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系的小妞们(561)
吴越 (2018-07-06 19:24:25) 评论 (0)
郭进走出自习室,走廊上一阵冷风。黄飞鸿正斜靠着走廊的墙在听耳机,看见郭进,笑笑,却没动。
郭进站在他面前,黄飞鸿还是不动,接着听自己的,耳机里隐约传来刺耳的摇滚乐。郭进不动声色地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把耳机拿下来。
黄飞鸿终于拿下耳机,扬起眉毛,神态里有些得意,“郭少侠,有何贵干?”
“你带黄容去喝酒了吗?”
黄飞鸿点点头,唇边露出一个调侃的笑,“没跟郭少侠打招呼,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要带她去喝酒?”
“我说带她去吃饭,她自己点的酒。”
“什么酒?”
“紧张什么,就是米酒,”黄飞鸿不以为意,“跟糖水似的,她要点白酒,我没让。”
“米酒后劲大,”郭进说,“以后不要带她去喝酒了。”
“郭少侠似乎很关心她嘛。”黄飞鸿有些狡猾地一笑。
“她是我们班的,”郭进说,“我是我们班班长。”
“郭少侠果然是民族大义,”黄飞鸿竖起大拇指,笑得更加狡猾,“不止那么简单吧?不过,很快,她就不是贵班的了,”摇摇头,“你们外语系怎么搞的,我听容儿说,老师都是一群法西斯变态,快把她压迫死了。”
“那是她不用功。”
黄飞鸿摊开双手,“女孩子要那么用功干嘛,所以还是我们财院好,我也不用功,混得舒舒服服的,作业都有同学帮做,考试不及格就补考,老师心里有数,补考的时候偷偷就把答案先透给我,六十分总混得到,”他又扬起眉毛,“我答应容儿,她转过来,保证让她也混得舒舒服服的。”
“黄飞鸿,你,”郭进停顿了一会儿,“你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
他又停顿了一下,“黄容…在学习上缺乏自觉性,你这样做,只会害她。这个学期有门课,我和她一个学习小组,期末报告,我的部分已经写好了,她的部分还一点没动呢。”
黄飞鸿皱起眉,“郭少侠,说那么严重干嘛?什么叫害她?所谓‘害她’,前提是念书能给容儿带来好处,现在的问题是,念书对她没好处不说,还把她给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这是帮她脱离苦海!”
郭进看着黄飞鸿,平静地说,“你这是在害她。我知道黄容家有钱,可你怎么能保证她们黄家能一直有钱?”
黄飞鸿笑笑,用食指指着郭进,“你这句话要是让黄容知道了,大概要骂死你。”
“那是实话。”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她们老黄家就算没钱了,我们老黄家还有钱啊,”他说着,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刚认了黄容做干妹妹,说起来,我和她,是一家人了。郭少侠,您就放心吧。”他拖声拉调。
大学里,无数男生干过认干妹妹这件居心叵测的无聊事,纯度百分百大灰狼对小白兔的友谊。
“我们都姓黄,五百年前是一家,当然,我和她之间已经早就出了五服,属于可以通婚的那种。”黄飞鸿索性眨眨眼。
郭进默默地站着,一只手伸进裤袋,慢慢地捏成一个拳头。
“你在等她吗?”许久,他问。
黄飞鸿点点头,“她说要通知你她想转系,完了我们接着去吃宵夜。”
“对不起,她去不了了,”郭进淡淡地说,“你一个人去吧。”
“为什么?”
“我说过,有门课,我和她一个学习小组,她的学期报告还没完成,下星期就要交。”
“太顶真了吧?”黄飞鸿皱起眉头,“那郭少侠您帮帮忙,发挥一下友爱精神,替她做了,不就得了吗?”
