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元稹人在江陵,心还在长安。漫漫长夜,总会想起与白居易在一起的日子:
夸游丞相第,偷入常侍门。
爱君直如发,勿念江湖人。
这首《酬乐天登乐游园见忆》,是元稹版的“往事只能回味”:
乐天啊,我的朋友圈有丞相公卿、豪门名流,可我偏偏爱你的直脾气。此刻,我又想你啦。
这表白力度,相当扎心。
那一夜的大明宫,同僚早已打卡下班,只有白居易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在给元稹写信。
由于情绪太激动,想说的话太多,信写了又改,信封封了又拆,他竟然熬了一个通宵:
《禁中夜作书与元九》
心绪万端书两纸,
欲封重读意迟迟。
五声宫漏初鸣后,
一点窗灯欲灭时。
两年后,元稹又被贬到四川通州,屁股还没坐稳,得知白居易也被贬了,去了江州。
患难见真情,元稹马上修书一封: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杀伤力太强大了,白居易一封接一封回信,比如“谁知千古险,为我二人设”,比如“如何含此意,江上坐思君”、“生当复相逢,死当从此别”等等,一个字:我想你。
在一封叫《与元九书》的诗里,还说他俩的感情与众不同: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
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
一日不得见,愁肠坐氛氲。
如何远相失,各作万里云。
氛氲的意思是“心绪缭乱”,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会心绪缭乱?
咳咳,我也有点乱。
元稹老婆去世,他写过很多悼亡诗,最感人的一句叫“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说只有彻夜思念,才能报答老婆为他受的苦。
这个待遇,不知道死去的韦丛有没有享受到,反正,活着的白居易享受到了。
元、白往来的诗里,动不动就是彻夜思念。
比如白居易这首《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眼睛都熬痛了还不睡,真想递给他一瓶滴眼液。
老白这么痴情,元稹当然要回应了,他也不睡,听着满山的杜鹃声,凄凄惨惨:
《酬乐天舟泊夜读微之诗》
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
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
俩人不光写诗,对彼此的生活也很惦记。
夏天到了,白居易就给元稹寄衣服,那是大唐时尚时尚最时尚的潮男夏装:
“浅色彀衫轻似雾,纺花纱裤薄于云”。
上衣很轻,浅浅的文艺色调。裤子很薄,透明蕾丝材质。
在包裹里还不忘附上一张贴心提示:
“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杀君”。
别嫌太薄太性感,赶紧穿上,可不能把自己热坏。
元稹没被热坏,而是感动坏了,他马上买了四川的绿丝布和白轻褣寄给老白。
这两种布料现在见不到实物了,但特点也是又轻又薄。白居易赶紧让老婆做成衣服:
……
袴花白似秋去薄,衫色青于春草浓。
欲著却休知不称,折腰无复旧形容。
阿九啊,料子我收到了。浅色的裤子,很薄,很轻;上衣是青绿色,很养眼。咱们就叫它“青绿装”吧。
说完,白居易有点羞涩:可惜我老了,驾驭不了这种风格,呵呵。
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按说,这就是一句调侃,不用当回事,可在元稹眼里,白居易的一丝情绪波动,都是大事,他马上回了信。
这首诗强烈建议你读完,我觉得元稹对白居易的小心思都在里面:
湓城万里隔巴庸,纻薄绨轻共一封。
腰带定知今瘦小,衣衫难作远裁缝。
唯愁书到炎凉变,忽见诗来意绪浓。
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万水千山总是情,两套衣料我给你装好。
我知道你瘦了,不能先给你做好衣服。
怕快递太慢,等你收到天气已转冷,收到你的信我就放心了。
那身青绿装很好的,我都想象到你穿上它的样子了,很帅的。
满满的爱意有没有。
05
除了日常互诉衷情,俩人还喜欢到处撒狗粮。每到一个地方,都给对方写诗留言。
比如,那一年元稹经过阆州,又想念老白,见不到人,就抄老白的诗排遣寂寞,然后自动上墙:
《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
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白居易表示很感动,不管走到哪里,都先找元稹留下的记号: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这两位的感情,都惊动元稹的第二任老婆了。元稹在他的一首《得乐天书》里写道: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老白啊,邮差刚进门我就哭了,把老婆孩子都吓到。她们知道,我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定是收到了你的信。
顺便说一下,这几年间,那个叫薛涛的女人经过一番痛苦挣扎,终于放弃了元稹,她在分手诗里,把元稹比作柳絮: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为啥要北飞?
