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伶人往事”
文章来源: 简宁宁2010-02-27 16:18:49

在五岁以前,我有过一段梨园生涯。

 

当时,我的父母都在东北工作,我跟着姥姥姥爷住在北京。姥姥姥爷要上班,而街道幼儿园又不肯收五岁以下的孩子,于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姥姥姥爷把我送到一位姑奶奶的家里,在她家寄养了两年。

 

姑奶奶出身于京剧世家,她本人年轻时也曾粉墨登台,嫁人之后才淡出了娱乐圈。我的姑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懂事以后,我常常对着一张姑奶奶年轻时的放大照片出神,至今我仍然能回忆出她是多么的让我惊艳 ---- 照片中的绝代佳人长着一张完美的鹅蛋脸,雪肌冰肤,眉眼酷似上海的大明星秦怡,披着一肩老时候最时髦的大波浪式的烫发,轻点朱唇,淡扫蛾眉,一身素色 缎子旗袍紧裹着丰润而又凹凸有致的身材,和当时我身边那些穿蓝制服列宁装的大人们比起来,那是一派什么样的风情啊!在姑奶奶那间只能容下一张床,处处堆满了杂物的小屋子里,这张相片挂在斑驳的墙上,竟使得满室生辉。

 

提起姑奶奶,我总是不由地想起美人胚子这四个字。即使在文革后期,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被赶出家门,在我的印象之中,五十岁的她皮肤仍然白皙细嫩,身材依旧骨肉停匀,眼眉间还是那么顾盼生辉。

 

姑奶奶嫁的是圈里人,丈夫曾经在一个国家级的文艺团体担任团长。文革中,被揪出来批斗。斗了几天之后,就通知姑奶奶去收尸,说是自杀了。姑奶奶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官方结论。她说,丈夫早晨离开家时,是她亲自给换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怎么到了晚上收尸的时候,内裤里会有那么多血迹?

 

姑奶奶原来住的是一座两进两出的大四合院,在琉璃厂荣宝斋的后身儿,闹中取静的一块宝地。丈夫不明不白的死了以后,政府马上将四合院没收了。姑奶奶死求活求,被安排到院子门口,原来她家门房住的一间小平房里。那房子是真正的一间屋子半间炕,那个炕还是上下铺。躺在上铺,能听到房顶老鼠的走路声。 窗户都是纸糊的,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姑奶奶有三个儿子,现在一下子断了生活来源,没了丈夫,没了住处,她一个寡妇戏子如何养的起三个孩子?姑奶奶狠狠心,把三个孩子都送给了亲戚。

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这些事姑奶奶自己从来没说过,都是我从姥姥姥爷那里听来的。我不知道姑奶奶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后来,我们这一代陆陆续续地出生了,姑奶奶开始给几家亲戚看孩子,赚一点儿抚养费,维持生计。我和我的几个堂表兄妹姑奶奶都带过。

 

章诒和在《伶人往事》中写到艺人的奇特,时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浊,将其托起或吞没。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姿态与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

 

我姥姥常常说,她这辈子最佩服姑奶奶。她说如果把姑奶奶的遭遇加一半在她的身上,她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姑奶奶不但没有死,而且,角儿的万儿一点儿不改。吃喝玩乐,痛快洒脱。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姿态和精神, 她保持并贯穿了一生。

 

在姑奶奶家里,我过了两年的夜生活。每天中午过后才起床,起来后姑奶奶喊喊嗓子,活动活动身段,喝两壶茶,就带着我出去吃晚饭。姑奶奶喜欢下馆子,可能 也是因为她那个小屋子里做饭太费劲。每个月我的抚养费都被姑奶奶用在了吃上。我们最常去的是虎坊桥附近的晋阳饭庄,因为离琉璃厂近。也去翠华楼吃肘 子,去蜡烛餐厅吃鱼香肉丝,或者去琉璃厂门口的一家饭馆,吃那里有名的牛肉炒饼。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相信姥姥姥爷说的那些关于姑奶奶的故事。因为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住的地方破旧以外,我感觉不到一点穷困的迹象。记得有一次姑奶奶炖了一锅鸡汤,见我不爱吃,就出去给我买了半斤巧克力。倒是后来回到姥姥姥爷家里,顿顿熬大白菜,巧克力也变成了奢侈品,再不能当饭吃了。

