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居士

（第八章）困兽犹斗 

三角棱堡的陷落，使大首领瓦莱特极为不安。他数次派人潜入圣埃尔姆要塞，打探要塞里的士气和防卫部署，并和他的核心幕僚们商量反攻夺回棱堡的可能性。然而，要塞内传来的消息令人非常担忧：守军觉得大势已去，军心涣散；奥斯曼军队迅速加强了守备，而基督教军队势单力薄，无法夺回棱堡。瓦莱特无奈，只能趁夜用小船撤出要塞里的伤员。同时，他委派西班牙军官米兰达上尉前往要塞协同指挥作战，又送去了一百五十名西班牙士兵，增加守军的力量。 

米兰达上尉乃平民出身，年轻时入伍从戎，积功而进，从普通士兵升为军官。他经验丰富，注重实际，深知士兵的心态。他知道大多数士兵并不是狂热的宗教信徒，而是为了钱财而战。因此他向大首领瓦莱特索取了大量金银和酒，带去圣埃尔姆要塞。他给守军加发了双饷，并且在要塞中央演武场边的石屋里设置了酒吧和赌桌。于是，守军的士气暂时得到了提高。 

而对于奥斯曼军队来说，攻占棱堡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他们知道，圣埃尔姆要塞已是命悬游丝了。他们运来大批装满泥土的羊皮口袋，将三角棱堡加高，直到它的高度和要塞的城墙相等。然后，数尊大炮被拉上了棱堡上新建的炮台。这样一来，整个要塞里除了几幢石屋和顶端的石建内堡，再也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同时，他们还从船上取下几根巨大的桅杆，在要塞的底部建造一座跨越深壕的木桥，以便于从西北两面同时进攻要塞。要塞守军见势不妙，发动了几次突击试图摧毁木桥。可是在穆斯林强大的火力之下，他们的突击成效甚微，对木桥造成的破坏很快就被奥斯曼工兵修复了。 

在奥斯曼炮火的日夜攻击下，要塞里的骑士们和米兰达上尉一致认为，要塞已毫无希望了。他们屡次向瓦莱特禀报求助，可是大首领爱莫能助。六月八日，来自要塞的信使向瓦莱特递交了一份所有骑士集体签名的一封信：穆斯林的工兵正在城下挖掘地道，圣埃尔姆要塞随时面临被炸飞的危险。末日即将来临，守城的全体将士希望冲出要塞，和敌军作最后一博，战死沙场。就在这天，奥斯曼军队向要塞发动了一次猛烈的攻击。要塞守军抱着决死的信念，奋力抵抗。双方激战了七个小时，奥斯曼军队近六百名将士战死，却最终无法攻进要塞。守军方面有四十多人阵亡，守备司令胡安两度受伤。 

敌军一退，瓦莱特马上派遣了三位骑士去要塞了解战况，同时安排船只撤出伤员。大首领的特使到达时，他们发现要塞里一片混乱：大多数士兵正在准备撤离，兵器和炮弹被四下乱扔，一些工兵在要塞四处安放炸药，准备在撤退时将要塞炸毁。当特使们说大首领希望他们继续坚守时，守军们大怒，几乎酿成哗变。他们扣留了特使，叫嚣着：“谁都不准离开！大家一齐死！” 

就在局势即将失控之时，一名医护骑士团的骑士偷偷地敲响了报警的钟声。守军们以为穆斯林敌军又发动了新的攻势，纷纷赶赴各自的防守岗位。特使们趁乱逃离要塞，乘小船回到百固城。 

当他们回到骑士团总部时，已是子夜时分。大首领瓦莱特和渃博尔斯元帅尚未就寝，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听了特使们的汇报，他们立即召集各位高级将领，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会议一直开到天亮，与会者最终达成了共识：奥斯曼军队已将圣埃尔姆要塞完全包围；在这种情况下，要塞守军的安全撤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只能坚守，没有任何其它选择。 

清晨来临时，百固城中的教堂钟声长鸣，城中的广场上军鼓阵阵，大首领和众将开始召募前往圣埃尔姆要塞的志愿援兵。天主教的主教大人作了振奋人心的布道，大首领也亲自发表了演讲。众人的宗教狂热被掀起了。志愿人员派起了长队，几名犹太人当场宣布放弃犹太教而昄依天主教，并要求前往圣埃尔姆要塞参加防守。大首领瓦莱特随即写了两封信，派人游过海峡，送往要塞。一封信写给要塞里的医护骑士团成员，提醒他们誓死保卫天主教的誓言；另一封信写给其他士兵，告诉他们：任何一个想要撤出要塞的士兵，百固城里有四五个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米兰达上尉对众人宣读了第二封信，又发布了激情洋溢的演说。两位信使游回百固城，向瓦莱特报告说：要塞的全体将士众口一词，誓与要塞同生死、共存亡；只希望百固城给他们送去军火和援兵。当晚，一百名士兵携带大批武器和弹药增援要塞。他们还带了许多旌旗，插在要塞的各处，以造成大批援兵已至的声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撤离一词了。 

