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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联动”成员的葬礼(ZT)

(2020-01-16 16:36:25) 下一个

“瞧哎!是联动!一个联动死了!”“啥是联动啊?看你紧张的!”


八宝山殡仪馆告别厅外一处代人写挽联的桌子上,文房四宝齐全,几个工作人员正拿着一份悼词在议论。对话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又说:“你这个年纪的人不懂,联动当年可厉害啦!反江青的!”


幸亏那个女的还没问江青是谁,看上去她有三十五六岁,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是知道江青的,但要知道联动,得在四十五岁以上。


听到议论,旁边一个中年人忍不住插嘴道:“不错,兰厅里躺着的就是一个联动,当年就他在北京展览馆喊的口号,让中央文革不要太狂了!”


女的眼神一亮,道:“快点,快点!再给我拿一份悼词去,我看写得挺好!”


悼词是写给一个叫任志明的逝者的。


八宝山的追悼场所分五处,一般老百姓在竹、兰、菊、梅四厅,高干则在一个叫小礼堂的地方,任志明是老百姓,他在兰厅。


悼词:志明,志明想你哩!任志明 男 1948-2009
你生在新中国诞生的前夕,长在五星红旗下。

我们相识在上世纪六零年代的北京石油学院附中。在记忆中你是学校的活跃分子是个文才出众,思辨灵利,爱好体育,投篮准确,弹跳极佳的英俊少年。你热爱文学,喜欢作诗,主持正义、追求民主自由。你写的诗曾受到著名诗人萧三先生的好评。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你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诗人哩!

从此班里少一人

文革伊始,我们都“发了高烧”,1966年5月13号,你参与创建成立了石油附中“红卫兵”组织;然而在青春的盲目冲动中,你难能可贵地保持着一个爱党爱国爱民的清醒,一边积极参与“教育改革”,一边又勇敢地反对极左思潮。1966年8月上旬,我们一起到团中央机关礼堂保护胡耀邦同志,搀扶他离开批斗现场,一路上和造反派展开激烈辩论;耀邦叔叔先是默默地听 ,后来说道:“这位小同志说得有道理,要心平气和地讨论问题,要以理服人,要慢慢来。”1966年9月初,你在上海串联期间,面对狂潮滚滚,立场鲜明地保护市委老干部,反对造反派打砸抢……

彭小蒙还是那么瘦

1966年11月,你和一批最早觉察出文革极左性质的北京中学生,再一次勇敢地提出质疑,冒着“炮火”成立了“首都中学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这一下石破天惊,集结了相当一批北京勇敢的中学生,义无反顾地到天安门广场张贴反对“中央文革”大字报,向“中央文革”豢养的极左组织某司令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无政府主义极左思潮和打砸抢行为作无畏地斗争……

永远在一起

1966年12月,是我们印象中北京最冷的一个冬天,月初你作为中学红卫兵的代表参加商讨中日青年第二届联欢节事宜。会议期间,中央文革豢养的造反派代表大放厥词,攻击中央领导,破坏会议秩序,使会议不能进行。引起你和其他中学代表的强烈抗议,会后,你们中学代表要求向廖承志同志表达心愿,廖公接见大家时,你问道:为什么造反派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残酷迫害老同志的行径,“中央文革”不仅不管反而支持?……廖公含泪深情地说:要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党、要禁受起委屈。我长征就是带着手铐走过来的,现在是白天挨斗,晚上接见外宾。现在的混乱是暂时的……廖公一席话使你和大家很受启发。接着,你又参与刻写以《红后代》命名的全国最早点名反对江青、戚本禹及“中央文革”的小字报,并用传单形式发向社会。12月26日晚在北京展览馆的群众集会上,你和战友闯上讲台高声呼喊出振聋发聩的最强音:“中央文革某些人不要太狂了!”,“打倒王力、关峰、戚本禹!”,“打倒中央文革的走狗某司令部!”……明明知道是以卵击石,明明知道会结局悲惨,但你和战友还是发出了以生命和自由为代价的呐喊!勇哉志明!壮哉志明!


