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留下的痕迹,风带走的伤痕

当风轻抚过带刺的玫瑰,你看到风吹花瓣留下来的痕迹,却未曾留意风的身上被划出了斑斑伤痕
正文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006-05-11 18:39:18) 下一个
回国探亲前一周,我在同事“小白菜”的感化下决心献血。“小白菜”是个又高又瘦脸色儿煞白的美国女孩儿,要搁中国绝对是一天天灌乌鸡汤大补的主儿,可人却每隔仨月献一次血,让整天嚷嚷减肥的我惶恐不已。正赶上新奥尔良风灾刚过,我们医院还摊了好几个来自灾区的病人,于是美利坚英雄主义和有中国特色的雷锋主义同时作“祟”,再一次把我推到了红十字血站的椅子上。

上次来血站是“九一一”之后血库告急时。还真有朋友为这事儿说我:“死伤的都是美国人,你跟着急什么?好象你血多富余似的!”不过这哥们儿随后又补了一句:“下次你要实在想献就告诉我,我替你去!”这哥们儿是成不了白求恩,可做朋友绝对铁。我也没那么高觉悟,只是想着如果哪天赶上我们这些外国留学生受伤,输的还不是美国人的血?

说了半天其实很惭愧,那次去血站免费饼干倒是没少吃,人家就从我手指尖挤了两滴血出来。忙了一通离心振荡滴血验亲什么的,满头大汗的胖护士和蔼地告诉我咱的血红蛋白忒低不能献血——多吃牛排,欢迎再来。

时过境迁,咱再不是“风一刮就倒”的小丫头了(这是我爸妈的词儿,我也一直纳闷儿,其实我体重从没下过一百斤除非碰上龙卷风)。这回我是迈着“我胡汗三又回来了”的方块步走进血站的,不想结果还是一枪毙掉,我那滴鲜红的血儿啊在硫酸铜溶液里它死活就是不沉底。我真有些恼了,咱那也是血啊,怎么就比别人的轻了呢?

一周后我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一身没有释放成功的热血在返乡前的激动下更加鼓噪澎湃。

国内的变化太大了,好在我日思夜想的东西都还是原样,我家住的白色小楼、亲人的笑脸、还有一块钱一套的煎饼果子。几天中从表弟表妹处补了不少课,包括周杰伦和大长今。“你千万当心天南大门口推车卖糕饼的新疆人,他们不说汉语,你如果买五块钱的,他就会切一大块给你然后要你五十块,要是你不买,周围其他卖糕饼的新疆人就会一拥而上打你一顿!我们大学里的学生都知道的,从来没人敢买。”小表妹警告我说。我“嗯”了一声,心里忍不住笑道:“小小年纪,还搞种族歧视呢!”我对新疆人没什么偏见,他们的羊肉串儿实在是香。

那天的心情大好,二十七岁高龄的我换上小花裙、斜挎小皮包,蹦蹦跳跳就上街了。在和平路上才一个小时,俩手已经拎满了,心里直后悔没带个跟班儿的来。正想找地方坐下歇歇,一抬头就那么寸,对面正好是辆无偿鲜血车,整条和平路,就数那儿最清静。我血往头上那么一窜,走了过去。

“请问您有嘛事儿?”穿白大褂的很客气。

“献血啊!”我心想可能是太冷清了害得他连自己干什么的都忘了。

“噢!欢迎欢迎!您先把表填一下,需要您的身份证……没有?护照也行……”

又是那老跟我过不去的蓝色硫酸铜。不过这回可是祖国母亲的硫酸铜、我可爱家乡的硫酸铜——扑咚……只见小血珠儿义无反顾一沉到底。神了!我开始想今儿早上吃了什么,应该不是那碗锅巴菜的效果……看来是中美标准不一样,人种体质不一样。

看着血从我的胳膊上汩汩流进那个袋子里,我有种心愿得偿的满足感。尤其是把血献在了这儿,给咱中国人用,多少觉得更“值”(我知道这样想很狭隘)。想是回国几天来的伙食太好了,我脑门儿上的汗还没消呢,这血袋呼呼几下就满了。护士小姐一边娴熟地在我右臂上拔针头按药棉还绑了条红色松紧带,一边笑咪咪地上下打量我,“献血有益健康,就你这体格儿,回去可千万别乱补。不补正好,一补准胖!”

