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冬

她从超级市场出来，一拐弯就加快了脚步, 简直恨不得撒腿就跑。她的心朴通朴通地跳。 她的右手在上衣口袋里紧紧地捏着, 捏得手指发疼, 捏得汗都出来了。她手里捏的不是别的, 而是一个戒指, 一个好大好沉的金戒指。

人说:“梦里拣到了黄金”, 她不用做梦, 竟真的拣到了。她刚才在超级市场里买核桃。核桃是散装的，她啪啦啪啦挑拣的时候，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定睛一看, 原来有一个黄灿灿的金戒指，就在一个核桃下面。她慌忙环顾四周, 正好没人。她就把戒指捏到手里，手插进了衣袋,。核桃不买了，转身就往外走, 心就开始朴通朴通地跳起来。

她在无锡长大, 只上过初中, 后来被一家袜厂招去当工人，织丝袜子。丝袜是外销商品, 出口到欧洲, 给太太小姐们的又光滑又浑圆的腿穿的。她想穿穿不起。灰姑娘的梦, 不知做了多少次, 始终是梦而已。

她有个老姐姐, 自称有福气，经人介绍，嫁了个瑞典华侨, 就告别了太湖, 去瑞典开饭店了。那饭店就叫太湖饭店。姐姐混得不错，几年后就请她到瑞典来玩, “玩”了不到半个月, 姐姐就让她在太湖饭店里端盘子了。她人虽然不高, 但得太湖山水的灵秀，皮肤白净，身材匀称。在高大的北欧人堆里，她就像个小鸟一样可爱。来饭店吃饭的瑞典人, 都喜欢这个小巧玲珑的姑娘。有个叫托马斯的, 特别爱逗她说笑。她那时听不懂瑞典语, 也不会英语，只会满脸通红地笑。她一笑, 托马斯就更高兴，就不断往嘴里倒啤酒，姐夫因此也就多了几分进账。

两个月的旅游签证满期后, 她不想回国, 想赖在瑞典打黑工。赖下来不走，警察会来找她的, 她就东躲西藏。托马斯知道后, 就把她隐藏在他妹妹家中。瑞典人怪，最喜欢掩藏非法移民, 和警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感到其乐无穷。但捉迷藏终非长久之计，最后还是姐姐有见识, 说:“要留下, 只有和瑞典人结婚!”。 她就嫁给了托马斯。

结婚那天, 托马斯给了她一枚细小的18K 的戒指，连钻石也没有。她一看，心凉了半截。 想:“没想到这个托马斯，是个小气鬼！这么个细戒指，我将来回去看爸爸妈妈，怎么给人看啊？”后来她把苦和姐姐说了，姐姐说：“你想瑞典人像我们中国人那么大方？别做梦！你啊，自己挣钱， 将来自己买个大戒指戴吧!” 姐姐说得轻松，饭店里端盘子，哪天才能买大戒指啊。

然而今天， 平白无故手一扒，就扒到一个大金戒指。这灰姑娘的梦, 看来真要实现了。

她怀着颗兔子一样蹦跳的心回到家，起先想不要告诉托马斯。但人太兴奋，到吃晚饭时, 终于忍不住和托马斯说了:“托马斯, 我今天真走运!”

托马斯三十开外, 穿着一件格子衬衫, 衬衫包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从半开的衣领望下去, 胸部是一片肥沃的原野, 长满了茂密丰盛的胸毛。此刻他正在喝丹麦啤酒, 一听这话, 马上笑着问道:“你彩票中奖了?”

“不! 我拣到一样东西, 一样值钱的东西!”她说，然后就笑盈盈地看了一眼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 捏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那戒指和她的眼睛一样, 在客厅吊灯的照射下, 一闪一闪。

托马斯接过戒指，仔细看了看， 说:“嗬，这是一枚博士戒指呢, 我妹夫也有一个。”

是的，在瑞典，博士取得学位后，都会去订做一枚戒指，上面按学科不同，刻着不同的标志。医学就是蛇和杖，文学就是花环。那戒指的背面还刻有答辩的日期和博士的姓名。

托马斯这时放下酒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电筒，开始照戒指的背面，迷眼看了看，说:“嗯，这丢戒指的人姓斯万松, 名字是个缩写的P字。他也许叫 Peter, 或者是 Per，也许是 Patrick，或者……。”

“哎呀，你管他是个什么P！反正这戒指挺沉的, 成色一定不少”她拿回戒指，挺高兴地说。

托马斯没有回答, 一仰脖子把桌子上那杯子里的啤酒全倒进了肚里, 起身就去翻电话簿。

“你不吃饭, 去翻电话簿作什么?”她问。

“打电话给斯万松, 告诉他我们拣到了他的博士戒指啊。”托马斯说。

“你说什么?”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

“告诉斯万松，让他来领戒指呀！” 托马斯说。

她从座位上跳起来, 呼一下夺过电话簿, 伸长脖子说:“戒指是我拣到的, 与你无关!”

