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文的老师们(三)
文章来源: 简宁宁2012-10-24 20:07:42
高一时教我们语文的是王老师,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课也讲得极好。

高一那一年,我们似乎一下子,都长大了。

如今的当红导演 L,那时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但是语文考试常常拿第一名的是我(也只是考试分数高而已,没有多少真正的本领)。 而王老师即不喜欢 L,也不喜欢我。王老师喜欢另外一位女生(女生B),他认为女生B是他教过的学生里面作文写得最好的一个。(女生B的作文的确写的很好,她那一手清秀整洁的小字也让我绝望地羡慕。)王老师对女生B的偏爱惹恼了男生B,因为男生B认为他才是王老师所有学生中作文写得最好的(男生B的作文也的确写得很好,他那一手清秀整洁的小字也让我非常羡慕 --- 由此看来,老师对学生的“移情别爱”,同恋人之间的“移情别恋”是一样的,移来移去,喜欢的都是同一种类型。)男生B是我的暗恋对象,但是我却在放假时和男生C单独出游(这是我中学时代做的很不够朋友的一件事,大概是我个性中邪恶一面的最初展现)。男生C是个非常可爱的男生,而他那时最最要好,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就是如今的当红导演 L。

中学时代,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能够弄复杂的地方,务必要弄的极为复杂,这样我们才可以“爱上五楼(汇文教学楼的最高层),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们一定要经过那以后真正复杂繁琐,“剪不断,理还乱”的数十年人生,才可以认识到“简单生活”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在汇文,我做了很多年的数学课代表,可是我的数学并不是一直都好。高一时的立体几何,是我学业上最大的噩梦 --- 那些虚虚实实的线画出来的三维图形,是我至今都解不开的密码。在别人眼里是“凸”出来的地方,在我的眼里一定是“凹”进去的。整整一个学期,我就像是《虎口脱险》里面那个对眼儿的机枪手,盯着黑板上的图形发呆,那些图形在我的眼前常常幻化出数个孪生的兄弟,“凸凹”各不相同,拼了命的要重叠到一处去。在这“凸凸凹凹”之间,我的立体几何一直在70分左右徘徊。


等到高二学习解析几何,我才再次如鱼得水。原来我以为这是因为我和解析几何有缘,后来才发现,解析几何的确是比较直观易学的一门课。更重要的,教我们解析几何的段老师,实在是一个太好的老师了!

段老师,50岁出头,学问和人品全都没得说!更令人难忘的是他为人的谦逊,谦逊到他对我们这些学生说话也会常常以“您”开头。我从未看见段老师有板起脸来的时候,无论是对着校长还是对着学生,他都一样的态度谦谨。

除了那一次的路遇:

我行走在学校附近的“幸福大街”上,段老师骑着二八单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车上的段老师,弯着腰,弓着背,眼望前方,脸上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勇敢坚毅。段老师的自行车后座上夹着葱和韭菜;段老师身上,像是背书包一样,斜挎着一辫子滚圆滚圆的白皮蒜!

在课堂以外的地方遇到老师,这对我一直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一次在菜市场见到老师时那份震惊的心情 --- 神仙下凡啦!原来老师也和我们一样,也要吃饭,也要排队买东西?

这种感觉持续了我的整个求学时代。虽然我已经不再震惊,但每一次这样的偶遇都使我进一步的明白 --- 世界不只是学校;而学校之外的那个世界,也并不都如老师在课堂上所讲述的那样。



周老师,我中学时代最后的一位班主任。为人极为和善。

我有一次在周老师面前哭了,说我不想去学医,不想一辈子要念那么多的书。周老师笑着说:“哪里会像准备高考这样辛苦啊!”

高三总复习开始的时候,学生运动的烈火也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周老师人在课堂,他的女儿在广场。

每一个人都想听他讲广场的事,可是周老师表现的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一样。

于是我们自行在民间传播各种听来的故事,大家传的斗志昂扬,恨不得立即加入革命队伍。但是六月四号一过,这些故事被我们自己推翻了,我们开始流传反面的版本。

比如,有一位同学,他的妈妈在医院工作。他本来说,他妈妈有同事死在广场上。一个星期以后,他主动辟谣,说那位同事根本没有死,昨天还和他妈妈一起吃饭来着。

颠来倒去之中,我们高考了。



中学毕业的时候,我们早已经不唱“带上团徽走向未来”这样的歌了,我连团徽都丢到不知哪去了。

毕业时我们唱的歌是 ---

“我像一只,火鸟,无声地,燃烧。我要唱那,那一首歌谣,去到天涯海角。”

这是大学生们在广场上唱的歌儿。

“未来”对于我,已经不再是“梦中天堂”。在汇文的六年时间里,我一点点地见识到了“未来”的雏形。

然而,当“未来”还只是梦境的时候,它有着非常清晰的样子;而见识了一些“未来”的我,却是前所未有的迷惑。

我需要那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才能渐渐了解汇文带给我的是什么。

汇文的老师们,他们不是圣贤,他们都受到来自自己个性及当时社会的局限。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非常认真负责于自己的工作。同时,他们各自于教学之外留在我们生命中的,也许更为重要。

毕竟,我早已经记不起从保定到北京的距离,可是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段老师背着一辫子蒜,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