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一段歌 -- 写在父亲节【下】
文章来源: 简宁宁2011-05-26 17:39:24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父亲留在我心目中的,就是一个温和但却懦弱的形象。 

在那个所有的中国人都永生难忘的六月,大开杀戮之后的第二个早晨,我实在无法呆在家里,我被强大的好奇心驱使着,假借回学校复课,我骗过了姥姥姥爷,悄悄地骑上车向广场而去。 

那个早晨的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 大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人们脸上的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面上不时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碎片。当我骑车通过大栅栏的时候,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我父亲。 

广场仍在戒严,我们骑到正阳门就不能再向前进了。我看到广场上的士兵们排成一个个的方阵坐在地上,他们看上去很疲惫,但是怀里都抱着枪。我还看到了一辆辆的坦克和装甲车停在附近。 

然后,我就看到我父亲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子摔在一旁,走到离士兵们最近的地方,对着荷枪实弹的军人,破口大骂起来。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直到今天。 


目睹着那一幕的时候,我除了害怕,没有别的感觉。我就像当时大部分年轻人一样,完全迷惑了。翻云覆雨的指令,铺天盖地的谎言,让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谎言被日复一日地重复和加强之后,我甚至否定了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东西。 

可是我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一天晚上,新闻里又在播放中央领导接见戒严部队时,我听到父亲在我身后小声说:“真卑鄙!”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他的语气非常的坚决。 

直到很多年之后,我看到了曾经真实地发生过的一切。又因为自己的年龄渐长,我也经历了从热血到冷静,从理想到理智的转变过程。当年的一切在我的头脑中清晰了再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却只有一件事越来越清楚,越来越焕发出光彩,那就是父亲的那一声怒吼。 

公平和权力的博弈,变革与稳定的冲突,以及学生运动这柄双刃剑所带来的希望和造成的破坏,当年的是非曲直或许需要五十年,一百年以后才会清晰地澄现在我们面前。但是有一点我不会怀疑 --- 希望的曙光真实地照耀过。不仅照耀在极易冲动的年轻的头脑之中,更是照耀在那些历经了世事,饱尝了生活艰辛的成年人的心上;不仅照耀在冰心和李慎之这样的大学者们的身上,更是照耀在千千万万如我父亲一般最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上。 

我的父亲是一个最最普通的中国人。但是他的一生,以及他在那个清晨的所作所为,或许可以为研究六四的学者们提供一些启发 为什么几个青年学生的一腔热忱,能如此迅即地演变为一场全民参与的运动?为什么“自由”的星星之火能够在中国大地瞬间燎原? 

 

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三个月,我一生中最难忘的那个秋天,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播放这样一首歌: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
究竟为什么? 


二十年来,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看到我自己蹬着自行车,从学院路的宿舍到陶然亭北门外的医院去看父亲。晚期癌症的病人哪一家医院都不肯收,我们托了关系才把父亲送到这家街道医院。我每天下了课就骑车穿过整个北京城(那时的北京城区很小),在父亲的病房里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回学校上课。
 

骑车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我常常会留恋于马路两旁窗口里射出的一束束灯光。我羡慕每一盏灯下面的那个家庭,想着那里面一定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没有不治之症,没有生离死别。 

那个秋天北京正在召开亚运会。父亲刚住院时赶上亚运会开幕,烟火不断。一天晚上,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父亲一个人站在医院楼顶宽宽的平台上,背对着我,正在看烟火。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靠在父亲的身边。父亲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胳膊搂住我。漫天烟花下,我们父女二人就那样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那晚的烟花很美。姿态各异的花簇呼啸着奔向无垠的夜空, 用它们全部的力量迸射出瞬间的炫丽,灿烂光芒照亮了我脚下的山河大地! 

 

我很喜欢那一首歌的最后几句歌词,就让我用它们来结束这篇怀念父亲的文字吧: 

恩怨忘却
留下真情从头说
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故事不多
宛若平常一段歌 
过去,未来,共斟酌。

 

亲爱的爸爸,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