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的一天,某知名大学图书馆的一间办公室里,助理馆长一边指戳桌上一叠卡片,一边训斥站在跟前的大个子工友:“瞧瞧你这字,龙飞凤舞的,谁能认得?张旭吗你?”
大个子工友满脸惭色,赶紧收拾了卡片,按照助理的意思去重新抄写。
助理和工友同岁,都是25岁的年轻人,但是地位相差悬殊:前者是本校毕业的正牌大学生,留校任教的正式工。后者呢,只是通过熟人介绍过来的临时工。
若干年后,助理历经各种风波,失去了生计,他的名字出现在一份需要安排工作的人员名单上。
这份名单逐级上报,最终呈现在当年的大个子工友手中。他看完名单,指着上面助理的名字笑道:“这位老板当年是我的顶头上司,那脸色很不好看呢。”
其时,大个子工友已经开始主政这个国家,他的龙飞凤舞的手迹早已成为别具一格的艺术珍品。
如果你因此就认为那位助理有眼无珠、没有识人之明,那就错了。
他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而周那时只是一名籍籍无名的留欧穷学生。
他也是朱德的入党介绍人,朱此前曾向陈独秀申请入党,却备受陈的冷落。
他还是第一个公开宣称钱钟书是”国宝“的人。那时钱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在校学生。此后钱的咖位果然被逐步坐实,先后又有了”民国第一才子“、”文化昆仑“等名号。
他还是爱因斯坦相对论在中国的早期传播者,彼时爱因斯坦在他的欧洲老家也只有两个半知音。
他也是罗素研究第一人,“罗素”的中国名儿就是他给取的,罗素说他“比我自个儿还了解罗素”。
张申府(1895-1986),原名张嵩年,1895年出生于河北献县的一个书香门第。其祖父是当地的富农,父亲和伯父都是晚清进士。父亲是翰林院编修,民国时期曾任北洋政府的众议院议员。
张申府本人从小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拥有扎实的古文功底,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较为深入的研究。
1906年,父亲将他送往顺天学堂读书,这是中国最早的中西结合的学校之一,开设数学、英文和科学课程。
1914年,张申府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又转到数学系学习。
就在北大期间,张申府担任了《新青年》的编委。这份刊物的地位自不必多说,新文化运动兴起的标志,中国现代最具影响力的杂志——可能没有之一。
1917年,张申府毕业,以助教名义留北大工作,担任预科数学和逻辑老师。他通过同学郭晓峰,认识了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
李大钊由于工作繁忙,就让张申府帮助在图书馆登录室做一些工作,并不时让他代理主任一职。
1918年,毛泽东由伦理系的杨昌济(杨开慧父亲)介绍,到图书馆登录室打工,直接领导就是张申府。张安排他做一些抄录图书卡片的简单工作。
是时,我在北大已经毕业,留校做助教,教预科。平时课程不太多, 就在图书馆帮助大钊做些工作。我的工作室标为登录室,在主任室的旁边。
其时,李大钊组织一些学生“勤工俭学”,课外帮助整理图书,翻译、编目,打印卡片等,我则负责检查和校对。
毛泽东同志来北大时,一度也参加了这项勤工俭学活动,担任登录工作。由于工作之便,我得时与大钊聚谈。
请注意这段回忆,提到了毛泽东,却没有哪怕一个字儿的关于他俩交往的更多细节。
可见,伟人当年处于“潜龙勿用”的阶段,确实没有引起张的特别注意。这显然是发掘了众多牛人的张申府的一大憾事。
陈独秀常去李大钊办公室闲谈,因此也与张申府熟识。陈南下上海之后,一直保持与张申府的联系。
1920年4月,共产国际东方局代表魏金斯基来华,先后会见了陈独秀、李大钊、张申府三人,密商组建中国政党。
8月,陈独秀在上海筹备建党,并给北京的张申府写信强调,创党之事“只有你与守常(李大钊)可以谈”。
在这封信里,陈独秀还就党的选名,征求张申府和李大钊的意见。两人商议之后,复信给陈,认为叫“共产党”比较好。
因此,这个当今全球最大的政党的名字,也是由张申府参与定夺的。
10月,罗素携夫人来中国讲学。张申府远赴上海迎接。临行前,李大钊请张申府到上海后,代表他与陈独秀商谈建党事宜。
张申府到达上海后,住在陈独秀的家里,一方面听罗素的讲演,一方面与陈独秀就党的筹组问题,多次交换意见。
瞧瞧张申府这起点、这平台、这朋友圈,他的日常,都是历史啊……
1920年10月下旬,李大钊、张申府和张国焘三人,在李大钊办公室正式成立了“北京共产党小组”。
但对于张国焘和张申府,究竟是谁先入党的问题,就有争议了。
二张入党的先后顺序非常重要,它关系到”南陈北李“之后谁是第三人的问题!
