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母亲的艺术
文章来源: bymyheart2013-03-14 06:31:29

女红:母亲的艺术

  三月了,春天的气息透过白雪的压抑弥漫在空气中,那春的复苏由地下生发而来,顺着树的支条传递到空气里,来到心上。最后一场很湿的雪落在树的每一细小分支上,自然真是很周到,这样的濡润全面只有天可以做到,伟大的涵盖从根到梢儿。看着这些静静中的变化,苏醒,生命的生发,我意识到深刻的启蒙都不是在大声喧哗中发生的,它像母亲孕育和教养的方式。
  伴着春来,温润的气息总让我想起母亲。她生在春天,也在春天里告别。这个轮回是我生命里最深沉的启动,冲动和回旋。
  我在她濡润养育下好比一棵树,随着我的成长她的离去,独立是一件痛苦的使命,我永远地带着她储存于根的信息,在成长中成熟,增加年轮,但我的确已经进入自己独立于她的轮回,气数。
  我已经能够自己从根上吸取养分,从梢上追寻阳光,通体 历经风雨,来自根的DNA印在每一个年轮上,同时也平添进我汲取来的天地精华,它们一起构成我自己独立的信号,在岁月的每一次轮回里丰富着,变异着,再生着成为大树老树,我站在风雨里,华盖下路人乘凉避雨。
  我母亲走出那个祖上建造的庭院时其实不过二十几岁,我不知道什么力量在那个翻天覆地的时代里她依旧保存了很浓厚的旧气息,并没有被新社会完全改造彻底,竟然守候着过去传统家庭的妇道和人道,或许因为她没有机会参加新社会的学校学习政治文化,职业和革命意识,反而因祸得福,她依然随着旧意识的惯性在新的社会里按照自己知道的方式和态度经营自己的日子和家庭,教养自己的孩子,随遇而安,因陋就简。

  不赶潮流的习性也许因为秉性,也许来自旧家族的思维习惯传统意识,并不是什么都是新的更好。
   母亲是个真正的女性,生的漂亮,性格温和而厚道,知书达理。她的女红,厨艺,育儿源于祖辈又加上她自己的学习,丰富而人性,她又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我是她的孩子是一种非常的幸运,小时候当然仰仗她的养育成长,成人后也惠泽于她的通达,我常常从她的手的抚摸中领悟她的鼓励慈爱和赞许,她是那样地让我感到踏实安心,在她身旁我可以倒头就睡着。
  我成年以后还是把心事毫不保留地说给她,她其实也不一定懂,但是仍然兴趣盎然地听着记着。我哥姐也是这样,于是母亲成了我们的信息枢纽,我从妈妈那里得知其他人的事情和心情。这个家因为母亲牵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中国传统旧式家庭对女人的教育除了三从四德,四书五经,识字算数外还包括做女红的训练。我想这使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出嫁后,大宅门里的姑嫂成群更迫使她学会更多的女红,飞针走线中嵌入无限对人生的向往,幸福的向往。战争风云社会动荡被那紧闭的大门关在这些女子的生活之外,她们是一些很单纯的生灵。

  一直到内战结束她才开始走出那个封闭的家乡的大门接触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我不知道当时她明白多少这些变化对个人生活意味着什么,那种旧式庭院里的的生活结束了,她并没有哭天抢地,纤细的双手不再只是做女红,为了养活我们什么都做,她年轻,好学,默默地忍受从没经历过的赤贫般的生活,面对新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四个孩子一个接一个来到这新的世界,像嗷嗷待哺的小狼,肩膀挨着肩膀排在那里。我们的衣服,鞋子,毛衣,棉衣,棉鞋都是她一针一线地缝制。小时候我老是记着灯下她打毛衣的身影,睡醒一觉她还在那里一边打毛衣,一边等着我父亲下班回来。
  毛线都是她拆了自己或者父亲的旧毛衣,再添加一些别的颜色重新织成小孩子可以穿上的样子。那时候布票的布都没有足够的钱买下来,母亲的办法是把自己过去的裙袍衣服,我父亲穿过的长袍马褂重新剪裁,给我们改成棉袄面,找出一些压箱子底的布料给我和姐姐做个小连衣裙。连我父亲的呢制礼帽也变成我们脚上穿的鞋面。那时我身上的衣服倒都是满值钱的面料。
  我们被她打理的整齐干净倒也看不出没有新衣服穿的尴尬。
  不管怎样她用自己的辛劳和创造让我懂得要勤劳干净,即使清贫也要干净,也可以做得好一些美丽一些。
  我们简陋的家中弄得很干净,连铺在床上的床单都是母亲亲自做的,边上打着花边的裙折,中间绣着花,枕套是她用边角料的碎布拼的图案,或者彩线绣的花鸟。

  我就这么在她旁边看会了一些手工的事情,插队期间我绣了一对蓝色花的枕头套送给她,一直到我出国妈妈一直自己用着那对枕头套。:))表示对我的孝敬之心的珍重。
  我感受到母亲那无言的厚道仁义。每当我言辞过分过激时,母亲总是叫着我的大名说,‘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别人’;每当我不知天高地厚时,她把我叫到面前说:‘你知道吗,自大一点就是臭。’我知道了收敛,安静,要善待别人。
  我有了女儿后母亲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但她还是拿来小花布亲手裁剪缝制几条美丽的小连衣裙给外孙女。偶然我领女儿回家小住,妈妈就拿起小孩玩的橡皮泥做出各种小动物插在毛衣针上,祖孙两人和谐的像早就认识。
  我哥我两个姐姐,还有我一直在母亲的督促和引导中学会做事,互相帮助,学会自尊。
  至今我竟然不是能说明白母亲在家里保持着一种淡然的能力源于何处。因为她,家变得有了亲和力。
  她去世前一直有一串佛珠,一本阿含经。现在它们传到我手里,我抚摸每一颗珠子,依然感受到她贯注的气息。
  她生前用过的梳妆台的小抽屉里还放着她的老花镜,顶针,彩色的丝线,针线合。

  我看着这些由不得想起她一生倾注在女红里的感情,爱和时间。我虽然没有继承她的的女红手艺,但我理解了她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