“不行。”
“我给你钱。”黄飞鸿脱口而出。
“这不是你们财院,”郭进镇定地说,“外语系的人不替同学做作业,更不会为了钱替同学做作业。我还可以告诉你,那门课前几次报告,基本也都是我做的,如果她这次最后一份报告也无法完成,我打算如实报告老师,以那位老师的性格,很可能会把她前几次报告的分数都变成零分,那样她这门课就会不及格,而我印象里,转系是需要每门课都至少及格的,”他看看黄飞鸿,“如果你还希望你妹妹能成功转系,现在就请快走。我数到五。”他指指楼梯口。
郭进开始数数,几秒钟后,黄飞鸿把耳机塞回耳朵,“郭少侠,这局算你赢。给容儿带个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又不是球场,谈不上什么输赢。”郭进微微一笑。
“贵系球队现在不肯赏脸跟我们财院队踢了,我猜……那是郭少侠的旨意吧?”
“是。”
“可以指教一下,为什么吗?”
“踢球,讲球技,也讲球品,球品即人品。球技再好,球品太差,恕不奉陪。”郭进说。
“球品好,球技差,恐怕也不行吧?”黄飞鸿讽刺地反问,“郭少侠不是说过,贵系球队想和数学系来一场吗?少了我们财院队,尤其是球品很差人品更差的某人,”他指指自己的鼻子,“只怕不行吧,听说……贵系上次和物理系基地班踢得很惨?陈晓明,不太好对付吧?”
“这个,走着瞧吧,来日方长,”郭进依然淡淡回答,转过身,“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走回自习室,关上大门。
黄飞鸿眯起双眼,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枪的姿势,瞄准郭进的后脑勺,嘴里“啪”一声,“好,走着瞧,来日方长!”
半小时后,自习室最后一排的大方桌前。这时八点多,人最多的时候,不少学生在讨论问题,人声嘈杂。
“郭进,我说过,我喝醉了!”容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
“你没醉。”
“我醉了!”
“你没醉。”
“我喝了好多酒,真的醉了!”
“你喝的都是米酒,没多少度数。”
“米酒后劲才大呢!”
“知道米酒后劲大你还喝?”郭进看容儿一眼,“以后不要跟男生出去喝酒。”
“黄飞鸿是我大哥!”
“大哥也不行。”
“你干涉我的自由!”
“我是班长,有权管理班级同学不合校风的行为。”
“我醉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醉?”容儿生气了,“我明明就是醉了!”她举起自己长着涡涡的小肉手,对郭进晃晃,“班长你看,我有几个手指?”
“五个。”
“对啊!可你知道我自己看,有几个手指吗?”
“六个?”
“不对!”容儿眯起眼。
“七个?”
“也不对,”容儿摇摇头,“再猜一次!”
“八个?”
“是四个,四个!我数来数去,才四个手指!”容儿瞪大了眼,“我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大拇指,你看那说明我醉得有多厉害!”
郭进又好气又好笑,“真正喝醉的人是不会说自己喝醉的。”
“你怎么知道?”
“那是常识。”
“胡说,我就是喝醉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喝醉?”
“你快写吧,早写完早走,”郭进用圆珠笔点点容儿面前的白纸,“海明威短篇小说‘杀手’主要情节和人物,不用多分析,写出来就行,其余的我来,请抓紧点,你写完了,我还要组合呢。”
“我回去周末再写吧。”
“不行,来不及。”
“郭进你凭什么把我扣押在这儿?”
“因为我们同一个学习小组,你不好好写报告,直接影响我们的作业质量,间接影响我的学期成绩,所以我必须把你扣押在这儿。”
“唉哟,保送生你搞了半天还是为自己啊,你这么上进,当初干嘛保送,不自己去考个更好的学校?”容儿气得开始耍赖。
郭进不理她,顾自翻起字典。
容儿心想好啊你竟然还敢不理我,索性站起来,“郭进,你想待在这儿就自己待着吧,我走了!”
郭进抬头看看她,“你真的想走,也可以,不过,你只要跨出这间自习室的门,下星期我就如实告诉洪老师,这学期我们海明威小组上交的作业,大部分都是郭进完成的,黄容的贡献按比例估计,大约是百分之十之下,学期成绩请洪老师酌情处理。”
我去你居然还要抬出洪七公来吓唬我,你明明知道老洪最恨学生偷懒期中考已经给了我一个不及格了!容儿恨得牙根痒痒。
“哦,还有,黄飞鸿说,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好你们这些……王八蛋!”容儿百般无奈,只要摊开纸笔,开始写字 ----- 不就做作业吗,我做给你看!
