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坤叔,是我,刚放学,品姨睡了,你几时回来?大家都想念你。” “品庄有无饮酒?” “一点点啦,你放心。” “天气转凉,衣着饮食都要小心。” “我知道。” “稍后我再打来。”声音无限缠绵依恋。 丘灵忽然平静了,她一向是保守秘密的高手,她知道的事,统统像理在海底一样,永不揭露。 这时,她像是听见母亲低沉的声音问:“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直到我死的那天?” 母亲双手掐到她的手臂里去,眼睛发着奇异的青光,她只得肯定地点头。 那天下午,丘灵放学回家,看到母亲正把一页稿件传其到每一家报馆的娱乐版。 她惊问:“这是甚么?” 丘雯岚说:“我不能失去他。” “失去谁?” “谭之恩。” 丘灵苦苦恳求,“妈妈,你的世界不止谭之恩那样小,您还有我,还有自己的前途。” 丘雯岚哭了。 那页稿件上,密密麻麻写着谭之恩的丑事。 “已经发到报馆去了?” 丘雯岚点点头。 丘灵顿足,“为什么?” “我恨他,只有在讨饭之际他才会想到我,稍有转机即刻撇开我,我要教训他。” 丘灵用手抱着头,太迟了。 “妈妈,留不住他,随他去吧。” “我年华已逝,钱也花光,再也找不到人。” “妈妈,没有男人,也可以生活。” 可是丘雯岚已经痴迷,痛哭不已。 谭之恩在伴游社工作的历史一下子传扬出来,他的花衬衫蒙上污点,他终于上了头条,可是继而销声匿迹,这一次,他纵使又得讨饭,却不再回丘家。 他不是笨人,他怀疑丘家有人出卖他,那人,当然不是丘灵。 他再三盘问过丘灵,她只是守口如瓶,把秘密交给丘灵,最稳当不过。 那一天,贾品庄到深夜才醒来。 丘灵听到她沙哑的声音找人:“丘灵,丘灵。” 丘灵扬声,“在这里。” 她没有锁门,在这种情况下,一道门已经无用。 只见贾品庄托着头走过来,“我睡了一整天?” “没有,大半日而已。” 贾品庄苦笑,“或许得找名家写一横额,四个字:永睡不朽。” 丘灵看着她,“可有做梦?” “有,梦见已辞世的父母双双归来,可是,我仍然不知与他们说什么才好。” 丘灵什么都明白了,内心中的恐惧渐渐转为同情。 可是,始络只是一个孩子,掩饰得再好,目光中的不安也透露出她真正的惶恐,丘灵别转了头。 贾品庄探头过来,“在做什么功课,吃过饭没有?” 她穿着洗松了的毛衣,俯身露出雪白丰满的胸脯。 丘灵心想,真奇怪,一点都看不出来,像传说中的妖精,只有在喝了雄黄酒醉倒之后,才会露出原形。 平日,贾品庄神情柔和,笑容动人,体态、姿势,都十分妩媚。 她的双手搭在书桌上,十指纤纤,指甲修得光亮整齐,丘灵目光避到别处去,她暗暗吁出一口气,丘灵,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丘灵故意振作起来,“坤叔有电话找你。” 贾品庄伸一个懒腰,“他都快忘记我们了,叫他不要接这单生意,又不听,”她搔了搔头,“男人总想证明一些什么。” 丘灵的寒毛竖了起来。 贵品庄忽然说:“丘灵,你长得美,你妈也一定是个芙人。” 丘灵摇摇头,“后来,连化上浓妆也不行了。” “我还有明日的功课需要准备,你早点休息。” 贾品庄走开,丘灵才发觉她背脊已经湿透。 丘灵羞愧,人家无偿地善待她,这一段日子以来,无微不至,她却嫌弃人家。 第二天醒来,丘灵又做回丘灵,佯装一切如常。 她对品姨照旧尊重、亲热、服从。 段考完毕,丘灵陪同学出去庆祝,天黑才回来,王小姐在贾宅等她。 丘灵立刻问:“妈妈找我?” 王荔婵摇摇头。 丘灵低头。 “澳洲悉尼有一家人愿意收养你,中年华裔夫妇,姓蒋,开杂货店,会供你读书,你可会考虑?” 连丘灵都诧异了,她听见自己说:“我去。” 王荔婵点点头,“这会是你永久家庭。” “走之前,我想见一见母亲。” “我尽量替你设法。” “我什么时候动身?” “待本学年结束吧,对方也尊重你的学业。” 那天稍后,贾景坤回来了,带来飞机内部许多图样照片,丘灵看得津津有味。 就要离开他们,丘灵依依不舍。 贾景坤晒黑不少,看上去更加英俊,站贵品庄身边,更显得她白哲娇俏,就表面看,他俩的确是一对璧人。 贾景坤说:“丘灵,听说你就快要去澳洲。” 丘灵不出声。 “丘灵,假如我们可以收养你,一定会那样做,可是本市法律规定收养儿童,必需是一对夫妻。”语气无奈。 丘灵轻声说:“我明白。” 贾品庄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丘灵牵一牵嘴角。 “你是几时知道的?” 丘灵答:“最近。” 贾品庄低声问:“你不介意?” “你们对我那样好,我纵使惊异,亦觉感恩。” 贾品庄轻轻说:“我虽不是女性,但却终身渴望生为女身,像一般女子,结婚生子。” “现在我都明白了。” “我羡慕你,丘灵。” 丘灵忽然像个大人似安慰贾品庄:“人生中总有些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事。” “丘灵,我还能拥抱你吗?!” “当然可以。” “丘灵,请代我们保守秘密。” 丘灵肯定地点头。 但是过不久,丘灵在报上读到一宗消息:“南华大学一名副教授明年将接受变性手术,校方强调会以‘合法、合情、合理’原则处理。 “由于此举乃法律所容,校方并不反对,该名副教授在电子工程系任职,至于一名教授变性,会为师生带来什么不便?校方表示会多听取社会公众意见。” 丘灵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只是不出声。 一日下午,王荔婵把她带到女子监狱探访生母。 经过几层大门,许多手续,仍然不得要领。 只听得王荔婵同制服人员央求:“同她说,孩子已经来了,况且,年底她将远赴澳洲,以后见面可就难了。” 制服人员十分同情,再进去,可是过半晌出来,仍然摇头,丘灵绝望了。 王荔蝉生气,提高声音:“叫她出来,她不应再使小孩心灵受创!” 是丘灵按着王小姐肩膀,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王荔蝉颓然,“对不起,丘灵。” “王姐,你已替我做到最好。” 那天回到贾宅,邓明哲又打电话来找。 贾品庄鼓励:“出去玩,别迟疑。” “我不想去。” “乐得轻松,暂时丢开包袱,丘灵,学我自得其乐。” 丘灵笑了。 “丘灵,我特别喜欢你,是因为你同我一样,生命中有不可弥补的遗憾。” 丘灵黯然地低下头。 那日,她终于与邓明哲去看电影,完了一起去吃冰淇淋。 少年对她说:“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丘灵不置可否,他那么幸福幼稚,懂什么。 “听说,你是领养儿?” “是。” “又听说,你生母在监狱里?”他语气中只有同情,没有椰偷,他想了解她。 丘灵又答:“是。” “生活对你来说可不容易,难得你庄敬自强,用功读书。” 丘灵笑了,“谢谢你。” “愿意倾诉吗,你母亲犯什么,几时出来?” 丘灵忽然毫不隐瞒:“谋杀,判终身监禁。” 少年吓了一跳,“啊。”仔细看丘灵面孔,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她杀死了情人。” 少年遭到迷惑,像是堕入一篇神秘的侦探小说中,只想一直追读,得知真相结局。 “我们家没有那样大而锋利的刀,由她特地买来行凶,当主控官问她为什么用刀,她答:‘听到利刃刺入他胸膛的时候觉得痛快。’” 少年脸色转为苍白。 可是他渴望听下去,丘灵的声音轻而柔,是说故事的好手。 “她恨死了他,她一定要留住他,用尽她所有的办法。” 邓明哲身不由主,完全进人了那宗情杀案。 “他喜欢花衬衫,她买给他,他爱快车,她送跑车给他,本来是女儿的教育费及生活费,都叫这人给花得精光,但是她仍然留不住他,他一直蠢蠢欲动,一次又一次背叛她。” 少年忽然插嘴,“可是,这样的关系,一定有这样的结果,她为什么不明白?” 丘灵抬起头,大眼睛里魅影憧憧,她凄凉地微笑,“她都不再会思想了。” 这时,天已下雨,小小饮冰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伙计累了,伏在柜台打盹,正好由得他俩坐下去。 丘灵的声音非常非常低,“最后,另外有一个阔绰的寡妇看中了他,人家住山上,真正有钱,他跟了人家走,去服侍别的主子。” “男人怎么也会这样?”少年不置信。 丘灵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生活正常幸福,当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丘灵,这真是你的经历,抑或,是一个编排的故事?我班上有个同学,发誓要做小说家,常常编了惊怖情节来吓我们。” 丘灵微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目睹凶案发生。” “什么?”邓明哲跳起来。 “警方几次三番叫我讲,我都没有告诉他们。” 同他说,因为他连真与假部分不出,丘灵知道她十分安全。 “我记得很清楚,三点半,放学回家,用门匙开了门,客厅没有人,也不觉得奇怪,已经习惯独自做功课吃晚饭,放下书包,忽然听到厨房里仆地一声。” 少年张大了嘴。 这是丘灵第一次复述这件事,连她自己都想从头到尾回忆一次,看,是不是真的。 “我走近厨房,又听到噗一声,鼻尖闻到奇怪的腥臭味,然后,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母亲跪在地上,双手握住那把刀大力刺进那人的身子。” 少年听得目定口呆。 他想送这怪异的女孩回家,但是身体像被钉在饮冰室的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生平还是第一次这样受罪,他肯定这是他毕生最难忘的约会。 丘灵不徐不疾地说下去:“刀插进去之后,可能卡住在筋骨之中,一时拔不出来,还得握紧刀柄摇一摇才能拉出,那噗噗声就是插破皮肉的声音,鲜血流了一地,他穿着花衬衫,眼睛睁得老大,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可是,她仍然一刀又一刀刺下。” 邓明哲四肢发麻,喉咙发出微弱抗议声。 丘灵掩上脸,“可怕,我大叫起来,一声又一声不停,邻居都听到了。” 她住声。 雨越下越大,哗哗声落到街上。 茶餐厅的小伙计打了个呵欠,像是做醒了他的黄粱梦,伸个懒腰,然后诧异地看着他的茶客,“你们还在?” 这对年轻人已经坐了半天。 邓明哲的手脚渐渐可以活动,他掏出钞票结账,给了丰厚的小费。 “我们走吧。” 丘灵微笑,“谢谢你请我看电影。” 她肯定这个大男孩以后都不会再来烦她。 他好奇吗,她索性满足他的好奇心,从此吓破了胆,可不关她的事。 但是,她也小觑了邓明哲。 回到车上,他忽然问:“后来,由谁报警?” “我。” “你很勇敢。” “母亲不住对我说:‘对不起,叫你受惊了’,我退出厨房,打电话报警,只说什么都没看到,一回家已看到他倒下。” 邓明哲低头,“不幸的丘灵。” 丘灵轻轻说:“自那日起,我就怀疑母亲的遗传因子有一日会在我身上发作,我不大相信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 “谁能保证呢,我还是同所有人维持距离的好。” “丘灵,请忘却这一段可怕的经历。” “我也希望可以做到,可是一闭上眼,就看到浓稠似面浆般的鲜血自那人伤口缓缓流出,铺满整个厨房地板。” 她战栗起来。 少年握紧了她的手。 丘灵说:“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我身体生命的一部份。” 车子驶到贾宅停下。 雨更大了,在车窗上形成水帘,把车外车内隔成两个世界。 丘灵说:“自那天起,我完完全全失去母亲。” 邓明哲冲动地说:“跟我回家,我会照顾你。” 丘灵讪笑,“你哪里有家,你不过由父母供养。” 邓明哲涨红面孔。 “再见,明哲,多谢你的双耳,叫它们受罪了。” 丘灵推开车门,冲进雨中。 她掏出锁匙,开门进贾宅。 每次开门进屋,她都觉得或许有什么可怕的事将要发生。 这次,贾品庄迎出来,“回来了,玩得还开心吗?” 丘灵微笑答:“还好。” 把积郁多时的心事说出来,情绪舒缓,的碓松弛不少。 “第一次正式与男孩子约会?” “是,但没有特别感觉。” “没有闻到异性吸引的气息?” 丘灵摇头,“他只是一个大孩子。” 贾品庄笑:“你呢,你只是一个小孩子。” 丘灵想一想,“我生活上的智慧胜他多多。” 贾品庄感喟:“那自然,丘灵,你比谁都早熟。” 贾景坤自书房出来,“丘灵,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丘灵乖乖走过去坐下。 贾景坤说:“丘灵,品庄的身份将要公开,你已不能留在我们家里,未来一段日子里,我与品庄将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及歧视。” 丘灵不出声。 真奇怪,真正衷心相爱的一对,偏偏要遭受到这样大的考验与折磨。 贾口叩庄叹口气,“只有丘灵替我们不值,只有丘灵接受我俩。” 丘灵微笑,什么都瞒不过聪敏的贾品庄。 贾景坤说:“丘灵,你将远赴澳洲,我们送一点礼物给你。” 丘灵连忙说:“不用了。” “你听着,这一笔款子,已经汇到澳洲一家银行存妥,你随时可以凭旅游证件提取应用,别看轻这笔钱,必要时可以救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身边有财物,无请是谁,都不要借给他。” 丘灵低声答:“是。” 贾景坤松一口气,将存摺交在她手中。 贾品庄说:“真不舍得丘灵。” 当然,他们都是畸人,像马戏班里的浪童、蛛蜘美人、阴阳人,自成一国,特别团结。 贾品庄叮嘱,“到澳洲以后,一切小心。” 贾景坤也说:“男主人有什么不规矩,立刻扬声,切勿恐惧。” 这话由他们说来,特别凄徨。 小小的丘灵与他们一起生活将近一年,开头时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到最近才安顿下来,可是,她又要走了。 “在我们家,还舒适吗?” “我很开心,谢谢。” “丘灵,抱歉我俩能力有限,到了那边,记得写信来。” 就这样,清楚地交待结束了他们的关系。 贾氏二人做事非常认真公道,化繁为简,绝不拖泥带水,真值得学习。 从一家人到另外一家人,丘灵看到的听到的,比一般孩子多百倍,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故事。 学期结束了,校方建议丘灵跳班升到高中,丘灵生命中一切,都早生早熟。 她去澳洲那天,只有王小姐来送她。 在飞机场王荔婵微笑说:“丘灵,我下个月结婚。” 丘灵略觉意外,“恭喜你。” “婚后我会转职,调到政府别的部门工作。” “啊。”以后,将失去她的联络。 “这个岗位看到太多怪事,情绪十分波动,未婚夫不赞成我留任。” “他很关心你。” 王荔婵很安慰欢欣,“我也这样想。” 时间到了,丘灵孤身上路。 “丘灵,但愿你快高长大,平安无事,将来有一个幸福家庭。” 丘灵微微笑,忽然之间,像是看到自己已经成人,发育得很好,朦胧间觉得爱人就在身边,他可以感应到她的心意,他关怀她…… “有空写信给我。” 丘灵点点头,转身进海关。 不,她不打算写信给任何人,她知道对他们来说,丘灵不过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影子,忽现忽灭,一旦去到另一处,最好是静静消失。 一切都靠自己的了。 比起早一年,她生存的条件又好了一点,大了一岁,身体比从前强壮,更能吃苦,脑袋也更加灵活,一年之中,她做了人家三年功课。 丘灵很为自己骄傲。 在飞机上,她的座位夹在两个胖子之间,那两个大块头把她紧紧挤着,粗大的手臂不知是有意无意,要不落在丘灵腿上,要不搁在她肩膀上。 经过半小时挣扎,丘灵刚想放弃,想到贾氏的叮嘱:受到委屈,则刻扬声,她迟疑片刻,按铃求助。 一位服务员走过来,丘灵伸手措一指左右在装睡的胖子,那位小姐立刻明白了。 她笑着把手指放嘴上,示意丘灵噤声,接着,伸手招丘灵离开座位。 丘灵知道她遇到救星。 服务员帮丘灵拎着手提行李,带她走到头等舱,“请坐这里。” 啊,因祸得福了。 “一个人旅行?” 丘灵答:“我去悉尼领养家庭报到。” “啊,”那位小姐怪同情她,“我叫姚佑洁,这是我地址电话,你有急需,可以找我。” 的确是个热心的人。 她鼓励丘灵,“你会喜欢那里。” 丘灵不出声,她的最大优点是静。 头等舱食物服务都好,但丘灵没有心情欣赏。 航程并不算长,飞机降落,她离开机舱,姚佑洁特地来拍拍她肩膀,用手势做一个打电话状,表示再通消息。 到了地面,丘灵抬头一看,只觉得天空特别高,天色特别蓝,白云一朵朵,像图画一样。 有人来接她,举着字牌,上面写着丘灵两个中文字,丘灵不敢怠慢,立刻走过去。 那人是个红发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苏格兰人后裔,头发红似烈炎,衬灰绿双瞳,煞是好看。 “你就是丘灵?我叫伊分麦冲,蒋先生派我来接你,跟我来。” 丘灵希望看到的是蒋氏夫妇,她沉默。 红发儿像是猜到她想些什么,笑答:“蒋先生一时走不开,别担心,他们是好人。” 丘灵点点头。 他走近一点,看丘灵双眼,“为什么支那人有那么大的眼睛?” 丘灵没好气,不去理他。 他替她提行李,走向一辆小型货车。 “你会英语?” 丘灵想说“讲得比你好”,可是人生地不熟,她维持缄默。 “蒋氏杂货店在市中心附近,已经说好了,我负责每日接送你上学,我是你邻居,也是你高班同学,还有,放了学,一起在店里工作。” 贾品庄与邓明哲等人渐渐淡出,丘灵生命册又翻到另外一页。 “喂,”红发儿问:“你懂不懂英语?” 丘灵仍然不出声。 “我该叫你什么,玲、灵?” 丘灵坐在货车里,静静看路上风景。 麦冲忽然说:“别忧虑,我也是领养儿,看,我还不是生活得很好。” 呵,丘灵耸然动容,她对他另眼相看,距离突然拉近。 “麦冲夫妇一宜没有瞒我的身份,他们并且打算协助我寻找生母,是我自己不愿追究,我自觉已经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灵终于低声说:“谢谢你。” “唉,原来会讲英语。” 丘灵微笑,“伊分,我喜欢你。” 谁知红发儿不见情,他笑,“人人都喜欢我,特别是女孩子。” 丘灵啼笑皆非。 车子开出去老远,地段静中带旺,是一个中等住宅区。 一路上伊分为她介绍:“那是我们的学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经高二了,我比你大三岁,今年刚取得驾驶执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畅饮……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机中心,再过去是戏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层褛维多利亚时代建筑,一面红漆金字招牌:蒋氏杂货。 光洁的玻璃窗内放着丰盛的生果蔬菜,门外兼卖鲜花盘栽,丘灵一看就喜欢。 推开玻璃门,看见一叠中文报章,附近放着牛奶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应有尽有。 小店面积不大,可是起码堆若林林种种百多类货色,还兼卖热狗三文治。 伊分扬声:“蒋先生,蒋先生。” 有人自内台出来,“丘灵,你来了。”他抬着一箱苹果。 那是个相貌端正的华裔男子,年纪比丘灵想家中年轻许多,丘灵一味微笑,十分腼腆。 “我是蒋子绍,你先别忙怎么称呼我,先安顿下来再说,稍后,伊分会带你去学校报名,我知道你是个优异生,注重学业。” 丘灵略为放心,到此为止,一切顺利。 可是,蒋太太呢? 这时,有顾客带小孩进来买汽水热狗,伊分前去招呼,丘灵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里,记在脑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灵顺手接过,一言不发,将店堂拖干净,顺便连角落走廊也清洁妥当。 蒋光生放好苹果箱子进来,用手搔头,“咦,怎么小店一下子光亮起来?” 伊分笑,“我与丘灵会合作得很好。” “丘灵,我带你上楼参观。”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华侨,他们就住在店铺楼上。 楼梯在店左恻,二楼是客饭厅、厨房及一个看街的露合,没想到也像贾宅一样,可以见到海。 丘灵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剧院,以及一点点白色,布满港口的风帆,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厨房宽敞,但是颇为脏乱,不过不要紧,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楼,一推门进去,丘灵就喜欢,小小一张铁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户,可以看见白鸽飞过。 丘灵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运的了。 蒋于绍说:“丘灵,从此你是家里一份子,别见外,尽量适应。” 语气诚恳,丘灵大力点头。 忽然楼下一阵汽车喇叭声,蒋君笑,“我妻子自农场回来了,丘灵,来见一见。” 