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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鸣 | 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

(2019-12-11 11:44:20) 下一个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因为她的丈夫是史铁生。这篇文章虽然叫《我的挚友》,但实际上我是为铁生写的“她”,为了告诉他她的近况。今年我要以这篇文章来纪念铁生,以让他安心的方式来纪念他。

我的挚友

——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

李健鸣

九年之痛
 
      对她来说,记忆铁生犹如自己的呼吸,暂时还无法停止,也无法同其他的生命共享,那是一个极其私人的范围,甚至是封闭的范围。
      我的挚友是一个酷爱形而上的人,爱看形而上的书,爱聊形而上的事,只要触及到她内心,形而上的任何作品和谈话都会让她兴奋,而且还会从这种兴奋中生成出某种幸福感。然后,从她美丽的双眼流淌出来的这种甜蜜的幸福感,一下子就会辐射到谈话对象的脸上,有时会让对方稍加尴尬,有时则会让对方会心一笑。她特别喜爱的诗人和作家是尼采。在尼采身上,她看到了微言大义后的诗意和真实,接近尼采对她来说是一种能满足心灵需求的尝试和冒险,所以在她的内心必定有某种充满纠结的疯狂。
      我的挚友又是一个酷爱形而下的人,爱买衣服和围巾,爱看朋友的衣服,爱看朋友的朋友的围巾,每到这时,她的两眼会发光,四肢会乱动。她从来不抱怨商场过大,商场过乱。她只要踏入商铺,就是活生生的“如鱼得水”。如此的形而下证明了一个热爱生活的心灵,实属正常。
      但奇怪的是,我的挚友对维持形而上和形而下生存的器官却毫不在意,也就是她身上从嘴巴到胃肠的那一段似乎完全没有发育,还停留在羊水阶段。所以没有味觉系统的她,无法区别美食精粹的她,拒绝任何有关吃的讨论,她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完全没有感觉!但实际上她的本领就是吃什么都香,甚至会让看她吃饭的我产生猛扑上去的念头。

北京地坛公园。
      有这么一个充满矛盾的朋友,总会让我开心,这表现在每当我想到马上就可以和她交流,喜悦就会由心而发,当然缺了点进教堂庙宇的严肃,但好在我们的交往中,从来也没有相互崇拜的仪式,更多的是世俗层面的规矩。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总会让我受益,会让我本是复杂的心灵生出更多的分支,会让我丰富,有时也会让我清晰。我是个没有绝对形而上,也没有相对形而下的人,而且只认舒服平等是两“情”相悦的先决条件,所以久而久之,她就成为了我的挚友。
      我的挚友曾是教师,编辑,现在正努力成为作家,她对这三个身份的认同和经历基本上是顺风顺水,她的聪慧和能力应付这三个身份可谓是绰绰有余,也给她带来满足和快乐。可她负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妻子的身份,这一身份却让她有时会感到幸福,有时会感到焦虑。她是一个普通的妻子,也就是说她承担普通妻子的义务,当然也享受普通妻子的喜怒哀乐。但她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因为她的丈夫是史铁生。她和铁生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用各自的感情、思绪和辛劳,建立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自我世界。铁生突然离去后,只剩下一半的这个世界不仅让她感到那种无法挽回带来的痛苦、疑惑甚至空虚外,有时这个已经残缺的世界还会遭到善意的干扰,而这常常会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铁生去世快整整九年了,最初那几年我亲历了希米的痛苦和绝望,那是一段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甚至都少有记忆的日子。一开始她完全遵照了铁生的嘱咐:要把他的牺牲看成是一个“节日”。她在铁生火化后,在八宝山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不让我们去参加的原因,语气平静,也没有哭。而电话另一头的我已经哭得不能自控。在铁生追思会上,她似乎是一个完全失去自我机制的人,看不到她身上痛苦的痕迹,只有那条粉红色的漂亮围巾在我眼前刺眼地晃动。我没有气愤,甚至没有感到奇怪,因为我知道她很不正常,她给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而灵魂已随铁生而去。一直到有一天早上,大概是七点左右,我拿起电话,听到了她止不住的哭声,我跟着也哭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她终于清醒。当然清醒以后就开始了她的抑郁。她不想说话,几乎成了哑巴,她不想见人,不想见亲人,也不想见我这个友人。我只知道她常常想离开北京,去到不知名的地方,可又不知道去哪里。她常常有痛不欲生的感觉,她也无法讲述她内心的想法,也许根本就没有想法,也没有怒气的发泄,因为悲伤完全封闭了身体,找不到一个出气口。我只好静静地等待着她再次的清醒。
      失去所爱之人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对所有的人来说,都会是一次浩劫,一个理性无法解释的难题,一次感性无法消化的灾难。但希米失去铁生,痛苦要更深,因为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一种心灵上完全敞开的相互认知,更是一种思想和写作上的同步,是同高度的牵手。所以,失去铁生对希米来说犹如天塌,她必须需要重新架构自己的灵魂,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自在地生活,可这实在是太难了,太难了。
      快整整九年了,希米一直拒绝参加朋友们纪念铁生的各种活动,她无法聆听他们朗读铁生的文章,无法欣赏他们唱当年知青的歌曲。很多朋友颇为不解,可不管她如何解释,还是不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
      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可以理解的。对她来说,记忆铁生犹如自己的呼吸,暂时还无法停止,也无法同其他的生命共享,那是一个极其私人的范围,甚至是封闭的范围。她的痛苦无法面对众人对逝去之人的赞美歌颂,对她敏感的神经来说,这也许是种侵犯,至少是冒犯。她更无法让她心爱的人在荣耀中闪闪发光,因为他们所经历的是一次次克服病魔的难关,是近乎于正常的创作喜悦,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是平常,是两个人相处的平常,是容不得喧嚣的平常。当然,她无力去抵御好心人制造的“喧嚣”,所以做出了不参与的决定,她愿意以个人的方式纪念她二十年的伴侣,那就是她开始把她对分离的感受,她对情感的各种回忆和联想记录下来。她试着捕捉铁生点烟的动作、他开心的大笑以及他的叹气。她完成了《让死活下去》一书,开始了又一次清醒。对我来说,这本书是对铁生的诉说,也是某种更深层次对他离去的抱怨,字里行间充满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没有方向的寻找和不肯放手的固执。但写这本书的过程当然也是她了解和克服抑郁的努力,也是把她自己的灵魂找回来的挣扎。
      她甚至也曾试过和铁生通灵,似乎都没有成功,也许是因为真爱的灵魂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也许是灵魂必须等待轮回的时刻。是啊,如果记忆仍然犹如昨天般新鲜,为什么要让短暂的通灵一瞬制造不可兑现的新希望呢?在某种程度上,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这当然不是对我们的强迫,也不是安慰,而是必须服从的秘密。