然而现实很骨感,学渣毕竟是学渣,在学草看来一片蛋糕的事,到了学渣眼里,就是一座大山。
十分钟后。
“班长,上次…洪七公的课上,你背的那一段…海明威的,说什么大陆啊海岛啊,就是关于人类友爱精神的话,老洪还挺高兴的,说你孺子可教怎么怎么,你记得吗?”
“你是说‘战地钟声’开头那段序言?”
“对对对,战地钟声,战地钟声!”容儿高兴了,“班长,麻烦你,再背一遍吧。”
“为什么?”
“背完了我再告诉你。”
于是郭进开始背,“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问丧钟为谁鸣,丧钟为你鸣。”
“说得多好啊。”容儿感叹。
郭进点点头,“是很好,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背了吗?”
“那是因为,”容儿猛然一脸委屈,提高声音,“报告班长,我现在觉得自己在班里,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岛屿,一点都没有被包孕在人类中的感觉!根本没人关心我,没人同情我,没人理我!班长,”她更委屈了,“你作为班长,让我觉得自己这么孤零零的像个岛屿,是你的失职,对吧?!”
容儿对海明威的无情高级黑让郭进脑门轰然一响,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黄容看看他的表情,更来劲了,“我们进学校的时候,老徐说得很好,各班以班长为中心,班级是粽子,我们女生都是一颗颗小糯米,你们男生班长呢,就是糯米中心那块咸肉!可实际上呢,我在宿舍里天天被方越洋欺负,还被人偷钱,知道吗,我被人偷了五千块钱方越洋还骂我,对了,她还几乎打我!我作业不会做,根本没人管,考试不及格,我在班里垫底,你们都幸灾乐祸!班长,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好好发挥了咸肉的职责了吗?你摸着心口问问,关心我了吗?帮助我了吗?你把我当成那个什么大陆的一部分了吗?!”容儿咄咄逼人,而且真心诚意地感到十分委屈,“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就这半年里受的苦最多了!”
无论涵养多好,人的忍耐总有限度,即便十几年班长当过来的郭进。
“你不是……喝醉了吗?”面对容儿的咄咄逼人,郭进终于忍不住了,“喝醉了怎么话还这么多?”
“喝醉了话才多嘛,”容儿狠狠白他一眼,“这叫酒后吐真言!” 她举起小胖手,向郭进示威,“你看,我都瘦得皮包骨头了!”
郭进几乎眼前一黑,“黄容同学,你说话…要有客观依据,你的手,连骨头都看不见。”他只剩下苦笑的份。
容儿不理他,“所以,我要转系!因为我无法忍受一个这么冷漠的班级,这么欺负人的同学,这么不负责任的班长,”她总结陈词,“我要转到一个有人关心我爱护我的地方去!”
“财院吗?”郭进淡淡地问。
“嗯。”容儿点点头。
“因为黄飞鸿?”
“没错!”
“你觉得他那样,真的就是关心你吗?”
“至少他总是有办法让我开心!”容儿皱起眉,“不像你,让我每次一看见就烦!”
这句话让郭进沉默了,他默默地看着桌上打开的“太阳照常升起”,过了很久。
“喂,郭进,”这次是容儿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刚才,我说我看见你就烦,其实……也不是每一次都烦,是…”她偷眼看看郭进,“也就是,每次你教训我的时候,”她加大音量,“你知道吗,你教训我的时候,口气多像老徐!”
“黄容,这样吧,”郭进没看她,眼光依然停留在书页上,“这次,你的报告,我来写,不过,有个条件,你要在旁边看着,我一边写,一边给你解释,你拿笔记本记下来,回去好好看看,既然是我们的共同作业,下次洪老师问起来,你总不能一无所知吧。这样,行吗?”