原来她出去干活,并非摆架子不见姜女,丘灵放下心来。 楼下伊分正把新鲜蔬果自货车车斗抬出来。 一个身型高佻的女子戴着渔夫帽白手套,她看见丘灵,放下手中东西迎上来。 “丘灵,你来了,欢迎成为我们家一份子。” 她与丘灵热烈握手。 丘灵近距离看到蒋太太的脸,心里一怔,她晒黑了的面孔有许多皱纹,年纪起码比蒋子绍大十多岁,有点像他的长辈。 但是她热诚的笑容叫丘灵惭愧:怎么净计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么? 蒋太太把店交给丈夫及小伙计,重新带着丘灵上楼。 她俩在厨房坐下,蒋太太开了一罐冰冻啤酒喝一口。 “丘灵,南半球四季与北半球刚相反。” “是,课本上读过。” “城镇生活一般来讲平静但枯燥,小店工作颇为忙碌。你八至三时上学,回来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点,才有私人时间,会习惯吗?” “是,我会。” “不过,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干薪资当零用呢,由伊分开车送你上学放学。” 丘灵点点头,“是,是。” 蒋太太说:“我名叫刘自桐,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一直想要一个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经过了生育年纪,不能强求,今日你来到我家,真叫我欢喜。” 那样坦诚,可知容易相处。 她又问:“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帮手收拾厨房。” 刘自桐笑了,“哗,从此家里多支生力军。” 她回到店铺去。 丘灵动手把堆积的碗筷锅盘全部拿出来洗,看似可怕,其实最简单不过,丘灵自七岁开始已能胜任,她生母从来不做家务。 地拖用海棉条做成,吸水力特强,十分好用,吸尘机就放在墙角,摩打声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灵出了一身汗,她喜欢体力劳动,最见功,给她满足感。 然后,她回到小房间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来放好,顺便淋浴洗头。 丘灵做私务总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这么大才被人收养,自知不乖巧机伶不能生存。 接着,伊分上来找她,“喂,去学校啦。” 隔着纱窗,正在看海的丘灵转过头来,伊分呆住,他看到她忧郁的一面,整张小巧美丽的面孔如古董店里寄卖的瓷器人形娃娃,就差眼角没有一滴画上去的眼泪。 年轻的伊分麦冲听见他的心这样说:那里,那就是你生平至爱。 原本以为养女会是个肮脏黄瘦苦涩的女孩,谁知出现一个这样标致聪敏随和的可人。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累吗,体力可以胜任?” “没问题。” 丘灵从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还能撑一日一夜。 伊分载她往学校,丘灵取出文件办人学手续。 听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竟与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装生气,“你是天才,怎不早说。” 丘灵被他引笑。 他们说英语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开口最好。 校务署人员说:“十月开学,届时请来报到。” 伊分说:“以你这样速度,十五岁可升大学。” 大学?丘灵想都没想过。 她只盼望到十八岁可以独立,该报恩就报恩,该报仇就报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偻着背脊亦可,总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标并不是追求学问。 这时伊分邀请她:“来我家坐一会儿。” “不,蒋先生也许会找我。” “他们很随和,不怕。” 丘灵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养女,你不懂,她说:“我还是回去的好。” “店关门后我请你看电影。” “那时,我真要休息了。” 当天晚上,蒋于绍说:“丘灵,过几天替你申请人籍,办妥正经事再说,你正式名字是蒋丘灵。” 这是条款,一早就知道,丘灵点头。 蒋太太说:“不瞒你,本来想领养幼童,可是我年纪较大,不合规格,他们劝我收养年纪较大的孤儿,我才决定下来。” 丘灵低头不语。 “你的本名很美,丘灵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灵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儿,我的梦想终于成真。” 这并不是客气话,接着一段日子里,蒋氏夫妇赤诚对待丘灵,真正把她当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样待遇,带她去农场,给她看账簿,教她打理店铺。 丘灵真的成为蒋家生力军。 一日,蒋太太说:“小店如果兼卖香烟及奖券生意会好许多。” 蒋于绍说:“牌照已发下来了。” “可是,”蒋太太说:“客路将会杂得多,难以应付。” “这时,”把小小声音忽然说:“我来好了。” 他们看着丘灵,“你?” 丘灵鼓起勇气,“赚钱好机会,怎可放过。” 蒋氏夫妇笑起来,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像野草一样,丘灵在另一个国度生长起来。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不论种子飘泊到何处,就落地生根,在何处粗生粗长,丝毫不计较气候水份养料,没有人会期望野草开花结果,他们对自己也毫无要求,要不烟飞灰灭,要不,又活下来。 在学校里,丘灵最如鱼得水,上课时她毋需收敛,自由发挥,往往同学们还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笔记之际,她已向老师指出第十行有个错误。 伊分叹为观止,“丘灵,你竟这样聪明。” 丘灵笑笑,“孤儿再不机灵一点,活不下去。” “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只得养父母。” 伊分点头,“你们两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灵与伊分谈得来,他家里做养鸡场,邀请丘灵参观,“一到夏季,游客特别多。”他说。 游客,看鸡场? 伊分神秘地说:“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蒋太太知道了,笑着鼓励:“丘灵,你会大开眼界。” 一日放学,丘灵跟着伊分走。 鸡农场规模庞大,全部机械化,满满一仓鸡,近一万只,不见天日,什么都不做,专门等吃完长肉。 伊分笑问:“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灵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进鸡场,拣出死鸡,一箱箱带走。 伊分又捉狭地说:“光吃也会吃死。” 丘灵问:“死鸡拿去烧毁?” “跟我来。” 他们跟在工人身后,来到农场后边一个池塘。 丘灵又问:“呵,丢进水里?” 不错,工人把死鸡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现了。 水面忽然浮起许多大木条,不住晃动,丘灵定睛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哪里是浮木,这是鳄鱼! 它们纷纷游近,张开钳子似大嘴,露出腥红舌头,狰狞白牙,向死鸡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灵战栗,不肯再走向前。 “别怕,这些鳄鱼,也专门等长肉后屠宰。” 呵,原来如此。 “鳄鱼场另有老板,现在,死鸡不但有了去路,我们还可以收取饲料费。” “好主意,那么,养蜂场可以设在果园旁。” “对,就是这个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个冬天,他又把她带到溜冰场,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灵简直没有一刹空下来。 偶然在车程中,她也会想起生母。 不过假使在游客群中看到花衬衫,还是会像见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转过头去回避。 家乡不再有人与她联络,丘灵时时暗中祝福贾品庄,可是,印象也渐渐淡忘。 她到处都碰见真正相爱的一对,蒋子绍与刘自桐也一样,尽管年纪差一大截,可是心灵相通,如胶如漆。 他俩无论做什么都兴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阳光这样好,正好洗头”,或是“邻居拿了自酿的啤酒来,已放在冰箱”,“有个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奖,真幸运”……每天都是喜悦。 生活简约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灵渐渐长胖。英语口音也混杂起来,她比从前肯说话,但是,仍然较其他少年沉默。 正当丘灵认为可以这样顺利到十八岁,生活又起了变化。 一日,在图书馆,有班同学围在一起做功课,丘灵走过,他们叫住她。 “丘灵,或许你可以帮忙。” “先问丘灵可介意。” 丘灵总想讨好人的脾气已成习惯,“是什么事?” “我们在做一项研究,有关领养家庭。” 啊,丘灵笑容比较勉强,“这题目有点深。” 有人说:“去年已经研究过鸭嘴兽及树熊了,不可重复。” “嘘,别乱说话。” 丘灵语气转冷,“你们可以请教伊分麦冲呀。” “麦冲,与他有什么关系?” 丘灵说:“他也是领养儿。” 有人嗤一声笑,“麦冲?我与他同年同月在同一问医院出生,他怎会是须善儿?” 丘灵怔住。 “他同他如一个印于,那头红发一样一样,哈,你被他骗了。” “咦,麦冲来了,问他一句。” 丘灵转过头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后,分明已经听到了同学之间的对话,面色尴尬,简直等于承认了谎言。 丘灵不知为什么那样生气,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图书馆,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远,约三十余分钟可到家门。 性格忍耐的她自觉受了极大伤害,多月来唯一信任的朋友原来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证明了这世上你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阳光普照,空气冷冽,丘灵的气消了一半,她牵牵嘴角,不值得计较,不过是普通朋友,况且,除了这个谎言,他对她很好。 还有半日课要上,丘灵想回头再走向学校。 一转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后,原来他一直尾随她,丘灵没好气地看着他。 “丘灵,对不起,那是个善意的谎言,我见你初来紧张不安,想你自在一点。” “谎言是谎言。” “我道歉。” 丘灵不出声。 “难道这些日子来我功不只过?” 丘灵看着他,总共只得这么一个朋友。 “来,回学校去。” 丘灵却说:“我想返家。”一贯用功勤力的她还是第一次缺课。 “好,我陪你。” 两人走回杂货店。 堂店没有人,买奖券客人已在抱怨。 伊分帮着招呼人客,丘灵到处找蒋太太。 她推开后边储物室小门,发觉有个人倒在地上。 丘灵心都凉了,蹲下一看,果然是蒋太太,她额角跌破流血,昏迷不醒。 丘灵喊救命,伊分抢进来,立刻机紧急电话叫救护车,两个年轻人镇定地应付了意外。 幸亏他们忽然回来,否则蒋太太可能失救。 “蒋先生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市集挑一些旧电器。” 伊分在店门张贴字条,嘱蒋先生直接到医院见面。 医生这样说:“额角只不过是皮外伤,缝了三针,已无大碍,但是,这次昏迷摔跤,是因为病人心脏有病,已在急救。” 这时,蒋子绍已经赶到,脸色煞白,额角出汗,全身颤抖。 医生连声安慰他。 他们一起进病房见蒋太太。 这时候,她的年纪更加明显了,瘦削的她虽然没有肥脂,可是皮肤却松弛地在颈项及手臂处垂下,十分苍老,她了开双眼,幸亏眸子还有精神。 “看护都同我说了,多亏两个孩子。” 蒋于绍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从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在他眼中,她容貌、水远不变,刘自桐永恒风华正茂,宛如当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样。 “只是,医生说,这次病发,影响到我腿部运作,以后,得用拐杖走路。” 丘灵黯然。 一个人不会觉得手足健全有什么幸福可言宣至失去这些天赋。 而当一个人愤慨地说“我有手有脚”,并不可笑,那的确是他至大财富。 蒋子绍落下泪来。 蒋太太轻轻说:“子绍,勇敢一点。” 蒋子绍别转面孔。 “总比患癌好,山额太太接受化疗后,皮膺散发惊人刺鼻味,叫人呛咳,黏膜炙伤,毛发全秃,十分可怕。” 没想到她至此还有黑色幽默。 医生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回去吧。”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医院,回到家,丘灵才知道害怕,双手不禁颤抖。 伊分说:“随时叫我。” 稍后,麦冲夫妇送来猪肉馅饼及水果,温言安慰蒋于绍。 丘灵听见他轻轻说:“本来夏季想到大堡礁度假。” 麦冲太太接上去:“计划不必改变呀,更应去散心。” 说得真好!丘灵觉得宽慰,她送麦冲夫妇到门口。 麦冲先生微笑说:“伊分明早来陪你。” 真难得一个养鸡的农夫一点也无种族歧视。 傍晚,蒋子绍一边喝啤酒一边沉默。 丘灵轻轻走到他身边。 “你是个好孩子,我们能够收养你真幸运。” 丘灵静静坐下。 “日常生活繁忙,俗务缠身,都没同你好好了解。” 丘灵知道他想说一说心事。“自桐她原本在中学教英语。” 丘灵一怔,呵,原来是知识分子。 “她自墨尔本大学毕业,修英国文学及教育文凭,那年,她是第二年任教。” 丘灵屏息聆听。 蒋于绍吁出一口气,“我是她的学生,才念高三,十五岁。” 甚么! 蒋子绍仍然无奈,“年龄、身份,都不允许我们相爱,我未成年,她遭到控诉,丢掉教席,险些被我父母告进官里。” 丘灵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这对平凡夫妇背后有一个这样奇情的故事。 “她离开墨尔本,我的功课一落千丈,生活只有一个目标,便是等自己成年。” 丘灵耸然动容。 “我一直追踪她,等到十八岁那年,我俩决定同居,廿一岁就结婚,时间过得真快,晃眼已成中年,我俩打工储蓄,开一片杂货店至今。” 丘灵深深感动。 她冲口而出:“有无后悔?” 蒋子绍一丝犹疑也无,“永不。” 丘灵松一口气。 “可是,对自桐,我相当内疚,我毁掉她的事业,使亲友远离她,二十年前,我俩所作所为算是大逆不道。” 今日,社会标准亦并无多大改变。 蒋子绍的声音低下去,“我父母始终不原谅接受自桐,一直以来,只得我与她相依为命,直至你加人我们家庭。” 丘灵点点头。 “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会耻笑我们吧。” 丘灵答:“我也是社会的畸胎。” 蒋子绍侧着头,“是命运出了什么差地,令到我们有异于平常人?” 丘灵想到贾品庄,她叹息了。 “假使我能早生十年,她这半生就不会如此苦楚。” 丘灵忽然说:“你早生那么多,又怎么碰得见她?” 蒋子绍有顿悟:“我明白了。” 到底年轻,丘灵渐渐渴睡,在沙发上盹着。 第二天清早,由伊分把她叫醒。 “睡公主,蒋先生已到医院去了,叫你如常上学。” 丘灵说:“我要管店,暂时停课,你代我告假。” “这不大好吧。” 丘灵心平气和,“这种时候,家里最需要收人。” 伊分只得点头,“我把笔记多抄一份给你。” 蒋太太一星期后回到家中,行动不便,但是精神却不错,已经捱过那么多打击,把她磨练得忍耐坚强,这点值得丘灵学习,她暗暗佩服。 她惊异,“嘎,这些日子谁在管店?” 蒋子绍茫然抬头,“我以为一直歇业。” 丘灵笑答:“伊分帮我很多。” “甚么,”蒋子绍这才说:“你一直独自打理小店?” 蒋太太笑:“子绍你真糊涂。” 蒋子绍急道:“丘灵,快回学校,无论如何不可耽搁功课。” 蒋太太忽然凝视他,“子绍,是我误了你的学业。” “没有,没有。”说着,他鼻子发酸,双眼红了。 这一切都看在丘灵眼中,原来说不后悔,仍有踌躇,不是为自身不值,而是深疚误了对方,这样相爱,已经足够弥补一切。 在该刹那,当中的二十年仿佛没有经过,他俩紧紧拥抱,好像她还是廿四岁的女教师,他是那个十五岁的初中生。 丘灵为他们轻轻落泪。 接着的一段日子,他俩形影不离,蒋子绍全力投人照顾妻子,无微不至,一句怨言也无。 麦冲太太一日感慨地说:“倘若我丈夫爱我有一半那么好,我死亦瞑目。” 大概大部份妇女息劳归主的时限未至,所以她们的艮人都不似蒋子绍。 店里一切,就完全交给丘灵。 不知怎地,环境造人,丘灵把功课与工作像耍杂技的高手似,做得非常妥当,幸亏如此,生意收人不比从前差,生活不成问题。 一日,合该有事,有两个骑机车的年轻白种男子进店来买了日用品及食物,四周打量,只见丘灵一人,该付钱时反而对丘灵说:“把收银机打开,将全部现钱放人纸袋里,快。” 丘灵看着他们狰狞的面孔。 其中一人取出一把精光闪闪的猎刀,在丘灵面孔附近划来划去。 丘灵冷冷地说:“你们立刻走还来得及。” “走?哈哈哈哈。” 电光石火间,丘灵自柜台下取出一柄长枪,卡察上镗,瞄准那两名匪徒。 这一下出乎两人意料之外,他们立刻落荒而逃,机车一下子去得影纵全无。 丘灵双手簌簌地抖,喘着气,立刻上楼去报告蒋子绍。 她一走进厨房,看到蒋子绍在替妻子洗头。 刘自桐头发已经剪短,可是仍然不能自己胜任这样简单的日常任务,蒋子绍毫无怨言地服侍她。 他的手势是那样轻柔,简音像对待婴儿那样小心。 丘灵感动了。 呀,世事还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算了,她正想掉头下楼,有子绍抬头问:“什么事?” 丘灵过去帮手用乾毛巾替养母擦干头发,“没什么事。” “今日阳光好。一会儿我们打算到公园去走走。” 丘灵点点头。 稍后,她报了警,警察听完报告,忠告说:“那可能是机车党员,偶然路过抢劫找外快,蒋小姐,你独自守店究竟危险,可否找个伴?” 丘灵答:“这是一家爸妈店,赚的,不过是一个伙计人工。” “蒋小姐,你看上去好年轻,还在上学吧。” 丘灵含糊地答:“是,汉斯和中学高中。” r是哈陀太太那班吗—.我女儿也在那班读。” “不,是屈臣先生那班。” “我们设法加紧巡逻吧。” “谢谢警官。” “别太晚打烊。” “是,知道。” 伊分赶来,同丘灵说:“真想用枪呢,我教你,瞄准一点,自卫。” “请赐教。” “丘灵,没想到你胆子那样大,我们都代你捏一把汗。” 丘灵不语,她会毫不犹疑把歹徒脑浆射出来,她若不保护自己,就如烛光被风吹灭。 从那日开始,每日傍晚,伊分麦冲在空旷地方教丘灵练枪。 他亦陪她度过十四岁生辰。 “长大了。”丘灵感慨。 伊分微笑,“可以放纵生活,因为所有少年都狂野。” “你呢?!” “在你之前,我也有许多女朋友。” “甚么叫在我之前?” “现在你是我女友呀。” “不不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友。” “何用否认,大家都知道这事。” 丘灵摇头,“伊分,你不认识我。” “我十分了解你,丘灵。” “你对我过去一无所知。” “我认识此刻的你已经足够。” 丘灵微笑:“傻小子。” “说你会留下来陪我,你看店,我养鸡,我们生一堆孩子,无忧无虑,在小城过活,看四季变化,春去秋来,直至耄耋。” 丘灵点头,“听上去像是理想生活。” “说你愿意。” 丘灵敲他的头,“下星期要交的功课做妥没有?” 谁知他取出”只小小镶蛋白石的戒子,迅速套在丘灵手指上。 丘灵并没有拒绝,“是生日礼物吗,谢谢。” 伊分的心突然充满喜悦,他跳起来,双臂吊在树杆上,大声喊:“我堕入爱河,我爱上丘灵。”他想告诉全世界。 天气转暖,丘灵帮着收藏冬衣。 刘自桐坐在椅子上看少女纤细的手臂聚精会神地操作,丘灵秀丽的面孔在这年馀拉长变尖,双眼更加大,头发愈发浓密,看上去,十足一个小芙人。 刘自桐轻轻说:“美妈生美女,你生母一定很漂亮。” 