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居士

（第五章）帕夏议事 

当奥斯曼帝国的远征舰队出现在马耳他岛的东方地平线之时，医护骑士团大首领瓦莱特的麾下大约有六千人。其中的核心当然是医护骑士团的骑士们：这些来自欧洲的贵族子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勇气过人、视死如归，乃是防守军队中最具威力的一支力量。在过去的四百多年中，他们的先辈们奉天主的名义，驰骋在疆场上、固守在堡垒里，全力抗击穆斯林的扩张。在契瓦利尔城堡、在哈廷、在阿卡、在罗德岛，骑士团面对十倍百倍的强敌殊死血战，直面屠杀，笑迎死神，用鲜血和生命凝聚了神话般的骑士精神。如今，马耳他这一战的胜败，将决定骑士团的生死存亡。所有的骑士们均心存一念：像先辈们一样，用荣耀的战死来弘扬医护骑士团的威名。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惊天地、泣鬼神的军队。可惜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区区五百人。因为他们来自欧洲各国，语言和风俗习惯有别，所以按照国别地区而分成八个分团，每一个分团负责一片防区。这八个分团分别是：阿维农、普罗旺斯、法兰西、阿拉贡、卡斯蒂尔、英格兰、德意志和意大利。不过数年前信奉新教的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和罗马天主教廷闹翻了，强行解散了忠于天主教的英格兰分团。所以这个分团已经名存实亡，只有几名骑士。 

岛上的另一支职业军队来自西班牙和意大利，总共有一千两百多人，其中包括西西里总督加西亚许诺的、由渃博尔斯元帅率领的一千士兵。他们是属于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的正规军队，装备也很好。可是在十六世纪，这些正规军队和雇佣军并无本质差别：他们来马耳他作战，不是为了信仰、领土或荣耀，而是为了军饷、赏钱、打赢之后的战利品以及活下去再打另一仗。在这支部队中，有一个六十岁的火枪手来自西班牙，名叫博尔比（全名：佛兰西斯科●博尔比●德●科雷纪欧）。两年后他写出了《马耳他围城》一书，详细描写了他在这场战役中的亲身经历，为后人提供了无价的第一手珍贵史料。 

此外，岛上还有不少形形式式身世迴异的各类人群。他们之中，有的是来自各地、追求荣誉的冒险家；有的是医护骑士团招募的志愿者和雇佣兵；有的是被赦免的囚徒；有的是船队里的划桨手；有的是医护骑士团成员的仆人；还有的是伊斯兰的叛教之人。这些人约有一千之众，鱼龙混杂，而且从未受过正式的军事训练。 

防守部队中人数最多的是为数三千的马耳他民兵。他们既少训练、又无装备，手中的武器杂乱，从鸟枪、火铳到铁锤、斧子、钉耙、锄头。然而，这帮在职业军人眼里的乌合之众，事实上成为大战中除了医护骑士团之外的中坚主力。他们忠于天主教的信仰，为了保卫自己贫瘠的家园不惜战至最后一妇一孺。 

在百固城里，奥斯曼帝国大军的登陆行动历历在目，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一场血与火的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了。为了鼓舞士气，大首领瓦莱特请马耳他的大主教在城中广场上做了一次大弥撒。随后，他派出小股游骑，伏击骚扰落单的奥斯曼士兵；马耳他岛上的居民也纷纷拿着锄头斧子加入了这一行动。 

这些骚扰虽然行之有效，不过对于奥斯曼数万大军来说，这样的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他们自南向北推进，沿路上采用了焦土策略：他们拆房扒屋，抢劫了所有可以用于攻城的石木材料和牛羊牲畜，然后将剩下的一切统统付之一炬。大军所过之处，顿时成为一片焦土。五月二十日下午，穆斯塔法帕夏和皮亚里帕夏的中军大帐在圣玛格丽塔山上竖立起来了，距百固城只有数里之遥。同时，几个炮兵群也在在百固和圣吉利城的正面构建完成了。 

当天傍晚，穆斯塔法帕夏提审了被俘的法国骑士拉雷维尔，逼他指出城防的弱点。在严刑拷打之下，拉雷维尔供出两个薄弱的部位，分别由医护骑士团的阿维农分团和卡斯蒂尔分团防守。 

五月二十一日清晨，奥斯曼的炮兵向百固城开炮。城里医护骑士团的炮群还击了几发炮弹，随即便被大首领瓦莱特下令阻止了。他们的弹药有限，必须节省着用于关键时刻。 

一阵炮火之后，奥斯曼军营中金鼓齐鸣，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部队呈弯月形向百固城的正门发动了进攻。瓦莱特站立在城头，传令防守部队严阵以待，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开枪射击。当敌军靠近了城墙，瓦莱特一声令下，一面红底白十字的骑士团军旗呼啦啦地在城头立起，火枪手排枪齐发。硝烟未散，百固城的城门大开，七百名火枪手冲出城来，在城门两侧列队射击。同时，一队两百人的骑兵跃马横刀，杀向敌群。 

骑兵一动，城里一阵骚动，士兵和百姓们纷纷舞刀持枪，呐喊着跟在后面冲击。瓦莱特见状，连忙从身边的一名骑士手中拿过一支长矛，跳上一匹战马奔到城门口，阻止了这些人自发的进攻，以免乱了自己的阵脚。 

两军在城门附近激战了将近四个小时，最后奥斯曼军队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而撤军。马耳他守军方面死了十余人。 

正面城门这一战，其实只是奥斯曼军队的佯攻。双方刚一接战，穆斯塔法帕夏就亲自率领两千人马，攻打侧面阿维农分团和和卡斯蒂尔分团的防区。根据拉雷维尔的口供，这两处是百固城防的薄弱环节。可是当奥斯曼军队靠近城墙，尚未安置好攻城器械和展开进攻队形，疾风暴雨般的枪弹和炮弹便落到他们的头上。 

