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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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瑰 | 禁锢年代的青春启蒙

(2021-04-01 15:28:47) 下一个

禁锢年代的青春启蒙

梅瑰/文

1

  小时候姥姥给我洗澡,总会盯着我的脚发愁:每天在外面疯跑(她把室外的嬉戏捉迷藏、跳皮筋、踢毽子等通称为“疯”),脚长得太快,新做的鞋没穿几天就小了。
  生于清朝的姥姥是“捣”着双“三寸金莲”进的城。五六岁就被裹残了脚,几乎没体味过疯跑傻玩儿的乐趣,看不惯新中国的女孩儿很正常。可我妈建国前就参加了革命,竟然也完美传承了姥姥的衣钵。
  看到我妈厂里的漂亮姑娘从门前路过,姥姥就会用家乡话评价:“看这闺女白生生的多大一对眼,长得真齐整!”
  老妈则会接一句:“她就是太疯!招惹着厂里一帮小青年天天围着转。你看电镀车间的XX长得齐整,人稳稳当当还不爱打扮,一看就是个好闺女”。
  同一个“疯”字,在母女俩口中含义却不尽相同:姥姥多是看不惯女孩儿的活泼好动,我妈则更多指向女性的品行。
  这些看似无心的评价,潜移默化中为我树立了道德标杆: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就该衣着朴素,举止沉稳;疯丫头总爱招惹男孩儿,让人看不起。
  初谙世事,就从长辈口里灌输了诸多清规戒律。于是,我小小年纪就开始分“男女界限”,还用笔在课桌中间画下“三八线”。且老实本分地遵循长辈教诲,在男孩儿面前从不敢放浪形骸。

2

  十二岁那年,我在公园的石凳上,完成了关于女性“初潮”的启蒙。
  文革正如火如荼,我和同学一起到公园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待载歌载舞的“洗衣歌”落幕,我们正等着听“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呢,隔壁单位的造反派却开启了高音喇叭。辩论双方唇枪舌剑,其间还穿插着高分贝的歌声,吵得人啥也听不清。大家被扫了兴致,决定提前回家。
  起身的刹那,石凳上一片鲜红。一个女生的裤子后面也沾满了血迹。傻丫头们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惊吓中夹杂着几分疑惑:看场演出咋弄得血乎流啦上战场似的。又见那同学吓得哆里哆嗦,说话都带着哭腔,以为她身上哪儿破了,都一起帮着找伤口。
  好在一众“青涩小苗”中,竟混有一株“早熟庄稼”。她问了那同学几句,就开始给大家上启蒙课:“没事儿,她这是来例假了。”边说边挥手在众人头上划了一圈:“是个女孩儿都要有这一遭,你们谁也躲不过。要不高年级的女生老爱说,这辈子托生个女的真倒霉。”
  说完,她叹了口气,脱下外衣系在那“倒霉鬼”腰间,遮住了“事故”现场。
  被一番洗脑后,大家带着满脸惊诧,对高年级姐姐的那套说辞深表认同。自此,“倒霉”就成了生理期的代名词。
  回家的路上,同学们都垂着头默不作声,脚步也不像来时那样欢快。
  在此之前,无论老师还是家长,从没人给我讲过青春期的相关知识,更没人告诉我青春期对人的成长和心智成熟有多重要。所以我根本不知道,生命要经历怎样的成长蜕变,才能化茧成蝶。
  只是在十岁出头时听小伙伴说,女孩儿大了“事儿可多”。至于为啥“事儿多”,都有哪些事儿,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她只在大人议论时,偷听了一耳朵。
  自小学三年级读了《十万个为什么》,我就一直渴望长大,祈盼着能早日进入中学,学好数理化,解读大自然中的更多“为什么”。
  自从经历了这一幕,尤其是听了“早熟庄稼”的那番话,“倒霉”就像一颗绑在身上,不知何时引爆的炸弹,搅得我终日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对“那一天”的到来充满恐惧。