丘灵自口袋里掏出皮夹子,翻出一张小照片给她看。 彩照已经褪色,但是相片中的丘雯岚堪称风姿绰约。 刘自桐也取出一张旧照片给丘灵看。 那是她与蒋子绍的合照,那年大概他们刚结婚,她清秀,他英俊,虽似姐弟,看上去却十分舒服。 “老了。”刘自桐语气悲哀。 丘灵连忙说:“不,你还年轻。” “一个女人若果有事业有家庭,那么,五十多岁,还真的不老,大可与伴侣游山玩水,同老友谈天说地,可是你看我,这大半生都在挣扎,真累了。” 丘灵放下衣物,过去握住养母的手,她有不祥之兆。 刘自桐抬起头,心灵飞出去老远老远。 她轻轻说:“懊悔吗,是,如果给我重头开始,我一定会躲开蒋子绍。” 丘灵诧异,“但是你们那样相爱…” “走上这条不归路,只得一直捱下去,嘘,千万不要让他知道,否则会伤透他的心。” 丘灵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一有空就想:当年我已在修读博士论文,不久可升到大学教书,如果不是为着这件事,我可实践自己理想,但是这些日子,为着照顾子绍,为着一片小店,志气都埋葬在生活里。” 丘灵蹲在她膝旁,“不,不。”她不知怎样安慰她。 “母亲去世,我都没有回去奔丧,我失去了所有。” 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们两人,牺牲实在太多。” 丘灵恻然。 “此刻健康又成问题,你一来,就成为小管家似,那样劳碌,抱歉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你已经做到最好。” 她握住丘灵的手,“抓紧护照,那是一重身份,也是我唯一给你的礼物。” “你累了,休息一会吧。” “不,丘灵,陪我说话。” 她与丘雯岚一样,在人生路上,不知怎地,走入暗叉小路,付出沉重代价。 “睡着了真不想醒来,”她喃喃地说:“我是一个劳苦担重担的人。” 丘灵扶她进房休息。 正在洗衣房忙,忽然有人叫她,丘灵猛地一抬头,吃惊了,退后两步,她看到一件花衬衫。 “丘灵,我去配了药回来,请依时给自桐服食。” 原来是蒋子绍,他怎么会有一件这样的衬衫,从来未见过,吓坏了丘灵。 “是,是。” “收银机里的现金,我拿来做开销了。” “我明白。 他走开了,丘灵松口气。 有人伯蟑螂,有人怕黑,有人怕穷,丘灵最怕花衬衫。 那天傍晚,丘灵心血来潮,忽然找出一个电话号码,试着打过去,很幸运,那边立刻有人来接。 “我找姚佑洁小姐。” “我正是,哪一位?” “姚小姐,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一次在飞机上相识,我叫丘灵。” 她立刻答:“是一个大眼睛的孤儿,对不对?” “姚小姐真好记性。” “有一年没见了。”声音友善,充满笑意。 “姚小姐真清楚。” “生活怎么样?”她急不及待地问。 “本来尚可,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想找姚小姐给点意见。” “你愿意与我见面吗?” 丘灵答:“随时都可以。” “明日下午三时,在歌剧院正门广场见面吧。” 丘灵央求伊分送她,两个少年提早一小时离开课室,并且请麦冲先生先看着店。 姚小姐十分准时,已在广场等候,穿着航空公司制服,看样子很快要出差。 她没把丘灵认出来,愣半晌,才说:“你长高了许多,大人一样,像个时装模特儿。” 姚小姐找到一间商场咖啡店,三人坐下,丘灵知道事不宜迟,把她的遭遇简单扼要地讲一遍。 姚佑洁面色越听越沉重。 丘灵说:“最近,收银机里的现款时被提走,办货、开销,都成了问题。” 姚佑洁说:“你尚未成年,法律不允你长时间做沉重工作,他们犯规。” 丘灵轻轻说:“这倒不要紧。” “亲友未曾来探访过你?” 丘灵摇摇头,“我孑然一人。” “最近生活费用从何而来?”丘灵微笑,“我有点私蓄,提出来应急。” 姚佑洁大为意外,随即说:“你是孤儿,你应小心。” 丘灵说:“我想知道,如果养母去世,我该怎么办。” 姚佑洁恻然,“你觉得那位可怜的太太不行了吗?” 丘灵轻声答:“她求生意欲极低。” “我我相熟律师替你问一下。” 丘灵低头,“他们其实待我不错,不打不骂,又给书读,是我自己没福气。” “人总得为自己打算。” 她们在谈大事,伊分麦冲听不懂,走到商场一间体育用品公司看新款球鞋。 “那是你朋友?” “是同学,也是邻居。” 姚佑洁笑笑,这种乡镇青年,像是少长了半扇脑似的,憨态毕露,哪里会得丘灵喜欢。 “不怕,大家是华裔,我会尽量帮你忙。” 分手后,伊分送丘灵回家,到了门口,她把一包礼物送给他。 伊分奇问:“这是甚么?” “拆开看看。” “哎呀,正是我想要的球鞋,你怎么知道,嗄,你怎么知道?” 其实他的鼻子都贴在橱窗上了,路人皆知。 他看着丘灵,“你看上去十分忧虑,告诉我为甚么。” “我养母病重。” 楼上,蒋子绍倒在沙发上,地上都是酒瓶,烂醉如泥。 他的妻子一直是他的导师,她倒了下来,他也渐渐失去方向,现在,是他调过头来照顾她的时候了,可是这些年来她一直背着他走,他许久没有步行,脚步踉跄。 丘灵连忙去看病人,刘自桐也满身酒气,手上握着她少女时的照片。 “丘灵” 丘灵扶起她,立刻间到一股异味,丘灵默默为她清洁更衣,同时斟出一杯热茶喂她缓缓喝下。 她喃喃说:“丘灵,好几个地方来追帐。” 丘灵不出声。 “小店乏人照料,我同子绍吵了几句,大家都很不开心,我想,不如把店关掉算数。” 丘灵觉得可惜,去年来到,小店生气勃勃,没想到一下子遇到严寒。 “竟捱不到你中学毕业。” 丘灵陪笑,“振作一点。” 刘自桐苦笑,“刚才,我盹着了,梦见自己回到家门前徘徊,想乞求父母原谅……而其实,他们早已不在人世。” 丘灵发愣,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丘灵,这年馀,难为你了。” 丘灵握紧她的手。 第二天,夫妻俩酒醒了,恩爱如昔,她坐轮椅,他推着她到处去,两人在餐厅吃饭,看电影,驾车到海滩乘帆船……像度蜜月一样。 欠着许多债,因为过去信用好,账户也不十分着紧,丘灵已停止入货,打算卖完存货就结业。 她感慨地对伊分说:“读书最舒服,多温几遍,考试一定可以成功,是生活中最易获得报酬的事。” 伊分搔着头,“我却觉得难透了,书本的字会跳跃,完全不明所以然。”他叫丘灵笑。 姚佑洁再次约会丘灵。 “我替你问过,因未成年,你仍需要监护人。” “可是,街上许多流浪儿,他们也只得十四五岁,无人理会。” “你想做街童?” “不不,”丘灵用手掩脸,“我想见一见生母。” “我已嘱律师去信监狱,可是没有回音。” 丘灵凄苦地垂下头。 姚佑洁默然,萍水相逢,她已尽了所能,换了今日,她才不会在飞机上随便把电话号码给人。 她由衷同情丘灵,同时,她也看出这少女不简单。 正在喝咖啡,有人走过来热诚地自我介绍:“我是大都会模特儿公司经理,这位太太,我们对令千金外型很有兴趣,”他留下名片,“有空请联络我们试镜。” 姚佑洁知道她的看法不错。 那天,丘灵回到家,看见刘自桐与蒋于绍在喝香槟。 “丘灵,过来,今日是我们银婚纪念,你也来喝一杯。” 丘灵轻轻问:“今日不是该到医院复诊?” 刘自桐切开小小精致蛋糕,“丘灵,别提这些。” 丘灵相劝:“病情已受控制,小中风不算一回事,请振作起来。” 他俩笑,“你看丘灵多会扫兴,去,与伊分看戏去,别在这里扮家长。” 丘灵道歉,取过外套出去找伊分。 伊分在房中做功课,遇到阻滞,面红耳赤,一见丘灵,如获至宝,丘灵教他两度散手,他立刻恍然大悟,突然开窍,路路畅通。 “丘灵,你真聪明。” “你自己上课不听书。” “咦,你不用管店?” 丘灵黯然,“店已结业。” “我自有记忆就上蒋氏买冰棒吃,真没想到会关门。” “日后,也许有人顶来做,也有可能,角落土多会受到淘汰。” “易主后不是蒋氏了。” “来,我请你看戏。” 伊分问:“你怎么有钱?” “喂,去,还是不去?” 坐在戏院里看科幻动作片,银幕上不住打斗爆破,火花融融,子弹乱飞,丘灵看得心烦意乱。 “走吧。” “还未散场。” “你走不走?” 伊分笑着迁就,“唏,女霸王。” 在别人面前,丘灵、水远沉默恭驯,对伊分,就自由自在,这也是一种缘份。 “还有十分钟,我想看完结局。” “一定是英雄战胜外太空人,兼赢得美人归。” 伊分只得陪丘灵离场。 “现在又去哪里?”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丘灵,下一站去何处,为甚么始终没有自己的家,其他少年可以闹情绪使性子,与兄弟姐妹倾诉心事甚至吵架,她就不行。 她茫然抬起头,“回去吧。” “蒋太太可是要到医院复诊?” “我就是想劝她去看医生。” 伊分仍然驾驶那辆生锈的旧货车,把丘灵送回去。走的路正是当日自飞机场接返她的那一条,景观熟悉,丘灵又熬过了一年多。 回到小店楼下。丘灵抬头一看,发觉窗户开着,纱廉拂动,稳稳传出收音机的歌声,一个女歌手轻轻唱:“如果你真正爱我…” 丘灵第六感如动物般灵敏,她立刻知道发生了意外。 丘灵轻轻握住伊分的手。 伊分还在问:“什么事,你手都凉了。” 丘灵轻轻走上楼梯,蒋宅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收音机歌声更加清晰。 这时,连伊分都知道有不妥的事。 他俩走进屋内,丘灵看到桌子上放着酒瓶酒杯。 她缓缓走进主卧室,一进门就看见两人躺在床上,像是喝醉睡着了,刘自桐半坐半卧,蒋子绍伏在她臂弯里,她始终保护着他,他是她终身的责任。 丘灵走近,两人面色平静,可是皮肤呈一种灰绿色,已无生命迹象,而叫丘灵印象最深刻的是,蒋子绍芽着花衬衫。 丘灵呆呆看着他们,作不得声。 今日,原本是他们银婚纪念。 咚的一声、是伊分受惊后退踢到家俱,他立刻致电报警。 丘灵静静坐下来,她预料的结局终于来了,可是,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坏。 她伸手关掉收音机,一直守着养父母,直到警察赶至。 他们把丘灵请到客厅,同伊分说:“可否暂时到你家休息,我们需要封锁现场。” 然后,所有邻居都知道了,议论纷纷,悲伤不已,有人第一时间把花束放在蒋氏杂货楼下。 “是服毒吗?” “听说是,他们生前异常恩爱,唉,真没想到。” “为甚么轻生,有甚么大不了的事?” 麦冲太太立刻收拾客房安顿丘灵——“那孩子已经吃太多苦。” 丘灵一声不响在房里坐到深夜。 伊分敲门:“还没有睡?” 丘灵没有抬头。 伊分腼腆,“我与父母商量过,他们说,你不妨留下来,过几年,我俩可以结婚,你若不喜欢养鸡呢,我们到城内发展。”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十分坚定,丘灵确实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决不食言。 但是她没有回答。 这一站已经结束,她又得起程往别处去,她不会留下来。 这时,麦冲太太在房门口出现,“丘灵,我愿意收养你,你可有一永久家庭。” 丘灵谦卑感激地微笑。 “留下来吧。” 丘灵只多留了三个月。 她收拾了残局,办妥所有事情,便决定离去。 姚佑洁帮了许多忙,在背后为丘灵出力。 伊分麦冲很伤心,“丘灵,你会写信给我吧。” 不,丘灵心里想,万水千山,过去也就是过去了,往前走还来不及,哪有空留恋过去,况且,并不是愉快的经验。 姚佑洁介绍的律师已帮她办妥手续,这次,领养家庭在美国旧金山,她又得到一次旅游的机会。 伊分说:“到八十岁,我都会深深记住你。” 丘灵笑,“不,你才不会,我不过是路过的一个幽灵,很快消失在露水之中。” “妈妈说,看你的大眼睛,就知道你不会在农场耽一辈子。” 是吗,务农的人都有小眼睛? “丘灵,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难道不怕?” “怕惯了。” “养鸡,真的那么可憎?” 丘灵拎起简单的行李,“我要走了。” 伊分不知道,麦冲整家人经年身上都有一股温暖略酸的异味,同鸡排泄物类似。 同学中有家里开鱼场的,连呼吸都永远带着一股腥气,不是洗澡可以清除。 他送她到飞机场,这个红发少年忍不住竟哭泣起来。 姚佑洁连忙上来解围。 “到这边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报告出来,蒋氏夫妇同步服毒,排除了谋杀他杀可能。” 丘灵点点头。 “但是,大家不明白的是,他们情况不致于坏得要走上这条路……” 丘灵却是知道的。 他们分别对她倾诉过心事。 时间到了,丘灵与伊分拥抱一下,头也不回的走进候机室。 她仍然闻到那股异酸味。 在飞机舱内,她睡着了,忽然看到一个没有五官的男人向她走来,丢一件花衬衫罩住她的头,丘灵狂叫起来,挣扎不已,手臂打到邻座乘客。 那是一个年轻人,并不见怪,只是微笑。 片刻有服务员走近,“丘小姐,请随我来。” “什么事?” 她悄悄说:“姚佑洁叫我照顾你,头等舱有一空位,请过来。” 丘灵感动,姚姐把握每一个机会照顾她。 不过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一路上,丘灵非常非常镇定。 她一点也不后悔离开伊分麦冲。 在飞机上,她看完整部前任乘客留下的小说,那是一个奇情悬疑故事,描述一个少年,与父母格格不入,某日,趁一个机会,把毒药放进酒里,毒杀了两个大人,获得金钱及自由…… 邻座一个中年太太探头过来,搭讪地说:“我也看过这本叫白色幽灵的小说,很可怕,怎么会有人写这种题材?” 丘灵微笑。 “警察竟没有怀疑到他,他领受遗产后走得无影无踪。” 丘灵合上了小说,放到一旁,留待下一任读者。 飞机缓缓降落,丘灵看到了那著名锈红色的大桥。 阿又一个新家。 表面上她非要装作十分安静高兴的样子来。 这是一户怎样的人家呢,为甚么愿意收留她,是世上又一个好人,抑或,另有企图。 到飞机场来接她的是一位儿童院义工,那位太太满以为是个五尺左右的小女孩,看到丘灵的时候怔住,她比她还高大。 丘灵趋向前,“是否林蕴高女士?” “不,我是薛姨,你得先跟我去办点手续。” 丘灵点点头,是,像一只动物一般,先得经过检疫站,验明正身,才能进人当地。 她在女童院住了三天,因为手持友邦护照,算是得到特别待遇,有独立房间,两张小床,隔壁睡一个黑人少女,来自索马利亚,晚晚做噩梦,惨叫连连。 丘灵很沉默地容忍她,她很感激,一早总是向丘灵道歉。 丘灵问:“你梦见战争?” “不,我生母用刀向我施割礼,没有麻醉剂,呵——”她用手掩住面孔。 丘灵叹口气,“你有没有奇怪我们干吗要出生?” “可幸我终于逃出生天。” “有甚么打算?” “有模特儿公司愿意与我签约。” 丘灵看仔细她,她四肢细长,像只长颈鹿,大眼,厚嘴,甚有性格。 “你叫甚么?” “伊曼,你呢?” “丘灵。”她俩握手。 丘灵笑说:“将来成了名,每日工作收费两万美金之际,一定要请我看表演。” 伊曼说:“假如真有名气,我会请求人权组织劝我国废除割礼。” 丘灵握紧她的手。 届时怎样找她呢,两人都没有永久地址,但是,假使伊曼真的成名,一定有办法。 第四天早上,有人叫丘灵到会客室,一个打扮名贵时髦的少妇看到她满面笑容站起来。 “是丘灵吗,比照片漂亮多了,我是林蕴高。” 呵,这可不是杂货店店主。 “嗯,你比我想像中高大,可穿大人六号衣服了。” 丘灵完全不出声,只是微笑。 “欢迎到我家来。” 她的小跑车停在楼下,丘灵上车时往儿童院楼上看,伊曼在窗后挥手。 “我得向你介绍自己,”林女士说:“我与丈夫开设一引画廊,专做游客生意,除出你之外,家里还有两名养女,都比你大,一个韩裔,一个越裔,但是,恐怕你们都得讲英语。” 丘灵一怔,没想到人口如此复杂,心一沉。 “我已经与你姐姐们说过,需与你好好相处,她们叫奕群与集群,我想替你改一个名字,叫冠群可好?要不,叫敏群。” 丘灵忽然开口,“我希望保留原名。”她有点焦急。 “甚么,仍叫幽灵?这名字不好。” 丘灵连忙说:“恳求你。” 林女士笑,“我太心急了,留待日后才慢慢商量吧。” 丘灵松一口气,可见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先同你去看看画廊。” 画廊设在游客区,连丘灵都看出画不怎么样,可是店堂气派很大,十分华丽,女职员看上去似美术馆员工,大方端庄,一切都上轨道,有规模。 喝了一杯荼她们就走了。 车子向山上驶去,整个海港就在眼前,丘灵的每一间寄居屋都看到蔚蓝的海,真是奇怪的际遇。 “你们三人各有寝室,但是合用一个卫生间,听说你功课很好,明年可高中毕业?” 丘灵谦卑地笑笑。 若真是天才,十四岁都已读完医科。 “你将与集群同班,奕群已在念大学。” 她们应是十七八岁。 丘灵轻轻问:“为甚么领养我们?” “既然领养,当然是拣有需要的孩子,奕群到我家时七岁,还不会用座厕,集群十一岁,满头毒疮,那样才需要我,你说是不是?” 丘灵点点头。 “领养处说你受过多次打击,心灵有创伤。” 丘灵无奈地笑。 “听说,你上一对养父母——” 车子驶到住宅前停下,有波多黎各籍管家前来取行李,丘灵只得一只小小手提箱。 “姐姐们还在学校里。” 客厅另一角通出去,是碧绿的泳池,背着她们,在藤椅上躺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那人穿着件花衬衫,头发黑得发亮。 太像一个人了,叫丘灵战栗。 林姨笑说:“那是我的弟弟政高。” 那么,你的丈夫呢。 “我的丈夫长居纽约,照顾那边的总店,一年回来三数次。” 才喝了杯冰水,奕群回来了,她是大点那个,长得非常漂亮,身段异常丰满,天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露一股妖媚之气。 丘灵不敢怠慢,立刻站起来。 她却笑笑说:妹妹来了,”打量丘灵,“这位妹妹,甚么地方见过,对,”她找出一本时装杂志,“同这个模特儿有七分相似。” 她回卧室换衣服去了。 丘灵又坐下来,看着林姨在电话中谈生意。 半晌,奕群穿着网球服下来,“妹妹可要一起去?” 丘灵连忙说:“我有点累。” 奕群耸耸肩出去。 林姨还没讲完电话,集群也回来了。 丘灵傻了眼,一个美,一个更美,越裔的集群显然有点西洋人血统,皮肤雪白,高鼻梁,浓眉、圆眼,比奕群更骄傲。 “告诉你,我的房间是你的禁地,知道没有?” 丘灵不出声,大家都是养女,有甚么好争,不知几时各散东西,永不见面。 林姨挂上电话,笑着同集群说:“对妹妹要友善。” 集群嘻笑,“我姐妹都死光了。” 她咚咚咚奔上楼。 丘灵暗暗留意,泳池旁的那件花衬衫,一动都没有动过。 “来,丘灵,看看你的房间。” 她的房间最小,西晒,但是看得见海。 “我有事要出去,你自己休息吧,有需要,同管家说,想出去,司机会送你,明早可以去上学。” “是,是。”丘灵无比恭驯。 林姨替她关上门,丘灵见没有人,累得垮下来,倒在床上,动也不动,眼皮掀不开。 她仿佛听到泳池里泼喇一声,是谁,是那件花衬衫吗,真可怕,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躲不过它。 丘灵睡着了。 一听到闹钟响,她还以为身在南半球,水的漩涡以反时针方向转动,十二月是盛夏,还有,抬头看不见北斗星…… 她醒来,最新记忆涌现,呵,不,又回到地球的北部来了,一日之间,经历了两个季节,称两个地方为家。 是邻房的闹钟,丘灵的钟在脑海里,到了时候,她会睁开双眼,不用人叫。 她走出去,看见集群一个人在起坐间玩纸牌。 纸牌面积特大,上边有奇异瑰丽的图画,呵,原来是流浪人吉卜赛玩的托罗牌。 集群看到她,闲闲说:“过来,同你算个命如何?” 算命?丘灵觉得新鲜。 “我能知过去未来。” 是吗,丘灵心底好笑,那么,你自己运程又如何? 谁知集群说:“吉卜赛人从来不算自身。” 丘灵轻轻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集群发牌,其中一张牌上有一具骷髅,她惊呼一声,“你身上充满死亡气息,你是不祥人,不,不是你自己,你带给别人瘟疫及不幸——”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够了,你怎么一开口就损人。” 丘灵第一个转过头去。 呵,是那件花衬衫,居然是他仗义执言。 他取过纸牌,丢到一旁。 集群生气,“你竟帮外人。” “她也是家庭一份子。” 集群一溜烟走开。 花衬衫笑笑说:“你好,我是她们的舅舅,我叫政高。” 丘灵朝他点点头。 “你不爱说话?真好,这屋子里三个女人,从早到夜不住吵,连睡着都说梦话,只有你,像哑巴,难能可贵。” 丘灵仍然不出声,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噫,用激将法也没用?” 他非常英俊:光洒的棕色皮肤,雪白牙齿,厚实胸膛,而且,对不喜讲话的女性特别耐心。 他趋近一点,看到丘灵的眼睛里去,忽然这样形容:“这双大眼里仿佛有一座荧幕,正在上演甚么好戏?我看到人影憧憧,十分诡秘。” 这时,集群又回来了,暧昧地站走廊里叫他:“说好一起去市区,怎么还在这里?” 他便丢下丘灵,跟着集群走了。 多么奇怪的一个领养家庭。 丘灵到浴室淋浴洗头,才抹着湿发,轮到奕群回来,一开口便问:“政高去了甚么地方?” 丘灵呆呆看着她。 “扮蠢?我知道你不笨,你不如同我联合起来对付他们。” 他们,他们是谁? 丘灵一动不动看住奕群。 奕群顿足,“你这个木头人,你以为这样可以自保?一把火烧死你。 她匆匆追出去,不久,听到一阵引擎声,她驾车追到市中心去? 丘灵莞尔,这不是谁舅舅,她们在追求同一异性,现在,屋子里多了丘灵,她俩又添上一个假想敌。 为求自保,最好诈作甚么都看不到,甚么都听不见,这些伎俩,丘灵都懂得。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剩下的大半天,她都没再见到他们。 