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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的姥姥?

(2021-12-31 16:16:44) 下一个
 少年怒马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带着问题读书,能快速读透一本书。

这回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刘姥姥到底是谁的姥姥?这很重要。

 

这个问题是我读第四十二回时想到的,那回里,黛玉小姐发话:她是哪一门子的姥姥?这篇同时@黛玉小姐。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刘姥姥。

 

 

01

 

书接上回。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领略一番极致享乐,又在噩梦中醒来。

 

秦可卿听到宝玉在梦里叫她的小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

 

这句话可以侧面说明,秦可卿与宝玉没有私下接触过,更没有私情。宝玉对秦可卿,就是青春期男孩常见的性幻想,用书里的话,叫“意淫”。

 

宝玉惊醒,众丫鬟赶紧上来伺候,端桂圆汤,更衣。袭人给宝玉系腰带时,在他大腿处摸到“冰凉一片粘湿”,赶紧缩回手,问宝玉咋回事。宝玉很害羞,涨红了脸。

 

袭人比宝玉大两岁,“渐通人事”,人又聪明,当下明白了,羞红了脸,不再追问。

 

晚饭后,袭人趁着众丫鬟婆子不在,给宝玉换衣服。“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

袭人现在敢追问了,问宝玉梦到什么了,流出那些脏东西?

 

宝玉就把梦游太虚幻境的事告诉袭人,包括警幻仙姑传授他的云雨之事,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是喜欢袭人的,“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袭人想着,她是贾母送给宝玉的,先做通房大丫头,以后做姨娘,这也不算越礼,早晚的事儿,就同意了。

 

俩人偷试一番,关系更近一步。袭人服侍宝玉更尽职,宝玉对袭人也更亲近。

 

曹公写红楼,受《金瓶梅》影响很大,两本书之间有明显的师承脉络。但《红楼梦》摒弃了情色描写,不像金瓶梅那样肉欲汹汹。这是明智的。既然写贵族生活,既然是为了“传诗”,肯定跟写市井人物不一样。

 

这里有个问题,在红迷当中也算个小争议,就是袭人到底算不算越礼?

 

我是这么看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是袭人自己认为的。

 

古代礼教森严,任何固定的男女关系开始前,都会有个仪式,哪怕这个仪式微不足道。娶妻,当然是明媒正娶。纳妾、通房丫头这些,一般也有仪式,比如开脸,比如给女方家下贴等等。

 

《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去青楼疏拢个窑姐,也要一套手续。

 

宝玉是贵公子,袭人是良家女儿,自然不能这么随便。“遂和宝玉偷试一番”,一个“偷”字,就是不写之写。

 

为啥要偷着来呢?

因为贾母、王夫人要是知道,袭人肯定没好果子吃。王夫人很大可能也要骂一句,好好的爷们儿被你带坏了。

 

后面我们看到抄检大观园,会更理解这点,作风问题在贵族家是大问题。引车卖浆者流可以这么做,贵族子弟不能。

 

不过也要客观,这事儿宝玉也有责任。刚在梦里接受过理论指导,急吼吼就要实践。袭人比他大,比他“渐通人事”,略一掩面而笑,宝玉就把持不住了。

 

所以这俩人是一起越的礼,只是这个“礼”的边界比较模糊。

 

 

单看回目,“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好像要占一半篇幅,但实际上到此结束。这段文字,与其说是这六回的开头,不如说是第五回的结尾。

 

宝玉之所以要“初试云雨”,是因为太虚幻境那一场春梦。

 

从这里开始,儿童宝玉,走向青春期宝玉,一步步迈进大观园。

 

这回的重头戏也即将开始,刘姥姥登场。

 

 

 

02

 

写刘姥姥之前,作者先写了一段奇怪的文字,我们来看。

 

书里说,荣国府人口虽不多,要是算起来,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每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做纲领。”

 

正捉摸着从哪里写起,恰好从“千里之外、介豆之微”的地方,有一家小门小户,跟贾府有一星半点关系,这天正往荣国府来,所以就从这一家写起吧。

 

接着曹公写道:

“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我最初读到这句,有那么一刻恍神。好像正在看一个电影,突然导演出来说话了,你要不爱看,门就在左手边,反正我不在乎票房。要是爱看呢,请继续。

 

记性好的读者想必还记得。第一回里,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块石头,就自称“蠢物”。一部红楼,就是刻记在石头上才得以流传的,另一书名《石头记》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在书里,幻化成宝玉脖子里那块美玉的石头,会动不动冒出来,一本正经扯淡。

 

用意再明显不过:这不是我曹雪芹写的,是石头上记的,我只是个抄录者。

 

可是到第八回,脂砚斋出卖了他。当石头再次现身,脂批说:

“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脂砚斋说的没错,从这处处设伏的文字看,曹公真的是“狡猾”。

 