我傻笑了两声,正寻思是不是又该减肥了,护士小姐已经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礼品袋,里面有饼干、牛奶,还有点小小纪念品和献血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拿着,等遛累了把能吃的吃掉,回家前把整个礼品袋一扔,销毁证据。爸妈都是明理人,可要知道我献了血绝对会心疼,再说我的血怎么也是他们给的,自作主张借花献佛回去还真有点不好交代。

找护士小姐讨了杯水喝,我便又开始了大包小包的购物活动,现在手里还多了个用醒目的大红字写着“无偿献血光荣”的礼品袋。虽说我觉得献血是件很正常很正确的事,可从空荡荡的献血车上下来,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竟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生怕街上的人看见那“献血礼品袋”和我胳膊上的红带带知道我献了血。那一刻我发现我很软弱,所谓的原则感是非观羞耻心可以轻而易举地为迎合身边大多数人的取向而改变。

我象做贼一样低头走了半天才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我,即使注意了,人家大概也以为我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个袋子装东西而已。没多久我实在是累了,拎的东西太多,刚才扎针的那条胳膊有点发麻。我决定不再进大商厦,用剩余的体力逛逛路边小地摊,然后打道回府。

手机响起来了,我费了半天劲才腾出手从挎包里摸出电话,那是我爸刚买了一个月的新手机,这几天专门借给我用。“是我……哦,那天没什么急事儿,就是想找你吃饭……现在我在外面,下次再说吧……再见!”我合上电话放回挎包。几天后才恍然大悟,在那同一时间,我已经被贼盯上了。

我走走停停,最后在一个卖塑料饺子夹的地摊前蹲下,兴致勃勃地跟演示如何用饺子夹包饺子的摊贩学习了一会儿,然后买了六个饺子夹准备带回美国。其实这边就我一个人包饺子,手脚并用也用不了六个。可看那卖东西的多半是个下岗职工,一个饺子夹一块钱挣得也不易,干脆多买几个,反正放久了又不会生虫。

等我站起身走出十来步,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下意识地摸摸挎包,包是开着的。“真粗心!”我心里骂道,正要把包拉上,忽然发现我刚还用过的手机不见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骂自己随手乱放东西,等把身上的口袋摸遍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才伴随着一习寒意涌上心头——我被偷了。

我丢东西从来都是因为不记得自己放哪儿了,我连续五年三好学生,我没做过亏心事儿,我在外面漂了七年了上次回家是三年前这回也就呆仨礼拜,我费了老劲半小时前终于献成了血……可是我——被人偷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睁着大眼看着四面八方的商店和路人。人流因为我的停滞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可马上便绕过微不足道的我继续奔行。我向后看,每张陌生烦躁的脸孔都无辜;我向前看,每个转瞬即逝的背影都匆匆,甚至没人留意到我的异常而回头,一切都是那么正常。一瞬间,我甚至忘了自己丢了什么。

突然,我察觉到一种古怪的目光,来自街边一个摆地摊的妇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和她对视了几秒,她的目光向旁边闪了一下,似乎是个眼色,随后就避开了,不再看我。我觉出蹊跷,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跑到她这边。

“您是不是看见有人偷我东西了?”

她不说话,扭过头不看我。

“您一定是看见了,对不对?我知道您看见了!”我有点急。

她还是不理我。隔了几秒,突然用急快的语速道:“你还傻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追?”