3

  恐惧并不能阻止生命的成长,该来的终归要来。
  大地回春,草长莺飞。我们年轻的身体也像拔节的庄稼快速舒展。稚嫩的脸庞上,青春痘像被洒了化肥四处点缀;原本在一个学习小组厮混的愣头青,嗓音开始变得黯哑低沉;傻丫头们也像被神奇之手点化,开启了“女大十八变”,身躯也日渐丰盈。
  青春期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上中学后,我也进入了“多事之秋”。先是在惶恐不安中迎来了“倒霉”。虽然见证了公园的“红地图”,依然吓得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羞涩中夹杂着几分羞耻,我没敢告诉妈妈。
  那时,我书包里通常只有几枚分币,够买块橡皮或一根冰棍。对老妈保密就没钱买卫生用品。姐姐们都在乡下修地球,无奈中只能先找同学救急。
  我拽着闺蜜去买“那东西”。俩人在马路边磨蹭到商店快下班才进门,你推我搡谁都不敢上前。最终被见多识广的售货员看出了端倪,指着柜子最底层的物件说:“是不是要买这”?我俩脸臊得像戏里的关公,交钱拿货后,连三赶四逃将出来。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变成了瞎话篓子:买作业本,买墨水,学校包场看电影……每每从老妈那儿骗来几张毛票,集腋成裘,以备不时之需。
  半年后,我在生理期与一场疾病相遇,被老妈抓了现行。还好,她老人家宽宏大量,埋怨了几句就赦免了我的“欺瞒之罪”。
  物质匮乏的年代,有段时间,卫生纸也成了紧俏货。商店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进一批,且每人只让买两包。
  某天放学路上,看商店外排起了长队,说是卫生纸到了。我和好友连忙站到后面。看看前面队伍里除了女同胞,还有不少大老爷们。我俩心里直纳闷,大男人咋也买这东西?又觉得被异性窥到了秘密,羞得始终低着头,只敢看在地下匆忙觅食的小蚂蚁。
  没多久,学校组织野营拉练,正好赶上我“倒霉”。长途跋涉中,大腿根被磨得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因为路途遥远,人数众多,拉练的大部队后面通常会跟着辆车,病号可以坐在上面随行。我心里百般纠结,几次鼓起勇气想去坐车,又怕别人问起来难为情,这种事总觉得说不出口。最终,还是咬着牙、拐着腿一直步行到目的地。

4

  那段时间,我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对身体的每个细微变化都充满恐惧,觉得咋那么丢人现眼。为了掩饰发育后的难堪,我在学校总是含胸垂首,再热的天也穿成里外三层。回家路上,也恨不能找顶破帽子“遮颜过闹市”。
  伴随着身体的变化,我的思想也开始分岔。先是迷上了我妈厂里的一位转业兵。他住我家东头,长得眉目俊朗,线条柔和,一点也看不出军旅生涯的磨砺。且为人寡言沉稳,说话声极具磁性。
  我们那排房共用一个水龙头,正对着转业兵的屋门口。白天,我人五人六地坐在教室上着课,心里却猫抓似的盼着放学,好到厂门口等着看他下班。回家也没心思看书,勤快地包揽了所有洗涤活计:洗菜、洗衣、刷碗、刷鞋……找各种理由在水池边停留。
  醉翁之意从来都不在酒。我手里干着活,眼睛却不时瞟着那间小屋,耳朵也恨不能竖成小白兔,捕捉着从那儿传来的每一丝声响。
  就这样半痴半呆地守候了小半年。
  直到有一天,小屋门口出现了一位身怀六甲的少妇。看那转业兵盯着少妇的温柔目光,看那女人挺着大肚子仍为他洗衣刷碗,我魂牵梦绕心心念念的精神依托,在那一瞬间像被洪水裹泥携沙吞噬,没留下一片残渣。
  心中的酸涩无人诉说,只有舔舐着伤口独自疗伤。好不容易从这失魂落魄的“单相思”中走出来,我又开始了新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那年的七一是党的五十华诞,学校准备举办赛诗会隆重庆祝。要求每个同学都写首诗,为党献上最美的赞歌。
  除了背得溜熟的领袖诗篇,我只读过几首鲁迅的诗词。在我眼里,诗歌是如此的高大上。虽说顶着高中生的帽子,但实则腹内空空。提笔写诗真把我难为得要死。
  可赛诗会是学校压倒一切的政治活动,我不能也不敢敷衍。没办法,只得从铺天盖地的口号标语中,东拼西凑胡诌了几句。谁知,竟被老师推荐到了全校大会上。
  在我前面朗诵的,是一位高年级的才子。只见他领袖般器宇轩昂走上台,一口标准的播音腔,时而黄钟大吕慷慨激昂,时而热泪盈眶浅吟低唱,迷倒了台下诸多师生。我屏住呼吸,眼不错珠痴痴地看着他,唯恐漏掉一个字。心中更不时伴着他的抑扬顿挫,激荡起崇拜的涟漪。
  正沉浸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就听到司仪点我的名字。就在走上台的瞬间,和正往下走的才子相遇。他竟然微笑着冲我点了下头。
  都说少女的心事不能猜。这微笑让我觉得一阵眩晕,幸福得简直要“过去”。迷迷瞪瞪对着麦克风,不知道怎样念完了那首“诗”,又如何晕乎乎地走了下去。
  回到家,我反复咀嚼和他相遇的那个瞬间,一遍遍回味他那春风般的笑颜,就像抱着个蜜罐不停吸吮,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
  长夜已深,他的身影仍飘荡在玫瑰色的梦境中。思恋从这个夜晚萌发,且开始蓬勃生长,光芒璀璨。
  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像被妖魔摄了魂魄,每天飘在云里雾里。下课铃刚响,我就冲出教室,在校园里寻寻觅觅。只要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就情不自禁地追随过去。哪天见不到,就像丢了魂,啥也干不进去。
  我不知道咋会走火入魔成了这副样子,想起姥姥和我妈议论过的漂亮姑娘,真恨自己变成了她那样的疯丫头和坏女孩儿。理智告诉我不该这么做,可只要踏进校门,就鬼迷心窍般控制不住想见他。
  那时我弟弟也进了这所中学。他吹拉弹唱自学成才,很快就加入了宣传队。不久,有个女生向他传小纸条,不知为何保密工作出了纰漏,被工宣队发现并通知了双方家长。
  我的父母和那个年代的多数家长一样,严肃而又正统。文革中他们被批斗监管,成了过河的泥菩萨。本就自身难保,更不愿招惹其他麻烦。听说有这种事,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弟狠狠训了一顿。
  弟弟满肚子的不解加不服:“别人给我传纸条,关我啥事,为啥吵我”?老爸一句“学校那么多男孩儿,为啥只给你传纸条”?我弟可不敢自豪地回应:那是哥们儿有魅力!只能委屈得两眼含泪。

