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0戒严令发布后,山哥内心虽不赞成,但对天安门广场长期被绝食 学生占领,全国范围大学生研究生停课闹革命,部分学生甚至玩那种 文革式的串连(用社会募捐款)涌入北京, 等等过火的无政府行为,也 颇不以为然。我的真实想法是:中国的腐败官倒等问题确实严重,政 治制度也很成问题。这些都需要民众的参与和压力,执政党和政府才 会有相应的改革。因此,适度的学潮是有益的。但是,文革式的天下 大乱是会适得其反的。眼下秩序必须恢复,但代价不要太大,76年 “四五”那种野蛮镇压就不能让人接受。
可是接下来就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20万戒严部队被北京市民 堵在各进城的要道上,无法运动半步。天安门广场绝食已经停止,但 学生依然占据广场。由于从全国调野战部队进京戒严,人民和共产党 政府的对立空前严重。学生运动是爱国的,学生有错,但不是敌人, 使用正规军队对付学生,绝大多数民众难以接受。何况部队进军计划 被精确泄露给学运领袖,证明中共高层有人支持学运,反对戒严。赵紫 阳戒严令发布前后的表现,也明白的宣示他与邓决裂了。
中共舆论一夜之间调门大变。戒严前几天,对学潮的支持报导和VOA, BBC相比毫无差别;可是眼下又完全转向为政府喉舌了。甚至让人怀 疑是否已被军管了。当然,采编人员也在用春秋笔法与官方周旋。 最有意思的是戒严后的第二天人民日报。一版大块文章是戒严令以及 相关官方报导,可下方小标题赫然报导“匈牙利领导人反对用武力对 付罢工民众”。。。 接着各省各部门陆续向中央表态效忠。政法部门公开的电报是“乔石 同志及中央”,随即引发了是否乔石已接替赵紫阳的猜测。
大学和省当局看到形势已明朗,便跟着中央的调子指责“动乱”,要 抓“幕后黑手”。 山哥那位又红又专的导师,这时也主动找我谈话,以他在57年附和大 学全班同学向党提意见(他是班长)的大字报,结果差点打成右派的历 史教训,告诫山哥不要头脑发热。周副书记除了组织学生干部和教师 学习戒严令,还着重强调,我校前段的策略基本正确,现今要继续与 中央保持一致。 不过,由于戒严部队被堵,中央露面人物主要是形象刻板的李鹏总理, 全局并未安稳,而是更加动荡。上上下下,政治野心人物也就充分表 演开了。山哥本人也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政治风暴。 我的这段经历,与我的“自然辩证法”教师郑X有关。 郑是文革前工大毕业生,后来改行教哲学,还曾就读中央党校自然辩 证法研究生班。而前任大学党委书记(现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就是 他党校的同窗。 在中国读过理工科研究生的,可能都上过“自然辩证法”这门必修课。 很多人对这门课很反感,为学位不得以为之。郑是那种神父加学者的 作派,他经常大谈自然科学离不开自然辨证法的指导;而山哥恰恰不 是一个理科呆子,忍无可忍之下,便有一次上课时公开发难:据我所 知,我们的自然辩证法体系,源自恩格斯,成熟于苏联时代。但是, 苏联和中国批判摩尔根“基因论”,爱因斯坦相对论,都是在该体 系的指导之下。你们经常引用列宁的话,说西方科学家是科学巨人, 哲学矮子;难道社会主义国家就产生哲学巨人,科学矮子?否则为 何偌贝尔奖多奖给了西方科学家? 郑老师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从此,我们算是结下了梁子。他的同 窗平调走后,一直有传言他要进党委班子,接替周副书记。但至今 不过兼了个党委学工部顾问而已。 学潮以来,郑明显活跃起来。一会宣讲4。26社论,一会讲解赵紫阳 五四讲话。真是见风使舵,长袖善舞。戒严以后,又常常到学生宿 舍区,宣讲戒严令,动员学生复课。山哥有一个傍晚刚从实验室走 到宿舍前,又见郑登上路边石凳,向围观学生演讲。他说得嘴角都 挤满白沫,可学生们既不满意他的说教,又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 一阵厌恶,突然举手提问:郑老师,你说赵紫阳不出席戒严大会是 否表明他不赞成戒严?他戒严前的公开讲话,不也表示学潮是爱国 的吗?这哪里和4。26社论一致?
