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美的爱 她是她我是我 访问 她的日子 难念的经 信 女人们 太太小姐 情人 落阳道四号 第三者 宝贝 翡丽琶 天美的爱 天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在去年之前,天美得每个大人钟爱,每个平辈的羡慕。她是独生女儿,从小得到莫大的宠护,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歌唱家,天美遗传了最好的因子,相貌漂亮,身裁好,人聪明,好学不倦,礼貌懂事,中学毕业后考到伦敦大学,顺利升学,念文科。 天美的母亲是我表姨,因为双方家境“悬殊”,我们很少来往,但天美很喜欢我,并不介意我是个穷写稿的,她与我很谈得来,我们来往颇为密切。 在伦敦大学第三年,她订婚了,对象是一个比她大六年的中国男孩子,皇家理工学院博土,叫添,父母特地去一次伦敦,拿回来很多照片,添长得-表人材,脸上书卷气很重,气质非常好。 当时我说:“这也好,看到天美,知道人还有活下去的价值,至少她是心想事成的。” 暑假的时候,他们回来渡假。 天美是个在玫瑰园中长大的孩子,添也是,他父亲在印尼有大量的事业,而他本身在物理一科有很好的成绩,华人学生会-提起添,都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他只有廿七岁。 我记得天美的妈笑得嘴也合不拢。 日子过去了。 政党天美将毕业要结婚的时候,消息传来,添在车祸中丧生。当时他开车到多佛预备乘气垫船到法国的宾隆,有点疲倦,把车子交给一个朋友驾驶,那朋友个不小心,把车子迎面向一辆大货车撞过去,两个人当场身亡。 听到这种消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天美被她母亲叫了回来。 她来看我。 她看上去到不是十分伤心,有点心不在焉,穿着黑长裤,白色丝衬衫,很素,也没有化妆,长发梳一条粗辫子,她还很年轻,还很美。 我记得我说:“太不幸了。”我真觉得不幸。 她点点头,“是的。”她说:“真是不幸。”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问:“你还打算回去念书吗?” “是的,我—定要毕业,添说功课很重要,而且我们两个人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也不懂。” “我不希望你完全忘记他,但最低限度你应该从头开始。” 她笑一笑,“真滑稽,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我看着她,“不要令你父母担心。” 她不答。过了—阵她问我:“表姊,你怎么没有结婚?” “没有见到适合的人。”我说。 “男朋友呢?” “犯不着,如果我本人认为一大堆男朋友会增加我的快乐,我会得那么做,但是现在我情愿一个人守在屋子里,我觉得比较平静。” “表姊,你几岁?” “三十一。” “你生命中其余的日子,都打算这么过?”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命运?” “是的,”我微笑,“我不打算违反天意,你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如果注定的对象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前来敲门的,不用我出去到处找。” “你快乐吗?” “当然不。”我还在微笑,“天美,我们不是为快乐而生下来的。” 她不响,然后告辞了。 她母亲打电话来:问:“天美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她情绪倒蛮平稳的。” 她妈妈说:“就是太平稳了,她要是日日夜夜的哭,过一阵反而会好的。” “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她好像很怀疑,不相信添的生命已经终止,”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真的担心,下星期她又要回去开课,希望她快点恢复正常,再认识一个男朋友,生活会正常起来。” “是的。”我说。 世上真不允许有十全十美的事。 天美回英国之后一个月,便完全失去了音讯。没有信,学校找不到人,原来住的地方搬了家。她母亲急得快发疯了,打算去英国找她,但是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到陌生的国度去寻人?天美的父亲为了医务,不可能离开一大段时间。 我说:“或者她心情不好,断无理由不与你们接触,天美不是那样的孩子。” 做母亲的哭:“你替我们去找一找她,好不好?旅费全包在我们身上,每天与我通一次电话。” 我只好答应下来。 飞机升上天空,我有点担心。天美到底怎么了?她不是那种胡里胡涂的女孩子,添的死亡对她的刺激—定很大,但这是可以克服的,她这么年轻,只要年轻,没有什么事不能从头开始。 体面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我相信她不会做出什么儍事来。飞机到伦敦的时候,我反而镇静下来。 找到旅馆,我住下来,马上打一个电话回香港给天美的父母。 然后我并没有休息,叫车到伦敦大学注册部,查天美的动向。大学裏的人说:“她退了学。” 