5

  学校工宣队有位女师傅,不知是否经过爱情滋润,有没有丈夫孩子,但精神世界绝对纯洁无暇。她每天黑着张阶级斗争脸,耳朵竖得像两根天线,眼睛虽小却瞪得明察秋毫,像极了电影里宁死不屈的女共党。
  一次学校开大会,她一声断喝,就把人敲打得心惊肉跳:“最近学校风气不好,有的同学不好好学毛选,整天胡思乱想。男女生还偷着传小纸条,这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学们要提高警惕,严格要求自己,绝对不要‘早恋’,更不能犯生活作风错误”。
  她在说完这番话扫视四周时,眼睛竟然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爸爸训我弟的那句话立马蹦了出来,并被我现场翻译为“那么多女生,为啥偏在你身上停留”。
  实际上,有了我弟挨吵的前车之鉴,加上自己生性怯懦,我对那才子也就远远看着动动“心肝眼儿”,顶多臆想着和他相遇的细节,幸福地流几滴“哈喇子”。传小纸条?借我个胆!
  虽然没偷鸡,但我却心虚得如同留下脚印的黄鼠狼。觉得工人阶级咋就那么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我那点肮脏的小心思。
  想想父母谨慎做人半辈子还落得自身难保,在文革中受尽折磨屈辱。风雨飘摇中,他们勉强支撑这个家已是心力交瘁,我再也不能雪上加霜给二老添麻烦了。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得头破血流。才子就留给“白天鹅”们觊觎吧,自己不过就是朵人见人嫌的“苦菜花”,只配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开放,独自凋零。
  女师傅的眼神就像把“凌迟”的小刀,彻底斩断了我的自尊,我的幻想,我的心猿意马,眼神游移。也让我痛下决心:从今往后要心无旁骛,一心向学。