1967年1月随着上海“一月风暴”后,中央文革加紧了对文化大革命持反对意见人士的镇压,通过他们控制的报刊杂志宣布“联动”为反动组织,对其成员实行了“专政”。1967年1月19日,他们操纵某造反派组织出动千余人包围石油附中,对退守在地下室的你和九位勇敢的中学生施行武斗。而你们不屈地与他们对抗。造反派向地下室灌水、倒汽油、放乙炔、砸铁门……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只得提出谈判。你和另一同学与中央文革的打手面对面地较量,怒斥他们的打砸行径,直到公安机关派人出面后,你们十个中学生才从容地走出地下室,当你带头唱起《国际歌》的时候,表述了一代青年人反对“中央文革”的决心,震撼了打手们的心灵,鼓励了围观的群众……此后,你因坚持原则而几次被“四人帮”动用手段关押,即使失去自由,你也并没有颓废萎靡。而是焕发出诵诗、作诗热情,除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自己也平平仄仄地用诗歌舒发心中的激情。你去世后,你的朋友当代诗人郭路生居然一字不差地背诵出当年的诗句:我不爱夏日群芳的娇艳/却爱雨后花姿的凋残/有谁又比得了你呦/更知道人世的艰难 我不爱高悬的星斗/它虽然明亮/却总在空中躲躲闪闪/我仰慕一划而逝的流星/不论落入坟冢还是冲向黑暗/选择命运却是那样的毅然决然 假如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我注定要扮演一个悲剧中的角色/那么就让这个悲壮的故事/作为我生命史上最后的一篇!


你的青春,因从狂热到清醒而显得深刻;你的性格,因多次身陷囹圄而变得愈加坚毅;你的思想,因穷天地自然政治之变幻而愈加唯物、辩证;你的才华,因饱受挫折而愈发绽放光芒。

联动的女儿

随着1968年来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你和一批“可教育好子女”被发往陕北志丹县农村插队。从北京到延安、从繁华都市到黄土高原,你再次经历人生的酸甜苦辣,陕北酸曲和汉唐雄风伴随着你,壶口瀑布和延河流水滋养着你,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北京的娃儿放羊的铲。在山丹丹的簇拥和信天游的熏陶下,你跟在老黄牛的后面,用祖先留下的铁犁,播撒着人生的希望,继续着先辈们与陕北的小米情缘。这期间,你在各个知青点间尽情地漫游交往,畅想着蓄势待飞的明天;你承受了,你感受了,你享受了!志明,你没有浪费时间!打小你诗情画意,却不料在无书可读的年代迷上了教学,被选送到延安无线电厂后,你自学了微积分,钻研高等数学,继而凭借数学才能,于1978年辗转回到北京,在一个学校担任数学教员,一面苦心教学,一面继续攻研着深奥的数字之谜,独自研究了诸如《环上矩阵环的互理想结构及其同构类》、《比较利益原理的评价与改进》等多个学术课题。近年,听说你又开始挑战世界级数学难题“黎曼猜想”,时光居然把你从“莎士比亚”雕刻为“爱因斯坦”!


1979年,党中央在拨乱反正的历史洪流中,你和我们一起开始了为“联动”平反的艰苦申诉。使联动问题得到部分决解;1981年随清查“三种人”运动牵连到“联动”成员、“西纠”成员,使得这些当年的中学生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你再次挺身而出,和我们一起投入为“联动”彻底平反的工作中。通过上访中组部、公安部、团中央,致函中央领导人申诉情况,使这些革命前辈了解了真实情况,继而,胡耀邦、陈云,王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做出重要批示,由公安部、中组部、团中央联席开会座谈研究,经调查核实,正式做出决定、发布文件为“联动”组织和成员彻底平反!在这个文件中也为“西纠”组织和成员彻底做了平反。中组部有关部门的一位领导的接见中,深情地我们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做出“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决议”中,有一段文字强调(大意):就是在“中央文革”肆虐,“四人帮”极左思潮猖狂时,也有部分青年人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倒行逆施……这部分青年人指的就是你们!