我一震,心里开始冷却。 我说:“她是高材升,你们不可能随随便使让她退学。” “不,”他们说:“我们劝她与系主任商量,再与校长谈话,但是她直到今天没有回校,我们发出很多信,她不予受理,我们只好列她退学。” “她已经失踪了。”我说:“我现在得去报警,你们要对学生负责。” “但她是拿英国护照的,并且已经成年,我们很抱歉这种事会发生。” 我离开大学,乘车到她的旧居,房东开门让我进去。她付了三个月的租,租期还没有满。 房东说:一送牛奶的人抗议,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一向把房租付银行的,从来不拖下欠,斯文的女孩子。” 我在屋子到处看了看。她彷佛是在匆忙间离开的,衣服全在,毛巾、牙刷动也没动,我翻遍抽屉,连护照驾驶执照都没带走。我凉到脖子后面。 我报警。 探长详细地录了口供,我把天美的照片给他们。 夜里我与香港通电话,电话里尽是哭声。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登寻人广告,全国大大小小的廿余张报纸登遍,连登一个星期。 警方传来天美的同学,同学们都很合作。 甲说:“她的未婚夫汽车失事之后,我们很少看见她,她回香港的家,不是吗?” 乙说:“她为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但我们觉得她是个理智的好女孩子,我们不但心,或者她到湖区去散散心,她很喜欢湖区。” 丙:“我看是巴黎。” 丁:“她不会厌世,她太理智太聪明。” 我一人到海德公园坐了整个下午。 天美好像真的失踪了。 我天天在旅馆中看报纸,每夜与香港报告行踪。 我想到在英国求学时的快乐与痛苦。如何独自挣扎,如何的孤独,如何在这几年中发觉只有自己的双手才是可靠的,除了文凭外,我学会了一样事实:就算地球遭到酷劫,死剩我一个人,我还是要活下去的,生下来是孤寂,活着也是孤寂,如果能够习惯,未尝不是心平气和的。 走过公园,我告诉自己:万—找到天美,也下会强逼她回香港——只要她开心,她有她的自由。但是她在哪里? 我在伦敦住了三个星期,天天下午到凯盛顿警署去报到。我什么也不说,端张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终於有一天,清息来了。 探长说:“你知道威尔斯?” “知道。” “你的表妹在那裏。” “威尔斯哪里?”我问。 “她与吉甫赛人在一起,有游客被偷窃了行李,查到那里,看到一个东方女郎,她的照片已被发到各处警署,证实是天美,她被扣在警署,你有廿四小时可以赶到威尔斯去,可以吗?” “我马上去。” “你开车还是乘火车?” “火车。” “好的,我叫他们派两个警察去接你。” “谢谢你。”我说。 火车到站之後,警察找到了我。 他们问:“你是英籍?” “不,”我说:“我不是,但是我表妹是英国人,我带了她的证件来。”我交上去。 警察们接过证件翻阅,看到了入学证。“伦敦大学?”他们看着我。 “是的。”我说。 他们开车,接我到警局。他们在苦风凄雨中开了十分钟的车,地方接近高地荒漠,风很大,呜呜作响,小镇上大部分商店已关门,我如在梦中—般,跟他们下车,寒风吹来,我赶紧拉拉衣襟。 警察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跟他们进去,一大堆男女坐在地上,静默抗议似的,一大群吉甫赛人,带老拉小,还有几个嬉皮士。 “我的表妹在什么地方?”我问。 “坐近墙壁的那个不是吗?”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来,我看看她,不相信眼睛。 “天美。”我詖吓呆了。 的确是她,长发垂在肩上背上,大毛衣,长的呢裙子,都脏得有层污垢,靴子除在一角,脚上穿着羊毛袜,已经穿了孔。她看上去像个叫化子。 她微笑:“表姊。” “天美。” 她伸出手,手也黑的,肩上搭着一条抹布似的披肩。 我握住她的手,“天美!看你!快长虫了,跟我回去吧。”死拉着她不肯放。 她问:“回去?去哪里?” “回家。”我说:“来,马上跟我走。” “家?”她微笑,“我们几时有家?我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表姊,你太儍了。——” 我看着她,糊涂起来,警察在一边看着不出声。 “没事没事,”天美反而哄我,“不要怕。” 我拿出手帕抹汗,“天美,你快跟我走,这种地方不可多留,书不读也罢,你妈想你可快想疯了。” 她不出声,看着我。 “天美,你怎么不答我?” 她问我,“你在叫我做这些事?为什么?” “为你好,你是个大学生,好出身的女孩子,你跟这些嬉皮士一起干什么?” 天美又端详我很久,惊异的问:“表姊,你整个人变了,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的生命是我的,我会过我自己喜欢的日子,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我。” “你觉得你是对的?”我问:“你看你这样子,你失心疯了。你知道你妈在以泪洗脸吗?快随我去打电话给她。” 她摇头,“我不会跟你走的。” “天美,你不是孩子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是孩子。”