托马斯笑着说:“对, 对, 我忘了，这电话该你打。 我来帮你查号码。”

“我不打! 谁教他丢了戒指!”她说。

托马斯有点吃惊， 轻声问道:“难道你想把它吞下来? 人家可是辛苦了五六年才得到的呀！”话说完，他不由扭头朝厅里看了看，好像怕有人听见似的。

她看了一眼托马斯，不知怎么说好， 闷头坐着。托马斯看她没动静，又接过电话簿，开始寻找叫斯万松的人。瑞典人同名同姓的特多，本城中就有三十八个姓斯万松，名字开头字母是P的人。 然后他就坐在电话机旁, 一个接一个打电话, 先向人家道歉说打扰了，接着就问人家是不是博士, 有没有丢了戒指。碰到喜欢拉话的人，尽管不认识，他还和人家聊一阵。一直打到第二十四个斯万松时, 才找到失主。托马斯放下电话, 感到像做了一件大事一样高兴。回头看到坐在一旁出闷气的她， 笑着说:“你看我像不像福尔摩斯?”

“什么福尔摩斯! 你这叫活雷锋!” 她气鼓鼓地说。

“活雷锋是什么？”托马斯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

“雷锋是中国的一个兵, 专门做好事，后来死了, 毛泽东教大家向他学习!” 她说。

“那你也该学啊, 怎么不学呢?”托马斯问。

她瞪了他一眼, 气冲冲地说:“我要是学雷锋, 还跑到外国来嫁给你吗?”

第二天， 晚饭刚吃完, 就听到门铃响。托马斯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 又瘦又长, 头几乎抵到门楣。他戴一副金丝眼镜, 手捧一束鲜花, 彬彬有礼地问:“你是托马斯吧? 我叫斯万松。”

托马斯立刻笑着点头, 说:“你是来拿戒指的? 进来, 进来。”

斯万松走进屋, 瘦挑挑的高个子在客厅中一站, 就像厅中添了一根柱子。他对托马斯说:“真谢谢你! 昨天是回到家才发现戒指不在手指上了，也不知在哪儿丢的。” 说着就把手上的花束递给托马斯。

托马斯不接花, 笑着说:“别谢我, 得谢我太太。戒指是她拣到的。”

斯万松立刻转身, 微笑着向她走来。她正坐在餐桌旁, 斯万松把花送到她面前，向她道谢时， 她勉强笑了一下, 接过花, 随手放在杯盘杂乱的餐桌上。

托马斯笑着看着她, 等她去拿戒指。她端坐不动, 正气恨恨地想:“一个金戒指几千克郎, 一束花就打发了? 还不抵昨天打电话的钱呢。这个斯万松真也小气到家了!”

客厅里突然静了下来，好一阵谁也不说话。斯万松长颈鹿一样愣站着，一会儿看看她, 一会儿又看看托马斯, 终于迟疑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如果…… 我可以……”一听这话, 托马斯脸上呼一下像喝了三罐丹麦啤酒一样通红起来。他朝斯万松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转身问女人:“那戒指呢? 快给他吧。”

她瞟了 托马斯一眼，一万个不乐意地站起来, 从柜子里拿出戒指, 一下塞给了托马斯。托马斯把戒指给了斯万松。斯万松临走时, 向又冷冷地坐在餐桌边的她连说了两声谢谢。

斯万松走后, 托马斯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突然感到十分委曲, 一甩头说:“什么这样那样! 一束花值几个钱?! 戒指就这么轻易地给他了?”

托马斯一听这话，突然火了，瞪大了眼, 炸雷一样吼道:“一个戒指值多少钱? 一个人的人品值多少钱? 你告诉我, 告诉我!”

这是他们结婚后，托马斯第一次对她发火, 她吓呆了。


呵呵。 -飞飞~- ♀ (0 bytes) (14 reads) 11/13/08 12:1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