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北大才子的"润"之路
文章来源: 蓝山清风2023-04-20 03:17:54

法国大文豪加谬说:"人是唯一能拒绝像当下一样生活的生物。",拒绝当下是踏出改变自己的第一步,如今身处异国他乡的我们,当初都是寻求改变自己才走上"润"的这条路。近来"润"一词又开始火爆,其实,"润"在中囯并不是一件新鲜事,远的不说,我们这代人就亲身经历过好几波"润"的大潮,从农村"润"回城市,从国内"润"到国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性使然,也符合自然法则。不会因为某些人的叙事而改变。

据说北大、清华毕业生"润"出国的比例特别高,是传言?还是事实?我不得而知,但从我舅舅退休之后,还坚定不移的"润"出国,应该说这个比例不会低。

 

1956年,舅舅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在北大读书期间,因言获罪,被戴上右派帽子,打入另册。1958年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他们也归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8月,舅舅大学毕业后"戴罪"发配去了宁夏同心县王团庄农场劳动改造。

在奔赴宁夏之前,舅舅有十天的探亲假,他回到上海,拜别了老母亲和二个妹妹,还抽空去了一趟茂名南路15911号二楼林昭家告别,舅舅与林昭和林昭的男友甘粹都是北大好友,也是同病相怜的右派难友。回北京后,舅舅便同其他右派同学集体坐火车去宁夏报到,并在一片丘陵沟壑的荒蛮之地同心县扎下了根。

发配边疆的日子非常的艰苦,每天都要像当地农民一样种地,砍柴,拉煤,喂牲口,干杂活,没有一天节假日,没有娱乐生活,人就像一台机器,整天没日没夜地干活,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工资仅为32元(右派大学生生活费),有好几次差点饿死,命丧黄泉。19733月,舅舅被摘去"右派"帽子——这顶帽子整整戴了十六年(含在校三年)。同年回上海探亲,当舅舅敲开我家门时,外婆和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舅舅衣衫褴褛的样子简直像个"叫花子",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舅舅。1974年,舅舅终于结婚,那年他40岁,舅妈31岁,舅妈是宁夏大学中文系1969届毕业生,当时他俩都是同心县同心中学的语文教师。1976年,舅舅带着舅妈来上海探亲,再次去拜访林昭家,但她的家已经是家破人亡,人去楼空。1979年舅舅才得知林昭的死讯,这让舅舅不胜悲伤。

1982年,舅舅的人生迎来了大转机,他不断向中央、自治区、北京大学申诉,要求归口,要求调动。我北京的二姨妈(军队高干)也多次与自治区主要领导交涉,最后同心县答应放人。但北京、上海人员安置困难,只能调往临近的江苏省报社、电台工作。同年116日,舅舅一家离开让他永生难忘的第二故乡同心县。舅舅的回忆录里是这样写的:"屈指算来,来宁夏已经整整22个年头,我的生命最宝贵的时光是在宁夏度过的(25岁至47岁),在最艰苦,最困难的那些年月,我和回族兄弟姐妹同喝一锅面糊糊,同背一田粪,同拉一张犁,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过了这数十个"开斋节",还有古儿邦节,因为他们的关心和帮助,我有幸存活了下来。"舅舅接着又写道:"这一天,离开同心去银川,租了一辆载重4吨解放牌卡车,装了22个大小不等的瓦楞纸箱,一只旧皮箱和二只破木箱,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这就是我们俩数十年来积攒的所有家当。其中三分之一纸箱装的是书。这些行李也只占了半个卡车的空间。"闻讯赶来的学校老师、学生、家长、村民挤满了院子,舅舅、舅妈含泪同他们握手告别。再见了!善良的乡民,回族兄弟们,学校同事,还有无数的学生。再见了!不堪回首的岁月,挥别人生的创痛,带着新的梦想奔向远方。

117,从银川开往北京的170次列车上,要数我三个表弟最为兴奋。对于他们来说从封闭的山沟沟里出来,沿途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充满着幻想,充满了色彩,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火车越是接近北京,眼前的新奇事物就越多,齐整的农田,四通八达的道路,鳞次栉比的楼房,还有富庶的江南也向他们展开欢迎的臂膀,世界更向他们展现无限的可能。谁都没有料想到,这三个啥都不懂的深山沟里的小男孩,10多年之后,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勤奋苦读,上大学,并考取全额留美奖学金,全都拿了双硕士或博士学位,并在美国和加拿大成家立业。