她还是极端的温和,“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我忍下怒气,“天美,添的死亡的确刺激了你,但这种不幸的事随时会发生,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何必这么自暴自弃?” “表姊,我没有自暴自弃——” “还说没有?你看你,你还像天美吗?脏得出虫,你不怕?”我问:“你不嗯心?” 她笑了,像在笑一件很蠢的事。她低声的问:“我们稍迟难道不会出虫?添的身体早巳上下爬满了蛆,他朝你我也一样,照说我们都应该作呕。” 我静默。 “我们出去走走。”天美挽起我的手臂。 她推开门,我们走到小路上去,警察在後面跟着。风无穷无尽的吹上来,天美的衣服在拂动着,自有一股动人飘逸的味道。 我冲口问:“你难道很快乐?” “不,”她说:“我不快乐,我没期望过要快乐。”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 “表姊,”她反问:“你快乐吗?” 我一呆。 “你也不快乐,是不是?但是你还不是沿着你的生活习惯活下去,你不敢有任何转变。你早己厌倦生活,但是无法克服,你不快乐,敢怒而小敢言,我也要问你:为什么?” 我低下头,很心酸,我:“天美,因为我们长大了,一定要活下去。” “那是很坏的藉口,为什么不说你没有勇气?”她转头笑,“表姊,我很清楚你为人。你劝我回去,如果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幸福,我会得跟你回去,但是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更糟糕,是不是?” “天,我们总得循规道矩地活下去,不然的话,你的亲戚朋友会怎么想?” 天美睁大了眼,“他们怎么想?我才不理他们想些什么狗屎!亲戚朋友,他们有什么用?你也是别人的亲戚朋友,你又有什么?你的亲戚朋友有事,你又能帮他们做什么?表姊,你的生命只是你的生命,与任何人无关。” “不不不,天美。” 我深深的悲哀了。 天空飘下雪来,是鹅毛般的,我抬起头来,天空是深灰色。 我转头,“你母亲深爱你。” “对不起。我对她给予的生命,不甚满意呢。” “她已经尽力而为了。” “我们能够做的太少。” “你不能怪她,她也不想添有这种意外——” “表姊,我们两个无法交通,我看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你可以坚持我受了添的刺激,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添的死亡使我觉得生命是一个骗局,如果你喜欢在红尘中打滚,期望街角有—个白马王子出现,我不反对你继续疲倦地走完一条又一条街,但不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改变我生活的方式。” 雪落在她毛茸茸的长发上。 “我知道,”我说:“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我的希望已经终止,我必须要这样活下去。如果我现在开始做吉甫赛人,没有人会原谅我。” 天美说:“可怜的表姊,你为什么要人原谅你?” “的确是。”我失笑,“原谅我,天美,我真的不配与你说话。” “表姊。”她再度挽起我的手臂,“别让好心的警察站得太久。” 我随她走进警局。 警官把文件还给天美,“你可以走了。” 天美点点头。 “请你打个电话给母亲。”我求她。 她微笑,“那会使你快乐吗?” “是的。” “好的。” 我紧紧的拉住她。我们到电讯局,我颤抖地与香港通话,天美很平静的接过话筒,与她母亲说了几句。 我再接过电话安慰了很久。 天美跟我乘车回伦敦。我们叫了部计程车。 在车内,天美与我说话:“生活好嘛?” “还是那样。”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天美说:“天天在那种无聊的地方出出入入,写着那种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故事,做着你自己都明白是无聊的职业,在那群可笑的人中生存下去,真是大智人勇,我不能够,这世界对我来说是太诙谐了。” 我平静的看着她。 “你并瞧不起这些人,是不是?表姊,但你必须与他们说话,与他们合作,每天你疲倦的回家,因为你又出卖了自己,你觉得肮脏,你是那么不快乐,所以渐渐养成了洁僻,不断的洗头发,刷地板,抹灰尘,但是你不能够再转变生活习惯,你真是老了。” 我悲凉地微笑,看着车子外边。 我也曾年轻过,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以为可以扭转命运。许久以前。 “可怜的表姊。”她紧紧的靠着我。 “你知道吗?天美,只有你知道我是可怜的。”我说:“谢谢你。” “没关系。当我们长大,我们的偶像一个个消失,到最後我们连自己都看不起了。一切罪恶来自知识。”她笑,“天啊。” 车子到了伦敦,车钱贵得离谱,足足走了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 我们走回旅馆,天美的裙子拖在地上,早巳变成半截地拖。但是她脸上那种畅意,又不是她的裙子可以解释。 旅馆门口躺着一个老人。 “看,”天美笑说:“看,生命在这个叫化子体内,但是生命却离开了添,你认为如何?” 我舒出一口气。 我说:“你可以洗澡,拿我的衣服与鞋子穿。” “谢谢。” 她进浴室,洗澡,洗头,然後换上了我的毛衣与裙子,羊毛袜,鞋子。 我叫来食物,她尽量的吃。 “我们几时回香港?”我问。 她抬起头来,“表姊,我不准备回家。”