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居士

黑人亨利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哈佛大学的教授，并担任哈佛大学非洲和非裔美国人研究所的所长。他著作等身，还经常在电视报纸上露面。日前他去中国参与拍摄了一部关于华裔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的祖先的纪录影片。在回家的时候，他乘坐出租车回到他在麻省剑桥市的住所，却发现自己的家门打不开了。他绕到房子后面，打开后门进到屋里，再从屋内打开了前门的门锁，结果发现前门卡住了，依然打不开。无奈何，他只能回到前门外，和出租车司机合力用肩膀将前门撞开。因为这所房子属于哈佛大学的房产，是学校租给亨利住的，所以亨利在出租车司机走后，便站在门口打电话给哈佛大学的房屋管理部门，请他们派人来修门。正打着电话，警察上门来了。

原来亨利和出租车司机撞门的时候，一名路过的妇女看见了。她怀疑是有人破门偷窃，于是便打电话报了警。接电话的是詹姆斯警官。不过在电话里这位妇女提到：她看见门口放了两只旅行箱子，她不能肯定这两个人是否住在这里，只是钥匙出了问题，还是他们想入室偷窃。詹姆斯警官追问：嫌疑犯是什么族裔？妇女回答道：“ 有一个可能是南美洲人，不过我不敢肯定。”

于是詹姆斯警官带人来到了现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两个版本。不过最终的结果，是警察逮捕了亨利，罪名是扰乱公共秩序。

根据詹姆斯警官的警方纪录报告：警察要求亨利从门口走出来，但是亨利拒绝了，还说：“怎么，就因为我是黑人吗？”他还说：“我要出来和你妈妈谈谈。” 警方纪录报告中还说，亨利一开始拒绝出示身份证件，后来才出示了哈佛大学的证件。詹姆斯警官在报告中写道：“他一直大喊大叫，指控我有种族偏见，还说要跟我没完。” 不过詹姆斯警官的报告至少有一个问题：他宣称他在事发现场和那位报案的妇女交谈过，可是那位妇女却说她打完报案电话后便离开了现场，没有和任何警察直接交谈过。

而亨利在事后接受采访时却说：当时警察要求他出示证件，他回答说他必须回到屋内去拿。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詹姆斯警官未经许可便跟着他进了屋子（根据美国法律，即使是执法人员，在没有法庭出具的许可证或未经屋主同意的情况下，也不能进别人的家门）。然后他向詹姆斯警官出示了哈佛大学的证件以及他的驾驶执照。这两份证件上都有他的照片；而且驾驶执照上还印着地址，正是这座房子。亨利说，将证件交给詹姆斯警官以后，他跟着警官从屋里走出来。到了门廊处，警察便以 “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逮捕了他。采访人问他有没有提到警察的妈妈，亨利答道：“我面对一个身材高大又拿着枪的白人而谈他的妈妈，这合乎逻辑吗？”

后来，在剑桥市政府和剑桥市警察局的建议之下，地区检察官撤销了对亨利的指控；亨利被无罪释放。市政当局认为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不幸事件。不过詹姆斯警官表示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而道歉。

这一事件在美国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麻省的州长宣称此事令人不安；剑桥市的市长希望大家接受教训，并建议亨利、警方和公众对此开展建设性的对话。哈佛大学的教授们纷纷出面支持亨利，并指责剑桥市的警察多次骚扰百姓。民权人士们也借此事抨击警方的种族歧视。值得一提的是：当事人詹姆斯警官在警察学校教授一门课程，正是“Racial profiling”，就是将一个人的种族出身作为判断此人是否可能犯罪的标准之一。

司法界人士的反应各有不同。虽然法律专家认为詹姆斯警官有权在现场根据自己的判断而作出相应的决定，不过多数法律专家倾向于支持亨利，认为亨利的行为即使属于“藐视警察”，也是受到美国宪法的第一修正案的保护的。一位曾经担任过麻省检察官的法律专家指出：根据麻省的法律，骂脏话本身是不构成扰乱秩序罪的。他们还认为，扰乱秩序这一罪名在美国各地被警察普遍滥用。然而警察们则众口一词，毫无例外地支持詹姆斯警官。

事发一星期后，这一事件再次升级：因为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答记者问时说：我虽然不知道种族问题是否在这件事中有没有起什么作用，不过剑桥市的警察在认明了人家在自己家里以后还要施行逮捕，这是愚蠢的行为。此言一出，警察们纷纷抗议，并要求总统道歉。总统承认他的言论可能会让人对警察有一个坏印象，他应该选择不同的措词。不过他还说：“根据我所掌握的消息，我相信警察行为过激了。同时，我相信亨利教授的行为很可能也过激了。”接着，奥巴马总统分别给亨利和詹姆斯警官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到白宫来陪他喝啤酒，并面对面地讨论这一事件。此举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几天后又出了一个小小的风波：波士顿的一名白人警察发了一封匿名电子邮件给同行和媒体，信中称亨利教授是“丛林里的猴子”。被查出后，波士顿的警察局长立即收缴了他的警徽和枪，让他停职接受调查处理。波士顿的市长说这人是一个“癌症”，还说“他被开除了，开--除--了！！！”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除了当事人之一是哈佛教授、著名学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白人警察和黑人的对立。黑白种族之间的纠纷，历来都是美国社会的热门话题，也是媒体的焦点。