 

在江苏,舅舅任某党报责任编辑,舅妈任某电台记者,没几年舅舅、舅妈竟然入了党,职务更上一层楼,职称评定为主任编辑,成了地地道道体制内的人。2004年,舅舅和舅妈第一次去美国探亲旅游,这时大表弟在得克萨斯奥斯汀市(AustinIBM公司工作,三表弟在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Rutgers)攻读博士学位。后来舅舅和舅妈随二表弟定居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市。舅舅在国外依然笔耕不缀,2007年写下二十万字的回忆录,以献给50年前受苦受难的右派兄弟姐妹,本书由已故史学泰斗余时英教授作序,余教授称赞这部书有很高的史学价值,特别是舅舅与林昭,以及其他右派难友的书信往来。2020年,舅舅与世长辞,安葬在加拿大圣劳伦斯河畔的一座美丽的小岛上。

舅舅天资聪明,刚正不阿,却走了一段极为坎坷的人生路,让我们小辈景仰之余,也为他的遭遇感到十分难过。舅舅一生光明磊落,始终如一,信念始终没有动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离乡背井,"润"走它乡。在他的心里一定有许多的不舍和无奈,或许他的身心受创太甚,再也没有余力在红尘中争名逐利,他只想找一个安静、自由的地方生活,让灵魂得以安息;或许他还有未竟的心愿,找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与他一起受难的右派难友(不管是过世的,还是幸存的)把那些年的屈辱摊在阳光下一一审视,把这段悲苦在诚实的灵魂面前一一还原,不能再让这种人间悲剧在中华大地上重演,因为他还深爱着那片土地,那里的人民,"我们既然经历了苦难,就应对得起这份苦难",舅舅最后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不容再瞎折腾了,它理应尽快进入世界自由民主強国之林!"

我还有位从未谋面过的大舅舅,北京大学政治学系毕业,1935年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是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成员,后被宋哲元的部下逮捕,经我外公所属的国民党高层关系获得保释。大舅舅北大毕业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留学。抗战全面爆发,大舅舅毅然回国参加抗日,经越南海防转赴昆明,再到重庆,任国民革命军炮兵学校政治教官,当时的蒋委员长曾赠送给他一幅照片(蒋一身戎装,手握佩剑的半侧身像),照片的右旁书:"之源同志留念"左边是:"蒋中正赠"。抗战胜利后,大舅舅任国防部史政局图书馆上校副馆长,后因肺结核病辞去公职,在上海养病,上海解放前夕去逝。

我的大舅舅年少气盛,抱着满腔爱囯热情,奋然从日本回国参加抗战,我的小舅舅年迈退休后,却离别故土,远走他乡,同是北大人,兄弟俩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真让人感慨良多!

"润"是很私人化的一件事情,它理应不该拿来在公众场合作审视;但"润"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又不得不引起公众注意,热烈讨论。"润"出国的人,虽然"润"的理由千奇百怪,但其实质都差不太多,都是"良禽择木而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对当年的决定无怨无悔,假如人生可以重来,可以再选择一次,他们还会坚定不移的选择"润"。当然有些人因自己个人的原因没留下,选择打道回府,如果损失的银子能够丰富自己的人生经历,也不失为一种收获。还有一部分人义无反顾报效国家(不是为了钱财),反向"润"回去,这样的人言行合一,同样让人肃然起敬。最令人瞧不起的是一部分人嘴上说一套虚情假意的话术,身体却诚实的原地不动,二头捞好处,甚至还大言不惭为自己言行辩解,这种分裂的双重人格,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少见。还是引用一句俗语:"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至于你想成为林子里什么样的鸟,大主意还是自己拿。

最近家里种的几颗佛手瓜的藤蔓爬满了围墙,甚至爬上了临近的一棵大松树上,上百只硕大的佛手瓜挂满了枝头,特别好看。更惊奇的是我家从早到晚都会引来无数蜜蜂,在藤藤蔓蔓的花蕾上飞来飞去的釆蜜,撒欢,而且每天飞来的蜜蜂越聚越多。我在满心欢喜观赏这有趣一幕的同时,突然觉得人们常说的"润"是不是有点像蜜蜂釆蜜,人渴望一个平等安定,自由富足的国度与蜜蜂找寻一处花红柳绿的庭院,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下面的连接是我开博的第一篇博文,以纪念过世的舅舅,愿他老人家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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