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爱克萨斯,如果你借钱给我,我可以去南斯拉夫,也许你没有注意到,吉甫赛人到处都有,我会参加他们。” “天美。”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人生大义,怎么样去掉孩子气的想法。”她笑。 “天美,等你父母亲死了,你爱怎么就怎么。” “我不行,那时我已老了,走不动了。” “我求求你,天美,他们爱你。” “但是他们不能帮助我,我也不能帮助添。” 我取出吹风,“让我吹干你的头发。”我开吹风机,梳她的头发,我说:“发尾开叉了,要修。” 她不出声。 我说:“天美,表姊老了,惹得你不高兴。” “没有关系,刚出生的婴儿也是骷髅。” 我说:“有一个叫贾宝玉的,他的想法与你有点一样。” “他在何处?” “做了和尚。” “剃了头?” “是,据说披着大红僧衣,向他父亲叩别。” “呵,剃不剃头不要紧,并不重要。”天美说。 “既然如此,活在哪一个世界都不要紧,何必跟吉甫赛人跑?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我大喝一声,“你又何尝又不是在逃避!” 她猛然转头。 “勇敢是努力活下去的人,不是为风花雪月想个名堂失踪的人。我仍然觉得你幼稚,做和尚为何要在寺院里做,在红尘中得道也是可以的,只要功力足够,吃荤吃素一样的,生物都会死,天美,如果要这样演说下去,整个宇宙属於虚无,我们该集体跳崖自杀,难道终究我们不是死路一条?” 她把头发编成辫子。 我说:“对於这种哲理游戏我感到非常的疲倦,我要休息了,我认为你应该觉得惭愧,叫我们这样满天下的找你。你生为人,有父有母,你死了他们也还是你的父母,谁叫你是人,不是金星怪物。” 我换上睡衣,按熄灯,假装睡着。 我当然睡不着。 我以为天美会走的,但是她没有。 她在我身边躺下。 我想到渴望得到的爱,生活的不平稳,诸般的失意,太习惯了,根本就不必悲哀。 乏味的生活,不能交通的人们,吃饭的人根本无法清高,只是有些人纯真,有些人假装。 跟吉甫赛人去渡假也是好的,天美会得回来。 她会找到另一个年轻的博士,结婚生子。是的。然後又怎么呢,不外是白头偕老。 我睡着了。 醒来天美不在,她的脏衣服在一角,我把它们拣起扔到一个纸袋裏,叫收拾房间的女侍去丢掉。 天美的父母富有,所以她可以去做吉甫赛,即使染了麻疯回来她还是他们的女儿。如果我小时候去做吉甫赛,离开了工作回来会饿死。世上有:不少人为一碗饭烦恼,不是为爱情,天美活在奢侈的世界裏,她不知道,是的是的,幼稚的人都觉得他们欠缺了解。 我把手袋大力掷向墙角,角子铜币全部滚出来。 推门进来的是天美。 “天美。”我看着她。 她的头发剪短了,夹着两只发夹。 “我去医生处检查,”她说:“医院报告明天可以出来,别担心,我不会有传染病。” “我以为你跟吉甫赛人走了。” “我不能,我欠父母,父母欠我。如果他们不是吉甫赛,我也不能做吉甫赛,人生在世,牵丝攀藤,死也不能自由。”她笑了。 我也笑,“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发疯和尚。”我说:“我想那已是极限了,我们的思想还是自由的。” “你知道那庄子?他说有这种一只脚的动物羡慕百足,百足羡慕飞鸟,飞鸟羡风,风羡思想。”天美问:“你知道那故事?” “当然。”我笑:“这世界糟透,但是可以更糟,幸亏我们住的地方没有饥荒,没有战争。” 她抬起头,“添永远不会回来了。” “是的,”我无余的说。 她低下了头,仍然没有眼泪。 她与我回了香港。 她母亲抱住她痛哭。 天美很平静,她不停的微笑。 天美坐在家中,听父母的话。 这是她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她失踪几个月内做了些什么事,她不告诉人,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与一班吉甫赛人混了良久。 吉南赛人在今日并不湏漫,他们偷窃,他们讨乞,天美并不能在那种地方寻到真理。 回香港後还在做我原来的职业,静默地,天天出入在谈不拢的人群中,有时梦见我的春天,有时没有梦。天美错了,我并没有希望白马王子会在街角出现,只希望没有意外,没有痛苦地活下去。 年终时天美的母亲送我一只金表做礼物,他们感激我。 天美变得很沉默。 有一日我们在搭渡轮过海,我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问得很玄,“你看得见男人吗?”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我看不见有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笑:“一百年前没有添,现在也没有添,什么地方来,什么地方去,自来无一物,自来没有添这个人,有什么好悲伤的?” 我沉默。 “你说得对,做和尚是太做作了,不过是一种姿势,表示他们与众不同,是後世人们发明的,觉悟实实在在是转念之间的事,百年之后,我有否与添白头偕老,有什么分别?”她笑了。 这是天美的爱。 她是她我是我 ******…… 访问 三天内拨了七十个电话给李观仪。 她一个都没有听。 都叫女秘书档掉: “李小姐开会” 、“李小姐告假”、“李小姐没有到”、“李小姐已早退”、“李小姐在赶功夫。” 李观仪的秘书及两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记熟——“是,我们知道你是天下杂志的记者于如明先生。” 