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团团
01
早已把那件事遗忘,好像从不曾发生过——不,并没有遗忘,我只是把它封存了起来。
莫干山上,午后时分,音乐止歇,余音袅袅。
我们一行人走出忘山别墅,沿着石阶姗姗而行,缓缓而下。
头顶的两棵古枫间,百千只蝉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清脆鸟鸣亦融在其中,此起彼伏。
石阶的一旁,是山涧溪流,溪水清澈,于光滑的大石块间潺潺流过,碰撞出叮咚响声。
脚下的青石板路,有时是粗粝的、有时是光洁的。
突然,心中浮现出一幕幕。
起初以为是某部电影里的镜头。随后知道那不是虚构的电影,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疼痛又冷静,遥远又清晰。
故事的主人公是年少的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它来自二十年前的一个盛夏,一个恰如今日般的炎热午后。
02
盛夏的暑气,蒸腾着从地面上升起,烈日的炙烤让每一块石头都变得明亮,滚烫。
十岁的我,穿着一件浅粉色荷叶边的泳衣,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肩上还挎着一个红白相间的游泳圈。
父亲顶着午后依然猛烈的日头,用力地蹬着自行车。
这是一个大上坡,通往富春江的上游水库。他弓着脊背,肩胛处的肌肉正规律地活动着,白色汗背心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微微透明。
我侧过头去,望着两旁参天的绿树,风吹在脸上,是热腾腾的,阳光漏过树荫落在我的脸上,脖颈上,肩膀上,小腿上……光与影的明暗,不断变化着,很美。
我闭上眼睛,嗅到了远处飘来的江水气息,那是泥土与青草混合着的熟悉味道。
经过富春江大坝,就是上游水库了,这里的水湛蓝湛蓝的,倒映着天空、云朵、远山。
水面美得像一面透亮的镜子,将天空与大地分毫不差地呈现出来。
03
到了水库边,父亲停下自行车,领着我走到临水的高台上。
我看见,下面已有许多人在欢畅地玩水、游泳,高台边随处可见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拖鞋、凉鞋。
高台距离水面有四五米高,父亲拿下我肩膀上挎着的救生圈,丢到了水里,对我说:“你先跳。”
我低头向下望了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小声嘀咕:“我害怕,不敢跳。”
父亲站在我身后,大声说:“你再不跳,救生圈就漂走了,勇敢点!”
我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半只脚掌已悬空在高台外,但这时,身子开始颤抖,腿也不听使唤了。我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我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掉下了高台。
身体落入水中,水很快漫过头顶,我紧闭着眼睛,不停地蹬腿。水下面全是不规则的大石块,慌乱中,我的脚似乎踢到了一尖锐处,很疼。
拼命扑腾着浮出水面,我伸手去够前方正在漂远的救生圈,但脚似乎已经用不上力了。
抓到救生圈的时候,我全身瘫软趴在上面,止不住地咳嗽,嗓子很难受,刚才呛进鼻腔里的水,还在作祟。
04
此时,父亲已跳进水中,很快游到我身后。
他拍了拍我的背,笑着说:“你看,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下次你自己跳。”
我回头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流下来。
父亲从小教育我,女孩子要学会勇敢坚强。每一次我摔倒的时候,父亲都不会扶我,他会告诉我,你自己站起来。
但此刻,我觉得委屈又生气。
脚腕处的麻木突然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疼痛,如针刺刀割一般。
我套上救生圈,仰着身体,把脚伸出水面给父亲看,并小声说:“我的脚好像踢到石头了……”
父亲伸过手,捏着我的脚腕处,就那么一看,他的脸瞬间白了。
露出水面的脚,正冒着鲜红的血,不断淌入水里,化开。
父亲又惊又急,他赶忙说:“快上岸,我带你去医院。”
05
十岁的我,仍然穿着这件粉红色荷叶边泳衣,挎着红白相间的救生圈,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
我浑身都在滴水,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背上,淌着好几股水流。
父亲用力蹬着自行车,风呼呼地刮过我的耳朵,猛烈的阳光晒在我的身体上,但我还是有些发冷。