这一回的刘姥姥,就是一篇狡猾文章。

 

我们继续。

 

刚才说的这户小小人家,姓王,本地人,祖上当过小京官。当年认识了王夫人的父亲,也就是王熙凤的爷爷。贪图王家权势,就连了宗。

 

当时王家知道这档子事儿的就两个人,一是王夫人,二是王夫人的大哥,也就是王熙凤的父亲,其他人一概不知。

 

小户王家后来人丁凋零,家道败落,就留下一个儿子,名叫王成。王成最近也亡故了,留下一个儿子,名叫狗儿。

 

从“狗儿”这个名字看,小户王家早就没了官宦气息,彻底沦为平民。在京城也混不下去了,搬到京郊“务农为业”。

 

狗儿娶妻刘氏,夫妻两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板儿,女儿叫青儿。狗儿的岳母,就是大名鼎鼎的刘姥姥。

 

顺便插一句,曹公惜字如金,很少花这么多笔墨写小人物。可以猜测,原著结尾,狗儿一家应该会有不小的笔墨。

 

狗儿夫妻俩忙于生计,俩孩子没人照料,就把刘姥姥接过来一起住。刘姥姥守寡多年,孤苦一人,靠两亩薄田度日,正好合了心意。就跟着女婿一家搭伙过日子。

 

这年初冬,天儿冷了,日子苦哈哈没着落。狗儿窝在家里,喝闷酒,生闲气,妻子刘氏不敢劝。

 

刘姥姥看不过去,就开始劝他说,咱们村庄人,都是老老实实的,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你是小时候吃喝惯了,顾头不顾尾,不会过日子,“没了钱就瞎生气”,算什么男人!咱们现在虽然离开京城了,可也算天子脚下,城里到处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挣。整天在家生闷气有啥用!

 

狗儿一听,急了。说,你老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难道叫我去偷去抢?

刘姥姥说,谁让你去偷了,得想办法去找钱,不然那银子会自己跑到咱家来?

 

狗儿说,我要是有办法还等到这会?“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啥办法?就算有,人家也不搭理我。

 

狗儿一句话,道出我们这个民族的底色,宗法社会,人情社会。要靠“亲戚”,靠“朋友”,可有时候靠得上,有时候却靠不上。

 

巧姐的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是靠不上。“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是靠得上。

 

能不能靠得上,试试才知道。

刘姥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想到一个机会。当年你们家和金陵王家是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对你们还好,现在你们自己拉硬屎,不去走动,疏远了。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

 

这个“二小姐”,就是结婚前的王夫人。从刘姥姥的话看,王夫人年轻时,待人爽快,不摆主子架子。

 

刘姥姥继续说,听说现在王夫人上了年纪,又斋僧敬道,人更好了。“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还认得咱们。”

 

“升了边任”是说王子腾,封疆大吏,奉旨查边。刘姥姥一个农村老太太,居然也知道这事,很不简单。

 

她说,王家要是肯帮我们,拔根汗毛就比我们的腰粗。女儿刘氏说,话是没错,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可能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岂不是丢人现眼了。

 

狗儿一听却来劲了,顺水推舟,说姥姥既然觉得靠谱,况且你当年又见过这姑太太,何不亲自走一遭。刘姥姥说,侯门深似海呀,我一个老太婆,他们家里人未必搭理我呢。

 

狗儿说你这样,带上外孙板儿,先去找周瑞。周瑞先前跟我父亲共过事,关系不错,找到他,就有门儿了。

 

刘姥姥说,周瑞我知道,只是多年不联络,不知道还能不能说上话。罢了,你是个男人,又这幅嘴脸。我姑娘年轻,小媳妇家的,抛头露面也不方便。还是舍我这付老脸去碰碰运气吧,就算没要到银子——

“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前些年我还年轻,读这句话,只觉得刘姥姥是村妇,没见过世面。现在再读,况味不同了。

 

有的人年纪轻轻,三四十岁,却对生活提不起兴趣,暮气沉沉。而有的老人,说句不好听的,随时都要躺板板了,却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他们有好奇心,敢尝试,且始终积极乐观。

刘姥姥就是楷模。

 

请大家记住刘姥姥这个性格。日后她二进荣国府,之所以博得众人喜欢,就是大家在她身上能看到野草一样的生命力。

 

 

03

 

次日天未亮出门,上午来到宁荣街。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怯场了,不敢进去,整整衣服,交代板儿几句话,才蹭到角门。对一帮看门的说:“太爷们纳福。”并说明来意,“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

 

一口一个“爷”,可见刘姥姥卑微之极。

那帮“太爷们”并不领情,打量她一番,爱答不理,说,你去那墙角等着吧,一会他家人就出来。这明显是耍刘姥姥。

 

他们中有个老头看不下去,站出来说,别误了人家的事,何必耍她呢。就对刘姥姥说,周瑞去南方出差了,他媳妇在家,你从这边绕道后街,那儿有后门,一问就能找到。

刘姥姥赶紧往后门走。

 

红楼写人物,个个入骨。

这几个看门的“太爷”,虽然没有名姓,却如立眼前。他们也是底层,不比刘姥姥强多少。真论起身份,刘姥姥还算自由人,他们却是奴才,甚至可能是贾府买来的,挨打受骂,被买被卖,命不由己。

 

可一旦有了一点芝麻大的权力,哪怕看个大门,都觉得高人一等,好像他们也姓贾。这种人现在也有。

 

见刘姥姥上门,周瑞家的几句寒暄,直奔主题:“今日是路过,还是特来的?”