专家们已经指出，警察逮捕亨利，在法律上显然是错误的。如果上了法庭，警方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问题是，詹姆斯警官在作出逮捕的决定时，种族歧视是不是因素之一？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考虑到詹姆斯警官是讲授“Racial profiling”的教官这一事实，我想种族歧视可能是因素之一，但是不能肯定。然而大家都将眼光放在种族问题上，却忽略了另一个很可能更接近事实的因素：那就是持强欺弱，英文里叫做“bully”。

持强欺弱这一现象，在中小学的每一个课堂里，在世界各地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在发生着。往前追溯上去，它是人类身上遗留着的原始的动物本能。它和人类社会的文明发展早已格格不入了，可是却依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从大到国际纠纷，小到邻里争执，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不得不说是人类的悲哀。

想那亨利教授，经过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的家门被人弄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进了家门，顾不上休息就开始打电话请人来修门；可是电话还没有打完，警察便找上门来，将自己莫名其妙地当成嫌疑犯。你说他心里能不怀一肚子的气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情比较烦躁而说出一些过激的语言，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詹姆斯警官前来的目的，是调查是否有一桩破门盗窃的罪案。报案人已经在电话里表明，她并不清楚这到底是盗窃还是人家有困难进不了自家的门；而且她还告诉了警察：现场有两个旅行箱。当警察来到现场时，那嫌疑犯不但不逃走，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他的电话。在这种没有任何威胁的场合下，一个有理性的警察，只要上前将来意说明，请亨利教授证明身份，便会明白是一场误会，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可惜事情的结果并非如此。根据詹姆斯警官的说法，亨利教授拒绝配合警方，还大喊大叫，口出不逊之言。可是一个著名学者教授，为什么会变得像市井无赖一样？

我猜想，詹姆斯警官很可能在到达现场之前，就已经作出了有色人种正在作案的假定。到了现场，这位身材魁梧、金发碧眼、威风凛凛的警官，发现一个身材矮小瘦弱、戴着眼镜的黑人老头对自己的大驾光临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打他的电话，于是更是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所以，我猜想，他当时态度粗暴无礼，从而激怒了亨利教授。

即使后来亨利教授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表明了自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破门盗窃的罪案已经肯定不成立了。照道理，詹姆斯警官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是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逮捕了亨利。让我们回想一下：在警察到来以前，亨利教授在干什么？他没有酗酒闹事，没有当街撒野，没有骚扰邻里；他只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打电话。换句话说，在警察到来以前，亨利教授根本没有扰乱公共秩序。可是当维法执法的警察来到之后，亨利教授反而开始“扰乱公共秩序”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儿吗？所以，奥巴马总统说得不错，警察的行为真是很愚蠢。即使亨利教授真的扰乱了公共秩序，那也是在詹姆斯警官的诱导下发生的。

詹姆斯警官已经不是一个初入道的新手了：他从街头巡警升到警官的位子，又在警察学校担任教官，因此他绝对不是一个不明道理的蠢人。他的行为，只须用一个字来解释，那就是bully，持强欺弱。作为一名资深警官，他肯定知道亨利教授的行为在法律上没有构成犯罪；可是他还是执意将亨利教授逮捕。小老头儿，竟敢在我面前无礼？老子是什么人？是警察！什么哈佛教授，老子照样收拾你！就是要让你吃点儿苦头，让你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

这就是人的恶性，在经过了几十万年进化之后依然顽固残留着的动物般的兽性。而我们今天的社会，几乎没有将它当成一回事。

从一百多年前以解放黑奴为名的南北内战，到几十年前联邦政府出动军队护送黑人去上大学，再到今天黑人成为总统；在消除种族歧视方面，美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可是种族之间的隔阂仍然存在。而要真正做到人人平等、消除持强欺弱，依然是黑夜深深、长路漫漫。

和谐社会，听起来是那么美好，可是现实里它只是一个梦。我不能肯定它完全不可能实现；不过我相信，它的实现一定会非常非常困难。

（亨利教授的全名是小亨利●路易斯●盖兹Henry Louis Gates Jr。考虑到已经有两个名人盖兹了：微软的盖兹和美国国防部长盖兹，所以在此称他为亨利教授。詹姆斯警官的全名是詹姆斯●克牢你James Crowley。他在事发后对媒体说自己绝不会道歉；不过最近又说希望大家向前看，尽量早点儿将这件事忘记掉。也许我们看见了一丝丝微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