“你是说,你帮我写?”容儿有些疑惑。
郭进点点头。
“太好了!”她的脸色立刻孩子似地阴转晴,“谢谢班长!”
于是他们继续,郭进拿过容儿的作业,对着书页,开始工工整整地写,一边写一边给容儿解释。
“……严格说起来,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中,‘杀手’是非常精致的一篇,而在美国文学史上,常常被人低估,我爸就很喜欢它,说它很好地体现了‘冰山理论’……”郭进边写边轻轻地跟容儿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保送,其实,那跟我爸有一定关系,我老家在河北保定,我妈一直想去北京,我十岁的时候,我爸有个调工作的机会,去北京,或者去四川山区,我爸没跟我妈商量,就打报告去四川,因为四川山区那个工程,同级别的工程师都不愿意去,他要也不去,可能就做不成,气得我妈差点跟他离婚,因为她觉得四川山区教育水平低,这样一来,我的前途就会受影响……后来我成绩还算可以,不过我有自知之明,虽然在当地,我能算成绩好的,但要我跟方越洋,张彦,王斌那样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去竞争,恐怕还是比不过……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保送的,为了稳妥,我承认,我这个人比较保守,”他顿了一下,舔舔嘴唇,“我妈一直耿耿于怀,说我爸为了自己的傻劲毁了我的前途,可我……是这么想的,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怀着那种‘没有人是一个孤岛’的精神生活的,比如我爸爸,这种人,虽然少,但还是有……”他停住,突然有些奇怪,怎么想起跟黄容说这个了呢?
整个班,和容儿说这些,大概是最对牛弹琴的了。
但他却从没跟别人说过。
他转过头看容儿,容儿趴在桌上,洁白透红的苹果脸枕着手背,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鼻翼随呼吸微微动着。
郭进久久地看着她,忍不住微笑了。
他拿起椅背上自己的羽绒外套,轻轻地盖到她身上,然后接着写,“……相比‘乞力马扎罗的雪’,‘杀手’在人物刻画上……”
快到九点,窗外寒风凛凛,自习室里依然暖意融融。后排,一个面容清俊的儒雅男孩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而旁边那个娃娃脸翘鼻尖的可爱女孩披着他的外套,伏在课桌上心无城府地睡着,一缕头发轻轻地垂在脸颊上,场景基本可以就地来个青春微电影了。
然而,这样的温馨也就持续到某人醒来为之;某些女孩子,还是不省人事的时候比较可爱。
“什么?郭进,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容儿揉着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不是说,在我们班里,有种孤单单的岛屿的感觉吗?”郭进看着面前的作业本,平静而诚恳地说,“你还问我,作为班长,是不是觉得自己失职,”他抬起头,看看容儿,又很快垂下眼睛看自己眼前的笔记本,“我想了一想,自己的确有很失职的地方,所以,谢谢你提出,”他点点头,“我打算,接受你的意见,好好弥补,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是孤岛,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集体,而我们外语系,论友爱精神,一点不比财院差,”他又抬起头看着容儿,这回,目光很坚决,“今天时间晚了,‘杀手‘的报告,还有一半没写完,我会把它带回宿舍去写完,一边写,我会一边给你在书上把重点的地方标注出来,比如重要的词语,关键句子的含义,明天上午九点,我在你们宿舍门口等你,我们一起把小说过一遍,然后开始讨论,整合报告,争取这个周末,把报告整理出来,从下个星期一开始,每天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我们一起上自习,包括周末,我帮你系统地把这学期的功课复习一下,”他一口气说完,再轻轻地补充一句,“我既然身为班长,就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掉队,因为学业问题中途转系,这件事,我星期一会向徐老师汇报一下,让他也帮忙在同学中做做工作,让大家多关心你,”他最后补充一句,“你要是不告诉我,也就算了,可你告诉我了,作为班长,我就决不会放任不管。”
唉哟我的妈呀这可真是传说中的祸从天降,容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心吐槽惹了多大的麻烦,原本就压根没醉,外加睡了一觉,越发清醒,而郭进的脸色那么坚定,外加一揽子修理她的计划,“哎班长,不,郭进,”她讨好地咧开嘴笑笑,“我的意思是,那个……郭少侠,我,我…我,我刚才……都是胡说的,我…….我…我刚才喝醉了,所以…我说的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胡说! 你听过就当我放屁吧,千万别当真啊!”
