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素描】张伯伯

瑞冬 (2010-10-30 05:45:24) 评论 (2)

                          

我七十年代初大学毕业,被分到贵州一个偏僻的小县城,没几天就在街上看到一位年过中年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贵州当地人。他穿一件白汗衫, 一条宽大的裤, 一双黑布鞋。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阳。他手上拿一把芭蕉扇, 举在额头上遮阳。当地人夏天戴斗笠, 从不用扇子遮阳, 只有江南人, 特别是江南的老人才喜欢这样做。一打听, 果然他来自上海, 姓张, 人称张伯伯。 

张伯伯原本在上海一家银行做事。五四年政府第一次号召支内, 就点上了他, 叫他去支援贵州。他不肯去, 舍不得离开上海。但不去不行, 因为他老实, 老实人总受欺侮。领导叫他全家都迁到贵州去, 他至死不肯。上海人就是这么爱上海, 喝过黄浦江的水, 拂过南京路的风,一颗心就忠贞不渝地贴在了这片土地上。他最后以壮年之身, 抛妻别子, 只身来到贵州。他把根留在上海, 只要根在, 他相信总有一天还会回去的。 

张伯伯在县城财政局工作, 单位分给他一间房, 木板房。房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他似乎很满足,因为白天有地方坐,晚上有地方睡,想给老伴写信,也有张桌子。他每年去上海探一次亲, 探亲假每次只有十二天,住不到半个月就得回来。夫妻俩两地相思, 很快白了头。但他们不后悔, 他们得守住这根, 这扎在黄浦江畔的根。

当我们毕业后刚分到县城时, 看到张伯伯, 就像看到亲人; 他看到我们, 就像看到儿女。他教我们如何用报纸糊板壁糊窗, 如何用三片瓦起灶做饭, 如何自己做腊肉香肠。他烧得一手好菜, 常请我们到他那儿作客, 饭后,就听我们畅谈上海: 谈黄浦江的轮渡, 南京路的高楼; 谈城隍庙的五香豆, “哈尔滨”的奶油蛋糕; 谈七宝的大曲, “吴良才”的眼镜, “亨达利”的钟表, “大光明”的电影……。张伯伯一边听, 一边微笑。在这欢乐的沪语吴音之中, 他孤独的心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 

张伯伯在贵州小县城工作了二十五年, 才熬到退休。由于根在上海, 终于重归故里。临别时, 我想起唐人咏苏武的两句诗:“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 颇为他难过。他却一脸是笑, 一脸轻松,因为他终于卸下了一付多年的枷锁,可以回去了, 回到他梦魂缠绕了二十五年的大上海了。   

后来我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那县城。再后来又出了国。直到历史的车轮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我回上海看望父母,遇到几个当年同在贵州的朋友,提起张伯伯,听说他还健在,就一起去看望他。他那时已是望九之人,竟还那么硬朗,上下楼梯,不柱仗,不要搀扶。他那天高兴极了,还记得我们很多人的名字,谈了不少往事,临别时挺豪迈地叫我们等他九十岁时,再去看他。他九十大寿时,确实很多人都去了,我却没有能去。听去了的朋友说,老人那天请大家美美吃了一顿,却拒绝收礼。我寄了一张贺卡,他还特地写了信来感谢。一颗慈祥的老人的心,令人感动。 

现在张伯伯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每当我想到他时,就会问自己,他这一生究竟算幸福吗?也许定义上的幸福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自己感到满意和如愿,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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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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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看到老朋友来访。最近去西班牙开了一周会,刚回来。

ONCOCIDIA

好文,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