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寡妇,以及其他
文章来源: 托宝猫2012-10-11 06:06:53

Opérette(轻歌剧),是我很喜欢的剧种。首先是因为气氛轻松,歌、舞、对白夹杂,服装背景道具什么的又往往奢华漂亮,看起来很赏心悦目。其次,这种歌剧一般都是以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大团圆结局。非常适合我们这种有能力但没精力玩悲情的中年观众来放松身心。姐年纪不小了,哭哭啼啼的戏实在看不动了,上次看《茶花女》,被凄恻的花腔女高音勾了魂去,几个星期没缓过来。

轻歌剧就不同,有点真情,有点滑稽,有个把戴绿帽子的丈夫,个把红杏出墙的太太,个把插科打诨的丑角,众多起哄架秧子的围观群众。大家嘻嘻哈哈唱一场,跳一场。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围观群众也各得其所,皆大欢喜。观众们鼓掌叫好,演员几次谢幕,然后大家轻松愉快、满脸带笑地离开。

《快乐的寡妇》就是这样一出热闹的戏。人家也是名剧,自从上个世纪初在维也纳首演,一百多年以来盛演不衰。我十年前在维也纳看过德语版,当时买的还是站票。维也纳歌剧院竟然卖站票!票价好像只是区区3欧元,一杯啤酒的价钱有木有! 我在维也纳四天,接连看了四场名剧有木有!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就算是站票,每个座位——啊不,站位——面前还是有小屏幕,有德文、法文、英文三种语言的字幕可以选择。整个歌剧院分很多层,衣冠楚楚的富人们安坐下面的包厢里,穷文青们身着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傲然挺立在最高层。大家看的是同一场戏有木有!艺术这样等贵贱均贫富,怪不得这城市是音乐家的摇篮。这种看歌剧的方法,我在任何其他城市都没见过,包括巴黎。在法国看歌剧,尤其是名剧场名剧团名演员演的名剧,并不算大众化的消遣,价钱也并不便宜。而维也纳的高雅音乐不把平民拒之门外,让穷人也有接受音乐熏陶的机会。我每每想到这一点,总是心生敬意。

俱往矣。上周末看的快乐寡妇,我别无选择,是坐着看的,身边是各种年龄层次的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女以及老头老太太。这次看的是法语版,剧团还不错,几个主要角色都唱得很好。其中几段名曲,听起来很是心旷神怡。整场演出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宾主尽欢。

我最喜欢的轻歌剧其实是奥芬巴赫的《美丽的海伦》,喜欢到很多唱段烂熟于心,张口就能唱。这出戏真是用典型的法式幽默,把古代神话颠覆得无以复加,以至于现在一提起海伦、帕里斯、阿伽门农等,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它。这个戏严格来说不能算轻歌剧,原因是它的喜剧和讽刺因素大于一般的轻歌剧,所以正式的归类应该是opéra-bouffe(滑稽歌剧)。这出滑稽歌剧当前最有名的版本里,海伦是个英国女人(Dame Felicity Lott)演的,年纪不小了,不算很漂亮,法语也有不能掩饰的口音,但是演技真是好得不得了,声音也好得不得了。

奥芬巴赫是混在巴黎的德国人,《快乐寡妇》的作者莱哈尔是混在维也纳的匈牙利人,多多少少跟日尔曼民族有点关系。日尔曼这个民族在音乐上的成就真是让人侧目,要严肃有严肃,要轻俏有轻俏,经典一茬一茬地产生,大师一拨一拨地出世。我一直纳闷,日尔曼人是以严肃古板著称的,物理学、数学等严肃科学的造诣高也算了,怎么在音乐上能有这样的造诣?对这个问题,法兰西人老鼐同学的诠释是:就是因为习性严肃古板,所以才要在音乐中突破禁锢、寻找自由。我倒觉得音乐的传统影响和环境熏陶也很重要。大师们大多都是家学渊源或者师出名门,一生中又多少能到各个音乐名城去接受一下熏陶。对于音乐家们来说,当真是“平生不见维也纳,弹遍钢琴也枉然”。像维也纳那种地方,有点音乐天赋的人进去走一趟,就会忍不住产生以音乐为己任的宏图大愿。

当然,欧洲大同,各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光说日尔曼,会让其他民族情何以堪的。维也纳也不过是张开怀抱,虚怀若谷地为南来北往的音乐家们提供场地而已。莫扎特这种土生土长的孩子倒也罢了,肖邦在维也纳打拼时,可曾常常孤独吟唱“美丽的波兰我的家,风吹白雪遍地花”?就算想起波兰又怎么样,最后还是跟一个法国女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客死巴黎。艺术家向往自由,乘着音乐的翅膀飞来飞去,等到飞不动了,也只得埋骨他乡。就像德国人奥芬巴赫,就像匈牙利人莱哈尔。

这些灵魂的漂泊者,谱写热闹的音乐,心里却不知有多么寂寞。心里不知有多么寂寞,谱写的音乐却仍然可以热闹欢喜。话说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寂寞不寂寞。也许是我羡慕嫉妒恨他们的才华,不想让他们事事顺心如意,所以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们应该寂寞而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没准人家乐在其中,爽得很呢。就算他们真的寂寞,但写出一个热闹剧来,一百甚至几百年后还在演,也算寂寞得其所了。

这真是:我用寂寞音符,换你热闹欢笑。轻歌剧的舞台真是神奇的地方,简单而不肤浅,热闹而不媚俗,海伦未必是美丽的,寡妇也可以那样快乐。这样的音乐,是我喜欢的。就像我喜欢肖邦而不喜欢勃拉姆斯,喜欢莫扎特而不喜欢贝多芬。我终究是个爱简单的、懒惰的、避难趋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