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冬

他父母亲都是波兰人, 是在五十年代中期那风云动荡的年代来到美国的。当他父母来美时，他还怀在他母亲的腹中。所以他一落地，就成了美国公民。 

他们到美国后落脚在芝加哥。他父亲是木匠，在一家木工厂找到一份工作。 母亲无一技之长，就在家里烤面包，然后到露天市场去卖钱。父母 两人都起早摸黑。在生活的碾盘下， 他们无暇顾及他这幼小的生命。他七八岁时就在街上游逛，浏览五花八门的广告， 聆听震耳欲聋的音乐。他常和街上的孩子们打架， 常常被石子砸破头， 被手指抓破脸，竟然成了他那街区的孩子王。 

正当他野草般生长的时候， 一家之主的父亲却得了病，一到晚上就一声接一声地猛咳， 吐带血的黄痰， 呼哧呼哧地喘气。不到一年，活鲜鲜的一个人就奄奄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一天晚上， 父亲张着深陷在眼窝里的那一对失神的眼睛， 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喘着气叫儿子走过来。他怯生生地走到床边，父亲伸出乾枯的手， 抚摸着他满脸的污垢和额上打架的伤痕， 说: “孩子, 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不该让你过这种日子。” 说完这话，父亲连喘了两口气， 突然挺直了身子， 用那咳哑了的嗓子绝望地呼喊着: “我们不是为了过这种日子才到美国来的呀!” 这一声呼喊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从此就终日沉默， 脸色也日见青灰。在一个寒冬的早晨， 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永远地去了； 只留下两颗冰凉的泪珠， 挂在未闭的眼角上。 

 他母亲安葬了他父亲后，沉默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一早，她上街卖掉了从波兰带来的一对水晶花瓶，为儿子买了一套新衣服。回到家后，就把儿子从街上喊回来，剥光了他的衣服，按在木盆里，扎扎实实地洗了个澡。然后，她捧着儿子红彤彤的稚嫩的脸说: “听着， 我的儿子！ 你明天上学去! 你爸爸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上学了，但他读书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太大的荣耀， 因为他天资平平，从小又没有受过任何幼儿教育，自然学得十分吃力。每次开家长会, 老师的评语总是 "Well, he’s OK"。OK 令他的母亲喜不得，也悲不得。但是每当她晚上看到儿子在灯下费力地做功课时， 就不忍心再责备他了。儿子其实已懂得了母亲让他上学时，那庄严的语调中蕴藏的殷切的期望。为了不辜负这期望，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至少已经 OK 了。 

儿子读书没给母亲太大的荣耀，却给了她太大的辛劳。他开始上学后，他母亲除了烤面包外，还定期到一位议员家里去清理房间， 到一座教堂去除草。后来儿子上中学了，她不得不又承担了一份医院里洗被单的工作。放假时他常和母亲一起去。当他看到母亲在氤氲的蒸汽房里，满头大汗地把那粘了血、 脓和粪便的被单，把那刚从死人床上抽下来的被单，投入洗衣机时， 他就想起父亲那一声沙哑的呼喊：“我们不是为了过这种日子才到美国来的啊!” 就会感到，母亲让他读书，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儿子高中毕业了， 而且还考上了大学。母亲欢喜得穿上最好的衣服，带儿子到饭店去吃了一顿海鲜。晚上当儿子心满意足地入睡了时，母亲却在床上翻来复去地想心思。第二天当儿子和同学一起出去野餐时，她却拿着一张报纸，找到一家五层楼的公司，去应聘做清洁工了。从此，她上午烤面包， 下午汗流浃背地在医院洗被单， 晚上则赶到公司去， 佝着腰， 一层楼一层楼地倒垃圾, 擦地板，直做到半夜一点才回来。她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用冷水就她自己烤的面包。她节省每一个分币，搅和着她的汗水，默默地堆砌着她儿子高等教育的金字塔。 

儿子大学毕业了，居然还被南方一所大学录取攻读博士学位。由于有奖学金，他自立了。 然而他母亲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得了浮肿病。当她挽着儿子粗壮的臂膀，昂着头送他到南方去深造时，她蜡一样惨白的脸上荡漾着欣慰的笑，这笑容说尽了天下母亲的悲哀和伟大。                 

 如果说儿子的学业没有给母亲太大的骄傲，他男性的风采却令母亲感到由衷的自豪。儿子虎背熊腰，浑身长满强壮的肌肉。两条结实的腿钢浇铁铸般支撑着他魁伟的身体，再配上一腮卷曲的胡子，宛如古希腊神话中的雕像。和他刚劲的外表成鲜明对照的是他那一双蓝色的眼睛， 充满了天真和善良。“这是我的儿子!”母亲一想到这一点，任凭千辛万苦，也心甘情愿了。                     

他读博士研究生不久， 一位名叫托妮娅的西班牙姑娘迷上了这位英武的青年。和一般矮小瘦削的西班牙少女不同， 托妮娅高挑而丰满。金色的长发披到腰间， 走路时随着婀娜的腰肢款款摆动， 令人产生说不尽的遐想。托妮娅以跳西班牙舞的节奏和热情追逐着他， 以斗牛士的技巧挑逗着他。他长期压抑的青春的燥动终于被点燃起来。 他坠入了情网，投入了姑娘温暖的怀抱。当他们双双在校园散步、 在酒吧欢饮、 在郊外野餐、 在影院缠绵时，那股英雄美人的完美感令托妮娅满足得如痴如醉。                     

时令正是暮春， 他们去了南国最浪漫的城市新奥尔良。那儿的空气是潮湿的，迎面拂来的暖风挟着紫丁香馥郁的芬芳，催发着年轻人对爱情的向往；那儿的夜晚是热烈的，满街响彻中宵的爵士音乐，呼唤着年轻人的疯狂和情欲。这芬芳和热烈，使他们旋风般地结了婚。结婚时他的母亲没有来。当他们正准备到欧洲去蜜月旅行时，却来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因心力衰竭躺在医院里，需要人照料，需要钱治疗。                   

母亲的电话使他从温柔乡中醒来，他想起了远在北国芝加哥的母亲，那为他作了那么多牺牲而此刻正需要他的母亲。母亲的电话也使新婚的英雄和美人吵架了。他要取消蜜月旅行，要赶回芝加哥为母亲治病。托妮娅疯狂地反对: “亲爱的, 想想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 你母亲反正完了, 你懂吗?” 他一听这话，蓝色的眼睛里爆出了火花， 冲着托妮娅吼道:“ 她是我的母亲，母亲， 你懂吗?”                     

他飞回芝加哥，花了好多钱，未能治好母亲的病。但他终于守着母亲，握着母亲浮肿的手，看着她平静地，带着微笑，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他一个月后重返南方时，风情万种的托妮娅已和另一个英俊而富有的意大利人眉来眼去了。他一声长叹，几乎没有任何争吵，就和她离了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