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盂泉

冬苗,原名,董淼, 江苏省苏州市人。今年已72岁,出国前,乃江苏省苏昆剧团(苏州)、江苏省锡剧团(南京)高级编剧。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任《华侨新报》编辑主任。为《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创会主席。出版戏剧、小说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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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庐中的程小青

(2007-05-21 12:07:32) 下一个

茧庐中的程小青                 冬苗

             

   在苏州文化界三老(周瘦鹃、 范烟桥、 程小青)中, 我最晚认识程小青先生。 1957年夏天,我和苏高中同学龚之荣才由周瘦鹃介绍, 第一次登门拜望。 他家住在城东望星挢(原寿星桥)堍, 要走过第一人民医院(原博习医院)的太平间后门, 旁边又是阴森森的殡仪馆,经常有黑漆漆的棺材横在外面, 丧家的男女老少, 披麻戴孝, 哭喊震天。 有些女同学跟了来, 半途又逃了回去。 

   程小青的家门前更恐怖, 要穿过长长的窄弄, 两旁都是巍巍高墙, 破败不堪, 常有飞瓦碎砖砸落下来,我想, 程老是中国写侦探小说的元老, 可能就在周围环境中获取灵感吧! 

   狭巷深处是程小青独家居住的小院, 红漆木门, 特厚。 手都敲痛了, 敲麻了, 方有人应声。开门的正是程小青先生, 那时已经很老了(64岁); 一双眼睛却极明亮, 熠熠闪光, 似乎能照到我们心间。 

   龚之荣上前一鞠躬, 送上礼物, 一本油印的【新垦地作品选】, 恭恭敬敬说明来意, 我们苏高中的文艺爱好者协会, 要请程老师作个报告, 谈谈创作侦探小说的体会。 

   不敢当, 不敢当, 叫老师不敢当, 作报告更不敢当。 程老竟像鸡啄米似的, 向我们两个中学生鞠躬拱手,并叫人泡茶、 送果盘, 弄得我们局促不安, 很不好意思。 程老说, 本当从命, 实在没啥好说。 侦探小说是旧社会的产物, 写的人混口饭吃; 看的人戒戒厌气。 不入流品,难登大雅之堂, 算不上文学作品。 你们中学生应该多读毛主席的书、 鲁迅先生的书、 老区作家的书, 如赵树理、 丁玲、 周立波、 马烽、 西戎……, 还有苏联作家高尔基、 法捷耶夫、 肖洛霍夫、 奥斯特洛夫斯基……, 好书勿勿少, 千万不要看我程小青那些胡编乱造的劳什子; 误人子弟, 罪孽深重啊! 

   我愈听愈迷惑, 愈听愈糊涂, 总觉得不太对头。 以前, 听范烟桥先生(他当过我们苏高中的语文老师)说,程小青对自己的霍桑探案, 极其得意, 要儿子译成英文,和侦探小说鼻祖柯南-道尔别别苗头; 怎么会突然谦虚起来, 把自己贬得一钿不值? 我还听人说, 他儿子叫程育德, 是新苏师范的化学老师, 留学过美国, 英文刮刮叫。 所以, 这个消息不会错。  

   我少不更事, 口无遮拦, 未作考虑, 便把自己心里的想法, 直通通地倒了出来。 

   哎哟哟, 弄错哉! 全都弄错哉!  程小青摇着双手, 急急分辩。 那时我想写东西, 写什么呢? 言情小说写不过冯玉奇、 蓝白黑,武侠小说、 宫闱小说、 黑幕小说又不会写, 靠著以前翻译过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 依葫芦画瓢, 学写了几篇。 投出去没人要; 巧哉, 儿子阿德正在美国留学, 便先由他译成英文, 在当地商业报纸上登一登, 再由我翻译过来。 那年代崇洋媚外,月亮也是美国的圆, 迎合洋奴思想, 我这中学没毕业的钟表店伙计, 也当上了所谓的作家。 说也惭愧, 我肚里的墨水, 还没有两位多咧! 

   程老一边说, 一边翻阅著我们送去的【新垦地作品选】。 夸奖不已, 这样的新诗, 这样的小说、 散文, 唷唷, 还有剧本喏! 我程小青就写不出。 啧啧, 后生可畏, 甘拜下风!

   无奈龚之荣是霍桑的崇拜者, 纠缠不清, 非要程老去趟苏高中, 给大家见个面也好。 程小青眼晴一亮,又生一计, 哎哟哟, 我牙疼! 我给医生约好, 今天要去拔牙, 满口牙都要拔光, 一个也不留, 全部装假牙, 对对, 一个也不留。 七缠八缠, 搅七念三, 怎么把这件顶顶要紧的事体忘了呢!他拍著脑袋, 埋怨自己的记性坏透了。 又拉住龚之荣, 拍著他的手掌, 诚恳地说, 装好了牙齿, 我一定到你们学校去, 没有了牙齿, 可成了无耻(齿)之徒, 哪能出门见人呢! 当然, 时间要晚一些, 可能要半年以后啦! 

   没办法, 龚之荣较量不过他, 只得败下阵来。 临行时, 要了一本书, 是程老亲笔签字的【青春之火】。 

   程老也要送我礼物, 我推辞不要。 他随手抄了一阕《一翦梅》给我: 桥畔幽居(鱼孚)水西,曲岸风微, 小巷人稀。 向阳庭院有花蹊, 春日芳菲, 秋日纷披。 高阁窗前绿树低, 晓接晨曦, 暮送斜晖。  闲来读书更吟诗, 家也怡怡, 国也熙熙。 

   看我不甚理解, 程老用嘴巴努努书房里的匾额, 上书两个烟篆大字: 茧芦。  哦, 原来程老在作茧自缚, 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抵御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 他以侦探小说家特有的锐利目光,已洞察到这场铺天盖地的反右斗争, 在这年仲夏会席卷全国, 带来一场空前的浩劫。

   龚之荣高中毕业后, 即遭逮捕, 以反革命罪判处了十八年徒刑。 唉, 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何况青春年少时。 1982年, 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 苏州开明戏院演出昆剧《鉴湖女侠》 (由我编剧,张继青主演), 他到后台来找我, 已相距二十五年, 彼此完全不认识了。他一辈子在常熟乡下当农民, 在陆文夫的帮助下, 才办起个小小编织袋厂; 不久, 又倒闭了。 还是种田、 养猪、 烧砖瓦, 跟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寡妇结婚, 不再写一个字。当年在苏高中, 他可是一位才气横溢的文学青年啊! 

   几年后, 我搬到了张家弄14号, 即是第一人民医院太平间的斜对面, 和程小青先生的茧芦仅几步之遥, 只有一桥(望星桥)相隔, 经常给他送我们苏昆剧团彩排的戏票。 有了更多接触, 方知程老原来是个极其风趣的老顽童。 他的奇闻怪事,真是层出不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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