 

刘姥姥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中国人说话都好拐弯,不直说。但说者和听者,都心领神会。

 

周瑞家的一听就明白了——刘姥姥哪是来瞧嫂子的呀,是来求姑太太的(王夫人)。这个忙得帮。一则,之前狗儿曾帮助周瑞买过一块地;二则,周瑞家的想“显弄自己体面”。当即应承下来,对刘姥姥说:

 

“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想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

 

红楼不是强情节小说。读红楼,除故事外,还是了解古代风俗人情和社会制度的一个窗口。

 

这段话包含好几条信息。

贾府这样的大家族,最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就是土地,几千亩,上万亩,一年收两季租子。

 

周瑞家是金陵王家的家生奴,随王夫人来到贾府,深受信任,也有权力,自己拥有土地,比一般奴仆强太多。

 

奴仆阶层也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负责抛头露面,伺候男主人。女人伺候女主人。

 

荣国一府三四百人,这其中大部分是奴仆,他们各司其职,管地租的、陪聊的清客、打扫卫生、养花种草、厨房、养马、出行、门卫等等。

 

有客来访,如果是来找奴仆阶层的,通过角门直接找就行。如果是找主子,比如刘姥姥要找王夫人,就得到正门等回话。通常来说,刘姥姥这样的人,是见不到王夫人的。

 

幸亏她认识周瑞家的,走了后门。周瑞家住的地方,也真的在后门。

 

周瑞家的给刘姥姥介绍情况,说如今太太(王夫人)不大管事儿了,都是太太的内侄女凤姐当家,她是“当日大舅姥爷的女儿”。

 

这里说下金陵王家的情况。

从现有文字看,王熙凤的爷爷,生有二男二女。老大是凤姐的父亲,书里没出现,应该早已去世。凤姐有个亲哥哥叫王仁。

 

贾府败落后,王仁把巧姐卖到了花街柳巷。所谓“狠舅奸兄”的“狠舅”,就是王仁。(谐音“枉为人”)

 

老二是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首都军区司令),升到九省都检点(钦差大臣),是贾、王、史、薛四大家中权势最大的。也是王熙凤弄权枉法、嚣张跋扈的靠山。

 

老三是王夫人,老四是薛姨妈。

 

周瑞家的继续说,太太现在不管事儿了,一应大小事,都是凤姐管。“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然后派个小丫头去看看凤姐有没有空。

 

等待的间歇,刘姥姥说,这凤姑娘也不过二十来岁,竟有这么大本事管一个大家?

 

周瑞家的就开始给刘姥姥介绍凤姐:

“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

 

前有女婿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现有岳母周瑞家演说王熙凤。

 

周瑞媳妇是看着王熙凤长大、一路从王家走到贾府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凤姐。

 

她这寥寥数语,说完了整个王熙凤:行事大、心眼多、人漂亮、会说话,最重要的是,泼辣跋扈下手狠。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第二回,脂砚斋就点出红楼写法,叫“画家三染法”。写人从不生硬呆板,都是一笔当数笔用。

 

明明写A,却从B嘴里说出来,这样A和B两个人都写了。并且,B嘴里的A,还不是A的全部,还要通过C,甚至D的嘴巴里,一层层叠加。跟画画上色一样,一层又一层,颜色层次丰富。

 

我们之所以不能一两句概括一个人,就缘于这种层次感。换成画画,就是你很难用单一颜色去定义。

 

冷子兴眼里,周瑞媳妇眼里,还有以后宁国府奴仆眼里,贾珍眼里,都有一个王熙凤。众人有一致性,却有微妙的差异。我们读者看完,还会有自己眼中的王熙凤。

 

红楼魅力,这是其一。

 

 

04

 

周瑞家的带着刘姥姥来到贾琏住宅,等待凤姐,先见到平儿。

 

周瑞家的对平儿是这样说的,各位细看:

“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等奶奶(凤姐)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

 

周瑞媳妇这个女人不简单。豪门千金嫁人,能带到婆家的仆人,不仅要忠心,还要特别会办事,会说话。

 

周瑞家的私自接待刘姥姥,并带到主子屋里,这是有风险的。主子愿不愿意接见?不确定。见了面会不会一脸嫌弃,双方尴尬?还不确定。何况是王熙凤这样的主子,搞不好就撞到枪口上了。

 

我们看周瑞媳妇的应对。

 

她先向平儿说明刘姥姥的来历,接着强调“大远的特来请安”。远亲来请安,不能不见。

 

“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不可不见”。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

 

刘姥姥早说了,“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还是“一遭”,这能叫“常会”吗!