日复一日，穆斯林的炮火、枪弹和弓箭如雨一般地倾泻到圣埃尔姆要塞；奥斯曼的小股部队不断地发动试探性攻击，试图找到城防的弱点。守军们用上了各式武器，包括火炮、火铳、滚油、石块，以及原始的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在百固城里，瓦莱特和一位名叫雷蒙的骑士发明了一种新式武器。他们将麻绳和藤条编成大圆圈，裹上亚麻碎屑，浸入沸滚的沥青大锅里。绳圈沾满了沥青后从大锅里拿出来，裹上另一层亚麻碎屑，然后再次浸入沥青大锅。如此反复多次，直到绳圈上裹满了沥青和亚麻碎屑，和人腿一般粗细。 

六月十日，星期天。清晨，奥斯曼的炮兵开始对圣埃尔姆要塞进行猛烈的炮击，一直持续到中午。炮声一停，大批穆斯林军队便从西北两面对要塞发起了总攻。守军们奋力抵抗。正好在前一个夜里，瓦莱特送来了一批沥青绳圈，现在成了一种威力无比的武器。守军们用铁夹夹住绳圈，点燃沥青，丢向蜂拥而来的敌军。具有韧性的藤条绳圈带着熊熊的火焰，在人群中翻滚跳跃。穆斯林的长袍和缠头一遇火圈，顿时燃烧起来；着火的士兵们慌乱地四处奔跑，又点燃了其他士兵。一时间，烈火横行肆掠，城墙下的奥斯曼士兵哀嚎嘶叫，如鸟兽散。这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色，给奥斯曼军队的心里造成巨大的恐惧感。 

可是奥斯曼的将领们不为所动，采取人海战术，督促着士兵们前赴后继地进攻。从中午到黄昏，要塞面前铺满了穆斯林的尸体。穆斯塔法帕夏下令，继续夜战！奥斯曼军队如同大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扑向城头。要塞火光冲天，将整个大港照得如同白昼。百固城里的火炮也加入了战斗，试图封锁后继的奥斯曼军队。震天的喊杀声和隆隆的炮声持续了一整夜；大首领瓦莱特认为，在如此惨烈的攻势下，要塞已断无生存之理。 

十一日的清晨来临了，东方的旭日初升。圣埃尔姆要塞象巨浪中的一块礁石，奇迹般地依然屹立着。然而，守城的士兵们已经心力耗尽，弹药也几乎用完了；他们的脚下躺满了同伴的尸体。穆斯塔法帕夏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临了。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精锐的虎贲御林军，给守军以最后的致命一击。这支生力军名不虚传，他们如狼似虎，踏着穆斯林的尸身，对要塞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守军力不能支，要塞北面的一处城头被御林军攻破，插上了穆斯林的旗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斯上校双手各持一枝短铳，带着几名亲兵冲向敌群。他们用刀砍、用枪击、用手推、用脚踢、用肩撞，硬生生地将敌军摔下城头。马斯上校射光了子弹，扔掉短枪，拔出佩剑，砍倒虎贲御林军的军旗，将它一脚从城头上踢落。 

奥斯曼的最后一击，彻底崩溃了。 

下午，战场异常地平静下来，穆斯林的士兵开始收集伤员、掩埋尸体。夜深人静之时，大首领瓦莱特又向要塞输送了一百五十名士兵以及大批绳索、土筐和床垫，用于修复城防工事。 

强大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军队在小小的圣埃尔姆要塞面前屡战屡败，士气一落千丈。两位帕夏之间的矛盾加剧了；而且他们对虎贲御林军表现也大为不满，因此奥斯曼统帅部更加分裂。六月十二日，他们暂停了进攻，但是对要塞的炮击仍然继续进行。六月十三日，守军中的一位意大利士兵觉得大势已去，偷偷逃出要塞，向敌人投降。他将要塞的布防和困境一五一十地对穆斯塔法帕夏和盘托出，并说要塞已是气息奄奄，只要再发动一次进攻，必定能够攻破。 

次日清晨，穆斯塔法帕夏带着这位降兵来到城墙下，对要塞的守军喊话。帕夏高声叫道：“我，穆斯塔法帕夏，帝国远征军的统帅，愿以本人的头颅担保：只要你们放弃抵抗，交出要塞，便可以携带武器和任何其它物品，安全地撤到任何一处你们想去的地方！”那名降兵也用意大利语向同胞们呼吁：继续坚守唯有一死，弃城投降方有生路。对于他们的喊话，守军们以排枪回答。 

