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之路—到海参崴去
文章来源: XQQ2021-04-15 18:26:21

  九十年代初,我们随着出国浪潮,到西方取经,去追逐那一轮最圆的月亮。然而,在我的家族里,我们并不是最早迈出国门的。

甚至不是我们的父辈,尽管他们五十年代留苏求学,八十年代公事出访。

第一代海外谋生的是我的外祖父,那一年,他14岁。

外祖父会做很多西餐,去过不少国家,一大家子的生活比较富庶。对于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就知道这些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生,其实与周遭人们的命运很不相同了,这“不一样”的背后会有怎样的传奇呢?小时候的我,不曾刨根问底儿。(插一句,我的孩儿们好像也从没有问过我们,踏上北美土地的第一天,你们是怎么度过的?)

血浓于水倍思亲。最近,年逾八十的母亲开始动笔写些往事,她以文字缅怀先辈,一盏青灯下,一杯浓茶旁,以一支笔写夜深人静的故事。在下面这一章节,母亲以她的视角和所闻,讲诉了青少年时代的外祖父出国学艺的历程……

“父亲盛仁义于1893年,生于山东掖县西由镇。

这一年是个多事之秋,山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黄河水患。次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898年,德国租借青岛,英国租借威海,义和团开始在山东兴起……内外交困的大清王朝风雨飘摇,山东的百姓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作为独子,本应受到宠爱,不幸的是父亲六岁丧母。祖父续弦后,继母对孩提时的父亲照顾得很好,母子关系融洽。时因家境困难,祖父只身去香港做小生意,一走几年都没有音讯。家人怀疑是凶多吉少,继母就离家改嫁,还带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家里只剩下父亲的奶奶,靠织渔网维持生计。祖孙俩相依为命,生活艰难困苦,度日如年。几年后,家人得到噩耗,在香港打拼的祖父,罹病他乡,撒手人寰,身旁没有亲人。

当时,老家的男孩子到了十五岁左右就要外出学徒。年迈的奶奶为了给孙儿寻求一条自立的生路,忍痛将只有十四岁的父亲,托付给街坊盛赞先先生,拜托他带着年幼的爱孙远走海参崴。为了谋生,上了两年私塾的父亲不得不辍学,加入到了去海参崴闯荡江湖的洪流,这也就是当时流传的“山东人跑崴子”。

1907年父亲到海参崴后,在俄罗斯人开的餐馆打工,学厨艺。几个学徒工中,父亲年龄最小,他的师兄多是福州人、温州人。对一个从农村来的少年,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新环境,语言的障碍,经济的拮据,艰苦的劳作,还要适应寒冷、多雾的天气,这一切都是严酷的考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勤奋好学,吃苦耐劳,三年学徒生活,不但学到了西餐技术,还掌握了俄语交流能力,这些技能,为他未来的生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

  这段外祖父早年出海奋斗的素描,深深地触动了我。虽然时代和境遇已今非昔比,但这种艰辛与喜悦并存,孤独和从容同行的人生旅程,我们有太深刻的体验。同是天涯沦落人,纵隔千里也相识。

母亲回忆录中提到的“山东人跑崴子”, 引起了我的好奇。“闯关东”听说过,“跑崴子”是什么?那时的山东农民为什么选择去海參崴谋生?“跑崴子”达到什么样的规模?“跑崴子”的人们遭遇了怎样的境遇?

我在历史的河流里挥臂遨游。小时候对历史课没有很大兴趣,课堂上学的也早已还给了老师,这次总算是把丢掉的功课补上了。只是此刻的我,心像积压上了巨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山东人跑崴子”这样一段鲜有人知、甚至被人遗忘的华人迁徙史,它的背后竟是让人倍感屈辱、沉痛、愤懑、无奈的民族血泪史。此处省略……字。

所谓「跑崴子」文化:1860年,孱弱的清廷將海参崴割让給沙俄。俄国为把它建成重要的军事港口,引入了大量的中国劳工。为求生存,山東、河北成千上万的农民纷纷涌向海参崴,这种行为被称之為「跑崴子」。当年,胶东半岛的贫困农民中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死逼梁山闯关东,走投无路闯崴子」,「穷闯关东,富跑崴子」(引自“被忽略的迁徙文化”)。

“跑崴子”后人史晨,根据他爷爷30多年前留下的录音带,在《闯崴子》这篇报告文学里,详尽而生动地记载了百余年前“闯崴子”人们的别样人生。祖先们坎坷艰辛的创业史和不屈不挠的拼搏史让今人动容。https://xfzhou57.github.io/2020/01/10/%E9%97%AF%E5%B4%B4%E5%AD%90/

我也把此文推荐给了母亲,她读后感慨万千。文中的“爷爷”和我外祖父同是掖县老乡,但要大五岁,提早四年踏上了“闯崴子”的人生旅途, 应该有非常相似的遭遇和经历。  

 “海参崴的冬天十分漫长,比山东老家要冷几倍,出了屋子眉毛就结成霜,鼻涕流下来立马就会结冰。冰天雪地里老毛子都穿皮衣皮裤,脚蹬高筒皮窝子,头戴长毛皮帽子,手上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学徒们哪能买得起呢?仅仅能买双皮袜子穿就不错了。爷爷的脚冻肿了穿不上鞋,只好拖拉着“棉翁子”去干活,晚上也只能用辣椒秸子煮水烫烫罢了。有的脚趾冻伤溃烂,爷爷按老毛子的办法,大雪天用竹筛子扣麻雀,用麻雀脑子外敷冻烂的脚丫子。

在海参崴必须过语言关。爷爷看透这个道理,学习俄语的毅力就特别令人佩服,他外语的悟性很高,同伴练习俄语会话都请他当先生。那时哪有外语老师?哪里找人请教?全是鹦鹉学舌,跟客户学,跟俄罗斯百姓学,单词都是套上中文来死记硬背的:

谢谢——撕把碎啦;再见——捣死你大娘;姑娘——借我十个;连衣裙——布拉吉;大米——累死;饮料——葛瓦斯;电灯——乱爬;水桶——喂大罗;猪——死喂你娘;好的——喝啦少;钢笔——盆;星期天——袜子搁在鞋里面……

爷爷就这样日积月累,无师自通,练就了俄语会话与书写的本事,只要功夫深,铁杵终于磨成针。” 

外祖父过世时,我尚年少。除了母亲和亲友的念叨,我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几张老照片上。一张民国时期的黑白相片我记得清楚,这是外祖父母和他的五个子女及其孙辈们的全家福。眉目清朗的外祖父似乎是个沉静内敛之人,相片上每个人的服饰和气质,都和红色时代距离遥远。

此刻,我感觉自己和那个遥远时空之外的漂泊少年,一下子拉得很近了。

后来呢?母亲还在整理外祖父后来的故事,我不催她。

如果此文让你也像我一样,有兴趣去了解海参崴和远东华人的前世今生,那这一通码字就太值了。

以下图片来自网络——百年前海参崴的华人。

永远失去的海参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