 

“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她知道自己莽撞了,这是给平儿安心——我会细细解释的,没事,别担心。

 

平儿是凤姐的心腹,总裁办秘书,很多事情可以自己拿主意,先斩后奏,所以要见凤姐,必须过平儿这一关。

 

周瑞媳妇深谙此道。一番话消解平儿的顾虑,安排刘姥姥到堂屋等候。

 

我们常用“刘姥姥进大观园”,来比喻一个人没见过世面。现在,就到这个出处了。

 

刘姥姥一进堂屋,先闻到一阵香,不懂啥香,也不敢问,就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满屋里金碧辉煌,“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连呼 Oh my God。

 

走进堂屋东间,“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记住这个细节,后面会用到。

 

平儿上来迎客,让刘姥姥坐。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以为是凤姐。刚要开口叫姑奶奶,听见周瑞家的喊她“平儿”,才知道平儿只是个体面丫头。

 

几个人正在聊天。忽然传来咯当咯当的声音,刘姥姥好奇,东瞧西望,在柱子上看到一个大匣子。匣子里挂着一个秤砣模样的东西,不知道啥高科技。这是贾府的西洋挂钟。

 

我去故宫博物院的时候,特别留意这玩意,款式繁多,做工精细。可见清中期,西洋钟表制造技术就已经相当发达。

 

只是民间普及钟表,还要再等200年。这么一看,我们的祖辈,也不比刘姥姥多见过什么世面。

 

神奇的一笔出现了。刚才那声儿,才是第一响,刘姥姥看时,又响了八九下。脂批有三个字:“细。是巳时。”

 

巳时是上午9点到11点,我们取个中间值,10点。也就是说,刘姥姥天未亮出门,步行,大概用了5个小时。正好对应刘姥姥来前的话,“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

 

钟声刚落,小丫头来报,“奶奶下来了。”刘姥姥“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依旧人未到笑先闻,依旧前呼后拥。一声“摆饭”,丫鬟奴仆们慌忙伺候。

 

刘姥姥这边,也单独送来了午饭,“碗盘森列”,“满满的鱼肉”。

 

板儿是穷苦小孩,一见到肉就吵着要吃,刘姥姥一巴掌打过去。吃过饭,周瑞家的又交代几句,领着她来见王熙凤。

 

凤姐坐在炕上,屋内陈设豪华,凤姐冬天的衣着,感兴趣的可以去看。

 

我注意到一个小物件,叫“银唾沫盒”。痰盂都是银的,其他就不用说了。

 

凤姐坐着,手里捧着手炉,用小铜火箸拨火灰。平儿站在旁边,捧着茶盘,上面一个小盖钟——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

 

太传神了。

我写红楼文章,经常会怀疑这件事的价值,就跟读唐诗一样,纠结要不要翻译?怎么才能向大家说明白那些微妙之处?

 

甚至有时候就想,大家不要看我的文字了,多读几遍红楼多好。因为我不确定,能把我感受到的东西也让你感受到。

 

比如这段。看似凤姐漫不经心,没看见平儿端着茶,也没看见刘姥姥已经进来了。

其实她都知道。

 

她是对平儿不满吗?不是。凤姐喜欢平儿,只要平儿不跟他抢男人,凤姐对平儿很好。

 

她就是想显示自己的威风,主子的款儿。我们后面还会看到,正是这种性格,成为她走向灭亡的动因之一。

 

 

写作上有个“冰山理论”,是指作者写出的部分,只是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

 

水面之下,蕴含更多的信息。这需要读者去想象,在脑中补全。写一个人物的一个小片段,能看出这个人的大段过往。

 

《孔乙己》是短篇,我们却能从中看到他整个人生。闰土对迅哥儿喊一声“老爷”,只两个字,他二十年的经历就扑面而来了。

 

冰山理论以海明威发扬光大,但并非他独创。这是好小说的共性。

 

脂评一直说红楼是“不写而写”,多指寓意角度。其实在写作技巧上也一以贯之。“不写”的部分埋在水面之下,需要读者自己探索。

 

 

05

 

见凤姐满面春风,刘姥姥纳头便拜。凤姐赶紧让周瑞家的搀起来。

 

凤姐才二十来岁,刘姥姥七老八十,俩家连过宗就存在老幼秩序。让一个老太太给晚辈磕头,确实不符合“诗礼簪缨之族”的礼数。

 