她的手下非常聪明敏捷客气有礼,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观仪。 终于我说:“麻烦你同她说,我只要求一小时的访问时间,闲谈而已,访问稿可以事先给她过目,任她修改。天下是一本高级的时事杂志,我们绝不揭人私隐,无中生有,以及歪曲事实,有实例可以证明我所说皆是事实,请你同李小姐说一声。” 助手甲见我说到声泪俱下,沉默一分钟,“好,我同李小姐说一声。” “我明天再打来,无论如何,请李小姐给我一个答覆,可与否都好。” “好的。” 我吁出一口气。 同事小虞问我:“找到了没有?” 我摇摇头。 “奇货可居,”小虞说:“她从来不接受访问。” “从来不?” “从不。” “我不相信,我于如明一定要访问她。” 小虞看我一眼,“没有那么严重吧,又不是非她不可。这些日子来,无论是文坛、政界、广告、金融、影视、教育、纪律部队,时装、美术、舞蹈、商界,都有杰出女性接受我们访问,老实说,很多时人们认为被天下杂志访问是一种荣幸,我们绝不滥竽充数,绝不人云亦云,我们永远在同类型中挑选最好的人才,眼光独到,我们不担心没有嘉宾。” 我拍手,“老板要加你薪水。” “我不赞成你这种苦苦哀求的态度。” “我有点蜡烛脾气,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 “你在今日也有点名气了,”小虞不以为然,“别做得太卑下。” “为工作,不要紧。” “一个人太没架子,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不出声。 “老于,你就是这吃亏,你还去访问人?等人来访问你是正经。” 我笑了。 “况且李观仪父荫大如天,这种宠坏的千金小姐,没什么好写。” 我说:“午饭时候到了。” 第二天,李氏航业公司找我。 李小姐的助手说:“于先生,她说不。” 在我预料中!但我这个人一向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死缠烂打。“小姐,给我一个理 由。” 那位小姐笑,“她不喜欢接受访问。” “为什么?” “她不爱出风头。” “不,这不是出风头” “于先生,我手头上正忙,改天吧,改天再约,再见。”电话已经挂上。 这次连一向温和的小楚都嘲笑我。 “老于,尊重她的选择吧,有些人天生不喜发表言论,我曾要求访问一名写小说的女士达七年之久,她与我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就是免访问,做封面都不肯,她说她是地下铁路拥护 者,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所以,人各有志!再说,她的名气由她自己辛苦赚得,她不高兴将之用来点缀我们的杂志,她绝对有权。” 仍然闷闷不乐。 “李观仪不爱亮相,我们就忘记她,好不好?” 我说:“都看得这么开,都成为和尚寺,不是出版社了。” “老于说得也是,隔壁一家杂志社就是这么关的门,找谁都嫌烦,一句“人家怎肯赚我 们。就把责任卸得一干二净,于是图片、内容、编排,全部三流,读老的眼睛是雪亮的,谁肯买蹩脚刊物?也许老于这么认真求独家新闻是对的。” “你瞧。”我精神来了。 小虞说:“我不赞成老于这股疯劲。” “好啦好啦,开工,今日我要写五千字。” 我说:“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营生。” 小楚说:“做人才是最痛苦的营生。” “来,让我们齐齐闭门造车。” 三个星期后,我们在报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紧这段新闻!决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观仪的庐山真面目。 我的牛脾气不肯改。 殡仪馆内气氛肃穆,全部奠仪捐作慈善用,大厅内没有杂七杂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李观仪一个女儿,灵堂内只得她一人穿着素服。 我十分震惊于这种情形,一方面来讲,她几乎拥有全世界,另一方面来说,她又至孤至 苦。 来宾中达官贵人不胜枚数。 我略为贴近一点,才看清楚她的样子。 五官很精致,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肤白哲,神态哀肃,然相当镇静。 与一般廿多岁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她是李观仪,她父亲去世后,她手中掌握一百多万公吨的船队。 这是我一定要访问她的道理。 她脸上长得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倘若诗人的话是对的,那么她的灵魂是深不可测的。 可惜见到她不等于可以访问她。 我致敬后离开。 李氏航运是间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贵而低调的形象出现,几个主脑人物完全不在公众场合露睑,李观仪本人出掌大权,但对社交界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样困难的一宗任务,渐渐我也淡忘。 