生者坚强
 
      铁生去世两年后,她开始学游泳,渐渐地她每次能游到五百米。我爱人去世后,有一天,她为了鼓励我,居然一口气游到了一千米
      铁生去世后,希米做了两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她学会了游泳,也学会了开车。她虽然一个脚走路都很不便,但想学游泳是她很早的愿望。铁生知道她有这个想法,也鼓励她。但很多年她没有这个精力,她有工作,还要照顾铁生,常常连洗脸的时间都没有,同事们也早已经习惯她蓬头垢面的亮相。铁生去世两年后,她开始学游泳,渐渐地她每次能游到五百米。我爱人去世后,有一天,她为了鼓励我,居然一口气游到了一千米!当她把这个喜讯告诉我时,我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悲喜交加。这条已经不复年轻的美人鱼以自己的方式给予痛苦的我以新的力量。学开车也是她给我的一个大大的惊喜。铁生活着的时候,因为每周要去医院三次,坐车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当时希米就和我说,她想学开车,这样送铁生就会方便点。当时,她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颇为老练的车手了。我每次到北京,她就甘当司机。她曾多次带我去中间剧场、大剧院和天桥看戏,不过我还为她担心,担心的倒不是她的车技,而是她对导航的领悟能力。我非常清楚,她做这两件事既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的愿望,也是为了告诉铁生她一直在“进步”,没有铁生的认可、鼓励和默默的支持,她不会有这么大的动力和勇气。

      舞蹈,特别是现代舞,也是希米的大爱。我常常想,她要是脚没有问题的话,一定会去学跳舞。她有很高的鉴赏力,喜欢皮娜·鲍什,喜欢陶身体剧场。她还写了一篇有关行为艺术女艺术家玛瑞娜·阿布拉莫雅的精彩文章。当然她最关心的是指挥身体的心灵。我看完西班牙国家舞蹈团的《卡门》后,她和我就男性身体的表达这一话题讨论了很长时间。
当然,最让我钦佩的是,自从退休以来,希米专心于写作(我在27年前就发现了她写作的才华),她认真地对待下笔的每一个字,她常常会写了,弃了,再写,再弃。一开始她的写作来自于旅游的感想,但还是与记忆千丝万缕地连在一起。她曾经痴迷于世界各处的作家墓地,并感受那些象征此岸和彼岸连接之处的地方给予她的触动,当然她一定也是在寻找一块能与铁生一起的安详之地。渐渐地,她发现世俗的一套并不能满足她的感受,她静等着命运的启示。现在,阅读和写作已经架构了我这个挚友的生命,最让我高兴的是,我永远是她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当然我也一直期待自己被迫成为她最勤奋的读者,多么希望通过她充满思辨的文字一直让我们读到她的内心、想象、绝望和希望。
      是啊,她现在生活得很好,除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焦虑侵蚀外,一切都按部就班。当铁生活着的时候,我对她的焦虑真的比现在大很多,我担心她在北京的冬日里,骑着简易的电动车,头顶寒风,从东面,穿过半个城市到牛街给铁生买牛羊肉,从而会冻成感冒。我会担心她晚上为了给铁生翻身,一宿一宿无法睡个整觉。我会担心她蹲下来给铁生洗脚站不起来。当然,我更希望我现在仍然有这些焦虑,是啊,只要铁生活着,只要铁生还在我们的身边,多点焦虑又何妨呢?!
      实际上,这篇文章虽然叫“我的挚友”(我真的是也想借机数落数落我的这位貌似正常,却有点奇葩的朋友),但实际上我是为铁生写的“她”,为了告诉他她的近况,因为我一直记得铁生希望我“这个李老师”能好好照顾我的挚友。当然我会一如既往地和希米经常地形而上一下,在经济状况允许的条件下,也会去开发形而下的新天地。只是我非常清楚,即使挚友也无法取代她自己的努力。有句话说得好:“除了你,没有人给你完整”。我深信,我的挚友一定会使自己完整。
      今年我要以这篇文章来纪念铁生,我希望这次不再是用泪水,而是以让他安心的方式来纪念他。爱你,铁生!
 
链接

《我与地坛》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奶奶的星星》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少了一颗星,而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颗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一颗星。”
      “为什么要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亮儿……”
      我们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奶奶用大芭蕉扇给我赶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可以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
      如今,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在夏天的晚上,我时常还像孩子那样,仰着脸,猜想哪一颗星是奶奶……我慢慢地回想奶奶讲过的那个神话。我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上添一丝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蜡烛……

《命若琴弦》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作者简介:李健鸣,知名剧作家、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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