凤姐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人,说你们弃厌我们。不知道的,说我们眼里没人。

 

刘姥姥赶紧解释,“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买不起东西,来了净给你丢脸。

 

(凤姐说):“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看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问,凤姐不是一向炫富吗?怎么哭起穷来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人人都有炫富心,只是或多或少。但炫富逞强,往往只对同一阶层的人。

 

遇到比你穷数倍的人,或比你强大数倍的人,都用不着炫。反而适当的哭穷、示弱,更能拉近双方关系。

 

接着,凤姐问周瑞家的,刘姥姥这事“回了太太没有”。周瑞媳妇说,等你指示呢。凤姐说你去问问吧。

 

因为刘姥姥是王家老亲,事关长辈,怎么接待,必须征求王夫人意见。可见凤姐办事之周到。

 

周瑞家的回来,传王夫人的话,说让凤姐看着办,要是刘姥姥有啥需要,只管告诉凤姐,都是一样的。

 

刘姥姥不敢直说目的,还在说客套话。周瑞媳妇提示她:“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边说边使眼色。

 

刘姥姥终于鼓起勇气,开始说正事。刚开了个头,小厮来回话:“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这段有深意,我们等会再表。

 

小大爷贾蓉走后,刘姥姥“心神方定”,继续对凤姐说,我今儿带了你侄儿来,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了,“连吃的都没有”。眼看天儿又冷,日子更艰难,这才投奔你来了。边说边推板儿。

 

凤姐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别说了,我知道了。然后吩咐下去,再送来一桌饭菜,让刘姥姥带着板儿回东间里吃。

 

趁这工夫,凤姐把周瑞家的叫出来,说,你刚去问太太,怎么说来着?周瑞媳妇又把前前后后说了,并强调王夫人的意思,叫凤姐“自己裁度”。

 

其实王夫人的话刚才已经说过了,是当着刘姥姥的面说的。可见凤姐不放心,再让周瑞媳妇单独说一遍,周到,缜密,还能看出凤姐在王夫人面前是多么小心翼翼。

 

刘姥姥吃过饭,双方再次谈话,都已明朗。又一番客套,凤姐说出了那句红楼重要金句:

 

“(贾府)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

 

第二回冷子兴有言:“如今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小说里的贾府已是末世,大厦的梁柱已经锈迹斑斑。但冷子兴毕竟是外人,看得出“萧疏”,却体会不到“艰难”。刘姥姥一介村妇,更不会相信贾府会艰难。

 

只有当家人凤姐,才有切心体会。

 

刘姥姥听到这里,原以为没戏了,“心里便突突的”。凤姐却说,正好昨天太太给我的丫鬟们做衣服,给了二十两银子,你要不嫌少就拿去吧。

 

刘姥姥高兴坏了。之前说过,二十两银子,够他们吃一年的。“喜的浑身发痒起来”,话都不会说了。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越说越不着调。

 

周瑞媳妇赶紧使眼色制止。凤姐让平儿拿出银子,又多拿一串钱,全给刘姥姥。

 

凤姐很照顾刘姥姥的尊严,说,这二十两就给孩子做件冬衣,那串钱用来雇个马车(姥姥来时应该是步行),天也晚了,就不留你们了,到家替我们问个好。

 

刘姥姥千恩万谢,跟着周瑞媳妇来到外厢房。周瑞家的说,你见了她咋不回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说句不好听的,“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言下之意,板儿算个哪门子的侄儿。

 

刘姥姥并不感到难堪,说,“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还说得上话来呢?”

 

 

临走前,刘姥姥拿出一块银子,要酬谢周瑞家的,周瑞家不差钱,没收。

 

刘姥姥感激不尽,度过梦幻般的一天,回家去了。

 

 

06

 

现在,我们回到最初那个问题,刘姥姥是谁的姥姥?

 

或许有人说了,这还用问?当然是板儿、青儿的姥姥。这么说当然没错。

 

但在我看来,“姥姥”这个称呼,还有更深的含义。

 

我们知道,这一回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后面还会二进,80回后还有三进。一部写豪门兴衰的书,之所以给这个农村老太太诸多戏份,是因为她非常重要。

 

来看细节。

 

这回里,刘姥姥跟着周瑞媳妇来到凤姐堂屋,进入堂屋的东间,书上写道:

这间房“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

 

这句话有脂批:“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

 

“大姐儿”此时很小,还没有名字。刘姥姥第二次来,将会给这个女孩取个名字,叫巧姐。

 

所谓的“有缘”,是指日后贾府家破人亡,巧姐被卖到妓院,刘姥姥出手相救。

 

还是这回。刘姥姥初见凤姐,因为是求人接济,不好意思开口——“未语先飞红了脸”,但又不得不说:

 

“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

 

这句也有脂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

 

什么叫忍耻之心?