好在关于这段历史,二张一刘都有回忆录,我们不妨兼听一下。
回北大后,我把见到陈独秀的全部情况告诉了大钊同志。他非常高兴,而且赞同陈独秀关于建党问题的意见。之后,我们便进一步商量发展党员的事,并首先想到了刘清扬。
刘清扬是天津人,在天津严氏小学教书。她曾积极参加“五四” 运动,组织天津妇女界爱国同志会,并参加、领导了天津青年界的进步团体“觉悟社”,是天津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
……
8月底,刘清扬到北京后,大钊和我在图书馆主任室找她谈话,希望她加入共产党,但她当时却表示对党的组织还不太理解,没有同意。我们认为入党一事不能勉强, 只能待将来有了认识再说。
以后,李大钊找了张国焘。张是北大的学生,在学生中表现积极,热情很高。除了大钊和我,他成了北京的第三个党员。
按照张申府的回忆,他本人和李大钊是北京小组的发起人,本想先发展天津的刘清扬,因为刘不同意,才转而发展张国焘成为第三个党员。
首先,我们请北大一位讲师张申府同为发起人。他是研究罗素哲学的,对马克思学说也曾公开表示赞成。
他在一两个星期内就要启程到英国去留学,我们这三个发起人在李先生的办公室里曾有过两次商谈,首先计划由张申府乘便在西欧留学生中展开活动。
可是学者气味很重的张申府并不是勇于实行的人,他到达英国即放弃了他那发起人的责任,后来连党员名义也因此消失了。
以上“我们”,显然是指张国焘本人和李大钊。也就是说,是他和李大钊发展张申府成为第三个党员。
同时,从张国焘的字里行间里,能够看出他对张申府有相当深的成见。
1920年7月,天津“觉悟社” 决定周恩来、郭隆真、张若茗和我出国学习。9月间周恩来同志先出国了。这时,李大钊同志通过张国焘给天津写信,约我到北京谈话。我到北京见了李大钊同志,他说成立了共产主义小组,其中有张申府、张国焘等,并希望我成为第一个妇女中的小组成员。
“五四”运动时,我和马骏代表天津学生出席全国各界联合会的成立大会(这个会是由天津发起的),张国焘代表北京学生出席, 我们在一起工作。我感到他思想狭隘,既不善于团结人,又没有远大的革命理想。
大约是在“五四”运动接近结束的时候,他向我提出恋爱要求。
本来我们“觉悟社”的社员是不能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的。虽说“五四”运动的火热斗争将要结束,但仍在作坚持长期革命斗争的准备,所以我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个人的恋爱问题,因而我严肃地拒绝了张国焘的要求。
所以,当李大钊同志要我加入共产主义小组时,因为张国焘也在小组里,怕他再和我纠缠,我就表示拒绝了。
以上回忆,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张国焘只字不提刘清扬。
而刘清扬因怕被不喜欢的人纠缠,而拒绝加入组织,这个逻辑也说得通。
就在北京党小组成立后不久的1920年冬天,张申府以蔡元培校长秘书的身份,从上海乘轮船赴法国巴黎。刘清扬也在这条船上。
至此,张国焘何以对张申府有很深成见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张申府和刘清扬两人的关系一直延续到1948年。就在这年底,刘登报宣布与张申府一刀两断,脱离夫妻关系。
出国之前,李大钊和陈独秀就郑重地嘱咐张申府,到法国以后,要发展党员,建立党的组织。
他第一个要发展的对象,自然是已经成为他对象的刘清扬。
刘此前拒绝加入组织的缘由已经消失了,这次自然是很爽快的同意了。
刘清扬是周恩来觉悟社的战友,张申府和他也见过几次面,彼此留下很好的印象。
周恩来比张申府和刘清扬早一个月到法国,得知二人来到巴黎的消息,自然十分兴奋,时常去他们的住处。也因此很自然地由他俩的介绍, 在1921年3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旅法党支部。
周恩来对社会主义向往已久,一直渴望更快的进步,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们的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个时候,党还处于创立时期,这些活动都是秘密进行的,也没有什么其他手续。