冬去春来,又是著名的黄梅天,一时风、一时雨、变幻莫测,穿雨衣嫌闷,脱雨衣嫌凉,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 我在做一个专题,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逐层介绍,虽有展览财富之嫌,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雾浓、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情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强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春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份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 我不出声。 “照说,钱,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可以买下堡垒,布置得美奂美仑,私人飞机,婢仆如云,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之后,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她会不会寂寞呢。” 小楚没好气,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穷人难道不寂寞? 我不说什么。 太阳藏在雾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一做便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会饿饭,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见到我,惊异于巧合,犹疑一刻,向我颔首。 我站在该处,三十秒钟不动,如电影中之凝镜。 心中想问:喂,你把头三十亿财产,拿来作什么了?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挂在书房里? 她也没有动,两人在潮湿的南风中站半晌,她问:“车子修好没有?” 我没想到她会与我说话!我清清喉咙,唔嗯唔嗯,老司机在一旁笑,我终于说:“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头。李冢的女佣早打开大门恭候,她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 她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用公司的机器脚踏车。” “啊。”语气似非常羡慕。 “我有头盔可借给你。”我忽然没头没脑的说。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机动容了。 她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矛盾的神情来。 这已是第二次偶然见面。谁能担保还有第三次?这一次不下个决心向前迈一步,以后再见一百次也是枉然,顶多不过是再点一百次头。 这次没有表示,以后障碍重重,当中隔着也许一百亿的钞票,再也脱不了身。 她说:“在这种天气兜风,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压下喉咙,“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摊摊手,“没有冒险,何来乐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还等什么?” 老司机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得目送我们。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观仪穿上,把头盔递给她。 踏下油门,机车呼地发动,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赏初放的洋紫荆及紫藤,新铲过的草地发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旷神怡。 我一生人廿余岁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奇妙的感觉,我忘记一切不如意的琐事,只感激上主恩宠,给我如此欢愉的一刹那。 我把机车自山顶这一边兜到另一边,一阵急风,吹下半树桃花,拂了一身还满。 我把车靠路旁停下来。 身后的女郎说:“在巴黎,有一种树,三个人高,一人合抱,开黄色的小花,不住的开,不住的落,人站在树下,花瓣如泪下,落光了就算数,要等明年,我始终没有问当地人,那是什么花,什么树。”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晓得会遇上你,而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她没有再出声。 机车往回开的时候,潇潇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湿她,把车子开得略快。 