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冬

故事发生在四人帮垮了台，邓小平正大得民心的时候。那时提倡搞活经济，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在全国不少城乡，都出现了夜市，出现了饮食一条街，卖各种小吃。贵州当时有一种小吃，初兴于贵阳，而后蔓延到全省，叫“恋爱果”。这恋爱果，说来简单，其实就是一块豆腐, 当地人原来称它为豆腐果。卖豆腐果的小贩在路边摆一只红通通的炭炉, 炉上架一块铁板。炉旁的木桶里用水养着豆腐。炉子另一边是一张小桌子, 桌上必有一碗调料。那里面有辣椒, 蒜头, 野葱, 还有芫荽的叶, 鱼腥草的根, 全剁碎了, 用不知什么妙法, 调成厚厚的佐料。那豆腐被切成两寸长的小块, 放在铁板上烤得金黄, 然后用刀将其剖开一半, 舀一匙调料塞进去, 再把豆腐合拢来, 请客人品尝。那滚烫的豆腐里是火辣辣的调料, 吃得人一个个双脚直跳, 嘘嘘地哈气。那刺激, 真叫人过瘾。

豆腐果被称为“恋爱果”, 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因为搞夜市, 搞饮食一条街了, 卖豆腐果的小贩, 终于把生意摆满了街头巷尾。晚上吃豆腐果最多的是谈恋爱的青年男女。那时还没有酒吧，网吧，歌舞厅，甚至连后来到处都是的录像放映点都还没有出世。人们谈恋爱，还只有荡马路。荡马路荡累了, 卿卿我我的情话说完了, 发嗲发痴也发腻了, 哪儿去找新的刺激呢? 于是看到了豆腐果, 买一块下肚, 浑身立刻又火辣辣地热起来, 又可以在马路上再荡三个来回了。卖豆腐果的小贩, 终于灵机一动, 就将豆腐果改名为“恋爱果”。一时竟上了省报，传之遐弥。 那谈恋爱的青年男女, 就更非吃不可了。

话说就在这样一个时代，贵州有一所大学，位于西南山区, 为了适应改革开放, 决定请个外国人来教英语。老院长向部里打了几次报告, 费了半年口舌, 终于迎来了一位美国教师。他叫彼得, 来自西雅图。

彼得一到学院, 立刻就引人注目。因为他高鼻子，黄头发; 因为他穿着牛仔裤, T 恤衫; 因为他没有带鼓鼓的书囊, 而是背了一把吉他; 还因为他年青, 年青得不象一个老师, 而象一个学生。

“管他年青年老,祗要他会说英语就行。” 老院长说。

他是道地的美国人, 当然会说英语。他上课时, 珠圆玉滚地说个不停, 连板书也很少写。带著厚厚的笔记本准备去记成语, 记语法规则的学生, 一个字也没有记下来。彼得教得高兴时, 就一屁股坐在讲台上，晃着两条长腿，弹起吉他唱歌。他唱“This land is my land。”年纪轻轻的, 竟唱得苍凉浑厚。党委书记问学生:“他唱的是什么?” 学生说:“他唱这片土地是我的家乡。”书记一听大为高兴, 说:“好! 这美国小伙子爱上咱中国了!”

其实他爱上的不是中国, 而是中国的姑娘。英语班上有位女同学叫崔萍， 胖胖的身子, 鼓鼓的水泡眼, 两片嘴唇, 厚厚的, 红艳艳的, 一笑，还露出半截牙龈。这个实在不算漂亮的姑娘， 却被这洋老师看中了。彼得公开说她眼睛里秋水一汪满是情, 鼻子又小得可爱, 两片嘴唇更带有东方的性感, 美极了!

这话传到党委书记耳内, 书记着了慌。这洋人爱中国可以, 爱中国姑娘就麻烦了。他立刻打电话叫人把崔萍喊来。崔萍从来没有进过党委办公室，一进去就双手下垂，怯生生站着。

书记看了崔萍一眼，用的不是书记看学生，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看后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喝口茶，问道：“你和那老外老师怎么啦？”

“没怎么啊。”崔萍答道。这是真话，确实没怎么。

“没怎么？那他说你什么啦？”

崔萍不吱声。“说呀，他说你什么了？”书记还在追问。

“他说，说我好看……”崔萍没法，只得轻声说了。说后不觉抿嘴一笑。

“说你好看你就好看啦？”书记冲她就是一句。吓得崔萍马上收住笑，斜看了书记一眼。口里虽然没敢“哼”出来，心里确实哼了一声。哪个年轻的姑娘，听了这话心里不气得哼一声呢。

书记又看了一眼崔萍，感到这样一付容貌，实在不必花精力去做什么思想工作。就说：“党委决定了，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去上课了！”

“为什么？”大概刚才那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心，她竟敢问了一句为什么。

书记吓一跳，瞪眼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为了祖国的荣誉，懂吗？！”

崔萍只好不去上课了。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一天夜里, 五月的微风吹拂著, 彼得竟然来到崔萍宿舍的窗下, 弹起吉他唱起了情歌。崔萍没料到会有这等事，羞得满脸通红, 坐在床沿上低著头一声不吭，不知如何是好。同室的三位姑娘轮流着到窗前去看, 看得新奇, 看得羡慕。这三人背地里都有男朋友, 都在偷偷地谈恋爱, 但她们的男友谁也不敢这么勇敢地倾诉爱情。这洋人真有胆有魄, 有滋有味。爱起人来, 怎么就这么带劲!

彼得连唱了五夜的情歌, 就不再唱了。人们看到他们也像中国的恋人一样, 晚上荡起马路来了。怎么会的呢？怀着简单想法的人说，因为崔萍的心已被他唱去了呗。也有人说，因为中国青年报上有答读者问，说涉外婚姻是合法的。崔萍肯定读了，胆子大了；更有人说是因为党委书记那话伤了她，她偏要让书记大人看看，全院佳丽三千，人家老外就爱我崔萍一个！好看不好看，是你书记说了算吗？

崔萍和彼得谈恋爱不久, 就带他去吃“恋爱果”。彼得一看是豆腐，想起美国超市里有得卖，没当一回事，到嘴就是一口, 谁知立刻辣得张牙舞爪呵呵呵地尖叫起来, 连呼 “Hot！”崔萍笑着告诉他:“这叫恋爱果, 是专给谈恋爱的情人吃的，非常special 呢。”

彼得听后, 思考了一阵, 说:“萍，你们东方人伟大, 真正懂爱情。”

崔萍不理解, 朝他翻水泡眼。彼得说:“ 你看, 爱也好, 情也好, 必须要Hot。这又热又辣的恋爱果, 正象征著爱的真谛。”

崔萍是个聪明的姑娘，乘势就问彼得:“那么，那么……”

“那么什么啊？”彼得问道。说着又咬了一口恋爱果。

“……那么，你爱我也这么 Hot 吗?” 崔萍轻声说。说后就看着彼得。那眼里，正如彼得说的，确实一汪都是情。

彼得一听，嘴里含着辣得吞不下去的”恋爱果“, 流着口水发誓: “ Hot forever!”

崔萍信了这句誓言, 就铁心跟彼得了。半年后就和彼得结了婚。婚后两个月, 彼得任教的一年合同满期了。他想再延长, 学院党委死活不同意。彼得只好带着崔萍回了美国，一去就杳无音讯。至今算来已二十多年了, 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西雅图没有火辣辣的“恋爱果”, 他们的爱情, 真如彼得所说的， Hot forever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