这是个大下坡,自行车的速度快得我连两边的大树都看不清了,眼前是模糊一片的绿色。我感到头晕。
右脚踝一直在流血,血流到滚烫的水泥地上,鲜红的,一滴又一滴。
父亲扶着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医院的急诊病房,医生拿来生理盐水冲洗我的伤口。
眼前有点模糊,但我能清楚地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医生拿钳子在伤口拨弄时,那冰凉的,疼痛的触感。
医生跟父亲说,伤口很深,需要马上缝合,还问要不要打麻药。
我趴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轻轻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06
针刺破我的皮肤,线穿过我的血肉。
此时,疼痛似乎远去了,去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
取而代之的,是冰凉寒意,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母亲就在医院上班,她跑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哭了。
母亲一边啜泣着一边和父亲说,你看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们女儿真勇敢,真坚强。
父亲也小声说,是啊,女儿真勇敢,真坚强。
“真勇敢,真坚强”这句话无比清晰地进入我的耳朵,种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也许,父母想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勇敢坚强”的孩子,只要我成为这个样子,他们就会满意。
我的右脚踝缝了四针。
床单被我的鲜血和生理盐水浸湿了,地上也留下了一滩浅浅的粉红色。
还有许多沾了血的棉絮团堆在手术台上,红白相间的,像簇拥着盛开的花朵。
回家后,母亲责备了父亲的莽撞冒失。父亲很自责,他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一直心疼地看着我。
父亲日日都会亲手为我的伤口换药,我说疼的时候,他就会轻一点,再轻一点。
拆线那日,也是父亲带着我去的。医生说,拆线很快的,不疼。父亲说,你别看,就不怕了。
我闭着眼睛,紧紧抿着嘴唇,转过头去,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勇敢坚强,你不能喊疼,更不能哭。
线从伤口抽出的时候,我疼得浑身一颤,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07
没过多久,脚踝处的疼痛就很快远去了。
我心里已经搭建起了一个坚固的堡垒,把那个委屈的、害怕的我,关在里面。
成长路上,我经历了许多曲折和困难。但在父母面前,我永远扮演着那个安静的、乖巧的、坚强的好孩子,他们眼中的懂事孩子。
如今,距离那个盛夏,已过去近二十年,这一条伤疤,仍在我的脚踝处若隐若现。
这是属于童年的印记,属于那个酷热的盛夏,那个如镜的水边,属于那个小小的不敢从高台跳下的小女孩,也属于现在这个不安的文静的大姑娘。
我心中的堡垒,也在岁月的流转中,层层建起。
从始至终,我都未怪过父亲,我知道他是无心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勇敢坚强一点,只有这样,她长大后才能独自面对这个现实世界。
08
音乐止歇,自然之音却永不散场。
阳光、微风、蝉鸣、水流,还有眼前一望无尽的山林,层峦叠翠,万木葱茏。
不知不觉,我们一行人已在山中漫步了许久,从忘山别墅下到剑池,又在山下的瀑布旁,静静伫立。
湍急的水花从陡峭的岩壁上垂直落下,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水晕。潭中的红白锦鲤迎着荡漾水波,时而摆尾,时而静止,多么自在。
我忽然想起那个筑在堡垒中的小女孩,胆小,脆弱,但是真实可爱。在那个盛夏炎热的午后,她受伤了,感觉到了疼痛和委屈。
此刻,我对心中的那个小女孩说:你好,我看见你了,不管你有没有勇气从高台跳水,也不管你有没有掉眼泪,不管父母是否认可,你都是一个好孩子。现在你已经长大,你独立、勇敢而坚强,我以你为荣。
我看见“堡垒”轰然坍塌,我踩着时光的废墟走出来,听见了莫干山森林中交响乐般的虫唱鸟鸣。
2022年7月
写于“姗姗而行”第13站“忘山微梦”活动期间
编辑 木木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名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