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此番，我们管院大三的张锋，在‘上海英文星报’上发表了这篇……关于对自己家乡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两者如何兼顾的文章，从老家的一条小小的河流以及附近的生态链为起点，作了很多思考，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以及自己的想法，很有前瞻性，哈，这个……我一向认为，语言，是一个工具，重要的，还是思想，是要言之有物，要有深度，有格局，有影响力，就好比，脑子和嘴巴，谁更重要？对吧？”会议室里，各位院系领导传看着，确切说，是被传看着‘上海英文星报’，因为林院长专门买了五份，确保每人都能看到，“上次……外语系大四那位蒋敏同学，在‘上海英文星报’上发表那篇‘我的愿望’，表达了希望毕业后去偏远山区支教的愿望，很好，很感人，不过有一点，本人觉得，是有些可惜的，哪一点呢？哈，就是，整篇文章局限于一种…….哈，那个，个人的追求，虽然感人，但是…….境界…”林院长突然嘎然止住，看着走进会议室的孙教授，眼光落在孙教授胸前的那条醒目的黑底红色甲壳虫领带上，像被粘住了，久久停留。

 

今天孙教授专门穿了一件深灰的衬衣，烫得笔挺，配上这条领带，风度翩翩，让人眼前一亮。会议桌前唯一一位女士，艺术学院那位四十多了还喜欢学生做派的女院长眼光马上显得有些温情。

 

林院长带点惊讶的凝视眼光让孙教授确信，林少峰没说假话。他在心里隐隐好笑，老林，看着眼熟是吧，知道这是谁送的吗？你要知道了，恐怕得直接跳到天花板上吧。

 

林院长回过神来，毕竟，还不需要太担心前列腺的男人对异性的眼光也是敏感的。会议桌对面艺术学院老少女眼里的桃花让他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我说老孙你个孙子，怎么这么会打扮呢，这样的领带连我儿子戴我都觉得不行，你居然像模像样地打到学校里来，哗众取宠！

 

孙教授向上前来泡茶的秘书致谢，带着他的招牌微笑，翻起手边的那张“上海英文星报”，“祝贺林院长啊，管院的桃李们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林院长-----费了不少心血啊。”

 

“哪里，就是放养，随他们去，自己打自己闹！”林院长难免有些得意。

 

“我怎么听说，我校管院有个规定，英语每次考试，考不到八十五分的，要受罚，轮流给管院大楼搞卫生，不到七十五分的，扫厕所，所以后勤处的清洁工们都争着去承包管院大楼最后只好抽签决定，因为管院大楼的清洁工基本不用干活？”孙教授口气里带点讽刺，“林院长这真是想证明，外语系能做到的，管院都能做到吗？”

 

“这个嘛…”林院长听出孙教授的不悦，心想老孙我他妈就是要你不悦，微微一笑，稍稍沉吟，“依本人所见，不是数学公式，就不需要什么‘证明’，这是一种追求，一种目标，一种精神，就像，”他冷不丁地转向桌首的夏副校长和陈副校长，“夏副校长的‘赶北超清’，赶过北大，超越清华，是一种追求，一种目标，一种精神！”

 

孙教授心想我去老林你个孙子前些年好歹还基本说人话，这几年可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

“林院长，您这追求，目标，精神，都很可嘉，不过，有一点，您总是强调，外语系能做到的，你们管院也能做到，我们外语系的学生，一大半以后都能怀孕生孩子，你们管院的学生，难道…也想效仿吗？要是这点也能做到，那林院长恐怕就真是举世闻名了。”

 

艺术学院院长老少女忍不住扑哧一笑，看孙教授的眼光更加温情，此举让林院长极为恼火。

 

陈副校长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递给孙教授一个眼神，孙教授却装作没看见。

 

“这个……”夏副校长清清嗓子，“各位院系领导都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开会吧，”他看看手里的本子，“第一件事，马上就要大学四六级英语考试了，我观察了一下，校园里同学们的情绪，大致都是很正面，很向上的，这很好，但是也有个别的同学，表示出一些消极态度，尤其是…几次都没通过的，这个，我们各院系的老师都要注意……”

 

“对不起，夏校长，我可以冒昧打断一下吗？”孙教授放下茶杯，待夏副校长点头后，看着林院长，“大学四六级考试算得上每年规模最大的考试之一，历年来监考基本都由外语系的老师和研究生承担，压力非常大，甚至有快退休的老教授也来监考的，前后五个多小时，监考费却只有十五块。我一直很过意不去，记得上次林院长主动提出过，管院愿意帮助提供监考人员，不知林院长……怎么想？”

