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苦命的小母鸡

jessietoronto (2011-08-21 16:29:25) 评论 (0)

游街事件之后,大家都乖乖地呆在窝棚里烙饼蒸馒头,玉苹家细粮不够吃,还常常做些金黄色的尖角窝头就着咸萝卜吃。

谁家都没菜,谁也别笑谁。

不过,虽然大家不敢私自种菜,更不敢去偷菜,但养鸡却没人管得着!于是养鸡在棚户群突然流行了起来。

玉苹家自不必说,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早就让两个竹篮装满了黄皮大鸡蛋。时不时玉苹隔着铁丝网对我嚷嚷:“又一个双黄的!”还故意端了瓷碗给我看:“你看,没骗你吧?”我贪稀奇把头探过去看打在碗底的那个双黄,我妈叫我:“回来!”

我妈说:“双黄蛋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吃到双黄蛋是不吉利的!连这都不知道,无知!”我觉得我妈知识渊博,但知识渊博却不能拥有那么多鸡蛋!

于是一天我妈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提来两只好大个头的老母鸡!那一黑一黄两只鸡呆在盖了毛巾的篮子里,鸡脚被绑着,乍一看吓了我一跳!

难道几个月前大明埋葬的那两只公鸡转世了?

我对我妈说:“这两只怎么和大明他们家那两只一模一样啊?”我妈正小心地把母鸡赶进刚搭好的鸡窝,听我一说,一下子愣在了那。

她看看鸡,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我想我肯定惹祸了!

没想我妈轻轻笑了:“是啊,我还没注意呢,就是那两只鸡转世又来到我们家的!它们感谢我们没吃了它,又帮着给找个好地方埋了。所以回到我们家来下蛋,报答我们呢!”

“那怎么不回到大明家,大明那么喜欢!”“回到他家怕他妈又杀了它们啊。”

我妈的解释合情合理,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大黑大黄后来一直为我家下了几年的蛋,直到后来我们搬回“水景豪宅”,我妈还在阳台上给它们搭了个窝精心养着呢。

我妈也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就不介意两只母鸡的前世事了,此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生蛋率上。大黄几乎每天一只蛋,而大黑要隔一两天才下一只。这样的频率之下我家的鸡蛋篮子也慢慢地沉了起来。

于是我常常举着刚从大黄屁股里钻出来的蛋,隔着铁丝网冲玉苹嚷:“我们家大黄一天一个,一天都不停!你看,刚下的,还热乎着呢!”“切!我们家两只鸡都是一天一个!从来没停过!”玉苹头都不回,忙着招呼一群毛茸茸的黄色小鸡娃。

玉苹家原先养的一大群小鸡如今都长大了,只可惜其中三只小母鸡都不爱下蛋,不过玉苹妈还是执着地用玉米面伴灰灰菜末,细心地喂养着它们,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它们还是蛮有培养前途的,于是耐心地等待奇迹的出现。

而小公鸡们一个一个神秘地消失了,并不曾见到骨头。

如今“唧唧唧”又是一群!我妈看着眼热:“一群又一群的!哼!养鸡谁不会?棒子面多得是!马上大白菜也下来了,菜帮子也有,灰灰菜也有!”她看看我:“今天喂鸡了吗?”

“喂了!”一天给大黑大黄拌两次鸡食,比起为全家人烙葱油饼来,简直谈不上任何技术含量。这点活我老早闭着眼都做完了。

那天傍晚我妈下班回来,后面跟着个挑着胆子的农民。进了我家小院,那农民把担子放下,放下敞口的扁框,里面毛茸茸地挤满了嫩黄嫩黄的小鸡!

“来!让我来挑!”我妈像行家一样蹲下,煞有介事地一只一只地把小鸡摸过,每摸一只都问一声:“你看这只是不是母的?”每次那农民都说:“嗯,这只是!”

我妈起了疑心:“你别糊弄我,我是挑不出,你等等别走,我去找个懂行的来!”她风风火火地起身跑出去。

不多会,隔壁张阿姨跟了进来。“阿萍侬帮我看看瞧哪个是母的?”张阿姨也是上海人。我妈觉得关键的事情还是找老乡比较可靠。

张阿姨是和我爸一起从北京过来的建所元老,四十来岁,眼睛又圆又亮,因为长期和丈夫两地分居,使得老大年纪才有孩子,她年纪比我妈大好几岁,可孩子才刚三岁。

张阿姨蹲下身,像摸自己小女儿一样一个一个地把那些小鸡摸过,挑选一个捧在手里,满内行地提提小鸡脚,看看鸡肚子,极耐心地帮我妈选了七只黄色和三只黑色的放在大脸盆里。“我不敢保证都是母的,但至少应该有四五只是母的,看看这只:”她抓住其中一只鸡的脚倒提着,那小鸡胆小地把头朝下,不挣扎也不叫。“这只百分之百是母的!”