事后我写信把介绍周恩来同志入党一事告诉了国内的陈独秀,他当然没有什么不同意见。
请注意最后一句,张用了“当然”一词,这多少暴露了他很容易“想当然”和缺乏组织性的缺点,这也是导致他政治生命遭遇无数坎坷的重要因素。
此后不久,中国共产党最早的旅法五人共产党小组,在张申府租住的索邦公寓3楼成立了。
1922年3月,张申府夫妇和周恩来因故转赴德国柏林,并在张申府的主持下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旅德小组。
1922年在德国。左起:赵光宸、周恩来、刘清扬、张申府
1922年10月初,朱德来到德国,并见到周恩来,向他提出入党要求。
朱德出国前,曾经拜见了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陈独秀,并向他提出入党的申请。孰料陈独秀对他的申请反应冷淡。
周恩来把朱德的申请报给中共旅欧组织负责人张申府,张很爽快地同意了。朱德于1922年1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介绍朱德入党,也是张申府一直引以自豪的事。多年后,他回忆道:
朱德要求入党时,我和他谈过话。1922年末我就同意了他可入党,我和朱总司令谈过好几次,他那时很要求进步,谦虚诚恳。
我是1923年底回到北京,1924年2月初到广州,在经过上海时,我和陈独秀谈了朱德的入党问题。
最初,陈因朱是旧军人,表示犹豫,我和陈谈了两次,就无问题了。当时入党手续很简单,说一声就行了。
1924年2月,张申府从欧洲回国,来到中国革命的大本营广州。时值国民党筹建黄埔军校,急需人才。因有李大钊和陈独秀的推荐,张申府受到廖仲恺等人的热情欢迎。
参与筹建的还有外国军事顾问,通晓英语、德语的张申府很快成为校长蒋介石的翻译。
5月,孙中山任命张申府为黄埔军校政治部副主任,是当时中共在黄埔军校中最高的任职。
张还负责黄埔第一期学生的口试、笔试监考和阅卷工作,可以说黄埔一期都是张申府的学生。
党代表廖仲恺和政治部主任戴季陶,多次叫张申府为军校推荐人才。张开出15人名单,第一个就是周恩来。
张还为周恩来解决了从欧洲回国的经费,全力将他推上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位子。
可以说,张申府是周恩来的革命引路人、生命中的贵人。
张种下的这一善因,为他后半生的平安着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1924年6月19日,张申府决定退群,离开黄埔军校。
蒋介石表现出来的刚愎自用的作风,我更看不惯……另外这时国民党的右派又渐渐抬头了,戴季陶已经不辞而去,我当然更不能干了。
刚愎自用的蒋介石从不允许他人分享其权力,周恩来对此深有同感:“黄埔军校内的队长都是他的私人,有一次我派了几个左派的人当队长,他就大为不满,撤销任命。”
因此倨傲自负的张申府对蒋介石不满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次的退群还是可以理解的。
同样的剧本终于在自己的组织内部上演了。
1925年1月,中共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张申府列席了会议。会上讨论统一战线的问题时,张反对与国民党结盟,因此与张太雷、彭述之、蔡和森等人发生分歧,继而发生语言冲突。张愤然离开会场。
父亲反对共产党加入国民党,认为共产党应当保持它的独立性,不应当依附其他政党。当时有人说他幼稚可笑,父亲怒不可遏,一气之下表示要退党。
张申府回到北京后,李大钊等人劝他不要退党,他不为所动,愤然道:“大多数人赞成我我就干,不赞成我我就滚蛋,就在党外帮助干。”
以父亲跟蒋介石共事的经历,他已经预感到蒋介石不可靠,曾说蒋介石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不可共事,这可能也是他退党的原因。
但是,一群人一起干大事,意见不一致很正常。动辄就吵着散伙,咋能走得远?
