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的秘密---我的忘年交
文章来源: 燕麦禾儿2020-07-11 04:25:38

米雪儿是公司资料室的文件员。初次遇见她,是进公司不久的一个中午。我正在餐厅里吃饭,她端着一个精致的甜点盒子走了过来:“嗨,我叫米雪儿,刚和丈夫从波兰探亲回来。这是从波兰带回来的巧克力,你要不要尝一块?”

熟络之后,发觉她的脾气秉性与我颇为相似,生活品味价值观也格外契合。我曾和米雪儿开玩笑,倘若轮回真的存在,其前世多半是个中国人。她比我年长了二十岁,欲毫无违和,只能说这是缘分使然。

盛夏的一个周日,我和米雪儿邀约两位同事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共进午膳。餐毕,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出来。寒暄道别,我正欲钻进汽车,被米雪儿喊住了:“差点忘了,”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只粉红色的信封,“我的朋友玛瑞莎要过九十四的生日了,她对中国很感兴趣,如果你能用中文在生日卡上写点什么,她会非常高兴的。”我专注地听着。“玛瑞莎从不庆祝生日,我每年只是给她买一张生日卡。九十四岁的人了,还是那么好强爱干净,春季和秋季擦两遍窗。”“哇塞,我一年能擦一遍窗就不错了。”接过生日卡,我工工整整地用中文写上生日快乐,签上名字,并标注上了拼音。“玛瑞沙酷爱种花,看到她的花园,你不会相信是九十四岁的老人独自打理的。”强烈的好奇油然而生。“我过一会儿要去她家。想一块去吗?离这里二十多分钟。”我的心被她撩拨得痒痒的,一叠连声地称好。米雪儿便给老人打了电话,“玛瑞莎同意了!上车吧,上了车我给你讲她的故事,她可是有故事的人。”

伏署中的天,阴晴难料,一片云至,便可飘雨。凉风过处,断断续续的水滴便落了下来。伴着车窗外的丝丝细雨,米雪儿开始讲述玛瑞莎的故事。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玛瑞莎在波兰北部的一所小学任教。她熟捻乐理,潜心历史,崇尚文学。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朋友家里举办的文艺沙龙里,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儿,金色的卷发,笑容璀璨,敏秀飞逸。他吸引了她的目光,她锁住了他的视线。因为他,她成了沙龙的常客.....一双恋人很快订婚了。那时侯的欧洲是十分传统保守的,两个婚约在身的年轻人,别说亲吻,连手都没有触碰过。

战争爆发了,玛瑞沙和未婚夫走散了。她夹杂在饥饿惊恐的逃难人群里,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天天祈祷上苍,让她能够与他重逢。然而辗转探知的消息却是毁灭性的:他被德国人杀害了。

她想随他一起去天国。那里,没有邪恶的战争,狰狞的疾病,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但是,她不能,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无法去天上形影相伴,那么就用另一种方式来了却心愿:她决定一生不嫁,独守终身。

玛瑞莎三十八岁那年,应叔叔之邀,移民美国。翌年,无儿无女羸弱多病的叔叔便去世了。婶婶待其刻薄,规矩繁杂,甚至不许她拥有自己的朋友社交圈。房舍的后院,诺大的开阔地上种满了蔬菜和果树,婶婶不让玛瑞莎用自家的水浇灌,叫她从百米开外的一条小溪里提水。一桶一桶地往返,有一天,她竟然拎回了一百二十多桶水!除了睡觉,玛瑞莎整日屋里屋外地忙碌,无片刻空闲。终于,她寻到了衣服加工厂的活计,脱离了婶婶的控制。待英语有了起色,谋到了一份办公室差事。

数年后,婶婶病卧床榻。玛瑞莎不忍见她孤零苦熬,又搬回了老屋。伺候陪伴,直至临终。订立遗嘱,婶婶把绝大部分财产赠予一位朋友,仅留下极少量分额给玛瑞沙。

玛瑞莎平素十分俭省,添买衣服购置物品皆是再三精斟细酌。朋友邀饭局,如若实在难辞推脱,即选最低廉的菜肴来点。但对需要帮助者,欲从不吝啬。波兰的亲戚朋友们,每年都会收到她的汇款和礼物。

夏日的风雨,变幻瞬息,当车子拐进通往玛瑞莎家的密林小路时,雨竟然停了!这使得一直担心下雨会影响欣赏玛瑞莎花园的我,心绪豁然振奋雀跃。泥土小路在茂盛的树林中蜿蜒伸展,路径的尽头是一座葱郁环抱的白色小屋。

玛瑞莎站在院子里的一棵蔷薇树下和她的朋友聊天,见我们到了,便微笑着迎上来:“你们把太阳给带来了。”她中等身材,略显瘦削。雪白的短发,浅黄色的短袖上衣。声音柔顺轻细,谦和沉静,找不到我想象中应有的强势。

细密剔透的小水珠在阳光下泛着光亮,将雨后的院落打点得楚楚生媚。房子被四块花攒锦团的园圃萦绕;墙边簇拥着大片的绣球花、杜鹃花和栀子花树丛;前门阶下的甬路两旁,也铺满了摇曳纷绰的五叶梅。绣球花和杜鹃花朵均已凋落,栀子花的苞蕾,洁白凝香,静待绽放。

园圃的花卉,一些我不曾认识,一些叫不出名字,玛瑞沙便逐个地讲解。后院有一台旧式电泵水井,玛瑞沙说,她习惯了使用水桶,取井里的水浇花,既节约又确保了每一簇植物的根部能得到充分的滋润。