6

  中学校园里,满眼都是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少男少女。正是人生最爱美的年龄,却偏偏赶上了史无前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贴上了封资修的标签。
  从电影《新闻简报》中我们看到,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天安门城楼上下,无论开国元勋还是红卫兵,满眼都是绿军装。他老人家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文质“彬彬”:“要武嘛”!
  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更是把这“一句顶一万句”的最高指示,“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上”。每次亮相都是头戴军帽,一身绿色妆扮。昭示自己“不爱红装爱武装”,随时准备上井冈。
  而在街头漫画中,头号走资派的婆娘则变成了戴着乒乓球“项链”,拖着条弯曲大尾巴的美女蛇。这两个反差巨大的形象,为我们的审美和着装树立了样板,指明了方向。
  军装成了年轻人竞相追逐的时髦。即使没有“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穿起来也绝对拉风。谁头上若能顶个军帽,更要防备小流氓抢劫。
  我们学校四周机关云集。解放前,许多家长都曾是正规军或打游击的部队官兵。如今虽说进了城,戴上官帽混出了人模狗样,家里通常还会有几件队伍上的留存。赶上了文革,无论新的半旧的洗到发白的,这些压箱底的军装纷纷重出江湖,又见天日。
  我上幼儿园时,恍惚见过老爸拿出一支手枪擦拭,文革中,又知道了他是随大军南下来到此地的。可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到一件军装。只能害着“红眼病”,看同学们在校园里一身绿色“飒爽英姿”。
  那时的风气是以艰苦朴素为荣,你想不朴素都不行。只有样板戏里的李铁梅小常宝可以莺歌燕舞,分外妖娆一番。普通人穿红戴绿被讥讽为“红配绿,浪不足(方言念‘居’)”。一个“浪”字,就足以和“小流氓”画上等号。付出的有可能是被批斗甚至被判刑的代价。
  我的一位女同学,就因为穿了双花尼龙袜子,被指责是爱慕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追求穿戴打扮。邻居家姐姐穿了件色彩比较鲜艳的花衬衣,加上身材苗条溜肩细腰,走起路有几分婀娜,就被起了个外号“蝴蝶迷”。
  我妈的审美如同吃斋的老和尚,就一个“素”字。可这次却被邻居阿姨撺掇,和她一起买了同款。我把这花衣裳喜欢得不行,美滋滋穿起来“烧包”。听闻那姐姐被说成了《林海雪原》中的女匪首,吓得连忙脱了压箱底。
  高中语文课本破天荒地收录了《木兰辞》。老师只敢从政治正确的角度讲,让我们学习花木兰“男扮女装上战场,替父从军保家乡”的爱国情怀。可同学们却分明读到了她回乡后,迫不及待地“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爱美之心。
  再看校园里无论男女,平时除了军装,多半是一身灰蓝,活脱脱印证着诗中所说:“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封闭的年代里,没有比较就没有痛苦,比较后痛苦会成倍放大。
  有一天,我妈神秘兮兮地拿回一张照片,说是厂里的大学生回京探亲带来的,后面还有许多人排队等着看。在这张照片里,我看到“旗手”烫着卷发,站在公园的绿荫下目视前方。而她身上穿的竟然不是军装,而是长长的“布拉吉”。
  那时,我的同学都正是二八年华,可不缺“不高不低一米六七,不胖不瘦一百一十六”的“美娇娥”。但自文革开始,就都和裙子绝缘了。看着照片我想,既然“州官”都能燃起熊熊烈火,百姓点根蜡烛咋就成了封资修,真把自己委屈得恨不能改名叫窦娥。
  尽管思想的桎梏随处可见,但“爱美之心”就像烧不尽的野草,总会从污淖中悄悄露头,蓬勃向上。
  野营拉练路过乡间小道,一位同学追着摆臀踱步的大肥猪跑了老远。我问她为啥,答曰:我就想看看它是不是双眼皮。笑得我只顾捧着肚子,竟忘了向这活宝求证,那老母猪是否长得赛貂蝉。
  离学校不远的工厂有许多支援内地的上海职工。即使在最压抑的年代,她们也努力保持着“东方巴黎”的腔调,从不将自己混同于北方“土老帽”。
  厂里有个漂亮女工,总是身穿剪裁得体,面料挺括的服装,彰显出与众不同的优雅气质。上下班的路上,可没少吸引异性的目光。
  夏日炎炎,她色泽淡雅的衬衣里只穿了件胸罩,细长的带子吊在胸前隐约可见。我的一位同学大热天的也想“反潮流”,和她一样的清凉打扮,却招得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恨不能被戳断脊梁骨。说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女性的秘密。吓得多数女生即使三伏天把自己闷出一身臭汗,也总是保持着三层标配:胸罩、背心和衬衣。
  都说校园是爱情小苗最好的培养基。实际上,中学生间的所谓“早恋”,多半是情窦初开的青春躁动和朦胧好感。但在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下,连爱情这个词都成了“黄色”禁区。异性间表达好感,更是被看做“资产阶级拉拢腐蚀青少年”的新动向。
  但最高指示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抵御不住荷尔蒙的肆意泛滥。大自然中的“异性相吸”,用在人类社会,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有段时间,班里男生时常会在课间集体合唱:“一颗颗火红的心呐暖我胸膛……”。听得我一头雾水。
  后来,消息灵通的同学告诉我,班里一位男生喜欢某个女同学,而她的名字恰好与“火红”谐音。于是每当她走进教室,男生就一块儿拿他俩“起哄”。
  我从小就傻乎乎脑子不够数,那能想到这句样板戏里竟藏着猫腻。更想不到这青涩的“初恋”(也许是单相思),竟被表达为集体的戏谑和狂欢。
  这出青春期的恶作剧,在精神空虚又备受压抑的同学中频频上演,直到这位女生离开(当兵、转学?)才算落幕。