且看当时在场的周恩来是怎么看待这一纷争的。
周跟着张申府追出会场,首先表示支持张的看法,同时劝他不可一时冲动,得遵守党纪。并希望他重返会场,继续讨论,以求大同而存小异。
瞧瞧,这就是格局!
周恩来那时也不过27岁,但已经显露出对组织纪律高度的敬畏之心和杰出的解决矛盾的能力。
但蔡和森说我幼稚可笑。我今天仍然记得他的说话。我当时怒不可遏,走出会场。周恩来在大堂过道截住我,跟我说他赞同我的观点,但请求我不要脱离党。
以后几个月在北京,赵世炎设法改变我的主意,但我不为所动。我来自一个不讲妥协的读书人家庭,这是我的脾性:宁折不弯……这或者是我的缺点。
张说自己是“宁折不弯”,说周恩来是“弯而不折”。
“宁折不弯”只能不断退群,“弯而不折”迎来了最终的胜利。这就是差别。
张申府退出共产党之后,先后又多次参与或与他人组建“新群”。
1928年,张申府与谭平山、章伯钧等人,共同筹建中华革命党,成为该党中央机构领导成员。
1935年冬,张申府与刘清扬、姚依林等共同发动和领导了北平的“一二·九”学潮,张申府是游行总指挥之一。
1937年1月,张申府在北平主持召开了华北七省各界救国联合会成立大会,被推为该会总务长。
1938年7月,国民党召开国民参政会一届一次大会,张申府被聘为第一届参政员,与蒋介石再次遭遇。
两人到底还是不对付,蒋终于有一次当面骂他,说他“反对政府”。
张申府挨了蒋的一通骂,自然气愤难消,就要离开重庆去打游击——老毛病又犯了。
1939年9月,张申府与张澜、沈钧儒等12人发起召集宪政座谈会,并被推为宪政促进会的秘书长。
1941年,张申府加入了以抗日、民主、团结为宗旨的中国民主政团同盟。1944年9月,该盟改组为中国民主同盟,张申府被推为民盟中央常务委员兼民盟华北总支部负责人。
民盟是当时中国重要的政治团体,张申府又是妥妥的联合创始人。
可惜不久之后,他又将再次退群。只不过,这一回却是被自己的组织给清理门户……
1948年10月23日,张申府在著名报人储安平主编的《观察》杂志第五卷第九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呼吁和平》的政论文章。
11月15日,民盟以其“言行已走上反人民反民主的道路”为由,开除了曾是创始人的张申府的盟籍。
12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痛斥叛徒张申府的卖身投靠”,直接将张定性为”叛徒“。
按理,呼吁和平,总归没有错吧,为什么会惹得天怒人怨呢?
其实,今日执政方面所揭示的国策,乃是戡乱,乃是剿匪……
看见没有,拥护蒋介石的“戡乱政策”,诬蔑人民解放军为“匪”。这不是要彻底断绝跟那边的关系吗?
要知道,当时人家蒋介石自己都不称解放军为“匪”了。
另外,”和平“本身确实没错,政治完全正确,但是不合时宜。
当是时,人民解放军刚在东北战场取得胜利,已转入战略进攻阶段。双方胜负格局已定。
也许有人以为,现在有一方正打得顺手,正打得起劲,正要一劳永逸,一举而成功。在此时呼吁和平,也许会转移他们的战志,必为他们所不快,必为他们所不睬。
这套辞儿,不是明显跟他当年的老部下提出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唱对台戏么?