 

自己太穷,到富裕的亲戚家开口要钱,这就是“耻”。还是开口了,是为忍耻。

 

正是这种忍耻的性格,让刘姥姥后来招了巧姐。

 

封建时代,女子一旦入了烟花巷,都难免凄惨下场,再过回正常生活几乎不可能。没有男人会娶一个烟花女子。

 

唐朝还算开放包容,不能娶妓为妻是写进法律的。薛涛,李娃,鱼玄机,这些青楼界头牌,什么都可以拥有,就是求不得一个婚姻。

 

明清更甚,杜十娘眼看就要走向婚姻,拥抱爱情,孙富只需对李甲说一句话,便能击碎她所有美好:

“尊父位高,怎容你娶妓为妻!到那时进退两难,岂不落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下场!”

 

这风险也太大了。哪个男人担得起?

 

“娶妓为妻”,是家门大耻。

这等耻,刘姥姥也能忍。她救巧姐于风尘,又把她嫁给外孙板儿为妻。这才是“忍耻之心”。

 

相比于“耻”,刘姥姥更重恩义,重情意。

 

太虚幻境里,唱巧姐的曲子写道: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凤姐干不过不少坏事,但作为娘亲,她至少做对一件事,就是善待刘姥姥,给女儿积了阴德。

 

到三十九回,刘姥姥带着瓜果蔬菜二进荣国府,贾母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个温暖的称呼:

“老亲家”

 

这不是客套话。

 

于情于理,刘姥姥女婿的王家,与凤姐的王家是连过宗的,且王夫人、凤姐这两代人还是认了这门穷亲戚。

 

也就是说,贾母是把刘姥姥当做“王家的人”来看的,还是王家的长辈。

这才会叫她“老亲家”。

 

巧姐的名字,命运,姻缘,都是刘姥姥的恩赐。危急时刻,刘姥姥充当了凤姐和巧姐的娘家人,是这对母女真正的靠山。

 

刘姥姥,是巧姐的姥姥。

 

这就完了?

 

还没有。我们再深入一层,看看刘姥姥在全书中的地位。

 

众所周知,红楼写人写事,喜欢两两对照着写,有的对照很明显,比如真与假、冷与热、这边办喜事,那边就要死人。还有黛玉和晴雯,宝钗和袭人等等,都是对比着写。

 

但有时候,这种对比不太明显,可能要看很多遍才能发现,比如这回里的刘姥姥。

 

太虚幻境里,预言巧姐结局的歌词,还有一句非常重要:

“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把巧姐卖到妓院的,就是她的“狠舅奸兄”。“狠舅”是凤姐的哥哥王仁,即巧姐的舅舅。“奸兄”就是贾蓉,巧姐的堂哥。

 

这一回里,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刘姥姥来寻接济,都是有求于凤姐。

多年以后,贾蓉卖掉巧姐,刘姥姥赎回巧姐。

 

一个忘恩负义天良丧尽,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凤姐曾协理宁国府,为秦可卿操办丧事,劳心出力,实际上也是帮助了贾蓉。况且他们是叔侄,是血缘关系很近的一家人。

 

而刘姥姥,用书里原话说,只是“与荣国府略有些瓜葛。”

 

这种对照,才更震撼人心,令人唏嘘。

 

再看巧姐的判词: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鲜花着锦的时候,是看不到人心的,到处是笑脸,是逢迎。只有落了难,才能体会世态炎凉。

 

贾蓉是人性之黑暗,刘姥姥是人性之光明。

 

这又落到红楼梦的大主题上,也是曹公切身之痛。君、父统治下的男权社会是肮脏不堪的,光明在女性身上。所以才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清爽”,男人“浊臭”。

 

刘姥姥,这个满身尘土、言行粗笨的农村老太太,将给贾府儿孙最后的关爱。

 

我们当然可以说她是在报恩,但是她对巧姐的恩,要远远大于凤姐对她的恩。天上为宝玉掉下个林妹妹,也给巧姐掉下个刘姥姥。

 

刘姥姥是母性光辉的代言人。

 

 

哎……写到这里就觉得好可惜,80回后看不到了。可以想象,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或许还有四进)将会是多么曲折的文字。

 

一个农村老太太,要对抗“狠舅奸兄”,对抗青楼,对抗世俗偏见,甚至对抗她女儿女婿两口子……

 

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到。

 

我花这么多笔墨写刘姥姥,是想让大家知道,刘姥姥这个人物,是一个超级大伏笔。

 

这回里,在“与荣国府略有些瓜葛”下面,也有脂批:

“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

 

红楼梦是一片山脉,沟壑纵横,峰峦林立,曹公动不动还造一些云雾。

 

一条脉络,往往要延伸到千里之外才能看到全貌。如果我们现在不留意这些不起眼的脉络,就不能知道全书,看的还是半部红楼。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入戏,再出戏;小处在,再大处看。才能接近红楼真相。