“不,你说,酒后吐真言,”郭进心里悄悄好笑,语调越发诚恳,“我相信,那才是你的真心话,所以我会特别重视,相信徐老师也会特别重视。如果我们外语系的同学因为缺乏集体的团结友爱而转系,那是我们系的耻辱,所以我一定会努力,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容儿愣愣地听着,脑门一热,眼前一黑,几乎休克,终于意识到,这个时代,无论姓甚名谁,看着多么敦厚,本质上大家都是欧阳克,再不会有六岁叫爹一见面孝敬你一匹汗血宝马的人了,而自己,即将为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在今后几个星期付出极其沉痛的代价。
“如果我一定要转系,怎么样呢?”她恼羞成怒,“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郭进看着她,沉默片刻,依然平静地说,“你当然有转系的自由,但人都是平等的,我也有向洪老师如实汇报我们学习小组作业的完成情况和我们两个人的贡献程度,”他稍稍凑近一点,“黄容同学,我提醒你,泛读属于专业课,有一门专业课不及格,是不能转系的。”
图穷匕见,容儿心里的蘑菇云爆炸了,“好你个郭进,想不到你那么有心计!你……”她的脸气得红红的,“你 …你,你这是什么郭少侠啊,我以后不叫你郭进了!我叫你…我叫你,杨-----康!”
“随便你叫我什么,明天上午九点,我在你们5号楼下等你一起去上自习,十分钟内你不来,我就不等了,下星期直接向洪老师汇报。”
“九点?”容儿的五官紧紧皱到一起,“我的妈,星期六谁那么早起床啊?太早了!”
“九点半,最晚了。”郭进言简意赅。
“十点,”容儿依然试图讨价还价,“我还要吃早饭呢!”
“我可以给你带早饭。”
“你又不知道我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容儿的口气顿时缓和了一些,无论什么情形,她永远有心情想吃的,“我想吃学校西校门外面那家上海点心店的生煎包,那家店叫……‘凤凰’,对,‘凤凰’,第二个弄堂里面的第三家,门口挂着红颜色的店标,一定要那家的……”她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边想边舔嘴唇,“不过那家要排队的,上次林少峰给方越洋买早饭,就是在那一家,哼,林少峰好宝贝方越洋,那回只给我吃了四个就坚决不给吃了,所以你记得要去排队,最好拿个保温壶,那样不会冷,”容儿扬起眉毛关照,“还有,生煎包上一定要有芝麻,别忘了问他们要点醋,吃生煎包没醋不行的,饮料我就要豆浆吧,对,要甜豆浆!”
郭进看着心想,容儿啊容儿,你要是把这份心思放到学习上多好。他点点头,“都没问题,那明天早上九点半见。”
“好的,杨康!”容儿无奈地瞪他一眼,几乎想把桌上的朗文英汉字典往他头上砸过去。
深夜十一点半,Q大校园的宿舍区隐入黑暗,外语系男生宿舍却依然亮着一系列非官方的照明设备。
“唉,国泰,我说,国泰兄,我……到你铺上来,我们共享精神食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如何?”
“凯子,做人…要有原则,人生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国泰就着一盏白亮的应急灯,一丝不苟地盯着眼前的书,悠悠地回答,“是不可…不劳而获,那是可耻的,精神食粮,是建筑在物质食粮的基础上的,这可是我从小诸葛那儿用两包辣味牛肉干换来的,你想共享,好,一包辣味牛肉干!”