谁知她却说:“咖啡馆,你看见吗。” “露天咖啡馆,怎么坐?” “有太阳伞。” 我笑,“下雨天在太阳伞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脆而温柔,快乐似云雀。 我把车停路边,与她踏入咖啡馆。 侍应不相信有人这么好兴致,持餐牌过来。 我俩除下头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热狗。” “两只热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应懒洋洋地走开。 我悄悄说:“打断了他的闲情。” 桌子上的漆剥落,凳子是湿的,台布上不是污迹子就是穿一个个孔。 她的脸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干。 她迷惑的问我:“你是谁?”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说。 “我们并没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来!是用奶粉冲的,且一块一块,没冲散,她看着笑了。 啤酒跟着上,没有冰过,微温,真过瘾。 两只热狗硬且干,肉肠瘦瘦的缩一角。 我说:“芥茉相当香。” 她又笑,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她快乐自内心发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灵光一闪。 我们是否恋爱了?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便是这样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谁,她不知我是谁,所以她比我更快乐。 而我,我一直是个悲观的人,我没有苛求,快乐是快乐,一分一秒都应紧抓不放,每个细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贸然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过一会才把手缩回去拔拔头发。 我陶醉在这情调中,战争饥饿与疾病都距离十万八千里,与我俩无关。 我浑身湿漉漉,头发绞得出水来,喝着热啤酒,硬面包,却自觉快活似神仙…… 该死,这不是爱情嘛。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郎,怎么会得凭两面之缘就产生这种强烈的感情? 没头没脑,没有根据,攻人不备,也全是爱情的特征。 美?一点也不,又破又旧,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样,在此时此刻,再也看不到丑恶的一面。 我问:“你冷吗。” “不。” 我也不觉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应当建议散散步,她会不会笑我老土。 她取过头盔,我替她轻轻罩上。 我知道我们应当回去了。 “司机尚在等你。” 她无奈的点点头。 我们沿着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门口。 老司机松口气。 我们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丽的一小时。 “慢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她问。 “你还想见我?” “自然。” “那么让我们约好下星期下午三时在这里等。” “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说。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会再见我。” “怎么会,别傻。”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观仪。” “我叫于如明。” 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么,一时还没想转来。 我知道无论如何躲不过,于是说:“天下杂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头来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同一人?天下那么大,为什么这人竟是那个讨厌的记者? 她张大嘴,模样天真且可爱,完全不似有亿万家产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女职员,收入与我差不多,但足够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们俩凝视艮久。 我终于苦涩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写这段访问。我不会因那小小的稿费做你所不悦的事情。” 她什么都没说,仍然非常震惊。 这个傻女孩,一点全活经验都没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坏人。 