 

 

07

 

现在,聊聊贾蓉和凤姐这段。

 

熟悉红楼梦的朋友,可能听过一种猜测,凤姐和贾蓉关系暧昧。

 

粗心一点的,甚至把焦大那句“养小叔子”的骂,对应在凤姐和贾蓉身上。

 

还有的,可能是受87版电视剧的影响,剧里这个桥段,凤姐贾蓉说话像调情,眉来眼去,眼部还用特写,恨不得铺满整个屏幕,很容易让观众多想。

 

我读红楼的宗旨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证据不足,不能乱猜。但这段对话分明又怪怪的,很不好解释。简单说下我的看法,仅供参考。

 

先来看故事经过:

刘姥姥刚要说正事,二门上值班的小厮来报,说贾蓉来了。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贾蓉很帅,很年轻。

 

贾蓉对凤姐说,他父亲让他来求求婶子,把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借去用用,因为“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

 

凤姐说你说晚了,昨天已经借给别人了。贾蓉当然不信,开始赔笑讨好,“在炕沿下半跪着”,说婶子要是不借,我回去就要挨打了,“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笑了,说,怎么我王家的东西就是好的?你们家这类东西也多的是,怎么偏用我的。

 

贾蓉全程赔笑:“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答应了:“碰一点儿,可仔细你的皮!”

 

然后命平儿带着贾蓉去库房里拿。贾蓉刚出门儿: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

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要理解这段插曲,需要从两个方面看。

 

第一,红楼梦的叙事技巧。

前面说了,红楼写人物,是“画家三染法”,一层层渲染,才出来一个丰满人物。那叙事呢?叙事也是。

 

我们常见的小说叙事,是逐个写,说完一件事再说下一件。作者好掌控,读者没负担。

 

但红楼的叙事,是严格按照时间推进来写的。正在进行A事件,但作者会告诉你,B事件,C事件也在进行。最神奇的是,每个事件的结果,都是由人物性格决定的。

 

红楼不是历史,为什么能给人强烈的真实感呢,就因为它做到了艺术上的真实性。

 

张竹坡评《金瓶梅》,有过一个神级感受,他说:

 

“读之,似有一人曾亲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

 

红楼写法神似金瓶,这句评论用在红楼上也完全合适。红学界一直有“曹雪芹自传说”,就是因为它太细太真实,真实到不敢相信它是编出来的。

 

如果还不太理解,可以看看电影《疯狂的石头》,三四伙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是怎么产生交集的?片中有个隐藏的东西,叫做时间。

 

我觉得主创人员对“时间”的理解特别深刻。要把好几方势力纳入到同一个冲突里,只有时间。

 

人可以去改变任何事,也可以放弃任何事,唯独不能干涉时间。原本离奇的故事,也因时间的存在而有了合理性。

 

回到红楼。

这一回是第六回,原本刘姥姥是主角,为什么突然插入贾蓉一段呢?

 

很简单,只要我们把第七回连起来读,自然就能明白。

 

本回一大早,刘姥姥从家出发,达到贾府是上午10点

 

午饭后刘姥姥告辞。根据凤姐说的,“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古时行路难,还是冬天,刘姥姥就算坐马车,到家也擦黑了。可以推测,刘姥姥离开贾府大约是下午两三点钟

 

第七回是接着第六回写的,严丝合缝。第一句话便是:“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的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

 

然后就开始”送宫花周瑞叹英莲“一场戏。大家记好时间,送宫花应该发生在当天下午3点到5点之间。

 

“至掌灯时分”,凤姐来给王夫人回报一天的工作内容。顺便说了一件事:

 

“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

 

到这里,这一天才算结束。

第二天就是第七回后半部分的故事,宝玉见秦钟,焦大醉骂。这个下篇再聊。

 

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大家,贾蓉来凤姐这里借“玻璃炕屏”的原因,是因为“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要紧的客人,就是秦钟。秦可卿的弟弟,贾蓉的小舅子。

 

看到没。刘姥姥的故事正在紧锣密鼓,鼓点骤停,后台蹿出一个贾蓉。观众自然会有那么一点突兀,不明所以。

 

但是作者却不动声色,等刘姥姥谢幕,“玻璃炕屏”就派上用场了。那是另一场戏的道具。

 

事实上,这一天发生的事不止这些。还有甄宝玉家送的礼到了,临安伯老太太的寿礼已筹备好了。(你看,这又是后续故事的伏笔)

 

贾蓉找凤姐的原因我们知道了,再说第二个问题。

 

 

 

08

 

第二:贾蓉和凤姐的对话。

 

现代人,尤其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读红楼,最大障碍不是文本,而是对文字之外的时代背景、风俗习惯的隔阂。

 

古时,市井阶层和贵族阶层礼仪门风大不一样。所谓“礼不下庶人”。市井人物粗粝,烟熏火燎,礼教限制很少。

 

现在中国的乡村,往往是几个家族经过几十年上百年繁衍,然后自然聚集的群体。甚至一个村庄同一个姓,往上推几代,都是兄弟叔伯。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会正襟危坐一本正经,而是各种说笑,玩笑,期间还夹杂着一些土味儿幽默。

 

某些对话,如果翻译给一个外国读者,他会觉得对话双方有猫腻,不正常。但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是一种特殊环境下的特有对话。

 

看这种对话,不能光从字面看,要放在那个环境里看。

就像我们读西方文学,一个男人怎么能当着人家老公的面,挽女人的胳膊,亲女人的手呢?