鲜花丛中,她的白发随着微风拂动,她的细语伴着芬芳喃呢。

我能感受到老人对她脚下每一寸土地的挚爱,倾听到她与每一瓣花朵交流的音符。

 

米雪儿在屋子里备妥了酸奶小蛋糕和波兰红茶,招呼众人进去。加入了蓝莓和新鲜的苹果酱泥的酸奶小蛋糕是米雪儿从家里带来的,香郁绵软,只吃一块是不够的。波兰红茶醇厚浓烈,还是中国的绿茶更合我意。玛瑞莎的朋友在银行工作,博闻健谈,风雅的趣料一个接着一个。玛瑞莎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专注地听着。离开了她的花儿,她似乎显得有些拘谨。

客厅的陈设旧式简朴,欲微尘不染。卧室和浴室皆以纯白色为基调。床榻上侧,悬挂着一幅半尺见方的耶稣肖像。床罩椅套均为白色手工钩织。白纱窗慢被风掀起了一角,轻轻地摩挲着书桌上那盆毛绒绒的文竹,文竹的近旁有一帧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一丝不乱的大波浪短发,鼻梁秀挺, 一双黑瞳在深深的眼窝中灵动流盼。玛瑞莎说,这是她离开波兰之前拍的。我说,颇为神似瑞典影星英格丽褒曼。老人笑了,神情中带着几分少女般的腼腆局促。待我离开桌边,她把照片的正面悄悄地翻转了过去。

五斗柜橱上有一尊鹅黄色陶瓷头像,是位老者,装束古朴中式。“这是?”“孔子,是我叔叔当年从中国带回来的。”玛瑞莎的卧室里,居然有孔子朔像。“我了解一点中国历史。中国古代有孔子,还有秦始皇。现代有蒋介石,还有毛泽东。”嗯,如果有时间,应该听听老人对蒋介石和毛泽东的评价。

米雪儿将杯盏盘碟收拾停妥,过来说道:“又要下雨了,我们还是早些走吧。”是该告辞了,顺路来访的不速之客,逗留太久的确不合适。

玛瑞莎给了我一个拥抱,温暖踏实的拥抱驱散了因道别而涌上心头的淡淡惆怅。老人携了我的手,朝门外走。由着她引领向前,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竟觉得行走在身旁的是一位步履轻敏的小女孩。

车子开动了,不远处的一条小溪伴随车轮行进。米雪儿说,那就是玛瑞莎当年汲水的地方。雨后渐涨的溪面约有十几米宽,溪水尚浅,清澈见底。水流淌得宁静惬意,表面上看似温顺纤弱,但经历过曲曲弯弯,千折百转,它总能设法到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任谁也无法阻挡其淡定从容的步伐。

 

那次拜访,四人合影留念。一时兴起,我也为玛瑞莎单独拍了一张半身像。她站在小屋前的蔷薇树下:墨绿亮熠的叶片与浅黄色的上衣衬托相映;红艳鲜泽的果子垂挂枝头,与雪白的短发呼应点缀。照片的构图正是我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情景。

米雪儿告诉我,这是玛瑞莎最好的一张照片,她准备在自己的葬礼上使用。玛瑞莎90周岁那年,已将其葬礼的各项事宜枝节巨细,定夺妥善。她不想在告别仪式上让来访者瞻观遗容,嘱咐米雪儿待棺木盖子闭合后,在顶端放置照片。

“情人节快到了,把照片做为情人节的礼物送给玛瑞莎,怎么样?”米雪儿提议。“情人节的礼物?不太合适吧?”我担心这份礼物过于沉重。米雪儿明白我的顾虑,“你还是不够了解玛瑞莎,她会很高兴的。”“要多大尺寸呢?”“8X10比较合适。”“好,我去洗照片,然后配一个相框。”能为老人做点事,我由衷地欣慰。“你去洗印照片,相框由我来买。”米雪儿坚持道。我清楚她的心思,这是一份特殊的礼物,她要融入自己的那一份儿念想。

米雪儿对玛瑞莎的呵护,可谓细入微毫。天寒地冻,米雪儿想为自己在睡袍里面加一件柔软的小衬衣保暖,逛街选购时也为玛瑞莎添置了一件;老人的鞋子旧了,米雪儿便跑去买双新的,悄悄塞进她的鞋箱里;前去探望,米雪儿总是避免给老人徒增劳累,刻意算计周全,不早不晚,预先二十分钟打电话告诉她。二十分钟足够玛瑞莎换衫更衣,却没有时间清扫打理,预备款待;每次登门,米雪儿必定带上自己亲手做的食物。

她几乎每天都要给玛瑞沙打电话。众人惯常以为女人之间的聊天,无非是家长里短八卦娱乐,实则未必。米雪儿和玛瑞莎谈话的涵盖面,可以从文学到音乐,从时事到历史,从宗教信仰到禅机缘道。

几年前,米雪儿的丈夫去世了,她买下一块能安葬三个人的墓地。

她说,玛瑞沙孤单了一辈子,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不会让她再寂寞了。

相识数十载,米雪儿对玛瑞莎的友情,早已一点一滴地转化为亲情。似母亲,如师长,是知己,是携手恣意遨游的灵魂知己。在浩瀚的宇宙中,两个灵魂的相遇相惜,是偶然的碰撞?还是冥冥中的安排?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瞭然清晰的:真正的灵魂融合,可以超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