我黯然。 当然她不会再见我,她甚至不会相信我得到资料会不写出来。 我心如刀割,掉转头离开。 心痛的感觉持续很久很久。 在办公室中,我变得呆若木鸡。 小虞说:“又一家杂志惹麻烦,当事人读了访问顿时炸起来。没有什么比不忠实的记者更讨厌,无中生有,断章取义,乌搅。例如被访者说:张小姐也认为女性应该独立,否则好像浪费社会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实,写成:张小姐认为独立女性浪费社会栽培。还有,唯恐天下不乱,人家一时不察,漏了口风,他又抓住小辫子,大做文章,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来出名,败类太多。” 我问:“我们这行算不算厌恶性行业?” 没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无聊。 为什么我不是教员、律师、医生、文具、清道夫、售货员、大班、经理、运动员、间谍、军人、警察、模特儿、摄影师、演员、画家、作曲人? 为什么我偏偏是个撰稿人? 一千个行业,偏偏选中这一行。 又偏偏李观仪最怕这一行业的人。 整件事像一个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访问!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与她碰头,等她与我产生感情…… 但愿我这么工心计。 小楚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养成咬铅笔的习惯?当心中铅毒。” 铅笔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继续取笑我,“只有怀春的少女才有此类烦恼的小动作。” 我转过面孔,不与他分辩。 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叫做苦恼。 李观仪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无望了,她的感觉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问我:“老于,你有心事,来来来,一人嫌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这是做记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没有什么人会把千古忧心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一直呆了大半个月,对于自己还能吃饭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诧异,内心像被针刺,但坚忍着。我瘦许多,衬衫领子都松了。半夜梦回,时常感怀身世。 我再也不是从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头丧气,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有一邮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个,声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签收。 是一封双挂号邮件。 我没精打采的把它搁在一边。 小楚问:“是什么?” “不知道。” “您老别万念俱灰好不好?拆来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将信封拆开,有一叠照片跌出来,小楚一手拣去看,另一封停被我抢在手中。 上面只有两行字,没有上款,亦没有署名,只写着:“没有照片,访问失真,附上近照十帧,或可选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样,一边脸的耳朵烧起来,我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夺回来,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吓得大叫起来。 是李观仪的照片。 她不但原谅我并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与相片齐齐按在胸前,但觉一个个细胞全部复活萌芽,一刹间且开出花朵来。 我欲跳跃,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终于镇静下来,拨通电话,接到李民航运,清清喉咙,说道:“我是天下杂志的于如明,找李观仪小姐。” 接线生立刻说:“请稍等,李小姐正等你电话。” 她的日子 ****** 难念的经 ****** 信 ****** 女人们 ****** 太太小姐 ****** 情人 ****** 落阳道四号 ****** 第三者 ****** 宝贝 ****** 翡丽琶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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