见守军心意已决，穆斯塔法帕夏开始准备新的攻击。他首先采用了奥斯曼帝国屡试不爽的攻城方略：昼夜不停的炮击、局部的小股进攻骚扰、以及虚张声势的佯攻，让守军没有任何喘息之机。与此同时，工兵们加紧用泥土和木料填充壕沟，并制作更多的云梯和绳梯。守军们毫不懈怠，不停地以火炮还击，给奥斯曼工兵造成巨大杀伤，并击毙了虎贲御林军的一位大将。 

六月十五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奥斯曼帝国的炮火如同雨点一样倾泻在圣埃尔姆要塞，使星月无光。然而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的时候，炮击突然停止了。一时间，万簌皆寂。守军们早已习惯了炮火的轰鸣声；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让他们感到惊慌。他们手持武器，睁大了眼，注视着面前的夜幕，力图看清敌军有什么行动。 

黎明时分，一个孤独的声音打破了清晨来临之前的宁静。一个穿黑袍的穆斯林毛拉在奥斯曼军中行走，呼吁大家开始早祷。在要塞守军的眼里，一望无边的穆斯林士兵跪倒在地，面对东面麦加的方向，在阿訇们的带领之下颂经吟唱。那陌生诡异的语言和曲调在晨曦中飘荡，使基督教守军毛骨悚然。他们知道，新的灾难即将来临了。不过，他们已经作好了准备。大首领瓦莱特趁夜又运来一批援兵；现在城墙上的守军以一名火枪手和两名长矛手为一组，占据了每一个哨位。在他们的身后放着装满水的大木桶；一旦有人身上着火，便可立刻跃入桶里，将火焰熄灭。要塞的中央有三支机动部队，随时准备在危急的地方投入支援。另有一队士兵手持钩镰枪，专门负责拖开倒下的尸体，以便后援的士兵能够迅速地补充到减员的阵地上。 

旭日初升之际，又一轮地动山摇的炮击落到守军的头上。紧接着，苏莱曼大帝的军旗在奥斯曼帝国军中高高竖起：总攻开始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穆斯林的苦行僧军，他们头戴鹰饰，上身赤裸，腰围豹皮，手举弯刀，口中高呼安拉之名，全然不顾基督守军的排枪和炮击。在他们的身后，五颜六色的军旗纷飞，穆斯塔法帕夏和土固特亲自督战，黑压压的士兵身穿各种服饰，扛着云梯、巨木，推着攻城高架，如同潮水一样向要塞涌来。守军虽然火力猛烈，却也无法阻挡滚滚而来的人海。很快，帝国军队就攻上了要塞的城墙，和墙头上的守军展开了近身搏斗。 

战斗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守军们拼死抵抗，双方用鲜血和生命争夺每一寸土地。在百固城里，大首领瓦莱特站在圣安吉罗堡上，指挥着城里的骑士团炮群对攻城的敌军猛击。他发现要塞城头的一角被攻破了一个缺口，大批敌军正在涌去，于是下令对那里开炮。可是第一发炮弹射偏了，落到了守军的头上，炸死了七八名士兵。余下的士兵毫无惧色，镇定自若地用手语和旗号指挥百固城头的炮兵纠正瞄准，继续开炮。接下来的炮弹尽数地落在穆斯林军中，打散了他们的队形。要塞的守军格杀了剩余的敌军，然后迅速用土筐和石木堵上了缺口。 

敌军源源而至，十数面奥斯曼的军旗插上了要塞的城头，其中包括苏莱曼大帝的军旗。梅德兰诺上尉手持重剑冲上城头，砍倒了两面敌旗。当他继续冲向苏莱曼大帝的军旗时，数粒枪弹击中了他的头部。他的英勇极大地激励了其他守军，他们高喊着上帝、耶稣、圣母、圣约翰、圣麦克、圣詹姆斯、圣乔治以及五花八门的各路神仙之名，将敌旗纷纷砍倒折断。米兰达上尉负了伤，不能行走，便命令士兵将他抬上城头，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用剑和敌人继续格斗。 

恶战从清晨斗到下午，持续了七个多小时。奥斯曼军队终于力不能支，丢下近千具尸体和苏莱曼大帝的军旗而仓皇撤退了。胜利女神再一次眷顾了圣埃尔姆要塞，尽管此时活着的守军已经几乎无力站直了。他们的代价是惨重的：阵亡的将士高达一百五十多名，占了守军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在要塞守军的一片欢呼声中，那个意大利降兵不甘心地高声叫道：“歇着吧！你们活得过今天，活不过明天！” 

几天以后，他在孤身外出时被马耳他的老百姓活捉。在首府姆迪纳，他被一群孩子们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