改革开放以来,你继续着青年时代的勇敢,却又增添了更多的理智与智慧。在新的历史时期继续你的贡献。你从来不等不靠,你从来敢于担当,这一份智慧和勇气,来源于你对祖国的深爱!

深情的告别

半年前,听说你得了重病,且人在上海,我们哥儿几个一直想去看看你,逗逗你,帮帮你,可不是忙,就是病,总也凑不到一块,心想,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那么坚强的一条汉子,总不至于让病拿住……偏偏你真的让那可恨的癌细胞拿住了、捆走了!你不该呀!志明!说好晚年一起在北京总结以住,品味人生;说好青春时代的热情不丢、不弃、不忘!说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就是一个个地离开人世,也要集结在一起,继续我们天上地下的探索……一个甲子的人生,你呀志明,虽然短促,却波澜壮阔,虽然无名,却真挚动人。你经历了人生,享受了人生,你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你值啦!

火焰驹在注视

咱们也无权为你盖棺定论,只是说说对你的感受:你敢想、敢爱、敢恨、敢做、敢为、敢宣布自己的见解;你有豪情、能豪饮、有豪迈人生旅程;你为朋友为亲人善于负重忍辱;你不能原谅虚假和虚伪;你喜欢真诚和争论;你愿与人平等相处,你更愿享受自由和浪漫;你的交友很广,不论贵贱贫富一律以诚相待;你涉猎甚广、谈吐不凡、善于探究问题辨明事理……


志明、志明,想你哩。你好走,你活在我和朋友们的心里哩!


你的朋友、亲人和石油附中战友
火焰驹代笔、深红格瓦拉修改
2009.6.25
 

附记:兰厅里花圈表明除志明所在石油附中,还有清华附中及北大、人大、钢院、民院、北航、地质等附中,还有一O一、八一学校、六中、八中等学校的“联动”都来了代表。兰厅呈哑铃形,志明躺在里间,中间是可容四人并肩前行的短短的走廊,外间是休息大厅,遗体告别本来是一个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形式,有人向家属建议“走一个正规的程序”,家属同意后,“联动”们满满地站了一地,推举著名的“老贺”致悼词,“老贺”当年就长得面相老,中央文革还把他当成操纵联动的老干部哩!其实他是老高二的,年龄偏大原因是他当过一阵兵后才继续读书的,如今他已经是副部级,真成了老干部了!“老贺”念着念着,冒出了一句“他妈的,写得还挺酸!”俨然回到当年。

著名的老贺在致悼词

志明既听不见悼词,也听不见那句“他妈的”,他躺在花丛里,心跳停止、气息全无,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人很瘦,脸上有化冻后凝结的水珠,据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间还在一边做化疗、一边抽烟。任志明就这样在人海中消失了,留下的诗,却展示了一个热血少年的情怀:“假如日落才能出霞,假如藤枯才能熟瓜,假如壮烈要用冷漠的死来写,假如忠诚要用热情的血来画。为了高尚的友情的荣誉,我愿用身上的血,绽开灵魂的花。(1968年12月)”


青春时代的冲动和狂热,或许永远不会被人理解和原谅;然而那难能可贵的觉醒、反抗、反思,却令他和他的同学们直到白发丛生时都感到欣慰、值得,这一代人匍下身子化为石子儿,却一个个睁大着敏锐的眼睛,只要有一口气,就是极左、极右或形左而实右的天敌!探究其底,竟然是――纯洁。


火焰驹问:“悼词你发不发博客?”


深红说:“那得等你同意。标题都想好了――一个联动分子的葬礼。”


“一个联动成员!”严肃地,他更正道。


深红写于2009年6月30日
注:2009年9月25日志明的妻子女儿把老贺、火焰驹等约到一起,向大家表示谢意,席间经询问,组织者之一的老郭同意我发一批照片“那有什么?发呗!”如此,我才把这些照片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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