7

  在全国学解放军的浪潮中,学校也开展了“一帮一,一对红”活动。我这“黑五类”也有幸成为一位男性班干部的帮扶对象。某天放学后,他让我留下,说要和我“交流学毛选的心得体会”。
  我俩在教室里正襟危坐。一张桌子犹如冰炭水火,划出了一条分界线。他满口标准化语言,我也循规蹈矩应对。
  偌大教室里只有我们俩,空气中自带几分暧昧。我深知“红与黑”绝对不能瞎馋乎,所以没有丝毫邪念,心里一片澄明。虽如此,偶然四目相对,彼此的语调和神态就开始不自然,心里更是莫名其妙地生发出罪恶感。
  为了避免尴尬,更为了落实自己“心无旁骛,一心向学”的誓言,我索性把头低到了九十度,两眼始终盯着不知谁落下的一块橡皮。
  时间就像忘了上弦的马蹄表拖拽不动,我只有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原本是正大光明的谈心,却把人拘谨得如同等待宣判的囚徒,在自己铸就的牢笼中度日如年。

8

  几年前,我有机会到国外亲戚家小住。某天傍晚,到一个学校附近散步,正遇到一群中学生在野外露营。
  绚烂的晚霞下,少男少女们在绿草地上无拘无束地打闹嬉戏,个个秀发飞扬,活力四射,就像一群欢快的小鹿。
  这幅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美好画面,让我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青春底色,禁不住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同为地球人,共住地球村,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里的青春竟会如此不同。
  想想我的青春期,最高指示统领一切,阶级斗争贯穿始终,精神桎梏和思想牢笼无处不在。看不到诗和远方,终日在跌宕起伏的大动乱中煎熬。
  搽雪花膏照镜子都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想作祟,体育课穿双白球鞋会被当做奇装异服,穿漂亮衣服被扣上追求腐朽生活的帽子,读文学名著被批为崇拜封资修,唱爱情歌曲被说成黄色下流,开会起个哄吹个口哨被斥为小流氓。甚至青春靓丽的容貌,活泼外向的性格,都成了招惹异性想入非非的原罪。
  在一个个匪夷所思的罪名下,我的青春期极度压抑、扭曲和苦涩: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科学知识的启迪,读不到先哲圣贤的书籍,没有追求美的权力,不敢穿自己喜欢的花衣服,不能唱自己喜爱的外国歌曲,更不敢表达对异性的朦胧好感。
  荒诞年代里的精神禁锢,不仅扭曲了我对于青春和爱情的最初认知,也塑造了我保守的审美甚至样貌气质,成为我与异性交往时自卑拘谨的性格源头。
  因为错把生理期当成肮脏和羞耻,宁愿忍受痛苦也要拼命掩饰,为此落下了一身病痛。直到今天,还在为当年的愚昧无知买单。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也要像这些孩子那样,在绚烂如火的夕阳下,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无忧无虑地自由呼吸,欢快奔跑;尽情地仰望星空,寻找那个最适合自己的芬芳灵魂。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时光无法倒流!
  如今,大半生征程匆匆而过,残余的光阴只手可数。行进在暮色苍茫的大地上,唯有蹒跚的步履渐行渐远……
  仅以此文回放一个五零后的青春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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