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十三)院子里的时空
文章来源: snowandlotus2021-11-26 14:56:07

深秋,落叶飘零,围着颜色变深的树干,院子里铺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金黄色,新鲜平整的黄叶上飘浮着浓浓的眷恋,让人不忍践踏。等到叶子卷边,轻轻踩上去,“嚓嚓”作响。又到了扫树叶的时节。

 

扫树叶是我衷爱的一件事。有时,头顶的暖阳慵懒地洒着余温;有时,秋风轻轻地掀起发梢;有时,阴云压低俯视着。它们好像都明白我在干什么。喜欢手握木柄的感觉,温和又结实,是实实在在的文与质各自彬彬:这感觉,两千年前、两千间,定然有人与我一样。当大耙子刷过草坪、拢起落叶,一道道的“沙”、“沙”声,在心灵的另一端牵响晨钟暮鼓,随着变凉的风在心底回荡。

 

钟鼓声是成年以后才在内地的寺庙和道观听到的,却铭刻如斯,后来又在各处听到教堂的钟声,脑海里继续叠加着刻痕。钟鼓声中,在另一个时空,曾经上学、放学、上班、下班的路上,环卫工人扫着街边的树叶,也响着这样的“沙”、“沙”声,跟眼前手中的耙子带起的声音一远一近、一虚一实地重叠着。隐隐约约地似又传来清真寺里阿訇或毛拉的清唱,绵长、悠扬,也时有风送来断断续续的风铃声,飘忽不定,化作遥远的大漠里的驼铃。在虚虚实实、恍恍惚惚的音声相和中,画面似乎定格出削发为尼的秦思容,身后是寂寞的古刹,垂眉素衣,一下一下地,扫尽刁蛮、扫为悔过,纵使张君宝百般难舍又能如何。画面也浮现出少林寺的扫地僧,也是这样一步一下的“沙”、“沙”声。今夕何夕,身于何处?

 

几年前的一天,正扫着树叶、沉浸于各种天马行空的声响画面中,邻居拿着吹树叶的吹风机走了过来,说愿意帮忙把树叶吹到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只管装袋子、能省很多力气,还建议我也去买一个。我被他打断思路,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地扫了很久,已经满头大汗,他看到了,吹完自己的院子便过来帮忙。我赶紧谢他,解释说并不觉得累,只是想听扫树叶的声音,吹风机就有点吵了。他听完楞了一下,歉意地表示没想到吹风机吵到了我。从那之后,再也没见到他用吹风机,猜是趁白天我去上班时才吹,而去年和今年大家都在家里,他就干脆也一下一下地扫了。这倒让我过意不去,他本来好意,我无心的一句解释反倒给他添了负担,其实我自己在胡思乱想时完全屏蔽了外界,没注意到他机器的声音。这样礼让的邻居,令我想起小时候的邻里,也时常体谅、谦让。一样的人情、一样的人性,不一样的时空,人种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年少时住的院子里,每家都种着些一年生的花,而院子外的一大片空地被人们用作垃圾堆,正位于必经的路边。由于整个一冬天都没有垃圾车,到春天垃圾都快堆到院门口,令人深恶痛绝。不记得是小学几年级的事了,在那个春天,趁着垃圾车刚铲平那块地,我鼓动起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伙伴们拿起铁锨把地分成两半,在靠近院子的这一半继续清理残余的垃圾,再翻土、平整,挖出一排排的小坑,放进从各家收集来的花种子,有牵牛花、地雷花、美人蕉、大丽花、罂粟花、满天星、海娜花、向日葵,等等,又用粉笔在墙上歪歪斜斜地写上巨大的几个字:花园,禁止倒垃圾!然后各回各家,郑重告知各自家长不准再乱倒垃圾,并且轮值看守刚开垦出的宝地。没过多久,地上冒出了小芽,又过几天,小芽变成形状不一的小叶子,到了夏天,开满五颜六色的花,争奇斗艳的,看着开心极了。

 

大人们对我们的成果非常赞赏,开始帮着维护这块新花园,到冬天来临时,虽然花园里只剩残枝败叶,大家仍自觉地避开这块地,多走几步,只在另一边堆垃圾。接下来的好几年,直到我们搬走,那里每年都姹紫嫣红一夏天。自从搬到楼房后,再也没有院子,梦中时常出现那个洒下汗水的花园。

 

到美国打拼了些年后,终于有了带院子的房子,却只想种多年生的品种,没有太多精力去打点一年生的花卉了,所以薰衣草、绣球花、牡丹,芍药、杜鹃、玉簪花、菊花、铁线莲、风信子、旱水仙,等等,都成了我的宠爱。辛苦一次,回报多年,实在是上天赐予懒人的福分。还有几株玫瑰,是孩子在苗圃千挑万选、回来又挖坑种的,尽管我嫌它们有刺,孩子高兴,我也就跟着乐呵呵,心里指望着将来人翅膀长硬后,看在玫瑰的份上愿意时常回来看看,就超值了。