第二天一早,司机接她们上学,丘灵第一个上车,其馀两姐妹姗姗来迟,彼此埋怨讽刺,丘灵索性闭目养神。 原来,集群与丘灵同级,但幸好,不同班。 丘灵忽然想起小镇里的红发伊分,他也该升级,中学毕业后,他将承继农场,刹那间她又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小息时已有男同学向她搭讪。 “来自澳洲?可是你没有那奇怪的口音。” “你会喜欢我们这城市。” “周末可有空?玛姬家有舞会。” 丘灵一脸微笑,可是像是没听懂他们的话。 他们都是小孩子,身体发育健全了,有强烈需要,脑筋却逗留在童稚岁月,再过三五七载都未必养得活自己,却口口声声谈情说爱。 丘灵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觉得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仍然维持缄默,接着的个多月,在林家说不上十句话,奕群与集群抓不到任何把柄,可是,在走廊经过碰见,总还是用手肘故意撞她,丘灵什么都不计较。 一日,奕群与集群争用卫生间,开始口角,继而动武,打得嘴角淌血。 丘灵过去大力扯开她俩,厉声喝道:“够了,你,都读大学了,还同妹妹一般见识,有想过争气没有?你,从满头毒疮到今天,不但不庆幸,一日撩事斗非,你俩不配拥有奕群与集群这样美丽的中文名宇,不知羞,一点不知友爱尊重。 丘灵做惯粗工,力大无穷,把她俩像小鸡般按住,动弹不得。 两人挣扎无效,忽然凄凉的笑了,“嘿,养女?很快轮到你了。” “养胖了你才吃你,慢慢你就知道,哈哈哈哈哈。” 声音像夜枭,比哭还难听。 丘灵知道别有内情,她放开她们,不再言语。 不过从那天开始,她们的手肘不再撞向丘灵,丘灵过了一段宁静日子。 集群与奕群晚上老是出去,打扮得十分漂亮,分明是参加盛大舞会,有时天亮才返,缺课是常事。 这一切,都看在丘灵眼里。 一次放学回来,只见奕群在照镜子,她穿一件蝉翼般钉满亮片的贴身长裙,丰满身段尽露,染成金棕的长发挽在头顶,配大水钻耳环,浓妆,好看得像洋娃娃,狭长的眼睛更媚。 通常丘灵都会低头疾走,可是今次忍不住站住了多看几眼。 奕群转过头来,笑一笑,“一个女子所有的,也不过是这几年。” 这像是人说的话,丘灵静静听。 “你我都是最可怜的孤女,真是,还咬来咬去干基么。 能这样想就好。 “今晚,你也该出场了。” 出场,去什么地方?丘灵不明白。 奕群不再言语,关上了寝室门。 傍晚,正在写功课,林姨出现在门口,“丘灵,明日星期六,不用上课,今晚出来与亲友吃顿饭。” 丘灵沉默。 林姨捧进一只大盒子,“该穿的衣服鞋袜全在这里。” 她搽着探紫色胭脂,看上去有点狰狞。 那花衬衫舅舅在她身后一闪,呵不,今日他穿白衣,可是也像花衫,花哨的图案像纹身般已刻蚀在他皮肤上,人花已合一。 “奕群会帮你化妆,”林姨说:“小女孩都爱扮大人,今日你可以尽兴。” 丘灵不用扮,她从来没做过小孩。 集群过来,打开盒子,“呵,是这条裙子,我一直央求想穿,都不给我。”赌气,丢下衣服。 丘灵不出声,双眼看着功课,白纸上的黑字全部跳跃起来。 片刻奕群来了,“还不穿衣服?太太叫你打扮呢。” 奕群把化妆箱提过来,顺手取过一只粉盒,打开,便往丘灵的脸上抹,手法放意拙劣,像在面包上擦花生酱,乱糊一起。 “行了。”她拍拍手。 她以为丘灵这回一定像小丑了,一照镜子,奕群十分意外。 那么厚的粉底全贴在她青春细结的皮肤上,更显得轮廓分明,由此可知,美女不能丑化。 奕群这才细细替她梳头、穿衣,配戴首饰。 管家来催,司机在等。 奕群一手拉起丘灵就走。 下山的车子里坐了五个人,大家都比较沉默,丘灵双眼看到街上去,集群忽然抱怨奕群碰撞她,花衬衫嘻嘻笑,像看猴戏。 丘灵想:你自己何尝不是一只猢猴。 真正的马戏班主也许是林姨,也可能是她尚未露面的丈夫。 奕群仿佛有点累,把额角靠在车窗上,不声不响。 到了宴会厅,丘灵一呆,原来是一个画展酒会,客人比她们早到,正在评头品足地看画,有几人还争着出价。 丘灵屏息观变,丝毫不敢怠慢。 林姨说:“丘灵,跟着我。 她立刻笑着与宾客周旋,手腕纯熟圆滑,丘灵发觉她记忆过人,每位人客的喜恶习惯都记得一清二楚。 ——“彩萍已自法律系毕业了吧,预祝丽萍下月钢琴比赛成功。” “法属利维拉好玩吗,去了两个星期可是。” “方先生不喝拔兰地,拿杯威士忌加冰来。” “严太太,今晚我替你准备了素莱。” 十分讨人欢喜,丘灵暗暗学习。 客人渐渐来齐,宴会厅挤了起来。 丘灵走到露合透气,一定得有这座露台吧,否则,男女可怎样邂逅呢。 可是,已经有人比她先站在那里密斟。 看背影,知道是林政高与美丽的奕群。 她这样说:“我手边有点节蓄,我们大可一走了之。” 他不附和。 “你不舍得?” 他仍然不响。 丘灵想代他答:一样吃女人,吃生不如吃熟。 况且,那边的菜式可不及这边丰富。 “政高,我与你可以另起炉笼。” 他却说:“咦,可是有人?” 转过头来,发觉并无人影。 丘灵回到林姨身边,逐位客人招呼,在场全是中年人,男多于女,丘灵看不到年轻人。 丘灵没发觉他们对她惊艳,连站在较远的一个白头翁都悄悄转过头来看她雪白晶莹露在晚装外边的背脊。 集群走过来,把一块冰按在丘灵背上,丘灵分纹不动,她已下定决心永不生气,只转身问:“奕群呢,好像看见她往露台那边走去。” 集群变色,再也无暇恶作剧,匆匆去露台看个究竟。 晚宴开始了,丘灵被安排坐在男客旁边。 他问她:“还在读书吗?” 丘灵点点头。 “十七还是十八?” 丘灵不出声。 “将来,会承继林姨的画廊吧。” 丘灵仍不说话。 可是,那年纪可做她祖父的男人却丝毫不觉得他被冷落,因为她少女的双眼会说话。 他趋近一点,不是急色,而是仿佛在少女身上闻到一股芬芳的气息,他深呼吸。 这种男人在商场上动辄叫友敌惶恐,可是,在少女面前,却有所顾忌。他想到约半个世纪以前,他第一个小女友,也是这么可爱。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无限感慨,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忽然之间,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林姨立刻站起来去看个究竟。 半晌,奕群与集群面色铁青地进来,林姨仍然笑容满面。晚饭吃得很畅快,并没有丘灵想家中可怕或痛苦。 那位男客对她说:“我没有名片。我叫梁胜基,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无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记得他的名字。 丘灵点点头。 席中的确需要几个漂亮的女孩子点缀一下,丘灵的目光寻找林政高,四处不见。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离她玉肩只有两寸,丘灵轻说声对不起,站起往洗手间走去。 真得透透气。 背后有人说:“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将之才。” 是林政高,原来他在这里。 “她们都糊涂,只有你清醒。” 丘灵一贯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发,守口如瓶。” 丘灵目光不与他接触。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么生意?” 丘灵回头往宴会厅走去,客人却已散出来,一看时间,连丘灵都诧异,原来,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训奕群及集群,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敛笑容,丰常严厉。 “刚才做甚么?在公众场所客人面前出丑,如有下次,把你俩赶到街上去。” 她们两个不敢出声。 她又对林政高说:“你,要玩,走远一点。” 林政高这时候倒是眼观鼻,鼻观心。 “全是蠢货,”她停一停,“除出丘灵。” 回到房间,丘灵立刻脱下衣服卸妆。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书桌面前。 中午,林姨走过看见,说:“你倒是真心想读书。” 丘灵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灵道谢。 那位男客对她说:“我没有名片。我叫梁胜基,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无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记得他的名字。 丘灵点点头。 席中的确需要几个漂亮的女孩子点缀一下,丘灵的目光寻找林政高,四处不见。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离她玉肩只有两寸,丘灵轻说声对不起,站起往洗手间走去。 真得透透气。 背后有人说:“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将之才。” 是林政高,原来他在这里。 “她们都糊涂,只有你清醒。” 丘灵一贯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发,守口如瓶。” 丘灵目光不与他接触。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么生意?” 丘灵回头往宴会厅走去,客人却已散出来,一看时间,连丘灵都诧异,原来,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训奕群及集群,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敛笑容,丰常严厉。 “刚才做甚么?在公众场所客人面前出丑,如有下次,把你俩赶到街上去。” 她们两个不敢出声。 她又对林政高说:“你,要玩,走远一点。” 林政高这时候倒是眼观鼻,鼻观心。 “全是蠢货,”她停一停,“除出丘灵。” 回到房间,丘灵立刻脱下衣服卸妆。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书桌面前。 中午,林姨走过看见,说:“你倒是真心想读书。” 丘灵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灵道谢。 “丘灵,这笔款子虽然不大,可是足够缴付大学学费。” “我很感激。” “是你应得的,大家都知道蒋太太病时你全心全力照顾她起居。” “不,我——” “在旧金山还适应吗?” “可以。” “不多讲了,祝你好运。” 丘灵松了口气,以后她同澳洲,除却手中护照,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在学校里,唱过他们的国歌,学习过他们的风土人情历史,都派不到用场,也许,眼光比集群她们宽阔,这也是益处。 伊分麦冲呢,没有问候她?她还没有忘记他,他已经忘记她,偏偏是这样的人,开始说,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她。 丘灵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她很少笑,更不会响亮地笑出声,这次是例外。 林政高无意中听到那清脆甜美云雀般的笑声,不由抬起头来。 林蕴高看着他,“真是特别的一个女孩子。” “嗯。” “可借还小。” 林政高却说:“越小越好。” 林蕴高看着他,“你真那么想?” “我才不,我只喜欢成熟的女性。” 这个答案叫林姨高兴,半晌她说:“记得吗,你初来我家,也只得丘灵这么大。” 林政高沉默。 怎么会忘记。 “全身没有一搭好皮肤,处处熨伤,继父喝醉酒用香烟逐处烧你,个子瘦小,看上去只得十三岁。” 林政高仍不出声。 “你是我收费的第一个孩子。” 林政高这时问:“没有叫你失望吧?” 林姨满意地说:“你替我赚很多,你自己也分不少。” 林政高站起来。 “去哪里?再陪我说一阵子话。” “我约了人。” 站在走廊,把他们两人对话都听进耳朵裹的丘灵连忙闪避。 这才是他们真正关系。 林姨自己的身世呢,她也是孤儿?傍晚,她们都乘船出海游玩,丘灵独自坐在泳池旁看风景。 “咦,这是我的椅子。” 原来林政高也没出去。 丘灵看他一眼,不动,也不出声。 “想你开口,真是非常丰常的难。”他坐在她对面,刚好看到她的赤足。 这少女连足趾都美,圆圆短短,宛如小童,将来穿惯了刑罚似的高跟鞋,整只脚会变得丑陋不堪。 他问:“这个家可使你满意?” 丘灵不置可否。 “这是林姨最好的一幢房子。” 丘灵很想知道多一点。 “她丈夫是一个犹太人,比她大二十多岁,是个好人,一直扶植栽培她主持画廊,可惜,她有她的一套。” 丘灵看他一眼,他又换上花衬衫,这次,是一只只帆船夹杂着热带的大红花与天堂鸟,煞是好看。 “我讲得太多了,”他停一停,不过同你说话,有个好处,你好像听不懂,又不回答,故此,仿佛对神父告戒似的,非常安全。” 丘灵完全没有反应。 “不知不觉,在林宅过了十年,也想过要走出去,找份工作,娶一个纯良的女孩,组织家庭,可是,”他眼睛看到远处去,“一想到哭叫的幼儿就害怕,生命太残酷。” 他们都是可怜负伤的人。 “于是一年又一年蹉跎到今天,反而不想走了,林姨这吃用不愁。” 丘灵听了,只觉凄凉。 “这间屋子里,没有前途,锦衣美食,可是你看,每个人的灵魂逐渐消逝。” 丘灵仍然不搭腔。 他用一本杂志,遮住脸,打盹。 丘灵轻轻回到自己房裹休息,在互联网上找资料看世界各地龙卷风实录。 有人推开门,“丘灵。” “咦,”丘灵问:“林姨,这么早回来?” “我晕浪。” 她分明是不放心甚么,才突击检查,看到丘灵乖乖在楼上,又觉满意。 况且,她看到他在泳池边熟睡。 她笑问:“想进大学?” 丘灵点点头。 “没问题,你尽管去考,我支持你,我喜欢文化气息。” 这是她抓得住人客的原因:气氛够优雅清新,与众不同。 “下个长周末,我带你去纽约。” 丘灵唯唯喏喏。 “这样懂事,我是你生母,就不舍得你。” 丘灵的心被刺一下。 林姨轻轻问:“她仍在牢里?” 丘灵点头。 “仍然不肯见你?” 丘灵无奈,“已近三年没见面。” “案件绝无上诉机会?” “她毫无意图洗脱罪名。” “那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丘灵忽然微笑,远在天遢,近在眼前,一盘蓝黑色发亮头发,含情脉脉的双眼,还有,花衬衫。 丘灵轻轻答:“太久以前的事了,不再记得。” 林姨说:“可怜。” 有人表示同情总是好的。 “你可以在我这里安心住到十八岁,或是更久。” 接着,有电话找她,她又去赶业务。 那天晚上,奕群与集群很晚才回来,嘻嘻笑,欢乐似溅起的浪花,关着门都听见。 第二早,只得丘灵一个人去上学。 长假,林姨果然只带丘灵一人往纽约,引起另外两个女孩不满。 由林政高替她们挽着行李上飞机。 在机舱里林姨喝得酩酊,也许,醉了之后,伤口不那么痛,心灵没如此寂寞,罪恶感自然减轻。 使丘灵讶异的是,一共三个人,竟订了三间酒店房间,林姨做事,十分大方漂亮。 他们休息,丘灵在酒店大堂买了一张市区地图一个人逛街去。 走累了,坐在路边喝汽水,有人过来搭讪:“小姐,可想试镜?” 丘灵反问:“演员还是模特儿?” “我代表霓虹天才发掘公司。”他给她名片。 “十四岁半也可以吗?” “你只得这么一点点大?不要紧,我们一些近镜模特儿只有十二岁,但需要家长签署同意书。” 丘灵站起来走开。 回到酒店,林姨刚梳妆,根本不知道丘灵出去过。 “我带你见我丈夫。” 闻名已久,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但林姨为什么不回家,干吗住在酒店里? “约好晚上一起吃饭。” “需要换衣服吗?” “随便你。” 丘灵没有看见林政高。 她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酒店附近,走路十分钟,乘车也是十分钟。 林姨对大厦司合说:“阁楼。” 电梯把她们载到顶楼,门一打开,丘灵便看到整个纽约夜市,如珠宝般灿烂,的确是世上最华丽的都会。 一位女管家迎上来,“太太,你来了,先生马上出来。” 林姨熟络地走到书房坐下。 书房内有一座古董太阳系九大行星模型,按动关键,会得转动,丘灵爱不释手。 林姨咕哝:“真是孩子。” 有人出来了。 丘灵抬头,看到一个头发家银丝般白种老人,清癯、瘦削,守着裁剪考究的西装。 他过来招呼:“你是丘灵?叫我亨利好了。” 丘灵点点头。 他对林姨说:“丘灵比其他女孩子清丽文雅得多。 丘灵陪笑。 近看,老人脸上全是寿斑,皮肤松脱,一轮一轮打转,可是,一双眼睛仍然有神。 他说:“蕴,回到我身边来吧。” 只听得林姨答:“我不喜纽约。” “我可以更改遗嘱,再拨多些财产到你名下。” “目前不是很好吗。” “午夜梦回,十分寂寞。” 丘灵见他俩这样诚恳说出心事,觉得十分难得,关系已经比一般夫妻好得多了。 “那么,让我们一起搬到圣他菲去共度馀生,纽约有太多痛苦记忆,我不会留下。” “一切已经过去了。” 林姨自斟自饮,“不,永志不忘,梦中,细小的我仍然在家门附近凄惶徘徊,望他们回心转意,开门给我。” 老先生笑了。 林姨又斟满酒,一饮而尽。 老先生自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丘灵,这是你的见面礼物。” 丘灵连忙说:“太客气了!” 老先生微笑,“我最讨厌吝啬的老人,你说可是。” 丘灵只得收下。 一顿饭三人都没吃好,然后,她俩就告辞了。 下午加晚上的酒精,林姨烂醉如泥,她倒在床上昏睡不醒。 林政高对丘灵说:“我陪你出去逛夜市。” 丘灵犹疑。 林政高微笑,“怕什么?” 真的,还有甚么恐惧。 他们乘马车游中央公园,离远还可以看到刚才去过的大厦阁楼。 马蹄的嗒,林政高忽然说:“送你一个忠告。” 丘灵看着他。 “无论怎么样,别用毒品,勿喝醉酒。” 丘灵说:“谢谢你。” “女人喝醉,多么难看,满地打滚嚎哭,小便失禁,平日打扮得再美也变夜叉。” 这是指林姨吧。 “每次她到纽约,都喝得不省人事,她年轻时在这城裹吃了太多苦头。” 丘灵抬起头,没想到在这都会的不夜天空,可以看到整个苍穹星光灿烂。 她忽然开口问林政高:“我们可是社会渣滓?” 他一怔,不由得笑了,“像你这样的垃圾,很多人喜爱还来不及呢。” “那你呢?” “我是蛇虫鼠蚁。” 丘灵说:“我生母是杀人凶手。” 林政高欠欠身,“我听说过,多么不幸。” 丘灵低下头。“其实,那种人,要走便让他走好了。” 但是,不知怎地,丘雯岚在那个时候精神崩溃,铸成大错。 “第二个忠告:千万别因爱成恨。” 丘灵无比哀伤,听了这样文艺腔的话,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差不多了,”林政高侧着头想一想,“夜深啦,小孩子该回去了。” 第二天,林姨带丘灵逛街,豪爽地选购衣物,一掷千金,人人有份,自然,她也买了许多花衬衫。 两人回到家,一进门,管家便低声向林姨报告消息,丘灵知道又是奕群她们生事。 这次,林姨真的动气了,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两条眉毛倒竖,双颊上的腮肉不住颤抖。 她蹬蹬蹬跑到楼上,一脚踢开两个养女寝室门,房里一片凌乱,似有人打过架,却空无一人。 接着,她听到楼下有嬉笑声,原来人都浸在泳池里。 丘灵一看,只见两个姐姐正裸泳,年轻美丽的她们赤着身子,却丝毫不觉荒诞,反而像林中精灵嬉水。 慢着,池中还有人。 他倒是穿着衣服,可是薄衬衫湿水贴在结实的胸膛上,也同不穿差不多。 林姨连忙又赶下楼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把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 丘灵震惊,呆呆站一旁。 泳池里的三个人听到枪声静了下来。 丘灵见她们目光呆滞,知道是吃过药,才会这样放肆。 林政高自泳池起来,镇静地经过林姨,她拿枪瞄准他,他夷然说:“除出威吓,就没有别的方法,你想开枪,尽管来好了。” 他背着她悠然离去。 林姨颓然坐倒在地,她连痛哭都不会。 丘灵轻轻取过她手中枪械,在林姨身上,丘灵看到母亲的影子。 丘灵又取来大毛巾搭在两个稞女身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吃饭。 林姨待两个养女清醒了,令她们立刻走。 “滚!替我走得越远越好,一生一世别再回来。” 集群有点害怕,可是,又不甘苦苦哀求留下。 奕群却冷冷地说:“我收拾了就走。” 林姨赶尽杀绝,“光着双手走,这屋里没有甚么是属于你的。” 奕群忽然笑了,“这几年我替你挣了多少你心中有数。” 林姨答:“我一早与你三七分账,不拖不欠。” “说得好,”奕群站起来,“我立刻走。” 林姨忽然问:“为什么我毒恨你们与他搞在一起,你们偏要那样做?” 奕群转过头来,“你老了,皮宽肉松,腰粗胸肥,你靠我们,不是我们靠你,你可得弄清楚。” 林姨脸色死灰。 奕群间集群:“你可跟我走?” 集群忽然摇头,“不,你只会是另外一个新的林蕴高,我自管自。” 她说的一定不错。 奕群说:“那么,出了这个家门,我们分道扬镳,各自为政。” 奕群真的什么都不拿,就打开了大门,走了出去。 集群犹疑片刻,也离开了多年栖身之所。丘灵送她们到门口。一辆计程车远远驶来,两个女孩子上车。 林姨恨恨的说:“别去理她们。” 她终于清理了门户。 