呼吁和平,要求恢复和平,也必是为国为民,出于真情、实感、仁心;而不是别有动机,别有背景,而不是为那一作战方面谋取喘息整补空隙时间。
不用我党亲自出马,自有老张的自家人——民盟出面清理门户。
1948年11月15日,民盟在香港开会,在张申府缺席的情况下,通过了如下决议:
张申府最近于《观察》杂志第五卷第九期更复发表‘呼吁和平’的荒谬言论,公开承认蒋府的‘宪政’,拥护蒋介石的‘戡乱政策’,诬蔑人民解放军为匪。
张申府之言行,既如上述,显已走上反人民反民主的道路。本盟为贯彻历来之政治主张,应将其盟籍开除,以维纪律。
张申府被民盟开除,标志着他彻底被赶下中国的政治舞台。
面对民盟和中共方面的强大压力,张申府仍然不为所动,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
由于当时张申府仍在尚未解放的北平,中共暂时还奈何不了他。
自张的《呼》文发表后,刘清扬就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于是问计于邓颖超。邓说,张申府先生写了那篇文章,毛主席看了很不高兴,你要有所表示才行。
12月2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则标题为《张申府背叛民主为虎作伥,刘清扬严予指责》的启事:
香港消息:刘清扬致函民盟沈钧儒和章伯钧,对张申府的思想堕落及其背叛人民的立场,表达无比愤慨。信中表示她要与张申府断绝一切公私关系。
一对近30年的患难夫妻,被一篇文章拆散,真让人不胜唏嘘。
一方面是时间延迟的问题,另一方面也与父亲受罗素和平思想的影响有关。抗战胜利后,父亲一直反对内战,力主和平,这与早些时间共产党、民主党派的主张相吻合。
几个月之前中共自己也曾做出同样的呼吁,但我不知道战局在农村中已扭转了,中共已取得上风,他们要打下去直到胜利为止。几个星期的时间,几百里路的距离,使我的文章落后于中共的观点。
1955年3月9日,他在《北京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忏悔》的文章:
我最不该在一九四八年十月间,在北京就将解放,蒋介石卖国反动政权崩溃之势已成的时候,荒唐地写出一篇足以迷惑人心、扰乱阵营、动摇士志、阻挠人民革命大业、而延长蒋介石反动政权寿命的《呼吁和平》,且登在当时流行最广的一个刊物《观察》上。
幸而当时党与民盟采取了必要的紧急措施,才使得一种极不利的局势未至形成。这更是由于我一向过于主观,过好表现,不知自己立场,发言不考虑后果,不能周观周围全部客观事实,迷于局部表面情况,而不能深察事情的底里,与党的路线不能配合,以致整个丢弃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孰料,到了晚年,张申府又对人解释发表此文的另一个背景:
我写这篇文章,赚了3000元。您要知道,当时这是一笔不少的收入。教授们那时都断粮断饷,吃饭是一个问题。
储安平,《观察》杂志的主编,当时是很著名、很受尊敬的人物,他向我索稿,我怎能拒绝?
他的杂志是当时民主刊物中销路最广的,同时一交稿就有稿费。我大概是他稿酬最高的作者之一。
真是节操碎了一地还一脸无辜,末了还不忘炫耀自己的”稿酬最高“。
枉你打小就读圣贤书。古有叔齐宁死不食周粟。而跟你同时代的朱自清,三个月前刚给你做出了”宁死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榜样。
张申府的前半生,几乎踩中了所有的历史热点,不啻是20世纪中国政治的“活化石”。关于他奇幻人生的大起大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我的理解是:因为他的前半生太顺了。
张的一生,让我想起了清康熙年间的一位奇人。
他因机缘巧合,与童年的康熙成为好朋友;后来,又糊里糊涂泡上了金枝玉叶的公主;再后来,又随便遇上了当时最大的反政府组织的大BOSS,被他收为徒弟,并直接晋升为一个分公司的老总;再后来,又随便遇上了当时最大的黑社会组织,与其大BOSS的夫人成为情人;再后来,又莫名其妙遇上当时的武功最强人,学会了一种实用的脱身之术,得以百无禁忌地行走江湖;再后来,又被皇上随便任命为征讨将军,大杀四方,削平了三藩;再后来,又被皇上随便派去北方,搞掂了中俄边境……
他的人生就这么随随便便,松松垮垮,糊里糊涂,在牛人堆里打滚,在历史尖峰上跨越……
只不过,这位奇人是小说家虚构的。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读。
张申府的前半生,是不是丝毫不逊色于以上这位奇人?