 

我想说,王熙凤和宁国府一众人的关系,就带有传统乡村社会的特征。她对尤氏,对贾蓉,说话毫不客气,单纯从文字看甚至是冒犯。

 

凤姐和贾蓉这段对话里,把这种关系体现得很彻底。

 

贾蓉是侄子,晚辈,又是来借东西。他的姿态是小心翼翼:“求求婶子”,“在炕沿下半跪”,“可怜侄儿罢”,“开恩罢”,极尽卑微。

 

可能有人会说,都是一家人,借个东西有必要这样吗?那得看找谁借,找宝玉、探春借就不需要这样,找凤姐借,就得这样。

 

当然,这不是真卑微,而是礼节性的。是一个懦弱而蔫儿坏的晚辈,在讨好一个强势而精明的长辈。

 

再看凤姐:先是光明正大撒谎,借给别人了。同意后,又警告贾蓉,若碰坏一点儿,“仔细你的皮”!

 

贾政训斥宝玉都是这么说的,这是长辈训话金句。后面我们还会看到凤姐骂贾蓉:“放你娘的屁”。意思一样,不必往男女方面猜想。

 

至于贾蓉出门后,凤姐让他回来却“欲言又止”。现在就很好解释了。

 

凤姐现在是荣府CEO。虽然宁国府不归她管,但她权力欲旺盛,嗅觉灵敏,贾蓉一说要“请一个要紧的客”,凤姐下意识就想,哪个客这么要紧?他是谁?

 

宁荣本一家,还有什么客是凤姐没见过的?她好奇。

 

关于这一点,前面周瑞媳妇已经告诉我们了,她对刘姥姥说的话:“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可以说,这是凤姐的“职业习惯”。

 

那贾蓉返回来了,凤姐为什么不问清楚呢?也很简单,因为有刘姥姥这个客在,要问清楚,得花不少时间,有失待客之礼。

 

这一点,曹公也给我们铺垫了。

贾蓉来之前,凤姐接待刘姥姥,有许多管家媳妇来回话,凤姐说:“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狠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

 

“有事,晚上说”,凤姐对管家婆子如此,对贾蓉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凤姐给王夫人汇报工作,就说“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

 

珍大嫂子(尤氏)是贾蓉的妈(非生母)。可以猜想,在刘姥姥辞别之后,宁国府的女主人尤氏,亲自来邀请凤姐明日过去。

 

凤姐“欲言又止”,不是有什么猫腻,而是她“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从这句话看,“忽然”想起的事,肯定不是私情。我们有理由相信,应该跟宁府来客有关。凤姐是因为这个才叫住了贾蓉。

 

再用常识想想,以凤姐之聪明,心思之缜密,如果二人有私情,怎么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表露出来?

 

凤姐不是花痴,不是小女人,不是一见到美男就智商掉线的傻白甜。况且,很难想象贾蓉是他的菜。

 

另外还要知道,古代贵族男女有私情是大过,如果是婶子和侄子有私情,那可是天大的事,搞不好要出人命的。秦可卿不就是为此丧命的嘛。

 

我的看法是,凤姐与贾蓉这场对话,都算正常。至少在现存的文本里,看不出二人之间有猫腻。

 

最后,我想说一下这个桥段的另一个作用。

 

大家发现没有。秦钟是贾蓉的小舅子。既然小舅子来,那么请客、布置等一干事,应该由贾蓉张罗才对。他已十七八岁,成家成人了。

 

可是贾蓉说了:“我父亲打发我来求求婶子”,如果借不到玻璃炕屏,“又要挨一顿好打呢。”

 

贾珍这个公公,怎么如此重视儿媳妇的弟弟?家里那么多炕屏不用,非要借个更好的,借不来还要打儿子?

 

关键是贾蓉竟不敢有一丝反抗,战战兢兢,低声下气求婶子。为什么?

 

因为从这个桥段开始,就要一步步写这对父子了。贾蓉的窝囊、没主见、麻木,贾珍的无耻、暴君式父权,形成这一对畸形的父子关系。

 

贾家那些惊世骇俗的丑闻,大厦将倾的开端,就从这一段,不动声色的上演了。

 

下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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