张彦最近意识到,兄弟们个个血气方刚,晨曦觊觎自己床上那些PG-13的藏书,只怕迟早会招来皮肉之灾,于是索性大方开展业务,拿出一部分二线藏书出租,一包辣味牛肉干一天。
“我给你一包方便面吧,”孙凯陪笑,“统一,康师傅都行。说实在的,国泰,这黄书你一个人看和两个人一起看,不一样吗?”
“当然不同!黄书乃记载男女闺房之事,私密无比,两个人一起看,你脸皮够厚,我还不好意思呢!”国泰不满地指指手里的“肉蒲团”,“凯子别打扰我,你睡不着,书架上我那格随便拿一本看去,比如那个…‘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大文豪之经典,俄罗斯文化之精萃……”
“国泰再他妈罗嗦我揍你!”孙凯火了,“你们这帮王八蛋,都点着灯照着电筒,又不肯跟我分着看,我怎么睡呀?”
“凯子,那你就发扬发扬精神,帮郭进去做作业嘛,让郭进能早点睡,他是你们班班长,你不心疼谁心疼,”范明打着电筒在看梁羽生,边看边把一颗颗鱼皮花生往嘴里扔,“明天一早他还得给容儿去买早饭呢,唉,要说女生可真难伺候,要专门排队去买生煎包子,还要热的,要醋,要豆浆,真拿自己当太后了!”
“这个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心疼没用啊,”孙凯懒洋洋地说,“张公子,要不,你去帮帮郭进?”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不足为我等道也,何必煞风景也,”张彦从他对面的上铺同样懒洋洋地回答,“而且,秉容儿最新指示,吾班班长已更名杨康也。”
郭进停住笔,皱起眉头,“你们别胡说八道,行吗?我这是在帮助黄容学习,让她不要掉队,让我们班成为一个团结友爱的集体,你们-----都不要往歪里想!”
男生们对看一眼,互相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宿舍里的应急灯和电筒一盏盏熄灭,最后连国泰也打着呼噜睡着了,郭进面前的那一盏还亮着,他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然后又在小说原文上一段段注解。
第二天早上,郭进睁开眼,一看闹钟,已经八点。
坏了!他通常六点半就会醒,昨晚睡得太晚,睡过头了。这个时间,已经来不及去排队买生煎包了。
郭进着急地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地把毛衣往头上套,手一伸,却碰到枕边一样东西,是个保温壶,上面压着一张条子:
今日晨练,出西校门,偶得包子若干,以飨本舍群猪之余,留此八个,案上尤有豆浆,供尔尽孝。Good luck。钦此。
署名是“张彦”。
郭进这才意识到,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桌上放着一大盆生煎包子,兄弟们正在大快朵颐。
“张彦呢?”他问。
“外文书店去了,”孙凯回答,“这包子他妈真好吃,难怪容儿喜欢,就是个儿太小,一口一个,郭进也来吃吧,张公子请客!”
清早的外语系教学楼里静谧中透着生机,三三两两的学生围着二楼的旋转楼梯早读,各国语言在这里流利或不太流利地杂烩。
当然也绝不是所有学生都那么勤奋,梁晓曦和时翠萍一人捧着一个糯米糍饭团,站在大厅里新近竖起的“杰出校友榜”前一个个仔细端详着。Q大自从定下“赶北超清”的思路,下令各院系都要登出“杰出校友榜”,以资激励。
这个时间,容儿和洋洋都还在做梦,大考将之,学霸和学渣可以一起安心睡大觉,晓曦和翠萍这样的,就有必要用功,或者至少摆出个用功的样子。
“昨天你跟范明说了吗?”翠萍好奇地问,“就是那个,发展下线的事?”
“别提了好不好?”晓曦嘟起嘴,“气死我了,范明不肯,哼,不肯就不肯,大不了我自己去找男生,我…直-----销!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叹口气,换个话题,“唉,你说这些校友,怎么都长这么丑啊?”晓曦的嘴里慢慢地塞着糍饭,皱着眉,表情像只迪斯尼动画里的小松鼠,摇摇头,“翠萍,你看看,是他们长得丑,还是我的眼光有问题?比如这个,”她指指一张照片,“这个……我国驻呱啦呱啦国大使,好标准的三角眼啊,天哪,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平均的三角眼,还戴副眼镜,简直就像眼镜蛇!还有这个,我国驻布拉布拉国参赞,怎么这么黑啊,唉,布拉布拉国是在非洲吗?好像也不是啊,”她使劲摇头,“好丑,好丑,真的好丑,一大清早看着他们,饭都吃不下!”