现在,她手下只剩丘灵一个人了,丘灵混身寒毛忽然竖了起来。 林政高呢,他人在哪里,闯了祸,仍然可以在林宅住下去? 林姨忽然紧紧抓住丘灵的手不放,“丘灵,现在只剩我同你了。” 过了片刻,丘灵用力把手抽回。 那天深夜,丘灵惊醒,鼻端问到熟悉的香水味,她不动声色,发觉林姨坐在她床沿。 房门明明已经下锁,可见不管用,林姨有全产锁匙,随意出入,这是她的地头。 她进房来干甚么? 那一晚有月色,林姨坐着动也不动,像在沉思,卸了妆的她比白天年轻,平静脸色叫她看上去有令人诧异的端庄,年轻的时候,她肯定比三个养女更漂亮。 岁月在她眼角添上纹路,腮肉往下坠,小圆脸变成长方脸,整个样子都转了型。 片刻,林姨站起来踱步,一会儿走到门口,又回转来,最后,她探视丘灵,丘灵连忙合上眼睛。 林姨终于走了,轻轻合上房门。 丘灵知道有事要发生,但她完全不能保护自己。 第二天,林姨若无其事地同丘灵说:“今晚同你去一个舞会。” 丘灵冷静地回答:“我不去。” 林姨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丘灵再肯定的说一遍:“我不去舞会,我不陪客人喝酒跳舞。” 林姨呆半晌,丘灵满以为她会发作,但是没有,她缓缓说:“呵,你是记挂功课。” “是,我得上学。” “那么,改天再说吧。” 丘灵看到佣人把两个所谓姐姐的衣物一捆捆当垃圾扔出去。 过了两日,林姨又说:“这次你一定要来,我请客人吃饭,你非得帮手招呼不可。” 丘灵立刻说:“不,我怕累,一顿饭吃五六个小时,第二天起不来。” 林姨看着她,声音放软,“你只当帮帮忙,很快过去,又不是捱打捱饿。” 丘灵悲哀地说:“请恕我不能那样做。” 林姨脸色又变得冷若冰霜,“好,那就别怪我自己想办法。” 丘灵回到学校去。 她可以做什么?通知老师,惊动警方,调查林姨,然后,儿童厅会把她送到另一个领养家庭去,那里,一样有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那日放学,在泳池边,又看到了花衬衫。 丘灵对他已经不客气,毫不掩饰声音中不满,“你还在这里?” 他懒洋洋答:“你想我去哪里?” “那两个女孩子因你流离失所——”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丘灵,你究年幼无知,不,那两个女孩子并无流落街头,事实上她们已迁人城内最高贵公寓,成为某集团生力军,生活胜过从前。” 丘灵愣住。 林政高忽然叹一口气,“丘灵,快逃,有那么远逃那么远。” 丘灵着着天空,逃到什么地方去?人家可以躲到家里,扑进父母怀抱,她无处可以藏身。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像是提动一下,丘灵以为是自己头晕,可是不,泳池宁静的水面忽然出现了一圈圈涟漪。 她非常讶异,这是甚么? 只听得花衬衫说:“咦,地震。” 的确是轻微地震,若不是刚站在园子里,还真的不易察觉。 那一秒钟晃动之后,大地又沉寂下来。 林政高忽然谈起天文地理来,“理论上,一万年后,整个加州会得扯离大陆,飘往阿拉斯加。” 到了那个时候,世上肯定仍然有许多寄生的花衬衫。 林姨出现了。“在说甚么呀?” 丘灵立刻走开。 林姨叫住她:“丘灵,今晚家里宴客,你要不要来?” 丘灵没有回头,“我需要温习。” “音乐可能吵一点,你别理会。” 丘灵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间。 林姨穿着短裤,腿上全是青绿色细筋,像小小蚯蚓爬在皮肤上。 那天晚上,果然像林姨所说,客厅传来音乐声,碎碎不停,是华尔滋。 丘灵醒了,想睁开眼睛,可是不能够,咦,今晚为何这样累?她手脚都不能动弹。 电光石火之间,丘灵明白了。 她心头却非常清晰。 她被人下了药。 三次邀请遭到失败,林姨终于用了万无一失的方法。 因为孤女不能反抗,事后也没有能力报复。 丘灵异端问到一股气味,那是老人身上特有腐霉之气,授着,一只手颤抖地像蛇般向她的肩膀摸索。 丘灵比死还难过,心底无限愤怒,脑袋似要爆炸,她情愿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也不知道。 丘灵想大声呼叫,却不能发出声音,但耳畔仍听到华尔滋的节拍。 丘灵悲忿地落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整间房间摇动一下,再一下,然后左右不住晃动。 天花板上油灰纷纷落下,地震! 那人伏到她身上,可是,接着又有重物坠下压到他的身上,丘灵头部被砖块击中,昏迷之前她很宽心地想:情愿这样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丘灵发觉手脚又能自由运动,她混身麻痹,额头湿润,一摸,整手是血。 她半身被埋在瓦砾中,挣扎爬出,发觉一条腿软绵绵,呵,小腿骨已经折断,可是却感觉不到痛。 已经没有华尔滋乐声,只听到呜呜救护车号角。 丘灵无比诧异,大地震动,撕开裂缝,竟救了她,她身上伏着半裸的陌生老人,家软垫似替她挡住塌下来的天花板,所以她可以逃出生天。 她奋力推开那人,他已没有生命迹象,手脚细长,像鸡爪一样无力,再也不能施虐。 丘灵鼻端闻到强烈的煤气味。 她爬行出瓦砾,看到附近有融融火光。 十秒八秒的震动,已摧毁了整个住宅区,平坦的柏油行车道拱起破碎,水柱喷起,成为一个灾区。 丘灵听到呻吟声。 她看到一条人腿,苍白皮肤上爬满青色蚯蚓。 “救命,救我。”微弱的声音在瓦砾下呼叫。 丘灵咬紧牙关站起来。 她蹒跚地一步步走出去,看到有火头,拾起一块燃烧的木板,用尽力气,朝她逃出来的那一方面扔过去。 煤气味越来越浓,火头一接触到燃料,立刻爆炸起来,火舌实起播到半空,把丘灵震倒在地上。 丘灵再一次失去知觉。 这次醒来,她已躺在医院里。 一名看护亲切地看着她笑,“醒来了?” 丘灵点点头。 “你是尼克特制六级地震的侥幸生还者之一。” 丘灵不出声。 “你其他家人就没有那样幸运了。” 丘灵一震,她看到自己的左腿打着石膏,胸口炙痛,严密地扎着纱布。 看护见她不表示哀伤,采近问:“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丘灵摇摇头。 看护叹口气,“受惊过度,记忆尽失。” 医生进来诊视丘灵额角。 她伸手一摸,才知左额有一条拉链那样的缺口。 医生开了电视,荧幕正在播放新闻片段,直升飞机上的记者焦急担忧地报道这次地震灾情。 影响不是很大,可是,已经救了丘灵。 丘灵忽然微笑起来。 她在医院逗留了一段日子。 没有人骚扰她,她静静看书、休息、养伤。 医院找来心理辅导员帮她。 “还记得自己有亲人吗?” 丘灵摇头。 “养母不幸丧生,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丘灵不出声。 “所有纪念品及文件都在瓦砾堆燃烧怠尽,你现在孑然一人,学校里同学愿意来探访你,你接受吗?” 丘灵又摇头。 “你得再一次到另一个领养家庭生活。” 丘灵闭上眼睛。 医务人员似乎也十分欷嘘。 半晌,以为她睡着了,两个看护轻轻议论。 “可怜,甚么都不记得。” “我与丈夫感情不佳,也有追求者,本来打算离婚,但是,为着两个女儿,打消主意,待她们过了十八岁再说吧。” “女孩子落了单,真是可怜。” “这个丘灵,将会怎么样?” “希望社会厅会找到一个比较妥当的家庭,让她平稳寄居数年,到了十八岁,便可自主。” “许多这样岁数的孤女终于流落街头。” “校方说她功课很好,希望她是例外。” “身体已完全康复,但仍不说话。” “其实,我们整日喋喋不休,哪几句话有意义?” 接着,社会厅的人也来了。 “丘灵,”那位太太十分亲切,“我替你找到一个好家庭,他们姓凌,住在这个国家已有一百年。” 丘灵静静听着。 “凌氏夫妇是电脑绘图专家,本来有一子一女,可是十九岁的女儿去年患血癌不治去世,所以,他们愿意替社会照顾其他有需要孩子。” 丘灵点头。 “我们都希望这是你成年之前最后一个家。” 可是,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丘灵正准备出院,有人来找她。 看护一边带那人进来,一边轻声说:“不知丘灵可明白这件事,有关她所有资料,我们自学校得来,她昏迷了三日,我们在电视上播放她照片,才由她班主任出面确认身份。” 那人说:“我尽量试一试。” 他走近丘灵。 “我是叶律师。” 丘灵等他说明来意。 “我的当事人林蕴高女士有一张遗嘱在我处。” 丘灵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蕴高简单说明,她故世之后,遗产由你承继。” 丘灵真正意外了。 “我已把她的遗物带来,”他取出一只鞋盒那样大小的箱子,“请你点算。” 丘灵当着他的面把盒子打开。 林蕴高身外物只得那样一点点:一条金项链,若干股票,以及一些文件。 “我当事人欠债,画廊已经解散,并无其他节蓄。” 丘灵抬起头,真没想到。 叶律师说:“我走了。” 丘灵拾起那条金项链,铺坠是一只小小椭圆形照片盒,打开一看,里头小照是母女合照。 两人长得非常像,一看知道是林姨与她母亲。 丘灵把金链放回盒内,再合上盒盖。 看护进来问:“准备好了没有?该出院了。” 中年的凌氏夫妇在会客室等她。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瘦得不能再瘦,额角上有一条疤痕的女孩子,走路略拐,断腿还得就力。 凌太太迎上来,“丘灵,你好。” 丘灵朝她鞠躬。 凌先生在一旁不出声,只是微笑。 “请上车。” 凌思聪夫妇住近郊一个叫胡桃溪的地方。 宁静的平房前后有大草地,但是,看不到海。 咦,这是丘灵第一个看不到海的寄居家庭。 或许,这真可以成为丘灵定居之所。 房间已收拾过,但是看得出从前的主人也是个女孩子,书架子上全是奖状:网球冠军、溜冰金奖、优异学生、芭蕾舞比赛头奖……似乎做甚么都水到渠成。 照片中的她是个俏丽的少女。 凌太太轻轻说:“她叫丽儒。” 丘灵点点头。 被父母锺爱的女儿反而天不假年,野草般的她又活了下来,翻过另外一页。 “丽儒的哥哥启儒在哈佛,假期才回家。” 丘灵不出声。 “别担心,丘灵,我们并不想由你来代替丽儒,屋子太静,我们当你是朋友。” 丘灵相信她。 凌太太斯文大方,鹅蛋脸,白皙皮肤,穿松身衣服,看上去只觉她高贵。 凌先生不多话,对妻子也谢前谢后,是名君子。 丘灵的第六感可靠得叫她自己都吃惊,她知道这次她可以放心。 正当天色完全漆黑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丝曙光。 口头不认,凌太太完全把她当作已逝女儿。 每天替她准备早餐,衣物洗净烘乾放在五斗柜上,驾车送她上学放学。 下车时叮嘱:“好好听功课,勿让男同学搭讪,多喝水。” 下雨了,她送伞来。 大太阳,叫丘灵擦太阳油。 丽儒留下空档,由丘灵填充。 丘灵一直想要一个这样好教养、端庄、有学问、有能力的母亲,渐渐生了亲切之意。 仍然不说话,依旧瘦得像一条藤,除出一双大眼睛,丘灵比从前丑得多。 她很安乐,长得丑是安全的话,她乐得难看。 丘灵转了校,从来没有机会与同学培养从容感情的她终于也有了归属感。 教育署特地派人来测试她成绩。 结果是“丘小姐,你可愿意试读大学一年级。” 丘灵点头。 她在初秋往州立大学走读,修电脑程式设计。 凌家本来就有两名天资聪颖的孩子,都在十六岁进大学,对于丘灵的成绩并无太大讶异。 感恩节,丘灵忽然得了一场病,高烧不退,家庭医生前来诊治。 “女孩体重仿佛不足九十磅,是否患厌食?” “不,她饮食正常。” “十五岁进大学,可有巨大压力?” “她应付有馀。” 医生点头,“这是天赋,知识像是一早储藏在脑库之内,随时应用,毋需学习。” “可有大碍?” “不过是感冒病毒,小心休息,一两日我再来。” 丘灵在病中昏睡,混身冷汗,梦中觉得母亲前来看她,穿着时髦衣衫,笑嘻嘻,“丘灵,我出来了”,但是,她的手紧紧握住另一人的手,那是谁?啊呀,花衬衫! 丘灵惊吓嚎叫,双手乱舞。 惊醒了,发觉茶几上有一壶冰水,一定是游太太体贴为她准备的,连忙感激地喝尽了,累极再睡。 这次,发觉自己置身于洪水之中,山上大石被大水效冲,滚下山坡,朝她压过来,丘灵发足狂奔,可是水涨到她腰间,眼看就要没顶,她大喊:“妈妈,妈妈。”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问她:“你好像很辛苦,我替你去叫妈妈。” 授着,一把温柔肯定的声音在她跟前说:“妈妈在这里。” 丘灵连忙抓住那双手,她没有哭,又一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听到鸟呜,并且有人笑说:“丘灵,我是威廉土医生,请醒醒。” 丘灵睁开眼睛,看到医生身后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谢天谢地,他穿着白衬衫。 年轻人探头过来,“啊,一看就知道好得多了。” 医生说:“万幸不用到医院诊治。” 丘灵躺床上,完全出不了声。 年轻人说:“我是启儒。” 呵,他自东部回来度假。 凌启儒看到一张小得像玩偶面俱那样的脸,苍白得一点颜色也没有,额角上有一条长疤痕,象曾经摔破过,但又被修补黏合。 他昨夜听到有人做噩梦惊呼,推开房门,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客人。 他没敢走近,立刻把母亲叫来。 今天,总算看清楚了丘灵。 瘦削的女孩一双眼珠大得不成比例,虽在病中,仍然明亮闪烁,复杂眼神仿佛在上演一些不知名剧情,凌启儒讶异了。 凌太太捧着早点进来。 “喝些白粥。” 丘灵这才觉得肚子饿,连忙喝了一碗。 游太太向医生道谢,“劳驾你一早赶来,那时看丽儒你也这样尽心……” 说到丽儒,三个人都黯然。 丘灵连忙说:“还想添一碗。” 凌太太连忙去盛。 医生说:“年轻的女士,你完全因筋疲力尽而病倒,功课方面最好放松点。” 这时,房门口有人轻声叫:“启儒,启儒。” 丘灵转过头去,看到有人穿着不能再短的短裤,以及小得缩了水似的T恤,一个象封面模特儿似的女郎叫他出去讲话。 启儒立刻往外跑。 凌太太微笑说:“那是启儒的女朋友颖儿。” 丘灵点点头。 医生叮嘱丘灵多吃多睡,放心离去。 凌太太留在房里替丘灵收拾衣物。 不知怎地,丘灵忽然脱口问:“我的那件紫色手织外套呢,许久没穿了。” 凌太太一听,蓦然转过头来,着着丘灵。 “史蒂芬妮M借去穿过一次,有否归还?” 凌太太双手簌簌地抖,走近问:“你怎么知道?” 丘灵抬起头,“知道甚么?” “那件紫色的外套。”凌太太打开抽屉,把上衣拿出来,“史蒂芬妮前日才记得归还。” 她落下泪来。 丘灵微微笑,“啊。” 凌太太恳切地问:“丽儒,可是你想同妈妈说些甚么?” 丘灵有点难过,轻声答:“我不是丽儒。” 凌太太定定神,“对不起,我失态了。” 她把外套搭在丘灵肩上。 室内忽然洋溢起一股薰衣草香气,一定是外套上的香水。 凌太太轻轻拥抱丘灵。 丽儒到临终时,也这样瘦削。 启儒敲门进来说:“我有几本好书介绍给你看。” 丘灵微笑,随口说:“别又是大人国小人国。” 启儒怔住,他轻轻放下书。 他曾经作弄妹妹,说高利华历劫大人国小人国是中学必考的文学著作,一定要背熟,丽儒到十三岁才发觉不是真的,大呼上当。 陌生的小客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启儒当下不动声色。 可是他母亲把他轻轻带到一角。 “启儒,你可觉得有点怪?” “妈妈,可能只是巧合,十多岁女孩说话内容与口气都差不多。” “不不,一些事,只有丽儒知道。” “她会不会看过妹妹的记事簿?” “丽儒从来不写日记。” “妈妈,我相信是偶然巧合,你思念丽儒过度。” 凌太太抬起头,“也许是。” “照顾她本来是好事,如果掀起伤心事” “不不,是我多心了。” 清脆声音打断话柄,“启儒,启儒。” “颖儿叫你。” 过两日,丘灵回到学校,照平常正在荧幕前工作,导师过来,忽然发觉一件事,“咦,丘灵,为甚么你下载资料速度这样快?” 丘灵抬起头,“不过稍快五秒。” 导师顿足,“那即是每次增速一倍,非同小可,所有资料员梦寐以求,你用甚么方法?” 丘灵答:“我发觉这样这样,在次序上转折一下,再经过如此处理,会比一般速度快一点。” 导师呆半晌,深呼吸一下,立刻把其他讲师叫来一起研究。 “丘灵,你发现这个方法已有多久?” “自学期开始已经采用。” “为甚么不扬声?” “我以为人人都这样做。” 讲师们面面相觑。 有人忽然出声:“小丘灵单是靠这项程式已可毕业,快,快着手帮她申请专利。” 丘灵连忙说:“不,假使可以方便每一个资料员,我愿意放弃专利。” 有人大笑,“可是大学需要经费,你出售专利捐助电脑系,岂非更加造福学兄学弟。” 整个实验室轰动起来。 翌日,有电视台记者来访问丘灵,少女无论如何避而不见。 记者无奈,只得这样对观众交待:“这位天才一早已经拥有科学家怪脾气,不发一言,埋头苦干,据同学说,她平日一天大约只说三句话,其中两句是谢谢,一句是对不起:…。” 凌太太看完电视对儿子说:“今日记者太多事。” “这是好事,瞒不过就不必瞒了。” “幸亏我对这种情况有经验,记得丽儒十二级考得全州第一名吗,记者被我一句话应付过去。” 启儒回忆:“我记得你说:小孩子读书成绩好一点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访问”,连照片也不愿提供。” 这时,丘灵下褛来,走近凌太太,贴着她坐,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这多象丽儒。”启儒说。 凌太太说:“丽儒大块头,靠一会我膀子都酸,丘灵体重轻,丝毫不觉得。” 启儒问:“大学是否将专利卖给晓义配克?” 丘灵茫然摇头。 启儒笑了,是该这样才配称天才。 他对丘灵说:“下星期我回东岸。” 丘灵有点依依不舍,只是说不出口。 “稍后我会参予史丹福一项研究计划,又可以回到家里小住。” 凌太太说:“家里太静了。” 启儒也过去挤着母亲坐。 凌太太说:“几时结婚生子把婴儿带回来就热闹。” “丘灵,在家请多制造些声响。” 丘灵只希望这个家是真的,她可以一生一世住在胡桃溪,与母兄永久坐在沙发里闲聊。 可是一个人的过去总会找上门来。 一日放学,丘灵看到了她的噩梦。 那是一件花衬衫,七彩缤纷,图案特别,是一只只升空热气球,它的主人是熟人。 那人迎上来,“丘灵,你好。” 丘灵站住。 “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才知道你在这里,真想不到,小猴子成为名人,你这人真有点古怪。” 丘灵必需站在这个角落等车,她走不开。 “我研究过你的事,你仿佛是个不祥人,走到哪里,总有死亡或意外发生。” 这时,凌太太的车离远驶近,看到一个男人与丘灵说话,好不奇怪,有点警惕,扬声叫:“丘灵,这里。” 丘灵立刻上车。 凌太太见她脸色木然,便问:“那男人是谁,是记者吗?” 丘灵不出声。 “他没有给你麻烦吧。” 丘灵低下头,终于被他找到了。 “我让启儒陪你。 第二天,花衬衫又来了。 “我打听到,你承继了遗产。” 丘灵一言不发。 “我在想,真奇怪,为甚么只有你一人逃离火窟?” 丘灵只当他不在面前,双眼看着鞋子。 他说:“这些,我都不理,我手头很紧,等钱用,请帮帮忙,我保证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今日凌太太的车子迟了一些来。 “集群她们不理睬我,嘿,你可想得到她们会把我当瘟神?现在,只得向你伸手。” 丘灵退后一步。 “你很瘦,他们待薄你?要不要跟我走?” 丘灵背脊已经靠紧墙角。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挡在丘灵小小身躯面前,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妹妹不认识你。” 凌启儒身型高大,宽肩强壮,挡在丘灵前边,把她完全遮住。 第一次有人出面保护丘灵,她手足无措。 对方见已不方便说话,立刻转身逃去,迅速消失在街角。 “妈妈叫我来接你,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裹,看到丘灵大眼裹去,“你可想聊聊?” 丘灵点点头。 “我有个好地方,丽儒一有难题,就与我躲到那里说半天。” 丘灵忽然脱口说:“我知道,是屋旁小公园石凳。” 启儒一怔,“我不得不承认你有灵感。” 他带她到僻静角落坐下。 丘灵轻轻说:“那人,是我从前养母的情人,刚才,他向我勒索。” 凌启儒十分冷静,“他想威胁甚么?” “取走我现在的安乐日子。” “最好方法,是通知警方。” 丘灵不出声。 “你有踌躇?” 丘灵点头。 “你有把柄在他手裹?” 丘灵看着天空。 “真难以想家才十多岁少女会遭遇到这种事。” “我不想再提往事。” “那么,你想付款?” 丘灵笑了,“当然不可以。” “那等于鼓励他再来一百次。” 丘灵说:“只得避开他。” “你想离开这里?”凌启儒一说即明。 丘灵点头。 “哎呀,刚好有个开始,怎么舍得你走。” 丘灵轻轻地说:“流离是我的命运。” “自从你来我家,家母振作不少,你一走必定对她有打击。” “你呢,可想过回家?” “被你说中了,自从丽儒过世,我一直逃避家中悲惨气氛,不敢面对现实。” “是凌启儒回家的时候了。” “多谢你提点。” 丘灵心想,他是头一个感激她的人。 “我帮你转校到东岸,名义上,你仍是凌家客人,这样可妥当?” “我也这样想。” “那人可能一样会找到东岸。” “届时再说吧,一步一步应付。” “我不赞成你避一世。” 