与张不同的是,这位奇人却有极高的情商,对人性有极深刻的洞察力。
张申府则完全相反,只图自个儿爽快,一触即跳,快意恩仇,率性而为。
张的人生起跑线,是绝大部分世人终身追求的天际线。别人拼了老命要追求的目标,只不过是他日常生活的举手投足而已。
因此,他对他唾手可得的历史机遇毫不在意,对组织缺乏应有的尊重,受不了一点点委屈。
对此,张自己有过反省:
我总是不理后果,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没有政治智慧,不懂得有时要开一眼闭一眼。结果受到党的最严厉的批判,我的政治地位从此遂完全扫地!
不妨对照一下,他当年那位老部下是怎么对待委屈的?
毛泽东在组织内部遭受过四次重大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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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3月,领导井冈山革命斗争的他,被错误撤销前委书记职务,开除党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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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6月红四军七次代表大会上,握有军权的他,人为落选前敌委员会书记,被迫离开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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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1月赣南会议时,身为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和中央苏区军委书记的他,又被剥夺了党和军队的领导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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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0月宁都会议期间,重任红一方面军总政委的他,再次被剥夺了军权。
以上任何一样委屈的万分之一,搁在张申府头上,都足以成为退群的理由。
那毛泽东又是怎么看待这些委屈的呢?
我想同志们中间可能也有多多少少受过冤枉受过委屈的。对于那些冤枉和委屈,对于那些不适当的处罚和错误的处置,可以有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从此消极,很气愤,很不满意;另一种态度是把它看作一种有益的教育,当作一种锻炼。
毛泽东自己选择了后面一种态度:把它看作一种有益的教育,当作一种锻炼。
真是:组织虐我千百遍,我待组织如初恋。
1949年之后,张申府没有固定工作,生计没有着落。章士钊出面向毛泽东求情,予以安排工作。
毛泽东笑道:“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怎么好安排他的工作啊!”
就因为这句话,张申府晚年回忆说:"那是五四时期,毛泽东在我属下工作,解放之后,他到处说'张申府的老板面色很难看'。因为他忘不了我有一次要他重新再填写一叠图书卡片。”
列位不妨想想看,建国初期,日理万机的毛泽东有空有心“到处说”这点烂事儿吗?估计伟人至多只是开玩笑式的说了一次,张却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以上这件事可以佐证熟人给他的定性:向来“责己宽,责人严”。
张申府发表《呼吁和平》,对新政府而言,是人生的一个重大污点。在当时凛冽的政治空气下,一般来说难逃一劫,更不要说找到工作。
关键时候,周恩来出面了。他亲自安排张到北京图书馆做研究工作,并为他亲批了住房。
张申府自此在北京图书馆采集古籍,专心于文史资料的整理研究。
他的人生始于图书馆,又终于图书馆——到底是个书生,书斋和学术研究,才是他的本分。
1957年,张申府毫无悬念地被打为右派,此后基本上从公共视野里消失,以至于世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直到1978年之后,张申府的名字才如“出土文物”一般渐渐见诸于报端,并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
《人民日报》发表讣告,称他为“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
老天爷给他如此高寿,彷佛就是要他亲眼目睹他联合创始的政党,从三五个人发展成全球最大组织的全过程。
然后就差指着他的脑袋说:”老张啊老张,瞧瞧吧,这个当年被你抛弃的组织,现在搞的多大啊。但凡当初你稍微……也不至于……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张申府的那颗小心脏,忍得了第四次代表会,忍得了后续连绵不绝的各种洗礼和摩擦么?
放弃不该放弃的固然可惜,坚守不适合自己的,可能也会导致更大的悲剧。
时也,势也,性也,运也,命也……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名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