“您倒是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追,追谁啊!”我快绝望了。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任凭我怎么求她,她再没有说一个字,似乎听不到我看不到我。

我完全懵了。当我意识到继续求她是在浪费时间,我死心了。我开始转身朝她刚才使眼色的方向跑,我还是不死心。

我拎着一堆东西跑了一百来米,我眼中的每一个人都可疑,如果说刚才那个眼色还给了我点头绪,那么现在我已是毫无头绪。我不知道人海茫茫就算我知道谁偷了我的手机就算我追上他又能怎样,也许我能求求他或者给他点钱让他把电话还我——那不是我的,是我爸的啊。

我的脚开始在高跟鞋里一胀一胀地疼,我的手快要被购物袋勒断了,手指头胀得好象红红的樱桃西红柿,我觉得自己又可笑又可怜。“Impossible!”我对自己说,又开始往回走,路上向每个面善的摊贩询问有没有看见偷东西的,一直回到那个使眼色的妇女处。

当我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用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她,她终于再度开口了。“你在那边蹲下买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被偷了,周围大家全看见了。”

我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什么,转向旁边一个卖盗版光盘的小伙子。“那您也看见了谁偷的我吧?”

小伙子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望着我的眼睛,诚恳无比地说:“别追了,早跑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啊?”我如果不是懵了,应该不会问得这么斯文。

“你知道他们一伙儿有几个人?”他反问道。这时那个使眼色的妇女也凑了过来,看我有点缺心眼儿,好心补充道,“明着的你看得见,暗着的你可不知道啊,这帮人还都有刀呢……”

正说到这儿远处有人嚷嚷,“联合执法的来啦——”小伙子、妇女、还有刚才围上来的几个摊贩顿时把地摊麻利地一卷,紧张地向喊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再没心思答理我。

我不死心,就也站在街边等,刚才说到了刀,我至少要弄清是什么人偷的我。

“联合执法”原来是虚惊一场,几分钟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也稍微清醒了一点,改变了寻问策略。

“大哥,”我决定还是从小伙子入手,“您看,我平时在外地,这趟好不容易回趟天津看父母还让人偷了,多堵心啊!都半天了,不管一伙儿有几个人现在也全跑了,您就告诉我是谁偷的怎么回事儿吧!”

“你追也追不上了,我告诉你吧,你是让个新疆人偷的。”这时另一个小伙子也凑了上来,真是要不说都不说,一个说了就都敢说。“是个抱小孩儿的新疆人,抱小孩儿的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儿呢!”

“新疆人?!”我惊讶得差点走了调儿,心想全市才多少新疆人啊,还不都在卖羊肉串儿?小伙子同情地看着我,“看来你真是不知道,你们家里人怎么也不跟你说一声啊?现在到处都是新疆人,天天有偷东西的,乱极了!哎?不光天津,全国大城市都这样啊?你是哪儿的怎么这都不知道啊?”

我瘪了。小伙子还在继续帮我加强法制安全教育,“让新疆人偷了千万别追,他们身上都带刀,追不上倒好,要真追上了,弄不好就给你一刀,到时候吃亏更大!”他顿了顿,见我听傻了,开始帮我出主意。“你现在呀,只能去报案了!”“报案也没用,找不回来了!”另一个小伙子插话道,“其实你要是守在这儿,万一过会儿那小偷又绕回来了,咱……”“可能吗可能吗?”先前那小伙子道,又转向我说,“前边有个派出所,你还是去报案吧!”

“我去报案……您刚说是个抱小孩儿的新疆人?”我脑子已经不转了。

“她现在可能已经把小孩儿交给同伙了啊!不过穿的是白色衣服。”小伙子倒是有当侦探的脑子,就是没当警察的胆子。

“那新疆人是男的是女的啊?”我才想起这个关键问题。

“男的女的?!抱小孩儿的!你说是男的女的?!”小伙子瞪着我叫道,那神色分明在说:“杠着你挨偷!不偷你偷谁啊?”

我不敢再问了。到今天我也没搞清偷我的到底是男新疆还是女新疆。

我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气愤、甚至还有一丝羞辱,拎着我的一堆购物袋去找派出所。那个小派出所藏得很深,我不得不向一个老大爷问路。大爷向我指明了派出所的方位,我匆匆道谢后正要走开,大爷在我背后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旁边一个大婶儿听见后也凑过来上下打量着我,“她找派出所啊?怎么了怎么了?”