郑听了颇为慌张,忙说:赵紫阳同志讲话与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 只是侧重点不一样。目前有很多关于中央领导的谣言,大家切莫相 信。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大学慢慢开始走上正轨。只是北京的对峙依然 如故,几十万解放军被堵住,广场学生还在坚持。其实山哥心里巴 不得军队能够开进广场,迅速结束学潮,就算几十个学运头头被抓 捕,他们作点牺牲也是值得的。 谁知6。3夜里开始,形势突然紧张,部队强行进军,遭市民学生阻 截,深夜便传来开枪镇压的噩耗,6。4日大早,军队在火力开路和 坦克车队的辗压下开进广场。
6。4傍晚7点的新闻联播是山哥平生最苦痛的一个节目。当杜宪,薛 飞身着黑服,一脸哀痛的播报“平暴”新闻时,我们宿舍电视机前 的研究生同学都极为悲痛。暴烈的W同学突然站起来喊道:我们要 有良心,党员退党,团员退团;不怕死的,跟我一块去堵京广铁路。 说着,就冲下楼去。 好些同学围过来,对我说:主席,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我眼含热泪,痛苦地对大家说:我不赞成去绝食,堵火车等抗争。 没有用的。只会增加国家的损失。我觉得大家需要冷静。以我参加 以往学潮的经验,此时此刻我们真的可以不怕死;可是一旦秋后算 帐时,大家都会害怕背处分。到那时写检讨,互相揭发,实在会很 没意思。我明确告诉大家: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信仰共产主义; 但我不会公开退党,共产党不会允许你自由退党退团的。。。
第二天早上,对门寝室的江西老表L兴冲冲地跑过来:好消息,好消 息。我忙问什么好消息?L说:反对戒严的38军与镇压学生的27军大 规模交火,打起来了。美国之音报导,一定是真的。 我听了,摇摇头说:第一,我不信这个消息是真的;第二,这绝对不 是什么好消息。如果中国军阀混战,比学运遭镇压更坏。。。 3个月后,大学秩序恢复,秋后反思算账开始。W等一批同学遭处分。 学校党委学工会议上,周副书记等大力表彰以山哥为代表的大学学生 会研究生会头头旗帜鲜明地抵制动乱,为学校稳定立了大功;郑老师 则拍案而起,力陈山哥不信自然辩证法,不信马列对科学的指导,戒 严后关键时刻散步党中央分裂谣言,是一个隐藏很深,危害甚大的自 由化分子,应该清除出党。 研究生处新领导受党委委托找山哥谈话,传达了郑的指控。山哥虽然 内心愤怒但表现轻松。我不讳言曾两度顶撞郑老师,第一次是因为他 讲课枯燥无味,但又王婆卖瓜;学潮中他到处说赵紫阳同志与中央是 一致的,加深大家的思想混乱。我不过指出郑老师的明显错误,他却 恼羞成怒。新领导没有多说什么。 一星期后,省报和电视台都来校采访,山哥被要求介绍自己在学潮中 如何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我一时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只好平静地说:我认为自己和多数研究生大学生思想感情类似,谈不 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如果说我能较冷静应对,那是由于我还记得 以前多次学潮的教训。。。 以后每次政治学习和学生干部会议,山哥都拿一个英文单词本在手 。收听外台以练习英文听力为主。一年后,研究生毕业,周副书记 与我谈话,希望我留校任团委副书记,与此同时,团省委学校部也 欢迎我去任职。我都诚恳地谢绝:我认为自己书生气太足,不是搞 政治的料。还是留校搞科研教学更合适,他们只好为之惋惜。 五年后我终于考取澳洲联邦奖学金出国攻博。临行前碰到了已调任 省委讲师团正处级官员的郑老师。他对我表示了简单的祝贺以后, 又软中带硬地说:出国好哇,可是最近出去的多,回国的少啊。我 淡淡地说:钱学森不是说,我出去了20年,不是也回来了吗?要相 信这一代留学生同样是热爱中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