丘灵却说:“一生那么长,希望我的生活会变得更好。” “丘灵,可否恳请你做一件事。” “一定做到。” “难为你了。” “是甚么呢?” “家母日夜思念丽儒,请聪敏的你使她接受事实,重拾馀生。” 丘灵低头,“要她恢复丧女之前那般安乐,并不可能。” “这我也明白。” “我可以试一试。” “感激不尽,拜托你了。” 启儒握紧她的手,亲吻一下。 被喜欢异性的嘴唇接触到皮肤还是第一次,丘灵缩回手,知道那个印记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他看她,永远会是个受伤不幸瘦弱的小孩,他会保护她帮助她扶持她,但他不会爱她。 丘灵完全明白,他只是可敬的一个大哥哥。 过两日,启儒回东岸,颖儿跟着他走,天真漂亮的她眼中没有旁人,家庭环境又允许她任性地追随男友到天涯海角。 父母一早已将名下部份首饰、金钱、房产拨给她应用,她又遇到启儒那样好男孩,真正是个幸运女。 几乎与丘灵是个极端,因此无话可说,但是,凌太太注意到,她们彼此并无猜忌。 凌太太问丘灵:“不羡慕颖儿?” 丘灵只笑,不出声。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光是痛苦期艾地艳羡,有甚么益处。 凌先生却说另外一个题目:“这两日下班回来,发觉后园附近有一形迹可疑的男子,近日闹车房劫案,进出要小心点。” 凌太太连忙答是。 “那人穿花衬衫,很易辨认,我已通知警方备案。” “不会是新邻居吧,近年许多户人家回流,房子纷纷租出去,人流比较杂。” “不像是这一区的人。” 丘灵心中有数。 “下星期我出差到伦敦开会,你们两人当心门户。” 这该是个好机会。 凌先生建议:“不如你与丘灵也去旅行度假。” 凌太太却说:“我最怕出门。” 凌先生无奈,“从前你最踊跃,陪着丽儒宜上北极圈。” “是呀,跑累了。”凌太太低下头。 提到丽儒,是致命伤,大家都静下来。 凌思聪出差后家里只剩两口,她俩天亮起来,晚饭后就休息。 丘灵特别警惕,她怕花衬衫等不及会冒昧行动,所以晚上稍有动静即时醒觉。 可是十一月的胡桃溪忽然下起小雪来,薄薄一层,铺车道上,像蛋糕面的糖霜,十分可爱。 年轻人的节目又多起来,同学们邀请丘灵到他们家过感恩节。 凌太太说:“去热闹一下也是好的。” 晚饭时分丘灵出去了,凌太太一个人在家翻阅照片簿,忽然又为丽儒落泪,心里难过得像有甚么在绞动,她用手掩脸,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门角有声响。 她抬起头来,因伤心过度,盼望地喊:“丽儒,是你吗?” 门角很明显有个人影。 凌太太想站起来,却忽然浑身乏力,她听到有人轻轻叫她:“妈妈。” “丽儒,是你。”凌太太镇静下来,她不想女儿受到惊吓。 丽儒家是走近一点。 凌太太看清楚了,少女穿着紫色针织外套,头发束起,正是锺爱的女儿模样。 “丽儒,告诉我你的情况。” “我没有痛苦,你请放心。” “你终于来看妈妈了。” “我有话同你说,请你振作。” “我思念你至若。” “不久我们将在另一处重聚,请好好过渡剩下在这世界的岁月,别疏忽父亲及启儒。” “丽儒——” “我得走了。” “丽儒,多留一会。” 可是少女微笑点头,一点点不完全影子在门角消失。 “丽儒!” 凌太太挣扎着站起来想追上去,匆忙间整个人连椅子扑摔地上,她咬唷一声,一时爬不起来。 起座间灯忽然亮起,有人开门进来,是肩上沾着雪粉的丘灵。 她连忙走到凌太太身边扶起她到沙发躺下,帮她按摸腿部,焦急地问:“没摔伤吧,可需叫医生来?” “不不,”凌太太忙忙地,“我没事。” 丘灵斟一杯小小拔兰地给凌太太,再做一杯热茶。 吃过饭没有,我替你做一碗面。” “丘灵,你坐下。” 丘灵仍不放心,一宜按摩凌太太双腿。 “刚才你一进门看到甚么?” “我见你想起身,接着不知被甚么拌住,跌到地上。” “还有看到甚么?” “没甚么。” “你没见到丽儒?” 丘灵蹲下来,恻然说:“丽儒已不在人世,她已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丽儒刚才来看我。” 丘灵无奈,不出声。 “她与我说话,千真万确,丽儒来我妈妈。”凌太太饮泣。 丘灵只得握住她双手。 丘灵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些日子,连丽儒都知道,我疏忽了启儒。” “启儒是大哥哥,不怕不怕。” “我已很久没同丈夫出外旅游。”她欷嘘。 丘灵忽然问:“可想去伦敦给他一个惊喜?” “这——” “午夜起飞,明早就到了。” 凌太太忽然微笑,“丽儒会高兴…” “体力支持得住吗?” “在飞机上可以睡一觉。” “我立刻帮你订票子。” “丘灵,你肯定什么都没看见?”她犹自追问。 丘灵摇摇头。 凌太太只得作罢。 那天半夜,她收拾了衣物到伦敦与丈夫会面,丘灵决定到同学家度宿,她始终顾忌那个花衬衫。 一星期之后雪停了,凌思聪夫妇一起返来,两个人的精神都好得多。 “丘灵,我们有一个新决定。” 丘灵小心聆听。 “我们打算搬到东岸与启儒相聚。” “那多好,启儒一定好高兴。” “也不净是为他,我们也想改变一下环境,重头开始,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而且,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说得太好了。 “丘灵,你愿意随我们到东岸?” 丘灵用力点头。 稍后启儒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他不相信这个好消息,半晌,才看着丘灵,一定是她感动了他父母,用的最什么办法? 启儒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后,他与母亲谈过,惊骇得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 他静静找到丘灵,悄悄地问:“你扮丽儒同妈妈说话?” 丘灵摇摇头。 “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一回到家,她已经倒在地上,说见到丽儒。” “不关你这小精灵的事?” “我怎么敢扮丽儒。” “你同丽儒可有感应?” 丘灵摇摇头。 连启儒都盼望接触,也许你不自觉,也许丽儒真借你同母亲说话。” “你们思念丽儒太苦了。” 启儒着着天空,你无意之中成为灵媒。” “我没有假扮丽儒,相信我。” “让凌家搬到东岸重头开始吧。” 第二天,丘灵又碰见她不愿意看到的人,一切在意料之中。 他跟在她身后。 “实在山穷水尽了。” 丘灵不去理睬他。 “随便在凌家偷点东西出来:首饰、摆设……救救急,否则,狗急跳墙,谁有好处?” 丘灵仍然不出声。 “我查过你,你在澳洲悉尼的事,我也知道,真奇怪是不是,有人双双服毒自杀,抑或是他杀?” 丘灵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地问:“你现在住甚么地方?” 他一怔,“呵,为了你,我住在小旅舍里已经个多月,欠租。” “带我去看看。” “甚么,你愿意到我处?也好,不然你也不知道我环境有多窘迫。” 她跟他到旅舍。 地下床边都是空酒瓶,可见廉价旅馆不是天天有人收拾。 “我需要钱。” “多少?” 他试采地问:“你拿得出多少?” “我并没有承继到大笔遗产。” “这我也知道,但是,女孩子总比较有办法。” 他说得对,丘灵的确想到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我明天一早带钱来。” “真的,不骗我?” 丘灵肯定点头,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我会盯着你,丘灵,你是我唯一目标,你跑不掉。” 丘灵离开旅舍,没有即时回家。 她到旧货店买了一架手提电脑,再分别到三间银行,一共提了一万元旧钞票。 回到家,她立刻在电脑上操作,天才的她只花了个多小时已经达成目的。 第二天一早,她走到市中心,用公共电话亭打了一通告密电话,接着,又买了两瓶酒。 然后,到旅舍找到主角。 他还没有睡醒,从前花梢亮丽的衬衫现在似一张抹台布。 他宿酒未醒,“你这么早来?”意外了。 丘灵沉默地关上门,从口袋拿出那叠钞票,一不小心,整叠掉在地上,那人连忙抢着拾起。 他没想到有那么多,数一数,竟成万,他意外,这女孩如此疏爽,看样子还可以接二连三上。 他把钱塞在袋中。 丘灵放下两瓶酒,他看到了,立刻取过开了对着瓶嘴喝。 “谢谢你,丘灵。” 丘灵轻轻站起来。 他的一只手搭上她肩膀。 “丘灵,你对我,可也像她们那样,非常好感?” 丘灵轻轻拨开他的手。 他呼吸的气味,像一堆腐臭的垃圾。 他尴尬地笑,“我求财得财,应该心足。” 丘灵连忙打开门走。 那人继续喝酒,忽然看到茶几上一具手提电脑。 “咦,”他说:“丘灵忘记功课本子。” 他想去叫她。 “不过,她还会再来,哈哈哈,不由她不再来。” 他倒在床上,手紧紧按着口袋裹的钱。 他随即听到急促的拍门声。 回来了。 他点点头,挽起电脑,打开了门,预备交还丘灵。 可是门外站着的是两个穿黑西装的大汉,面孔似腊像一样,告诉他:“联邦密探。”他俩出示证件,一涌而入。 那一天,丘灵照常在学校度过。 教授问她:“丘灵,你可是要转到东岸读书?” “完全是家庭私人原因。” “我们也知道留不住你。” “家人要往东岸居住,不得不走。” “到了东岸,一定有更佳发展。” 丘灵知道解释无用,只得笑了。 忽然有同学进来,“大家快看十二台本地午间新闻。” 各人才转移了注意力。 只听得新闻报告员说:“联邦调查局控告一名华裔男子未经授权进人美国空军电脑部门,他被指擅自从赖特——帕德森空军基地的一套价值一亿四千八百万元的电脑资料库,下载一个密码档案,从而进人美国空军部的电脑系统,查看战机及武器的备战状态…… 丘灵微微笑。 大家惊呼,“我的天。” “这人有通天彻地本领。” 教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丘灵,“丘灵也做得到。” 丘灵一声不响。 “丘灵阅读密码犹如我们做一加一” 丘灵维持缄默。 “嘘,犯案人也是华裔,别叫丘灵敏感。” 可是还有人说:“这种案子最犯禁忌,起码判五年徒刑。” 丘灵心安理得。 有一段日子不必见到花衬衫了。 丘灵开始喜欢搬家,每次搬迁,都是新的开始,可以摆脱过去。 从前,肯定流浪的吉卜赛人也是这样:犯下案子,偷了钱包,拐带幼儿,立刻离开现场,走到另外一个地头,受害人没有苦主,只得罢休。 丘灵躲到东岸近郊住宅区。 她像是真正摆脱了过去,上学放学,终于同所有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生活。 虽然她的学业优异,不过,在天才班里,很多同学比她更高明,班里甚至有十一岁的硕士生。 她总算长多一点肉,多了一丝笑容,仍然不愿多话。 毕业后,她在大学找到工作,尚未够年龄考取驾驶执照,但是,已经支薪,经济独立。 一日,在华文报上看到一则小启示。 “丘灵,生母寻找,请电邮下列号码联络。王荔婵启”。 凌家不看华文报章,可是公司里华人比较多,有人问:“丘灵,看,这人与你同名同姓”,丘灵不动声色。 广告刊登了两天,停止了。 王小姐想必还在其他城市报纸上刊登这则启示。 丘灵没有回覆,开头,她千方百计要拉住母亲衣角,生母用尽全力掰开她的手,摔开她,拒绝见面,现在,这个奇怪的女人又着人登报寻找她。 王小姐是老好人,没想过这一则启事对丘灵生活的负面影响。 丘灵一连好几个晚上没睡着。 凌家还有一个人辗转反侧,那是即将要做新娘的锺颖儿。 颖儿见丘灵房里有灯,敲门进去聊天。 “你还在做功课,丘灵,你真用功,叫我羞愧。” 丘灵耐心微笑,她喜欢颜儿,这女子思想天真简单,非常难得,世间少有。 颖儿忽然哭泣。 “怎么了?” “我害怕结婚。” 丘灵不禁好笑,是有这种新娘,临阵退缩,怕得不得了。 “可是,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 “我怕结婚,怕生孩子。”她掩着脸。 “放心,启儒会好好照顾你一生。” “我怕他有一日会离我而去。” 丘灵沉吟,不知怎样安慰她。 “丘灵,你怕失恋吗,你怕结婚吗?” 丘灵摇摇头,“我不怕。” “你怕甚么?” “小时候,伯母亲离开我,以后,不再怕甚么。” “你真幸运,胆子好大。” 丘灵忽然笑,“是,我运气不错。” 说着颖儿又不高兴起来,“婚纱不好看,做坏了。” 这时,有人敲门,“两个女孩还没睡?” 是凌太太。 颖儿这才回房去。 第二天丘灵自实验室回来,看到颖儿站在会客室一张茶几上正在又一次试婚纱。 那件礼服端庄华丽,衬托得她像公主一般。 丘灵站在门边看了半晌。 裁缝正在修改不满意的地方,启儒在一旁看报纸。 “咦,丘灵,你回来了。” 丘灵微笑,“新郎不应预先看到婚纱。” “谁管这些。” 他把丘灵拉到一旁,摊开报纸,给丘灵看。“丘灵,生母病重,请迅速联络,王荔婵启”。 “这是找你吧。” 丘灵点点头。 “你可有与这位女士联络?” “没有。” 启儒说:“我明白。” 丘灵有点高兴,“启儒,你真的了解?” “他们又一次破坏了你平静的生活,你时时被动,不知如何好,太不公平了。” 丘灵不住点头,“启儒,你说得真好。” “你对生母,恐怕已没有太多记忆。” “有,冰冷的公堂,判刑的刹那,一次又一次被拒见面,到陌生人家中住宿……” “那么,别去理会这则启事。” “这个广告令我愤怒。” “幸亏看华文报的人不多。” “可是你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这时,颖儿拎着锻裙角走进来,“启儒,我这里需要你。” 丘灵立刻识趣地走开。 她回来拿一点资料,又往实验室去。 办公桌上有人剪出报上启示并加备注:“丘,或者找的是你?怕你看不到”。 一定有这种好心人,怕事主看不到。 “你有没有看到?” 刻意提点,然后密切注意当事人表情,希望有一场好戏。 “是给你看的吗?” 不干他事,可是他热情关注事态发展,强逼当事人解释。 丘灵倔强脾气发作,人越是逼她,她越顽强抵抗,那日回家,凌太太叫住她。“丘灵,过来一下。” 终于,凌太太也看到启事。 她温和地问:“你打算回应吗?” 丘灵摇摇头。 “这位王荔婵女士是什么人?” “当地社会厅的一位感化官。” “她仍然在跟你的个案?” “看样子是。” “丘灵,你尚未满十八岁,我必需向当局报告这件事,让他们跟进。” “我早已经成年。” “的确是,但法律上——” “可否当作没有看到过这段启事?” 凌太太抬起头来,“为甚么不呢,我一向不读报纸。” 丘灵笑了。 锺颖儿说得不错,她十分幸运。 启儒与颖儿的花园婚礼在一个五月天举行,共邀请百多位亲友。颖儿两位好友做伴娘,实着孪生子似粉红色裙子,花蝴蝶似游遍全场。 丘灵完全是观光客身份,穿普通衣裳,躲在人群中,偷偷喝香槟。 “丘灵。” 丘灵转过头去,不相信双眼。 在悠扬的音乐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久违了的王荔婵女士。 丘灵觉得她像雨果名着悲惨世界被追踪的苦主尚凡尚。她跟上来了。 丘灵的过去又追上来了。 王荔婵胖了许多,但一眼仍可认出。 “丘灵,你一点也没有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丘灵摆明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每个领养局都有资料记录,我很花了一点劲。” “为什么一定不放过我?” 王荔婵讶异,“丘灵,我没想到你不高兴见到我。” “我当面与你说明,我不想见她。” “可是我记得你──” “你记得的我只有十二岁。” “你现在还未满十六岁。” 她这样一说,连丘灵都吃惊,甚么,当中只过了四年?为甚么天长地久,已似前生之事。 丘灵怔怔地。 王荔婵与她到一角坐下。 “我这次私人旅游,顺道来看你,丘灵,我一直挂念你。” 丘灵回过神来,“家庭生活愉快吗?” “托赖,还好,”王荔婵环顾四周,“你终于找到一个妥当的寄养家庭。” “你说得对,王小姐,再好,不过是个寄养家庭,若牢牢记住这一点,生活不是过不去的。” 换了别人,也许认为丘灵反应过激,可是,王荔婵知道丘灵一切,她并不觉得过份。 “使人宽慰的是,你终于长大了。” “呵,时间自动照料了这一点。” 王荔婵听出丘灵语气十分苍凉,与快乐热闹的婚礼成为强烈对比。 恐怕丘灵的馀生也会这样度过:世界再欢乐,她是她,拉不上关系。 往后得到再多,也换取不到她的欢乐。 “你母亲在狱中病重。” 丘灵不出声。 “她想见你,要告诉你,你生父是谁。” “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弄明白,你读书成绩这样好,遗传自什么人?” “自一个遗弃我们母女的人。” 王荔婵微笑,“你比我想像中更加倔强。” 这时,凌太太招手,“丘灵,请过来拍照。” 王荔婵轻轻说:“我在这里等你。” 拍完合照,启儒拉着丘灵跳舞。 婚礼歌手有一把异常清越的声音,唱起情歌来,如泣如诉,像一个失恋的人。 丘灵问:“决定到甚么地方度蜜月?” 颖儿三日两头改变主意,从大堡礁到迪士尼乐园都考虑过。“我们去巴黎。” “那多好。” “在市区玩一个星期,然后到南部葡萄庄园休息。” 丘灵微笑,“这一定是你的主意。” “要是待颖儿决定,哈,三年之后吧。” “大事上她可不糊涂,挑了个好丈夫。” “丘灵,谢谢你。” 舞罢回到原来的地方,王荔婵已经走了。 有侍应生过来递给丘灵一张便条,“丘小姐,一位王小姐留给你。” 丘灵摊开一看,字条上写:“丘灵,我住在威士汀酒店,下星期三走,有意思请与我联络。” 凌太太走近,“刚才那位太太是谁?” “是邻居的友人,走过来看热闹。” 凌太太坐下来,“启儒结婚,我已无后顾之忧。” “他们会幸福的。” “我也这么想,凌家吃了许多苦,应当否极泰来。” 丘灵握住凌太太的手。 新郎新娘换过便衣前来话别,凌太太送他们上车往飞机场。 众亲友渐渐散去。 丘灵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嗅着花香,把客人喝剩的香槟全部喝光。 喝太多了,觉得愉快的晕眩,她打一个阿欠,脚步浮浮走回屋内,找到一张长沙发,宾至如归那样躺下去。 怪不得有人每天自下午三时就开始喝,喝醉了甚么都不计较,日子容易过。 她很用力地打一个饱嗝。 还是做梦了。 这次,梦见自己洗澡,在一个清澈的瀑布下冲洗身上污垢,不知怎地,所有疤痕都在泉水下消失,丘灵觉得非常高兴。 仿佛重生了。 书房里其实另外有一个人。 那年轻的男客穿着整套礼服,一看就知道是伴郎之一,此刻他已脱下外套,解开领花,正在电脑荧屏上观看资料。 他看到那瘦削的少女摇晃地走进来,痛快地倒在沙发上。 他过去想与她招呼,发觉她已经憩睡,嘴角挂着一个甜笑,双手交叉叠胸前,像是一点遗憾也无的样子。 他很少见大人有这样满足表情,不禁讶异,少女面目娟秀,但额角上有一条疤痕,本来可用刘海遮掩,但是她没有那样做。 这少女是谁? 凌太太走进来,“咦,遇方,你在这里。” “表姨,你来得真好,我有个疑问,你家电脑上找全球网址为什么毋须轮候?” 凌太太说:“呵,那是丘灵做了手脚的缘故,她有独家单方,可偷步抢先加强速度。” 年轻人怔住,“这是惊人发明。” 凌太太这时才看见丘灵,“哎呀,怎么睡在这里。” 这就是丘灵?他听说过凌家有个天才少女。