男人之间的感情,女人能猜得透吗?细思极恐,不能多想。
之前说过杜甫给李白写了十几首诗,都觉得他们交情深了。
白居易和元稹之间的唱和,简直是日更的,动不动就是“一百韵”“诗三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乘车行船,任何时间都在想念对方。
如果以上的诗还算正常,那下面几首就不能过多描述了。
那一年,元稹接到调令,从四川往河南走,白居易从江州出发,在宜昌等到他,俩人“停舟夷陵,三宿而别”。
那“三宿”里聊了啥、做了啥,我们不知道,只知道俩人猛喝酒、疯狂买醉。
白居易写的《醉后却寄元九》是这样的:
蒲池村里匆匆别,澧水桥边兀兀回。
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元稹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他又“万重离恨”了。
最有意思的是元稹的回诗,名叫《酬乐天劝醉》: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
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哥,美人喝醉后,我懂。王孙喝醉后,我也懂。你把我灌醉,是几个意思?
辣不辣眼睛?
如果不够劲,元稹还有一首叫《嘉陵驿》的诗:
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
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
嗯,元稹老师,真的无人知道你的意思。
......
只是,他老婆除外。
06
没过多久,白居易调往杭州,元稹调往渭南做刺史。
这里插入一个小知识。当时的人做官,肯定首选长安,其次是西京洛阳和首都周边,总之,离中央越近越好。
渭南紧邻长安,是个好去处,可元稹听说白居易去了杭州,马上申请调令,要去绍兴。
元太太当然不同意了,老元啊,你到底在想啥呢?咋净往十八线城市跑?
因为绍兴离杭州近呀!
为了顺利去绍兴,元稹特意哄了老婆,这在他的《初除浙东,妻有阻色,因以四韵晓之》说得清清楚楚。“除”是任职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起初老婆不答应我去绍兴,写诗哄她》。
一到绍兴,元稹就像换了一个人,终于离白居易更近了,人间很值得:
《酬乐天喜邻郡》
湖翻白浪常看雪,火照红妆不待春。
老大那能更争竞,任君投募醉乡人。
这首诗,可以用过一句话概括:
再不浪,我们就老了。
这两三年,元白似乎又回到蜜月期,一起编诗集、排歌舞、考察青楼产业,还玩起了竹筒传诗,绍兴、杭州、苏州,都有他俩的快乐身影。
直到有一天,白居易调往洛阳,元稹又开始了借酒消愁:
冰销田地芦锥短,春入枝条柳眼低。
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老白啊,冰雪融化,春回大地,又到了动物们求爱的季节。我多想有一双隐形的翅膀,飞到你身边,喝一坛醉生梦死。
看到没,这就是元、白的爱情~哦不,是友情。
事实上,这两位写的诗远不止这些,白居易回洛阳的第二年,元稹也回到长安,二人的“思念诗”从没停止过。
公元831年,53岁的元稹在武昌节度使的岗位上暴卒,白居易在洛阳收到消息,天塌了。
运棺材的车队经过洛阳,白居易扶棺痛哭,连小蛮和樊素都化解不了他的悲伤。
在给元稹的祭文里,白居易写道:
“死生契阔三十载,歌诗唱和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
又说“公虽无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俩人是形与影的关系,是皮和毛的关系。
没有元稹的岁月,是白居易的余生。
午夜梦回,垂泪天明。八年后的某个清晨,年近70岁的白居易又想起了老元,一首七律含泪写成: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这首《梦微之》不用解释,可谓字字含情,唯一要说明的是,阿卫是元稹的儿子,韩郎是元稹的女婿,都是英年早逝——希望坟墓里的元稹不得知。
说实话,现存的5万首唐诗里,能把人看哭的不多,我觉得这算一首。
纵观元、白的唱和诗,不管是数量,还是内容,都超越一般朋友关系。
这俩人到底啥关系,我不敢瞎说,还是找个正派的权威吧。
300年后的南宋,一身正气的杨万里也被元、白弄懵了,他老人家挠挠头,表示想象空间很大:
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
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渠”的意思是:他们。
元白的一生,经历了永贞革新、藩镇叛乱和牛李党争,大起大落,患难相扶。
俩人的感情,在唐朝诗人里称得上最铁的一对。
认识白居易那年,元稹还很年轻,他的成名作叫《莺莺传》,这篇小说的原名,叫《传奇》。
就用《传奇》的歌词结尾吧: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