 

为了弥补小时候没见过树开花的欠缺,我还种了开花的树,有紫薇、玉兰,还有孩子跟我都最爱的山茶。山茶不但花美,难能可贵的是还四季常青。不过,孩子爱山茶花的理由却听得我直翻白眼:那是香奈儿的主题花!好吧,为了让她将来恋家,我带着她一口气种了七棵,全是她小人家首肯的品种,讨得她喜笑颜开。就这样暗度陈仓地又埋下一根线,等她放飞了,就悄悄地牵着:我妈当年就曾对我耍过类似的心眼......

 

吃水果长大的新疆人自然少不了果树,可惜苹果、桃子不是被松鼠、鹿吃了,就是长满了虫眼,根本轮不到我。这世上还有真正不打农药的有机水果吗?不知道今年新种的无花果和石榴会怎样。

 

院子里的草坪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宝。戈壁滩边呆久的人会对绿草控制不住地溺爱:那是公园里才有的宝贝呀,还插着牌子:不得践踏,否则罚款。那些牌子威慑力实在了得,我到现在踩到草上还有负罪感,可当弯下腰用手轻抚那些凉凉的、柔软的小细叶子,感觉就像身处人间的乐园。

 

小区对草坪的要求挺高,不但要定期割,杂草多了还会寄警告信。我也明白,整齐划一的草坪在视觉上相当好看,可杂草也是绿油油的生命呀,为什么不能有自由自在的春天。总之,在院子里拔草也成了我常做的事,这时候踩在草坪上就大胆多了,像是拿到了免罚牌。蹲在草地上拔着杂草,就像是跟老朋友聊天,觉得说了很多,又像什么也没说,一不留神就从早呆到天黑,甚至想不起吃饭,潜意识里吃饭也是一种打扰。站起来时,腰、腿都像被撕扯裂开似的钻心地痛,敲打几下就忍着再继续,似乎那草间有种魔力。过后,咧着嘴、揉着腰找中医扎针、按摩,真是一边治一边作,“不遵医嘱”的帽子戴上就摘不下来,医生见到我都头疼,Co-pay可真没少交。

 

其实有请除草公司,一年来处理几次,可我还是愿意蹲在那里、坐在那里、跪在那里,换着姿势,借着拔草的名义趁机跟草亲近,心里也想着:要是我多拔点,除草公司就该少喷点农药,草儿就少受点罪。

 

需要除掉的杂草有好几种,形态、习性都不一样,蒲公英的根插得最深,要用小尖铲才挖得出。挖蒲公英的时候很舍不得:叶子可以吃、开美丽的黄花、能结出带仙气的小伞,真想放任它们长满院子,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不但惹不起小区管理,恐怕也会犯众怒。

 

还有那种开白花的野三叶草,长着三片圆边的小叶子、细长柔软的茎,一簇簇的,在微风中娇柔、灵动的神态,我见尤怜。拨开草叶,露出底下的部分,每根小茎又都连着下面的一根主茎,主茎有的挂在旁边的草叶上,有的匍匐在地面,有的则已经在地里生根,又分叉出别的主茎。戴上手套,手指犹犹豫豫地插进草叶间,心中不忍,也只好狠心一捋,连根带茎地捋下来嫩绿柔美的一团。很替这一团美草可惜,想对她说:你这是生不逢处呀!长到戈壁滩上多好,那里的人肯定把你当宝贝,哪像在这里被人嫌弃。美草仿佛听懂了,并不埋怨我,任我把她同别的杂草堆在一起,最后放进大纸袋里。而原先被美草挤歪了的那片草,这时终于舒畅地站直了身子,松快松快筋骨,显得更加鲜绿了。一阵微风吹来,草儿欢心地冲我点头、弯腰,我不由得回以微笑,自然而然地就觉得互相能懂。人与草的交流就这么简单、自在。

 

陶渊明的淡泊、悠然是我所神往的,希望自己能归于那里。曾努力地试过,却不可及,往往转念之间,飘动的心又兀自黯然。恬淡自得,那是香奈儿一样的奢侈品啊,倚仗的是打造好的安宁、富庶,有人能有,有人就命定没有。

 

什么时候,戈壁滩能变成怡人的绿洲,长满绿树、鲜花,以及像眼前院子里这般如茵的草坪......到那时,假如我已经在天国,也会借道人间,随着风轻轻地抚摸萋萋芳草、看树叶微动,面对天山,悠悠然然。

 

202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