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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水的白描》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2-06-21 08:36:43) 评论 (0)

  《清如水的白描》

李大伟

//  文章刊登于2022年5月13日新民晚报《夜光杯》 //

 

疫情期间,关在家里,固步自封两个月了。慢慢地、慢下来、静下来。无聊时刻,最好的消遣:读书。因祸得福,读了一叠书,器小易满,忍不住想喷。

先说胡适《四十自述》。

四十年前泛读,一段段读,满足好奇,只获得骨骼般的印象。

四十年后精读,一字字读,窥视到细胞文字。文字是砖,一块块砌成墙,文字的精彩,决定文章成色,尤其散文。第一次发现:胡适笔下的白话文那么纯粹,如大姑娘的一头乌发,不带一丝古文的白发。

 

 

这本书很薄,如果欣赏文字,最好看的是第一章,最动人的部分是年轻守寡的母亲。

胡适的母亲比胡适的父亲小三十三岁,比胡适的大姐小七岁,比大哥小两岁,双胞胎的二哥三哥仅小她四岁,这样一个家庭里忽然来了一个17岁的后妈,她的地位十分尴尬。

婚后六年,丈夫死了,留给他的遗嘱:“糜(胡适的小名)儿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那时母亲只有二十三岁。

这一段铺垫,结构简单,交待清晰

下面是胡适的原文:“我十一岁的时候,二哥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母亲对他们说道:“糜今年十一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

三哥冷笑道:“哼,读书”。二哥始终没有说什么。我母亲忍了一会,回到了屋里才敢掉眼泪。她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一家的财政全在二哥手里,我若出门求学是要靠他供给学费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泪,终不敢哭。”

“你老子”:一个你,凸显出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不是她生的,却是她丈夫的儿子。

“我母亲”:一个我,说明他与哥哥们的距离,同父异母,不自禁地称“我母亲”

“不敢哭”:皖南一带徽派建筑都是木板墙,隔音差,所以不敢哭。我住过徽派老房子,读到此三字,体会尤深,刺痛刺痛。

胡适的白描,只有叙述,不动声色、不下判断、不做解释,态度全出来了,阴暗心理也跳出来了,在场人物的嘴脸历历在目,让读者身临其境。白描中水印出胡适的白话文功力,没有半点私塾旧书的梅干菜陈腐味,不带一丝旧文化的皱纹。但文字的洗练、段落的紧凑,隐约古文荫下的遗骸。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如此夸奖:“清如水的纯白话”。

胡适最大的贡献,首倡“白话文”的新文化运动,自己的笔墨近乎白话文的范式。

胡适还有一本回忆录,胡适英文口述,唐德刚英文记录,书名《胡适口述自传》,那是应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之约,面向英语读者,那时唐德刚正在哥大读历史学博士。二十年后又由唐德刚照着英文翻译回来,出口转内销,其中的文字,脱胎于英语,等于二手货,显不出胡氏特色。

 

 

小说靠情节引人入胜,所以译文不影响阅读体验。凭借文字趣味砌墙的散文随笔,译文如白翳,嚼过的馍,原味没了。

不过唐德刚是文章大家,他对这本书的注释,比这本二手货的中文本子好看多了,显示出唐氏风格:白话文里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句古文笔调,比如1917年胡适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面试,题目是中国哲学,围着他的六位洋教授,只有一位懂中文,但不能读古文,纯粹“卖野人头”!唐德刚忍不住调侃:“考他的那六位虬髯客”,形象直白,别有风味。唐德刚涉猎广,又能扯,海阔天空,满肚子的学问憋不住,一个小问题的注释,就是一篇文章,给《胡适口述自传》写个序,结果成了一本书:《胡适杂忆》,序言比原著还厚,再请人给这个序写序,好一个“呱呱叫”的唐老鸭!(呱呱叫:沪语里顶级的意思。用沪苏北人对白饶有趣味:“拉一勾?吾妈妈。身体好?呱呱叫!)。一个注释,引经据典、三坟五典、金石甲骨,乃至掌故民谣、捎带开涮,杂乱纷呈,虽洋洋洒洒,却天高云淡,唠叨而不讨厌,就像山东快书的开场白:“火车站里有火车,火车里面有旅客,旅客提着旅行包,不是上车就下车”。听山东快书,首先是开场白,罗嗦得噱!一炮打响,才能招揽客人,这是本事!读大嘴巴唐氏文章,一地碎花瓷,琐碎而不厌。

胡适的文章是清蒸宽带鱼,唐德刚则是是红烧头尾,时不时淋上几滴古文勾芡,如李锦记老抽清浇上色,文白叠加,就成了复合调味料,唐氏臭鳜鱼(唐德刚安徽人)真入味!读《胡适口述自传》,一定要看唐的注释,伴娘比新娘子好看! 

要欣赏胡适的白话文的“在山泉水”的清爽相,只有看他自己亲手脍炙的《四十自序》。再看看当下文字:傻白而罗嗦,因无古文的熏陶,骨架都散了。

现在的上乘散文隐约间有两溪流派:

一文白,解放前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文革后张中行老先生《负暄琐话》;

一纯白,除了胡适,难觅那么纯粹的。但胡适告诉唐德刚:“共产党里白话文写的最好的还是毛泽东”。

要知道,解放初毛发动全国性的批判胡适运动,但胡适不以言废人,亦不以人废言,显示他一贯提倡的“宽容比自由更重要”。请看毛的《纪念白求恩》,“后来他给我来过许多信,可惜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信,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对于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寥寥数句,娓娓道来,一往情深,感慨系之焉。语言畅达,句句环扣,一字难移。须知那是三十年代的写的文字哦,那时白话文还发育不全,刚刚引入的助词“的、地、得”与新式标点往往混淆不堪,毛的白话文已经那么娴熟流畅,不掺半丝杂毛。比古文还精炼,一眼看出毛的古文底子之扎实。

介绍一本书,带出一堆书,温州人卖皮鞋:买一送一。

一只蟹足,拽出一串大闸蟹,唐老鸭(我送唐德刚雅号)的扯,在我笔下真的还魂了。

 
——2022年5月3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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