 

林大峰心想老孙你个孙子记性还真不错哈，他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放下，微笑着回答，“这个，我是主动提出过，而且，也的确随时准备履约，然而，我们都知道，事物是不断变化的，而有时候，事物变化的速度呢，那个…会超过，甚至远远超过…这个…我们的主观愿望。比如，我提出为大学四六级从我们管院提供监考人员的时候，还没有‘赶北超清’这个思想框架，可现在，有了这个思想框架，我们一切的行动，就要放到‘赶北超清’这个…大框架里面去……”

 

马国梁一边听一边忍着笑，心想林大傻这几年你的官腔水准可是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已经能单枪匹马和孙闻天对台唱戏了，真不容易。仔细一想，林大峰的确是那种类型的人，知道自己的短处，人前不声不响，背后拼命用功，非但要赶上别人，而且要更胜一筹，就像他对老孙太太陈美虹那深埋心底多年而扼杀在摇篮里的感情，连累得多少年里一届届管院的孩子们去拼命学英语跟外语系的孩子们找茬。

 

这么一想，老马不由有些感慨-----男人用不着十月怀胎生孩子，于是无论什么年纪，多少都有点孩子气，特别是林大傻那么轴的人；即便身处高位，心里依然跟小男孩在幼儿园里被别人抢了饼干，即使已经哭过，被老师安慰过，吃过奶奶给的喜之郎，在妈妈的摇篮曲中睡着，饼干的滋味早已淡忘，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明天该用哪个弹弓去打隔壁班那个大胖。

 

“要‘赶北超清’，我们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了解，北大清华，人家都是怎么做的，这个在国外，叫做竞争分析，很简单的理念，很多人就不肯好好做，最好导致失败，所以，”林院长悠悠然话锋一转，“我们管理学院已经先行一步，对……北大和清华在有关方面的课程模式进行一个系统的了解，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为了不影响正常的课业和研究活动，我们都在周末进行，趁热打铁，几个学科带头人劲头都很足，目标呢，是争取在下学期就在我们的课程中体现出可以与北大清华相当的学术水准……”林院长回归正题，“所以啊，时间很紧啊，这次四六级呢，我们院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孙教授多多谅解，其实啊，要我看，外语系既然女孩子多，女孩子们细心，监考呢，又是个比较技术型的活动，既然可以用研究生，那为什么不用一些大四的本科生呢？这样，对她们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嘛！”

 

一番话让孙主任几乎想砸茶杯，心想老林啊老林你他妈太过分鸟，一边拍马屁标榜自己一边还要踩我怎么让你想出这种馊主意的！夏校长看看孙教授，再看看林院长，嘴角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陈峻川副校长及时给了他一个警觉的目光，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孙教授明白了，二哥这是不打算表态呢，也许是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出手，或许索性想给自己个好看，让自己明白，在这个学校领导层里，没有他陈峻川力挺，自己到底是不太好混的。

 

孙教授下意识去松一下系得紧紧的领带结，心想林大峰你个王八蛋可知道自己儿子现在在追谁的女儿吗？

 

就你这王八蛋生的小王八蛋还想追我女儿，痴-心-妄-想！

 

孙教授在心里咒骂着，积压已久的怨气已经像行将爆炸的火药，林院长还要得寸进尺，他看看夏副校长和陈副校长的态度，大致明白形势对自己有利，有些得意，“孙教授，你刚才一提啊，我倒想起来了，有件事，我跟你提过好几次了，一直没有得到明朗的答复…那个，贵系的…原声资料室，历来只对外语系学生开放，是不是…太封闭了？我们系的同学们热情很高，一致表态，如果外语系让我们管院的同学们一同使用原声资料室，愿意……每个人出……五十块钱，表示对贵系的感谢和赞助……孩子们的钱，不容易…孙教授，不要让他们失望了吧。”

 

“啪！”清脆的一声，孙教授手里的茶杯盖砸到了桌上。

 

“林院长，这个问题，我已经明确答复过你，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孙教授平静而坚定地回答，“贵院学生这么好学，您为什么不索性直接自己建一个原声资料室？据我所知，管院应该是校友资助最多的一个院系了吧。”