****** 凌太太笑着说:“你到启儒房休息吧。” “我用东边的客房就很好。” “随便你。” 走进书房,看见那少女已经醒来,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回忆刚才的好梦。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林遇方看到了一双魅影憧憧的眼睛,瞳孔里有他身型反映。 “醒了?”他被这对黑眼珠摄住。 丘灵点点头,这是谁? “你是丘灵吧,我叫林遇方,家母是凌太太的表妹。” “你好。” 凌家亲友众多,真是福气。 林遇方递一杯咖啡给她。 丘灵一口喝干。 “你便是那个电脑天才。” 丘灵微笑,“你呢,你做甚么?” “我是一名矫型医生。” 呵。 “譬如说,你额角上的疤痕,在一小时内可以消除。” 丘灵忽然问:“心灵上的伤痕呢?” “那得靠你自己了。” 丘灵伸手触摸额角上可见的伤痕,“我不在乎。” “这种态度很好。” “爱美的女士们很崇拜你吧。” “我不会知道,”他欠欠身,“我在儿童医院为幼儿服务。” 丘灵不由得对他增添三分敬意。 他问:“听说微软几次三番与你接过头?”丘灵诋异,“你怎么知道?” “可是被你拒绝了。”丘灵点头,“商业机构有的是奇才,大学比较需要新发展。” “又听说你在教硕士班?” “你从甚么地方听到这么多一。” “表姨引你为荣。” 丘灵明白了,是老好凌太太替她做的宣传。 凌太太下来,“咦,你们在聊天?遇方,带丘灵出去走走,这是我的车匙。” “我——” 林遇方鼓励她,“来,别踌躇,我陪你去看瀑布。” 丘灵一天内经历许多意外,的确想散散心。 他把车子驶进国家公园,浓荫山谷裹每块翠绿的树叶都滴着水珠,空气中充满露水,头发一下子濡湿,不知名的鸟群争鸣,影音都像一个仙境。 丘灵笑问:“你听过烂柯山的故事?” “等会我们出去,世上已过了千年。” “那倒好。” 他们看到一座瀑布,同丘灵梦中的一模一样。 她惊讶极了,有冲动跳进去在水下梳洗。 他俩坐在溪边的石馍上,看暮色降临。 “该走了。” “多谢你带我出来。” “世上除了实验室,还有许多好地方。” 丘灵微笑,“还是学校最安全。” 她其实没有完全自香槟里清醒过来,否则不会跟着陌生人到处走。 他送她回家,经过快餐店,温馨地买一客冰淇淋给她吃。 到了深夜,丘灵清醒了。 她手里拿着王荔婵给她的便条。 终于,她拨电话过去。 “吵醒了你?” “我没睡着。”丘灵问:“换了是你,会怎么办?” 王荔婵不假思索地答:“我不会赌气,我一定会去探个究竟。” “见了面,说甚么?” “你可以一言不发。” “我害怕。” “我了解。” “刚结痂的伤痕又得被揭开。” “丘灵,我也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平。” “我实在提不起勇气。” “你若失去这个机会,会遗憾终生。” 丘灵笑了,她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听我说,去见生母最后一面。” “她可是病得很厉害?” “主要的是,医生说她没有奋斗求生的意志。” 丘灵又沉默下来。 “再拖延就来不及了,馀生你总会想起,你放弃见她最后一面,我知你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丘灵双手颤抖。 “我陪你回去。” “我得准备一下。” “我等你。”王荔婵挂上电话。 这个善心人把私人时间也放在工作上了。 丘灵坐到天亮。 一直以为可以平安到十八岁成年,就差一点点便功成圆满,生母的幽灵却找上门来,躲都躲不过去。 在早餐桌子上,丘灵坦白向凌太太说:我生母病重,想见我一面。 凌大大惊讶,“你一直有她消息,知她下落?” 丘灵点头,“她在最严密的女子监狱服终身刑,永远不能保释。” 凌太太愣住,她不知底蕴,但即使知道,也一样愿意收留丘灵。 丘灵,如果你觉得必需,你便去一次,如果不,也不用理会世俗眼光。 丘灵十分感激,“谢谢你的忠告。” 凌太太握住她的手,“我很放心,你懂得照顾自己。” “如果我早告诉你我生母在狱中服刑,你会否歧视我?” 凌太太想一想,“我会更体贴一点。” 丘灵相信凌太太。 她向学校请了三天假,与王荔婵一起返回老家。 阔别几年一切都变了,本来作为路志的店铺、戏院、商场,现在都已拆卸,道路更加挤迫,空气愈发热浊,往往一出门头脸便给汗浸湿,衣裳贴在背上,呼吸都不得畅顺。 王荔婵替她办手续申请与生母见面,丘灵独自乘车到故居去。 哪里还有该幢大厦的影子,早就拆掉重建,建筑地盘黄沙处处,钢筋水泥四凸,丘灵只能站在对面马路上发呆。 一笔抹去,半点影子都没有了,人生也能这样就好了。 稍后搬进去的住客,再也不知道凶案现场在什么地方,或是曾经发生过甚么事。 这一点给丘灵很大的启示,她侧头想了一想,离开了那个地方。 授着,受院长所托,她到科技大学找一位伍教授。 没想到,他带着学生在等她,本来三十分钟的会晤变成两小时的小型讲座,学生们热烈发问,不愿放丘灵离开。 伍教授说:“丘小姐,请到我们处来做一年客座。” 丘灵但笑不语。 她现在有学历有身份,同从前那个无知无能的小女孩不一样了。 “丘小姐,怎样可以像你那般在四年内读完十二年课程?” 丘灵不知如何回答。 “是遗传还是努力?” “你家兄弟姐妹可也是一样优秀?” 那天,回到旅社,王荔婵留有消息:明早九时正见面,七点半我来接你。 丘灵看了一回电视新闻,睡着了。 天未亮自动醒来梳洗,换上白衣蓝裤。 王荔婵准时在大堂等她。、 她笑说:“每次早起都不习惯。” “多谢你促成这次见面。” “这样,你的个案可以合拢取消,否则,我心中总有一件事。” 丘雯岚并不在监狱里,她在病房。 丘灵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提出见面要求的不是她。 丘雯岚已经神智模糊,看见丘灵,却笑容满面,踌躇片刻,问她:“你来了,你妈好吗?” 丘灵低声回答:“她很好,谢谢你。” 丘女土的头发已经因化疗掉得光光,戴着一顶不合尺寸的帽子,着上去有点滑稽。 她瘦得皮包骨,面孔透着黑气,的确已在弥留状态。 她仔细地打量丘灵,忽然像是认清她了,她提高声音叫出来,“雯岚,你是丘雯岚。” 丘灵轻声反问:“那,你又是谁呢?” 她又发起怔来,过半晌说:“我是丘灵。” 她只记得两个名字,可是偏偏把身份对调,说不出的诡异。 丘灵失望,她满以为这次会晤会充满激情、眼泪、愤怒,最终原宥,可是事实刚相反,生母已不认得她,也不认得自己。 看护过来替病人注射,并说:“她很辛苦,你再说几句话就让她休息吧。” 是该休息了。 她头声问女儿:“雯岚,你好吗?” 丘灵答:“我很好,我已经在工作,我有自主权。” “雯岚,去找他。” “去找谁?” “找冯学谷。” 丘灵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是谁?” “咦,他是你最爱的人,你怎么忘记他?你本来应当同他结婚的那个人。” 丘灵怔住,“他在哪里?” “他一直在大学里教书。” 丘灵追问:“哪家大学?” “雯岚,你怎么反而来问我?” 她开始喘气。 看护前来阻止,“你们该走了。” 丘雯岚不肯定,“是牛津,抑或剑桥,呵,他是个天才,十多岁便取得博士学位…… 医生跟着进来,示意访客离去。 丘灵呆呆地走出病房。 王荔婵陪在丘灵身边,轻轻说:“原来,你本姓冯。” 丘灵又低下了头。 “你生父是一个优秀的人才。” 丘灵回答:“他仍然是一个遗弃我们母女的人。” “丘灵,你比我想像中镇定。” “她神志不清,已没有痛苦,不再受折磨,心内没有牵挂,终于获得释放。” “是,她翻覆只提着三个名字。” 倘若一个名字也不记得才是真正的好事。 那天深夜,王荔婵打电话到旅舍。 “丘灵,她辞世了。” 丘灵放下电话,呆半晌,收拾行李。 明日一早她要乘飞机返凌家。 正如王荔婵所说,丘灵非常安定镇静。 十二岁时试图拉住的衣角已与刚才见过最后一面的病人无关,丘灵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接着,她得去寻找一个叫冯学谷的陌生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她的生父。 凌太太在大门口等她。 “累了?”丘灵疲倦地握住她的手,尚可。” “这次回去,有无收获?” 丘灵坐下来,喝一口荼,脱下鞋子,“那个城市真催人老,阳光在烟霞后边尚且照得人透不过气来,人人匆匆忙忙为生活挣扎,无暇抬头看蓝天白云,并且认为天经地义。” 凌太太微笑,“我们不适合那个城市。” “我们比较笨,说话也钝,配不上他们,迟早会伤心。” “说得很好。” 然后,丘灵垂下了头,“我见到她最后一面。” 凌太太不出声。 “她已不认得我。” “不出奇,这几年来你已由小孩变为少女。” “她竟以为我是她,在该刹那,我也觉得母女血脉命运再也分不开。” 凌太太轻轻说:“你较为坚强。” 丘灵用手掩着面孔,“我竟不觉太大的悲哀。” “丘灵,休息一下。” 丘灵洗一个热水浴,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凌思聪回来,看到行李,问妻子:“丘灵到家了?” 凌太太点头,“看得出她勇敢地又承受了一次打击,可是这次心力交瘁。” “有没有同她说正式领养的事?” “我想过了,正式与否,并不重要,我们对她态度一贯即可。” 凌思聪想一想,“过些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早,丘灵回到大学,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资料员说:我要在全世界大学里找冯学谷这个人。” 谁知资料员即时问:“可是解答了孚美最后公式的冯教授?” 丘灵一愣,“你说甚么?” 鼎鼎大名圣三一学院华裔数学教授冯学谷,花了生命中整整七年时间,并没有运用电脑,计算证明了X2+Y2=Z2,可是,X1+Y1≠Z1你指的可是他?” 丘灵悲从中来,没想到冯学谷在学术界竟是那样有名的一个人物,一直摆在眼前。“他多大年纪?” 资料员花一分钟时间便找出答案,“四十七岁,已婚,妻子是安妮庄士顿女勋爵,论辈份,属当今女皇表妹的女儿,结婚已二十年,两个女儿伊利莎伯与夏绿蒂均是数学天才,已在伦敦大学任教。”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明里,一打开电话簿就可以找到。 “有没有照片?” “冯教授十分低调,可是那样出名,躲不过摄影机。” 资料员片刻从打印机里取出照片。 丘灵接到手里。 照片里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人,长得还算端正,可是像所有生活在外国日久的人一般,不甚讲究衣着,领带太阔,花式也不对,西装不大合身,发型也古老。 丘灵一时不能接受。 资料员问:“可是要请冯教授来演讲?”十分兴奋。 不过是这样一个人? “丘小姐,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谢谢你。” 他的两个女儿比丘灵大,那意思是,他先同英女结婚,然后,再认识丘雯岚,他一共三个女儿,只负责养大了两个。丘灵那样会读书,功课过目不忘,三年修毕人家十年功课,同他其馀两个女儿一样,都是天才。 丘灵总算对身世有了眉目。 要接近他也很容易。 丘灵立刻着手处理,她自动提出要到剑桥做客座讲师。 往日著名学府今日已暮气沉沉,久无人垂青,听到有英才愿意无条件服务,喜出望外,况且又是获奖累累的名人,立刻答应。 丘灵自费带着一名助手前往。 在飞机场已经遇到不愉快事。 经海关时,排在她前边的是一对英人夫妇,主动问她来自何处。 “美国。” “怪不得穿T恤牛仔裤。” “T恤有甚么不好?” 他俩嘻笑,“我们古老作风,我俩不穿T恤。” 丘灵很少多言,这次却说:“那么,你们继续拿人家研究经济科技的时间来熨衬衫好了,大不列颠就是这样落伍衰退。” 那两个英国人讪讪而退。 一安顿下来丘灵便去找冯学谷。 他在讲学,丘灵推开演讲厅大门进去。 冯学谷真人比照片更普通,深棕色皮肤与嘴唇显示他还是个吸烟者,一腔学问,却没有朝气。 叫丘灵吃惊的是,他穿着一件花衬衫。 已经洗得发白,可是隐隐看得出,杉上印有一朵朵大红花。 丘灵发怔,原来冯学谷才是花衬衫始祖,丘雯岚永志不忘,才不停买花衬杉给男伴穿着。 坐在书桌前太久太呆,冯学谷比同年龄人老一点,可是,每当有漂亮女学生提问,他仍然笑容可掬。 下课了,学生纷纷散去,丘灵也站起来。 是冯学谷叫住她。 “这位新同学,请留步,签到簿上没有你的名字。” 丘灵转过头来。 冯学谷坦然看着她,不出所料,一点记忆也无。 丘灵说:“我叫丘灵,是客席讲师。” 冯学谷意外,“你比许多学生还小。” “相信很多人对令千金也那样说。” “你同伊利莎伯及夏绿蒂相熟?” “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几时到我家来喝下午茶。” “听说安妮女勋爵非常好客。” “是,她很有办法在喝茶时间劝有钱人捐出善款。” “那多好,星期三下午可以探访吗?” “一言为定。” 人很好,一点架子也没有,低声下气,不像名人,也不似高攀了白人贵族的黄人。 无论如何,不像害惨了丘雯岚一生的男人。 星期三,丘灵特别打扮过才上门去。 冯宅简宜是一座庄园,他们不重衣着排场,可是一看住宅,就知显贵。 冯太太身型仍然苗条,迎出来招呼客人。 “丘小姐,他还在书房里。” “叫我丘灵好了。” “丘灵,是否精魂的意思?” “同音罢了。” “多好听的名字,我两个女儿也有中文名。” “呵,叫甚么呢?” “叫冯雯与冯岚。” “什么?” “字中有山有水,中文真正美丽。” 丘灵像是鼻梁正中被打中一拳,顿时作不得声,泪盈于睫,太意外了。 “丘小姐远道来做客座,如果觉得寂寞,请常来我们家玩。” 丘灵佯装看茶几上插的玫瑰花,缓缓回过神来。 这时冯学谷笑着出来,“咦,丘小姐,在说基么?” 冯太太回答:“在赞中文有多美,像你的名字,是学习虚怀若谷的意思。” “丘小姐谙中文吗?” “水准普通。” “我那两个女儿特喜宋词,你与她们会谈得来。” 丘灵想说,那自然,我若跟着你长大,我的中文也会非常好。 冯太太捧出茶具,才斟出一杯茶,冯家两个女儿回来了。 世上原来真有气质这回事,她俩衣着很普通,相貌也不十分出众,可是落落大方。谈吐幽默,叫人舒服,同丘灵从前接触过的女性完全不同。 她俩年纪轻轻,已有事业,不在家里住,可是周末一定回来陪伴父母,闲话家常。 那种有距离的亲切正是丘灵需要的。 她们继续话题,谈到方块字的瑰丽。 冯岚说:“我真正庆幸学会了中文,世上每六个人就有一人说中文。” 冯雯点头,“我也庆幸自己会英文。” 丘灵从不知道这样普通的事值得庆幸,由此可知她根本不懂感恩,自小生活在遗憾怨恨之中,不思自拔。 丘灵轻轻问:“你们的名字可有什么特别意义?” 冯雯说:“我们进中学才添中文名字,除出字面优美之外,父亲说为着纪念一位女性长辈。” 丘灵张大了眼睛。 这次统共不能报仇,冯家虽然不知她是谁,可是人家不但尊重她,也敬重故人,丝毫没有凉薄的意思。 丘灵试探问:“那位故人是谁?” “好像是家父的旧友,于他有恩。” 丘灵完全泄气,这一趟根本白走了。 恋人相爱又要分手是十分寻常悲剧,日后有甚么遭遇,道路朝上抑或向下,各安天命。真没想到分手之后冯学谷会这样牵记旧人。 丘灵喝着英式下午茶,一杯又一杯,渐渐浇息了怨气。 前来算账的她蓦然发觉整笔数是一个误会,人家没有欠她甚么。 丘雯岚日子过得不愉快,可能是因为她对生活处理不当,所有任性的人总得付出代价。 至于她自己,不不,她不会为自己讨债。 这时,冯教授忽然说:“丘灵像煞了一个人。” 丘灵吓一跳。 冯太太微笑,“你也发觉了。” 冯雯接上去,“她眼神像年轻时的华裔女演员陈冲。” 丘灵松下一口气。 参观过他们美丽的园子,丘灵告辞。 冯学谷送她到庄园大门。 丘灵说:“大家都知道你很照顾华裔。” 他只是说:“我们要做得比人家好十倍,才能与人家平起平坐。” 丘灵忽然问了一个根私人问题:“当年安妮女勋爵嫁华人有否引起家族不满?” “安妮不过是皇室远亲,父亲又早逝,家族领取的津贴有限,入不敷出,并非一般人想家中贵族,我女儿并不打算承继勋衔,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这座农庄,是家父的遗产。” 啊,原来如此。 “当初结婚,当然有人反对,我曾发誓不会令她失望。” “教授有否破誓?” 他抬起头想一想,“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年轻如你,不会有兴趣。” 冯太太这时走出来,“我们在湖区近温特米尔有一间度假屋,风景尚可,丘小姐可考虑参加我们聚会。” 丘灵微笑,“我若继续是一位陌生的丘小姐又如何敢冒昧参予呢。” “那么,以后就叫丘灵了。” 回到公寓,丘灵只觉冰冷,老房子的暖气设备差,气氛与温度都叫人难堪。 她坐在沙发上冥思。 忽然看到母亲半透明的身形出现,笑笑说:“见到了。” 丘灵轻轻说:“我不想复仇。” “丘灵,我没有叫你报复。” “他有他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他,而且,我插足不下,走到全世界我都是一个多馀的人。” 生母脸上露出怜惜的神色来。 “你们为何分手?” “我不记得了。” 丘灵答:“我会问他,他没有忘记。” 母亲的影子渐渐褪淡,像一层极薄透明纸一样,在她眼前失却影踪。 电话钤骤响,丘灵自梦中惊醒。 是凌太太的声音:“丘灵,真挂念你,屋子里少了你,气氛差好远。” 丘灵赔笑,“我就回来了。” “你可找到你要的东西?”她十分关怀。 “找到,可是与想像中有极大出入。” “世事往往如此。” 丘灵说:“我也想念你们。” “还等什么呢,正式做我们的女儿吧。” 丘灵实在不想连累他们。 “丘灵,忘记过去。” 丘灵苦笑,她的过去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前路。 “请回来与我们庆祀十七岁生辰。” 丘灵吃一惊,什么?她才十七岁?满以为已满三十七岁,甚或更老。 “对,差点忘记告诉你,启儒托我告诉你好消息:你快做阿姨了。” 丘灵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啊呀,小生命,粉红色一团,会打呵欠,会舞动手足,她的笑意扩大,由衷地替凌家高兴,只有这个小小人才可以代替丽儒空出来的位置。 “是男孩还是女孩?” “要满十二周才能检查。” “恭喜你们一家。” “丘灵,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丘灵乐于承认,“是,我的确是。” 第二天,她绝早起来回实验室工作,在她这种年龄,睡眠可有可无,略休息三四小时足够。 正用电邮与远在北京的一位电脑技师讨论问题,有人推门进来。 “丘小姐,你可见过冯教授?” 丘灵抬起头,看看手表,咦,快八点了,时间过得真快。 “今日冯教授定八点半有一个讲座招呼联合国教育代表,但至今不见人。” 丘灵一怔,“可有打电话到他家?” “无人接听,以为他已经出门,但是汽车电话亦无回音。” “他习惯迟到?” “没有可能。” 丘灵沉默,她那奇异的第六感又来了,是额角中央两条眉毛之间有一种不适感觉。 丘灵站起来,“请你暂时代他,我去他家看个究竟。” “那可要四十多分钟路程。” “没关系,我们随时联络。” “用我的吉普车,比较方便。” 丘灵马上出发,车子越接近冯宅,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浓。 绪于到了门口,丘灵喉头干涸,说不出的紧张。 她到门前按铃,无人应门。 两部车子都停在车房里,证明他们没有远行,也许,夫妻俩在附近散步,享受清晨新鲜空气,抑或,熟睡未醒? 丘灵想报警,但怕唐突。 忽然看见厨房有一只气窗虚掩,她爬了上去,因四肢纤长,似灵猴似钻进。 还没有落地已经发狂呛咳,煤气! 她立刻七手八脚找到炉头掣关掉,又打开所有窗户,通屋寻找冯氏夫妇。 一边掩住鼻子一边跑进休憩室,看到他们两夫妇软绵绵瘫倒在沙发上。 啊,丘灵静下来。 她站在不远之处观察现场。 冯学谷一只手上还有报纸,并无挣扎现象,他可是不知情喝下药物,然后才中一氧化碳毒? 冯太太伏在他肩上,显而是随后昏迷,她约是这次意外的主谋。 丘灵百感交集。 原来,他们并不快乐,他们并不相爱,一切幸福均属表面,他们的隐忧大到不能解决,需要同归于尽。 这是复仇最好机会,丘灵只需在附近兜圈子,不采取任何行动,就可以延迟他们获救机会。 电光石火问,丘灵选择报警。 “是一宗漏煤气意外,两人昏迷,救命!” “救护车立刻赶至,你可有关上煤气掣?” “已经关上,我该怎么办?” “为安全计,请走到屋外,等候救护人员。” “快,快。” “已经出发了。” 丘灵不甘心袖手,她用力把冯氏夫妇拖到门口,让他们呼吸新鲜空气。 这时,救护人员也已经赶到。 丘灵颤声顿足问:“怎么样,怎么样?” “仍然生还,是否会苏醒则要稍后才知道。” 丘灵喘着气回到吉普车上,听到车上无线电话一直在响,丘灵接过听筒。 “喂喂,是丘小姐?事态如何?” 丘灵一时作不得声。“可是有意外?” “漏煤气……昏迷…已送医院,请通知他女儿。” “嘎,”对方大吃一惊,“是,是。” 丘灵跟车到医院。 急救室医生出来问:“你是女儿?” 这时丘灵已经镇定下来,“我只是同事。” “两人已无生命危险,脑部表现也正常。” 丘灵吁出一口气。 “迟三十分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你是他们救命恩人。” 丘灵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托住头,想回过气来就走。 可是伊利莎伯与夏绿蒂赶来了。 两个人气急败坏:“什么事?” 都哭了。 医生迎上来:“你俩才是女儿?请过来。” 他与她们谈了一会儿。 丘灵刚想走,被她们叫住。 “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请问,你是怎么发现意外的?” “教授的助手发觉他迟到,我刚有空,便到府上查个究竟。” “怎么会漏煤气呢?”冯岚说:“昨天一切还是好好的。” 冯雯立刻接上去:“老房子了,靠不住。” 冯岚又说:“医生说有疑点,父亲服过安眠药,他一向没有这种习惯呀。” 冯雯显然比较醒觉,向冯岚使眼色,“我们已经有三年不与父母同住了。” “昨天还好好的——” 丘灵已筋疲力尽,“我还有事……” “我们会在这里守着。” 三个都是女儿,这两个是正式的女儿,丘灵是另外一个女儿。 她独自静静回实验室。 同事过来慰问:“丘灵,你双手仍在颤抖,可要回去休息?” 丘灵伸出双手,果然,不停簌簌地抖,她强笑,“一定是肚子饿了,”连忙去喝牛奶。 才咽下,已经受不住,全数吐出来。 丘灵只得回公寓休息。 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油,洗了好几次才觉干净。 丘灵累极倒床上,电话响,她不想听,录音机上传来凌启儒愉快的声音:“丘灵,几时回家来?婴儿出生需要大量人手帮忙,你至少得负责喂午夜那顿奶,哈哈哈哈哈。” 丘灵喃喃说:“义不容辞。” 启儒挂上电话。 丘灵露出一丝笑,“我会做得最好。” 然后,她叹一口气,躺着休息。 过两日,她听说冯学谷两夫妻已经出院,可是告了长假,不再上课。 冯岚特地来探访丘灵。 “父亲说待健康许可才亲自面谢。” 丘灵欠欠身,“他俩无恙吧。”。 “两人在意外后都非常沉默。” “啊。” “我与冯雯都有点疑心…:。” 丘灵抬起头来,她情愿这两个女儿一生糊涂,“纯属意外,幸亏发觉得早。” 冯雯渐渐松弛,打量丘灵的公寓,轻轻说:“你不喜身外物。” 丘灵答:“不知几时又要上路,索性轻松点。” 客厅只得一组沙发,厨房只有两张椅子。 冯岚说:“一看就知道是专注做学问品格高贵的人。” “哪里哪里。” “我们姐妹俩感恩不尽。” 丘灵送她到门口。 