前队放弃了攻城器械，四散而逃。穆斯塔法帕夏大怒，催促中军上前急攻，却也遇到了猛烈的火力抵抗，死伤惨重。一颗流弹擦着穆斯塔法帕夏的脑袋而过，击飞了他的缠头。穆斯塔法帕夏大惊，赶紧宣布退兵。 

回到大营，穆斯塔法帕夏知道拉雷维尔欺骗了自己，恼羞成怒之下命人押出拉雷维尔，用种种酷刑将他折磨至死。 

次日上午，奥斯曼军队又对圣吉利城发动了进攻。瓦莱特这次下令紧闭城门，拒不出战，只是用炮火、排枪和弓箭杀伤攻城部队。他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握着双筒短铳，冒着敌人的矢石，在城头上亲自指挥防卫。他的红色斗篷如同一团跳动着的火焰，也成了敌军狙击手的显眼目标。在他的身边，两位亲随相继中弹而亡。可是他依然毫无畏惧，面不改色地继续指挥和激励手下的兵将。战斗持续了几个小时，奥斯曼军队再次无功而退。 

当天下午，穆斯塔法帕夏将皮亚里帕夏和其他高级将领邀来自己的大帐召开军事会议，面对沙盘，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略。 

在会上，穆斯塔法帕夏建议说：“大港附近地势狭窄，我大军尽数集中于此，兵多将广之优势便无从发挥。故本帅提议兵分两路：皮亚里帕夏可领军一万和半数火炮，前去攻打首府姆迪纳；本帅则在此进攻百固和圣吉利。如此两处分而击之，敌军首尾不能兼顾，必败无疑。” 

此言一出，大多数奥斯曼将官都点头称是。可是，皮亚里帕夏的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两位帕夏均是帝国的杰出人物，屡建卓越功勋，是苏莱曼大帝的亲信重臣。但是正因为如此，两人有心暗自较量，都希望自己在皇帝眼里比对方高出一头。以前穆斯塔法帕夏统领陆军在帝国的西北作战，而皮亚里帕夏统领海军在帝国的南面作战，两人从未在一起共过事。这次战役，两人一同出征，可是苏莱曼大帝吩咐两人分掌水陆两军，却没有明确规定谁是主帅谁是副帅。所以虽然穆斯塔法帕夏年长十余岁，却也不能对皮亚里帕夏直接发号施令；而皮亚里帕夏自然也不愿意甘居人下。 

见众将的眼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皮亚里帕夏略一沉吟，说道：“帕夏大人所言，固然有理。然而出征之前，吾皇有令，帕夏大人专司陆战，而水师乃本官之责。如今我军水师尽数屯于南面马萨希洛科港外；此港既阔又浅，非安全之地。海上夏季风暴无常，而此地离西西里甚近，敌之强援朝夕可至。水师乃帝国之栋梁，其安全乃是本官首要之务。我观敌方，首府姆迪纳兵少城低，不足为患，可手到擒来。而大港附近的百固和圣吉利城，乃强敌医护骑士团之老巢，当为我攻击之重点。为此，本官建议：我军先集中全力攻占位于史贝拉斯山之端的圣埃尔姆要塞。该要塞一旦为我所据，水军便可驶入山北的马萨穆塞特港，以避险恶的地中海风浪。同时我炮兵可占据高势，直轰大港所隔的百固和圣吉利城。待敌防卫力弱之际，我军便可以陆师自南、水师自北对敌两面夹击。如此敌必无路可遁，我方必大获全胜，传捷吾皇。” 

穆斯塔法帕夏答道：“兵贵神速。正如帕夏所言，我军离帝国本土甚远而敌援甚近，我军当在敌城防尚未完善和外援未至之时迅速夺取百固和圣吉利城，届时圣埃尔姆要塞将不攻自破，实不值为此耗费时力。” 

皮亚里帕夏辩道：“如今我军大量军需，均在水军船上。大营距水军驻地有十里之遥，敌之游击部队频繁骚扰，实不能容。若圣埃尔姆要塞落入我手，我军兵力集中，全无后患，便可随心所欲攻击敌方。此要塞乃弹丸之地，防卫薄弱，我军唾手可得。如此方略，利远大于弊也。” 

两人争辩多时，皮亚里帕夏固执己见，毫不让步。见两人争持不下，虎贲御林军司令和几位将军围着沙盘合计了一番，然后说道：“二位帕夏皆言之有理。而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圣埃尔姆要塞地处要冲而易攻难守，我军数日内便能得手。一旦我军攻下圣埃尔姆要塞，整个大港便为我所控，敌方将救援无望。故本官同意皮亚里帕夏的方略，还望穆斯塔法帕夏明察。” 

他这样一说，其余的将领也纷纷附和。穆斯塔法帕夏长叹了一声，说道：“既然众位将官均有此意，那就依了皮亚里帕夏之策罢了！” 

就这样，奥斯曼帝国的作战计划，应验了加西亚总督的预言。当晚，医护骑士团安插在奥斯曼军中的细作逃进百固城，向大首领瓦莱特禀报了这一军情。瓦莱特闻讯，手划十字，双膝跪下，仰面朝天说道：“感谢我主！敌军此举，马耳他有救了！” 

精明过人的瓦莱特，对局势洞若观火。面对奥斯曼大军，守军既没有足够的兵力，也没有坚固的防卫。可是他们最缺乏的，却是时间。加固百固和圣吉利的城防需要时间；遣人向欧洲求援需要时间；而教皇、菲力普国王和加西亚总督组织援军更需要时间。瓦莱特的唯一希望，就是用圣埃尔姆要塞防守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来换取这一段宝贵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