翠萍听着晓曦毫无顾忌的评语,忍不住笑了,“我看吧倒也不是丑,可能是拍照拍得不好,你不看我们的身份证照,都是瓜瓜的。”
“那是证件照,这些照片应该都是摄影师拍的,怎么可能都拍坏,应该就是人长得瓜!”晓曦不服气,一面看一面加快脚步,从布告栏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真是一个赛一个丑啊,哇,这个咔嚓咔嚓公司亚太地区总代表,我的天,猪啊,跟他一比,李国泰简直就是潘安宋玉!翠萍,我跟你打赌一个鸡腿,不,两个鸡腿,我们学校外语系本来是不需要面试的,就是因为出了这些好丑的杰出校友,才开始实行面试制的!好丑好丑好丑好丑,唉,我们来评评,哪个最丑……”
她这么念着,不知不觉到了布告栏尽头,几乎迎面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嘴里的糍饭糕几乎喷出来,“孙…孙…孙…”
翠萍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孙,孙教授……”
“这么早就来自习了?”相比之下,孙闻天从容得多,微笑地看着她们,“怎么不吃了早饭再来?”
“……我们…”晓曦结结巴巴,“我们…为了,努力学习……”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孙教授依旧微笑着,看看杰出校友榜,“觉得…他们长得丑吗?”
“……嗯……”晓曦心想坏了坏了,刚才的话,孙教授肯定听见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其实是……这些校友,哦,杰出校友,都…”有了,“哦,他们都不是庸俗之辈,他们……外表丑陋但内心高尚……”还是不对啊,晓曦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孙教授点点头,还是微笑着,“内心高尚,外表还是丑陋,是吧?”
这回晓曦和翠萍都不敢回答了。
孙教授低下头看着她们,口气更温和了,带点玩笑,“其实我也觉得他们都长得不怎么样,你刚才问,谁最丑,我的感觉是,”他指指驻布拉布拉国参赞,“他!唉,在我眼里,这些人比起你们来啊,都差远了,这才对嘛,所以,”他看看晓曦,再看看翠萍,“帮我个忙,努力一点,二十年后……”他指指布告栏里的照片,“把他们的照片,都给换成你们的,好吗?”
“……好……”直到孙教授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门外,晓曦和翠萍还在愣愣地点头。
“你有没有注意到,孙教授今天的领带……”翠萍如梦方醒。
“好青春哦,”晓曦喃喃地说,“我突然觉得,孙闻天这人…挺可爱的,”她转向翠萍,“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翠萍想起学期初孙教授要她转专业的事,低下了头。
九点十五分,外语系男生宿舍。郭进打点好保温壶和书包,拿起钥匙串,准备出发。
“Bon Voyage,班长!”孙凯懒洋洋地拿腔拿调,“May thy endeavors be full of joy and success!”
“严肃一点,我是去帮黄容补习。”
“我很严肃啊!”孙凯斜靠在床上看莎士比亚,“哦,对了,昨天我看工学院和财院踢球,他妈的财院竟然赢了!财院那帮小子最近球技似乎突飞猛进啊,我看以后校际联赛,他们绝对差不了。”他摇摇头。
“财院能做到的,我们外语系都能做到。”郭进平静地说,关上宿舍门。
“财院能做到的,我们外语系都能做到,”国泰学着郭进的腔调重复一遍,“怎么做啊?奶奶的,郭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唯心主义了?”
“外语系能做到的,我们管院都能做到。”孙闻天站在校长室旁边的行政会议室门口,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这句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说的。
夏校长喜欢心血来潮召集院系领导们周六上午开会,已经够烦人了,和林大峰面对面两个小时更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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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