 

林大峰心想老孙你个孙子就知道你看着我们管院的校友资助眼红是吧，“孙教授啊，你所言…不错，我们管院的校友资助是不少，可那得分年头，而且不稳定，比如去年有三位侨胞校友连续捐款，而且数目相当高，这个我认可，可那些钱已经统统到位，有项目了，而今年呢，到目前为止，大的就只有一笔，五十万，但对方指明要设立奖学金的，不能动，哪里像你们外语系，那么多成教课程，校内的，校外的，每周开课，财源滚滚啊！”

 

孙闻天心想老林你个孙子我们有钱是我们自己挣来的好吧你他妈别惦记OK，“林院长的心思呢，我当然懂，其实我也一样，不仅你我，相信每一位负责任的高等教育工作者都是这样，一心想为自己的学生提供最好的条件。不过，林院长，中国有句古话，叫‘量入而出’，放在我们老家方言，叫‘看菜吃饭’，一个意思，有多少，花多少，您既然对英语原声教育感兴趣，那我建议您不如主动和贵院的校友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就这个主题捐款，那样的话，等捐款到位，您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怎么建，就怎么建，贵院学生有百分之一百使用权，也不用另外自己花钱了，不是更好吗？”

 

林院长心想老孙你个孙子可真会说话我他妈还就不买你这个帐，“孙教授，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校友愿意捐款，我们当然十分感谢，但要自己凑到人家门上去要求捐款，跟要饭似的，是不是…有点…那个啊？校友们会怎么想我们学校？我们毕竟是高等学府，世人眼中的象牙塔，孙教授不觉得应该有点尊严，有点底线吗？而且，一笔捐款，前后从沟通，协商，签约，到最终到位，往往要花不少时间，大半年甚至超过一年，我们能等，孩子们能等吗？现在是1996年12月，过几个星期，孩子们就又长一岁了，再半年，大一的变大二，大二的变大三，大三的变大四……”

 

孙教授心想老林你个孙子现在修炼得都快成精了绕口令说得这么溜，不等林院长说完，“林院长，还是那句话，不行，为这个原声资料室，我们系投入了二十多万，每年还在继续投入，购买国际上最新的资料，价格都很高，但这么投入，还是无法保证我们自己学生的需要，很多同学反映，当年的大片往往要等几个星期才能排到队，所以，对贵院同学的好学精神，我很欣赏，但资源共享，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管院的事，还是得您自己想办法解决，抱歉了！”

 

林院长心想老孙你个孙子他妈的直接给我下不了台是吧，“孙教授，你这么讲，那我就只能说丑话了，我们院，是管理学院，而管理学院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就是组织资源配置，任何一个组织，小到家庭，大到公司，机构，再大到社会，要实现高效率，高生产力，资源的合理配置，可谓举足轻重。而一个组织，如何实现资源的科学合理配置呢？那就要讲究一个优先权，这一点说起来很残酷，那就是，优胜劣汰，有能力的，就有资格得到更多的，更好的资源，原声资料室，我承认，是你们外语系的资源，但外语系是谁的呢？是学校的，是大家的，我们管院，也属于学校，那么，从学校这个广义的组织来看，就不该分你我，而应该以学生的实力，来统一调配资源。孙教授，”林院长停顿一下，盯着孙教授，“我喜欢说‘外语系能做到的，我们管院也能做到’，这句话，不仅说说而已，而且，也不仅管院，政法学院，也是一样…”

 

马国梁听到“政法学院”四个字凛然一惊，心里暗暗叫苦，林大傻你这架势是要和老孙当众撕逼是吧，你到底想干嘛呢还要把我们政法学院给拉进去？

 

“这次大学四六级考试，我们管院有九十六名同学参加，政法学院有八十八名同学参加，一共一百八十四名同学，其中包括我自己的儿子。我和马院长曾经向校领导们立下过军令状，全体达到优秀，而我没记错的话，孙教授曾经私下评论过，即使外语系的学生，也难以达到全体优秀，那么，”林院长转向夏副校长和陈副校长，“我想建议，这一回，如果我们管理和政法两个学院真的达到了目标，请外语系向我们两院的学生开放原声资料室。”

 

好啊林大峰你个卑鄙恶劣的王八蛋你算计我的学术资源你儿子算计我女儿你们可真是一窝厚颜无耻的黄鼠狼！孙教授内心满满的火药终于被彻底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