 

吃完那个早晚饭,那边厢锣鼓声喧天,夜戏开场了。姑奶奶毕竟有很多梨园行的故旧,我猜她听戏不要钱,因为她天天带着我一场接一场地听。有时前台听了上一场,再去后台听下一场。赶上唱戏的高兴,还给我罩上件戏服,把我也抱到台上去。我记得我还在乐池里听过好几场戏。

 

到了半夜两三点,再晚的夜戏也散场了。姑奶奶带着我回到家,并不就睡觉,还要斟上一盅白酒,喝上两口,回回戏,之后才能就寝。

 

五岁那年,我被姥姥姥爷接回去,就此结束了我的戏梦人生。但是姑奶奶的传奇并没有结束。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姑奶奶动员我姥姥让我学戏。大概她那时候生活稍稍宽裕轻松了一些吧,她同时教好几个小孩儿唱戏,看着有苗子好的,就送到正规的戏曲学校去。我姥姥没答应。后来姥姥说起这件事时,颇为不解,她说姑奶奶自己走上这条道儿,混得家破人亡的,为什么还要把孩子也送去干那个?我有点不相信姑奶奶能看上我,因为我唱歌老跑调,身上一点儿艺术细胞都没有。

 

后来,听说姑爷爷被平反了。按理说这也算是件好事,只是对于姑奶奶来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改的了的是结论,改不了的是人生。我总想,姑奶奶在街道办公室听到平反的消息时,应该像《芙蓉镇》里面的胡玉音一样,喊一声:你们还我的新屋,还我的男人!

 

男人是还不回来了。政府却不计前嫌,把姑奶奶请去,问她能不能请她婆家台湾的亲戚来大陆投资。姑奶奶笑着说:请当然可以请,只是,亲人回来问起丈夫的死因,我该怎么说?

 

大四合院,据说,政府曾经和姑奶奶商量过,说那里面已经住上了十来户人家,姑奶奶如果要收回自己的房产,政府就得来一个小规模的拆迁。姑奶奶没有要回她的四合院。人都没了,要房子还有什么用?又何必搞的十几家人承受搬迁之苦呢?

 

她送给亲戚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孩子们要求回到亲娘的身边来,被姑奶奶拒绝了。她说人家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你们就是人家的孩子了。只要你们过的好,亲娘不亲娘的没什么关系。

 

姑奶奶无牵无挂,政府补发的她丈夫的工资,都被她花在了旅游上。六七十岁的年纪里,姑奶奶去了很多地方,连戈壁滩敦煌那样的地方她都去了。我想,姑奶奶是把这一辈子看透了。

 

再后来,京城大兴土木,这回是真的拆迁了。姑奶奶后来住的房子在被拆之列,因为坐落在琉璃厂重点保护的地界儿,政府赏了一百多万。姑奶奶一分钱没要,全给三个儿子分了。前几年大规模拆迁的时候,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因为拆迁款的分配问题,打的不可开交,将自己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告上法庭的都大有人在。而我的姑奶奶,虽然没有留下一分养老钱,却被她的三儿子接到家里,和儿子媳妇一家,还有儿子的养父母同住,得以安享天年。我妈告诉我,她总是听三儿媳妇说:我那个亲婆婆实在是太好了!

 

山河依旧在,往事已无痕。我想,姑奶奶在伶人中应该也算是个异类吧?艺人大多恣意纵情,自恋而又脆弱,似姑奶奶这般看透这粉墨人生,去留无意的,怕只能是个性使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