冯岚忽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多谢你保存家父与母亲的名誉。” 她并不笨,观察到端倪。 丘灵佯装耳朵失灵,没听见最后一句话。 客人走了,丘灵松口气。 该告辞了,再留下也没有意思。 最恨怒的时候,丘灵本想代生母用一把尖利长刃刺进冯学谷胸膛。 她没想到他们也一样充满怨怼,活着,似乎是更大的惩罚。 丘灵向校方请辞。 “呵,才短短一个学年。” “我得益匪浅。” “上等人永远谦虚。” 丘灵想一想才问:“伊本教授,我想请教华裔在贵国学术界的前途。” 伊本教授苦笑,“任何人种无论从事任何行业在经已没落的本国都没有前途。” “不,我说真的。” 伊本轻轻说:“若是人才,到美加发展比较得到欣赏。” 丘灵明白了,“混血儿呢?” “更加复杂,这社会固步自封,成见甚深,喜打压异类。” 丘灵无言。 “做艺术工作又比较公平点。” 丘灵微笑,“你是指做鞋子开餐厅。” 伊本不再出声。 有人进来,“呵,丘小姐,你在这里,冯教授找。” 冯学谷在电话中的声音十分平静。“丘灵,星期五下午劳驾你来我们家一次。” “啊好。” “届时见你。” 一句多馀的话都没有。 丘灵特地找到最好的中国龙井茶叶带到冯家。 冯太太亲自来开门,脸容憔悴,神色黯然。 “丘灵,请进来。”冯学谷在她身后,“现在,你甚么都明白了吧。” 丘灵静静走进客厅,鼻端好家仍嗅到煤气味。 她坐下来,“不,还有许多事不懂。” “那么,”冯太太说:“让我为你解答。” 丘灵问:“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冯学谷答:“那日在演讲厅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谁,我同安妮说:她来了,她找上门来了”。” 冯太太说:“他说,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丘灵问:“你知道我存在?” 冯学谷答:“我曾尽力争取你的抚养权。” 丘灵迷茫,她原来以为他错,他无情,他可耻。 “但是有人不愿交出你,藉此,换取生活费用。” 丘灵发怔。 “然后,五年前,你宣告失踪,我曾委托私家侦探寻访你的下落。” 冯太太说:“我去把侦探的报告拿来给丘灵看。” 丘灵用手按着胸口,“你曾经寻访我?” “是。” 冯太太取来成叠证据。 丘灵问:“你是怎样认识我母亲?” 冯学谷轻轻说:“我家一早移民英国,家父是一名律师,专替华人打官司,十分赚钱,悉心栽培我脱离唐人街。” 冯太太这时斟出雪梨酒,缓缓喝下。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安妮,她有名衔,但没有妆奁,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她们母女连内衣都要缝补,父亲鼓励我们来往,大力支持,我俩翌年结婚,搬进庄园。” 冯太太又斟出一杯酒喝尽。 “开头还好,渐渐安妮断了六亲,又未能真正融入冯家。” 丘灵忍不住说:“自给自足,何必理会别人。” 冯学谷凝视她,“这是新一代的勇气,伊利莎伯与夏绿蒂出生后,我们更加孤立。” “为什么?” “混血儿在所谓上流社会无所适从,毫无前途。” “那么,到美加生活,那里可凭真本领打天下。” 冯太太笑了。 丘灵看着她。 她轻轻说:“到了美加,我岂不是成为一名普通洋妇,冯父不答应,他要我们留在这里。” 丘灵怔住,那么多枷锁。 “接着,我到东南亚讲学。” “你认识了丘雯岚。” 冯学谷点头。 客厅里一片寂静。 接着,冯学谷出示一张照片,“她是那么美丽开朗,而且,是自己人。” 照片里年轻的冯学谷叫丘灵呵地一声,花衬衫,会笑的眼睛,同现在的他判若二人。 “我对外国生活实在厌倦了:有名无实的女勋爵、虚假的学术界、苛求的父亲:….我想逃避。” 这都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 “我不再想回家。” 冯太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杯接一杯喝酒,看情形,这个习惯养成,也不止一朝一夕。 冯太太说:“他向我建议离婚,可怕,同支那人结婚已经够牺牲,被支那人抛弃更加不堪,我坚持不允,我到那邪恶的都会找他。” “你——见过我母亲?” “我们谈判过多次,她长得真美:大眼睛、蜜色光滑皮肤、细腰,她向我们要大量金钱。” 丘灵忍不住喊出来:“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对不起,不幸她重视金钱多过一切。” 丘灵颓然。 原来冯氏才是受害人。 “结果,她亲口同我说愿意离去,”冯太太说:“学谷的父亲出面调解,付出一笔费用,带我们回家。” “自此之后,我们貌合神离,痛苦不堪地共同生活。”冯太太又喝多一杯雪梨酒。 “唯一好事是家父在唐人街地位越来越高,被英文报称为教父。” 丘灵想:这不就是她的祖父吗? 我恋恋不舍,一年后,再去找丘雯岚,她身边已经有一个女婴。” 丘灵要定定神才能问:“是我?” “确是你。” “你是我父亲?” “她承认,要求生活费用。” 冯学谷陷入沉思。 记忆清晰如水晶,宛如昨日,他央求她:“至少,把孩子还给我。” “不,”她说:“没有可能。” “我们一起走到天涯海角,重头开始。” 丘雯岚耻笑他:“你看你多可笑,说着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完全家足一条狗,不,我不会再与你一起生活,孩子完全属于我。” 这时,冯学谷喃喃说:“有些女子的性格,像蔓延生长的玫瑰,定不下来。” 丘灵问冯太太:“这些,你全知道?” 她轻轻答:“自那时开始,我倚赖酒精,一杯在手,烦恼全消,又可以活下去了,怪不得有人说:上帝创造万物,最好的是酒,戒过多次,就是去不掉。” 丘灵想,只要有冯太太说的一半那样好,我来做甚么呢,就把醉乡当家乡好了。 冯学谷说:“然后,我听见她入狱的消息。” 丘灵看着他,然后?好像不过是三数个月之后的事,不,当中整整十二年过去了,然后! “我四出寻访你下落,毫无音讯。” 最终,是丘灵找上门来。 冯学谷问:“是她同你说起我?” 丘灵点点头。 “她还说甚么?” 丘灵站起来,“我都明白了。” “她还说甚么?” 丘灵臭端仍然闻到辛辣的煤气味。 冯太太也问:“为什么救我俩?” 丘灵答:“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你不是任何人。” “现在你们对我来说,就像世上所有芸芸众生一般。” 冯太太退后一步,“你的神情像足了丘雯岚。” 丘灵忍不住问:“你们仍会在一起生活?纵使从来未曾相爱,继而彼此憎恨,仍然不会分手?多么奇突的关系,令人不能置信。” 冯氏听了却不生气,他缓缓答:“不,我们终于在昨日签字离婚,明天,安妮会回萨克撒斯郡娘家,这间大屋会出售作为赡养费。” 终于分手了。 不然,终有一方会死在另一人手中。 冯学谷说:“生命不比化解方程式,前者艰深得多。” 丘灵点点头,“祝你们幸运。” 他俩习惯性齐齐向丘灵道别,无论怎样看,都还似一对相敬如实的好夫妻,表面是多么欺骗人。 丘灵匆匆离开冯家。 第二天,她到医学院附属的实验室找研究员。 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华人,自己人方便说话。 “这里有两个头发样本。” “丘小姐,请问你想比较什么?” “去氧核糖核酸。” “呵,遗传因子,请问两个事主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是否是父女。” “丘小姐,三天之后可有报告。” “拜托你们。” 回到办公室,看见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伸手过去,搭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吓一跳,转过身子来。 “你脚步轻盈,我听不到声音。” 这些日子的丘灵更加瘦削,行动如一只猫似,静寂无声。 坐在那里等她的是冯雯。 “有事?” “我父母突然和平分手,毫无先兆,我觉震惊。” “你已长大成年,上一代感情问题与你无尤。” “丘灵,我想向你请教一事:加拿大麦马斯特大学邀请我——”她想离开是非之地。 “快去,不必考虑,你会喜欢那里,北美洲阶级观念开放得多,只分有能与无能的人。” “谢谢你,丘灵,你帮我作出决定。” 丘灵自觉做了件好事。 她请冯雯喝杯茶,聊了几句。 “你额上的疤痕……” 丘灵伸手去摸,“中国人叫破相。” “矫型医生花半小时就可以做得平滑如新。” “算了。” 冯雯点头,“许多地方,我该向你学习。” “羞愧,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下一站,我也不知去到何处,过一日复一日。” 一如冯教授口中的蔓玫。 丘灵送走冯雯。 她开始收拾行李,来的时候一件,去的时候也是一件,手提,没有寄舱的身外物,不带来,也不带去。 报告出来了。 丘灵有点紧张,她握紧双手,看着研究员。 那位女士很简单的说:“丘小姐,两人并无血缘关系,他们并非父女。” 丘灵耳边嗡地”声,静了下来,甚么声音都消失了,然后,她嘴角露出一丝笑。 笑容渐渐扩大,听觉也到时恢复。 她追问:“并无亲属关系?” “毫不相干。” “谢谢你。” “别客气,很高兴帮到你。” 丘灵好似把千斤重担自肩上卸下,忽然一身轻。 不,冯学谷不是她生父。 丘雯岚临终思路糊涂,完全弄错了,丘灵仍是一个孤儿。 她功课上的天份遗传自何人,仍然是一个谜。 原来,做孤儿有这么大的自由,丘灵已经习惯,从今日开始,她再也不会四处寻找生父。 她再也不想知道,再也不想复仇。 丘灵把那份报告整理出来,不署名,送一份给冯学谷教授。真高兴这件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就在她走的那一天,冯教授来找她。他更加苍老了,外型完全与年龄不配合。见到丘灵,他困惑低声地说:“你我不是父女?”丘灵轻松地摊摊手。“那么,你生父是谁?”丘灵愉快地回答:“不知道。”“多么不幸。”“可不是,不过,毋须你牵挂了。”冯学谷低头沉思,“会是甚么人?”“时间到了,我得赶飞机,冯教授,保重。”丘灵向各同事话别,约好将来在北美洲见面。她像逃一般的回凌家去。凌太太又一次在家门口等她。 “丘灵。”她张开双臂。 丘灵紧紧拥抱她。 “快进来,准备了茶点。” “香气扑鼻,是谁做的樱桃馅饼.。” “鼻子好灵,遇方,快把你的杰作捧出来。” 遇方,林遇方,是好像有这样一个人。 那年轻人捧着馅饼出来,斟出香浓红荼,丘灵满意地哈出一口气。 “欢迎回家。” 丘灵抬起头,“谢谢你。” 林遇方穿灰色球衣及短裤,不修边幅,一看就知道在度假。 他切好馅饼,用叉子挑起一匙喂给丘灵吃,那酥脆饼皮入口就融,黑樱桃里有酒味,又香又腻,丘灵哗地一声。 “没想到地质学家还有这样秘密烹饪才华。” 林遇方笑笑,“我不读地质学,你记错了。” 丘灵怔住,“那么,是天文学。”她记得他好似有一份特别的职业。 “再猜。”他却不动气。 凌太太一直使眼色,又伸手摸额角。 平日机灵惊人的丘灵今日如吃了闷棍,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只是不得要领。 凌太太不由得大笑起来。 窘不要紧,能够带来欢笑也是好的。 吃完了点心,闭目养神,半晌,记忆活络了,她跳起来,“你是宇航员!” 林遇方笑答:“不,我是潜水艇艇长。” 丘灵抓着头,束手无策。 凌太太说:“哎唷,真好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丘灵难为情,躲进浴室梳洗,淋浴洗头,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额角上的疤痕,忽然想起来了,呀!是医生,矫型医生。 丘灵呼出一口气,换上便服下楼去。 凌思聪刚到家,看见丘灵,高兴得不得了,丘灵陪他说一会子话,转头同林遇方说:“载我兜风可好?” 像上次那样,林遇方驾车驶进参天的红木林。 他轻轻说:“这次游浪,一定发生了大事,叫你心神疲劳。” “被你猜中了。” 看着瀑布似新娘披纱似洒下,丘灵又问:“你在休息?” “有什么事?” “我想约时间修理额上疤痕。” 林遇方说:“呵,想起来了。” “是,劳驾你了。” “我一定用心做。” 他们约好日子。 “为何改变心意?” “我决定忘记过去。” “好极了。”“请问,疤痕是否丑陋?”“老实说,的碓十分碍眼。”因为她面孔小,五官精致,多了那么长一条疤,好像瓷娃娃的脸被摔破,叫人战栗。他轻轻说:“爱美也没有甚么不好。”丘灵忽然随和,“你说得对。”他仍然请她吃冰淇淋。“这一式叫至尊草莓。”“有这样奇突名字?”“意思是,在草莓冰淇淋中,没有更好的了。”“没有更好的?”“是呀,不要再迟疑了。”丘灵只是笑。回到凌宅,启儒迎出来,丘灵真像见到亲人一样,趋前拥抱。“颖儿呢?”丘灵四处看。 “在哭泣。”启儒略觉无奈。 “为甚么,就要做母亲,应当快活才是。” “她认为怀孕使她丑陋,害怕产后不能恢复旧时容貌,来,你劝劝她。” 丘灵立刻进去,颖儿,颖儿。” 那孕妇走出来,美丽的她稍微丰满一点,神采更胜旧时,可是说不出的委屈,“丘灵,我怕。”呜咽起来。 “喂,所有女子必须承受,英女皇伊莉莎伯二世在内,除非你决定不要孩子,那也不是福气,快坐下来让我听胎儿心跳。” 三言两语移转颖儿注意力。 “我已经重了二十磅…” “看谁在这里,鼎鼎大名矫型科林遇方医生,有何不妥,请教他也就是了,他是爱美者恩人。” 丘灵拉着孕妇去看凌太太买回来的婴儿用品。 启儒松了一口气。 林遇方说:“恐惧也是正常,将为人母,责任重大,小生命前途在她手中,确是压力。” 丘灵忽然说:“你真体贴。” 这时,门铃响了。 咦,还有谁?”家人都在屋里。 丘灵不知怎地,一颗心提了起来。 凌太太去开门,见到客人,表示惊喜,转过头来,同林遇方说:“看是谁来了?” 林遇方意外,脸上现出踌躇之色。 丘灵好不奇怪,这会是谁? 她探头出去,只看到门口拦着一只名牌血红色漆皮的大旅行袋,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屋来。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一丝敌意,那名女子并不友善。 是谁? 她穿黑长裤黑衬杉,短发,十分时髦,人也长得漂亮,可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她与众人打过招呼,看到丘灵,上下打量,神情放肆而骄傲,授着说:“我是遇方的未婚妻房兆芝。” 丘灵意外到极点,可是不动声色是她的看家本领,“你好。” “咦,你便是那个寄养儿。” 凌太太立刻走过来,“丘灵,你不是要陪颖儿散步?她需要运动。” 丘灵即时去找颖儿,她没有抬头看林遇方。 那位房兆芝小姐却挡住她去路,你叫丘灵,幽灵?” 丘灵急步绕过她而去。 凌太太说话了,兆芝,大家都是我客人,我不喜欢有人在我家生事。” 丘灵听见了,微微笑,老好凌太太不会叫她失望。 她陪颖儿散步当儿,心中已得了一个主意。 丘灵驾车到医学院去一趟,颖儿在车里等她。 丘灵找到同事,在他耳边细语几句。 同事忽然笑了,“有,你稍等。” 五分钟后,拿出一包药粉交给丘灵。 丘灵说:“谢谢。” 回家途中,颖儿说:“丘灵你真有本事,出入最高学府像自己家一样。” “你也快升级做妈妈了。” “唉,我是庸人。” “是最可爱最漂亮的小母亲。” “丘灵你确是我们家好妹妹。” “丽儒才是真妹妹,”丘灵吁出一口气,“无可替代。” 颖儿忽然说:“丽儒去世才被家人想得那样好,其实,她非常骄傲,不好相处,出言讽刺,喏,就像那个房兆芝。” 丘灵意外,但维持沉默。 “才没有你那样体贴随和,情绪稳定,又乐于助人。”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颖儿微笑,“婴儿认定你做阿姨。” “是男是女?”丘灵好奇。 “都不重要,只需健康。” 丘灵点头,“都这么说,大方得很,可是将来不肯背乘数表,立刻青筋暴现,拿戒尺打他。” 颖儿大吃一惊,“什么,现在还要背乘数表吗?” 天色暗了,她俩回家去。 林遇方好像与未婚妻谈判过,两个人面色都似旧鞋底那么难看,绕着手臂,一个看东,一个望西,当中像隔着一座冰山。 到了那种地步,只能说:幸亏还没有结婚。 凌太太说:“替你们留了饭菜。” 颖儿挑食,笑问:“可有榨菜肉丝面?” 丘灵说:“我做你吃。” 远远一把声音说:“真会做低伏小,这种本事,非同小可。” 丘灵忽然抬起头来,朝她笑了一笑。 房兆芝寒毛竖了起来,那笑意非常天真无邪,可是嘴角透着一丝诡秘,大眼睛闪砾着机灵莫测的光芒。 连嚣张的房兆芝都觉得不妥,她匆匆上楼回客房去。 林遇方到厨房找丘灵。 “对不起。” “你又没踩到我,干吗道歉?” “有人不懂收敛。” 丘灵抬起头,“不要紧,见面机会不多。” 颖儿在一旁笑说:“我想吃够两碗。” 林遇方见丘灵完全不接受道歉,十分沮丧,一个女子连生气也不屑,可见他在她心目中没有甚么地位。 丘灵着着他客气地微笑,像是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告诉他:“明天我要到西雅图面试。” “呵,决定到微软工作?” “我得早点休息,以求良好第一印象。” 丘灵说完,便回自己房间。 她看到客房门缝有灯光,丘灵车牵嘴角,不动声色。 她在书桌前做报告,到了九点左右,客房内有声响,接着,有人出来叫林遇方。 林遇方在走廊说的话,全屋人都听得见,可是大家都觉得不管他们的事,全佯装听不到。 首先,房兆芝气急败坏地说:“有虱咬,我浑身又肿又痒。” 林遇方嗤之以鼻,“凌家怎会有这个。” “你看,大块叠小块。” “怕是敏感吧,今日你吃过甚么,有无接触过油漆花束?” “不得了,我脸上颈上,所有皮肤都又红又烂。” “别抓,越抓越痒。” 维于,凌太太出去看个究竟。 “哎呀,怎么会这样,我看你得马上看医生。” 房兆芝哭了,“送我去医院,我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咬。” “遇方,你送一送她。” 房兆芝忽然叫起来,“是那只幽灵,是那妖女!” 这次,连凌太太都生气了,“遇方,送走了这位客人请她不要再回来了,凌家不单有蛇虫鼠蚁,还多妖精魅怪。” 又一阵扰攘,他俩出了门,人声静下来。 丘灵动都没动,仍然对牢荧幕工作。 凌太太推门进来,“咦,还没睡?” 丘灵转过头来笑,“赶张报告。” “明天面试可有把握?” “十足十。” 凌太太忽然轻轻说:“房兆芝是讨厌一点。” 丘灵唯唯喏喏。 “可是,我们不必同她计较。” 丘灵不置可否。 “不过,你还小,将来你会明白,应付那种人,一笑置之才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 “是,妈妈。” 凌太太一时不会意,站起来拉开房门,忽然又停住回头,“你叫我甚么?”充满惊喜。 丘灵只是微笑。 “你叫我妈妈?” 丘灵点点头。 凌太太满心欢喜,“也是时候了。” 第二天早上,凌思聪刚预备送丘灵到飞机场,林通方赶回来。 凌太太关心问:“病人怎么样?” 他答:“太难相处,已经分手。” “这也算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凌思聪咳嗽一声,示意凌太太别管闲事。 “我送丘灵。” 凌先生叮咛:“开车小心点。” 凌太太说:“丘灵,到了那边,记得立刻打电话回来。” 凌思聪笑,“丘灵若听话,那就还是客人,若浑忘家里,那就真家女儿一样了。” 一言说出父母的心酸。 丘灵忙不迭说:“我会立刻报平安。” 在途中,林遇方说:“同她订婚,是父母的意思。” 丘灵说:“所以你离家出走,住在凌宅。” “你好像不相信。” “我信,我怎么不信,自西雅图回来,你得替我整容,新工作,新面貌。” “你还会回凌家吗?” “我已当那是我娘家,可是我一生,注定要流浪,倦了,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回去,是很大安慰,算不幸中大幸。” “你的身世,我知道一点。” 丘灵笑一笑,不再出声。 正如期望,她得到了那份工作。 那机构气氛很舒服,像大学生度假村,永远有人在喝咖啡,打乒乓,衣着随便,多数是褪色衬衫长裤凉鞋。 可是,别叫外表瞒骗,工作起来,不眠不休是等闲事,老板挺厉害,不规限上班时间,故此也没有下班时间。 丘灵要求的福利,都一一得到。 回凌家的飞机上,她盹着了。 梦见自己很小很小,躺在女童院小床上,四周围黑漆漆,受惊过度,她混身皮肤起了疙瘩,她叫妈妈,没有人应她,她吓得呕吐起来。 “醒醒,醒醒。” 丘灵睁开眼睛,身边座位有人问她:“做噩梦了?” 丘灵点点头。“记得吗,上午我们在微软见过面,我也是去面试,我叫祁家健。” 丘灵发觉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穿着件橘黄色腊染花衬衫,可是,一点也不讨厌。 她随口问:“你可得到那份工作?” “录取了,你呢?” “我也是。” “咦,以后是同事了。” “听说那处男女同事比例是十五比一。” 那漂亮的年轻人挤挤眼,“所以,在飞机上先打好基础。” 丘灵笑笑。“很高兴认识你。” 可是,丘灵想,你不知道我是谁。虽然摆脱了出身的噩梦,我仍是一个幽灵,水远像个吉卜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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