如果这是在拍电影,我想在这个镜头上定格一会儿,因为我要告诉你我那时的心理活动有多么有悖常理和难以理解。你一定觉得这位大爷和大婶是出于热心才这样问,看我需不需要帮助,我现在也这么想,但你想象不到当时的我在想些什么。我很惭愧但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我当时想:“你们想必以为这女的是碰上流氓了,才会这么气喘嘘嘘狼狈不堪地找派出所,甚至你们希望如此是吧?想看热闹呗!哼!”

我立刻为自己这个恶毒的想法所震惊。短短的一个上午,我仿佛在道德上经历了一场失重般的坠落,我仿佛看到与生俱来的人性的丑恶在自己身上宛如毒蛇般缠绕蔓延,这念头让我很痛苦。难道该把我此刻的不道德归罪于别人的不道德,把我此刻内心的混乱矛盾归罪于社会的混乱矛盾?我可以吗?每个人都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吗?

我迅速逃离了那个道德陷阱,找到派出所报了案。我把所有“线索”告诉了做笔录的小民警,我含糊地带过那个新疆人的性别,只说别人看见抱着个小孩,希望民警和那小伙子一样聪明。也许我的确很笨,但是一个有自尊心的笨蛋也不希望自己被所有人当成笨蛋。

当民警问到被盗手机的品牌款式价格购买日期时我全不知道,他说没有这些就根本没办法记录上报,会延误破案时机。让他这“破案”俩字搞得我又不死心了,咬了咬牙,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听了笑了起来,“你快回来吧,还报什么案呀?找不回来啦!这么点小破事儿用不着别扭,我去年还丢了一个呢!明天我就再给你买个新手机!”“我不要!”我那犟驴脾气上来了,“我追不着小偷、找不回手机,至少要做点什么呀,总不能就任人偷吧?报案即使没用,我也应该报案,也只能报案……”

民警告诉我由于手机的价值在一千元以上,这家派出所不能受理,让我去附近的刑侦二队报案。事已至此,我也快死心了,只想赶紧去刑侦二队报完案就回家。民警说刑侦二队很近,我却按他的指示走了将近二十五分钟才到,脚已经木了。一个老民警就在传达室里接待了我,一笔一划地记下我的口录,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交给我保存(居然连复写纸都没有),把我都看傻了。听到是新疆人偷的时老民警忍不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就是抓着了有嘛用?我们前些天还逮了一批,根本听不懂汉语,你说什么没用啊!又不能关起来——都是小孩儿,最后还得放了……”

我已经彻底死心了,从看见老民警手抄“一式两份”的笔录时我就彻底死心了,正要离开,居然看见了我妈,正沿着小胡同向这个传达室走来。

“妈!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一看见我妈,我一肚子的气全泄了,就剩下委屈,差点没羞地哭出来。

“我刚打电话给那个派出所,他们告诉我你来这儿了,我怕你别扭,就开车来接你回家。”我妈笑嘻嘻地说,一低头瞥见了我还没顾上扔的“献血光荣袋”。得!全穿帮了!好事变坏事!我只好把从献血到被盗一五一十老实交代。妈妈一直在笑,老民警倒是唏嘘不已,一个劲儿地说:“你这闺女真是多余!你知道你那血是献给好人了还是献给坏人了?唉——你这电话应该找回来,否则还真说不过去!”

路上我嘴里一直在责备妈妈拿我当小孩子,还亲自开车来接,我都二十七了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吗?可我在心里真的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摔了一身的泥巴,脸上还委屈地挂着鼻涕眼泪,精疲力尽地倚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晚上我缓上来后跟爸爸又笑又骂地描述了一番今天的难忘经历,看电视调台时新疆台正放《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首歌,我笑着大叫:“换台换台!我不要看他们的节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我的鲜血染红了它!”

临睡前,我迷迷乎乎地轻声对爸爸说:“我觉得我好象一个自以为修炼有成的小妖精,今天,让人打回原形了……”

梦里面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些新疆人不懂汉语,也就是说,他/她偷我的时候即使看见那个“无偿献血光荣”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更不是明知道我刚献了血还偏要偷我,一切纯属巧合,我也纯属倒霉。想通这一层我居然高兴了起来,我还是不死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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