“行啊,只要其中有两只小母鸡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妈宽容地说。“两只啊?那肯定没问题!”张阿姨心理上显然减压不少。

之后,我拌鸡食的任务在技术上稍稍增加了一点难度:野菜要剁得细细的,最好看不出是什么菜,玉米面要用开水来调,为了便于小鸡消化。

我妈说:“喂得好一点,将来至少有两三只母鸡可以为我们下蛋呢!”

小鸡们长得飞快,不多时,他们中出现了小头目:一只原本是黑色,现在长成彩色的漂亮小公鸡。那厮每天带领一群半大小鸡在院子外的野地里疯跑,到了吃饭的时候又准时跑回来,比军令还准!

回想起一年级老师讲的解放战争时“公鸡”的故事,我突然觉得当时的理解还是有根据的。

不过,我妈的希望却随着它们的成长而一天天地破灭:小鸡们一只只地长出了红鸡冠和长尾毛,随着领头的花公鸡的第一声清晨长鸣,那些个小鸡一个个地都学了去,不几天,几乎每只小鸡都学会伸长脖子“喔喔”叫了!

只有张阿姨保证过的那只“百分之百”还保留着短而嫩黄的椭圆形羽毛,短小的鸡冠,和秃秃尾巴。

“唉!忙了半天只有一只是母的,看来她的技术也。。。”因为平时关系好,我妈没有继续抱怨下去。“一只就一只吧!公鸡也不错,杀了吃肉,倒省心!”

我妈之所以这么想得开,是因为直到如今,玉苹家上一批留下的三只小母鸡连一个蛋都没下过,而最新的一批不知为什么长得特别慢,到现在还有几只看不出性别呢!

我家那只唯一的小母鸡像个公主一样被我们关注着,它的个头也比其它公鸡们小些,我妈笑了:“就这么一只小母鸡,被那么一大群公鸡围着,将来有得打了!”

一说打,我又想起解放战争的事,但老师并没提到过“母鸡”。

张阿姨跑来我家,她有些抱歉:“选了半天才选出一只母鸡,真是的!”我妈赶紧安慰:“嗨!肯定他们都把母鸡挑走了,剩下的当然都是公鸡了!他们懂行呀!”“好在总算有一只母的了。”“是啊是啊,一只够了,多了也不一定都下蛋啊,养老了还不好吃了!”

可是有天早上,我看到那小母鸡突然也学着样子伸长脖子“喔喔”了两声!

“母鸡还打鸣?”我把这个笑话说给我妈,我妈笑说:“都是受那些公鸡的影响,它也学着玩呢!”

不久,那小母鸡不仅每天都跟弟兄们“学着玩”,渐渐地连羽毛都变尖,鸡冠也长了,长长的尾巴都长了出来!不知什么神力让它变了性,一只“百分百”的小母鸡转眼变成了公鸡!

这回我妈倒是一点都没恼,她觉得很好笑:一只母鸡在眼皮底下变成了小公鸡!这个滑稽变化带来的冲击超过了她对母鸡期盼,我妈常把这个笑话讲给人听,竟忘了失望。

我的想法和我妈一样,直到今天还坚持认为当初它确实是只小母鸡!不知哪只公鸡给她做了只有家禽才懂得的变性手术,抑或由外来或内在的神力所致?

这件事成了桩疑案,就连《福尔摩斯全集》里都找不到任何线索和启示。使得我在此后30年的漫长人生中时常暗自思考,却终不得其解!

在这桩迷案发生后不久,我家的大黄也出现了反常:原本每天一只蛋,从不间断,却突然开始停止下蛋了!

我们以为她受了凉,或者受了惊吓,更加倍呵护她。把它的食调得和喂小鸡娃一样精细,还把鸡蛋皮碾碎拌在食里喂她,好给她补钙。但一切都无效,她除了每天在院子里,院子外游荡,闲逛外,就是不停地吃饭,拉屎。就是不下蛋!

每天我把她的窝里的草铺的好好的,可她却没兴趣坐在里面,就算大黑正卧在旁边憋红了脸酝酿的时候,也不能吸引她坐下来。她老是喜欢往玉苹家的院子里跑,好像被他们那只英俊的大公鸡勾着似的!

我妈觉得不对劲,她小声对我说:“你跟踪大黄!我觉得玉苹家有鬼!”正说着,大黄从铁丝网底下钻了回来,脸红红的。

我妈抱起大黄,摸摸它的肚子:“你看,早上我摸还硬硬的,现在瘪了!”正说着,就见玉苹妈突然从门里探出头,她先往我家这边瞄了一眼,正好和我妈恨恨的眼神对在了一起,又赶紧把头缩回去。

“看!做贼心虚了吧!”我妈抱着大黄没动身,过了一会,玉苹妈忍不住了从门里走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家的鸡窝径直过去弯下腰。

我妈抱着大黄一个健步冲到了铁丝网边上,玉苹妈正把鸡蛋拿在手上准备回屋,我妈气愤地嚷嚷开了:“杨翠英!你们也太不讲理了吧!让我家的母鸡到你家鸡窝里下蛋!还好意思拿走?你们也吃得下去啊?”

玉苹妈不是个会吵架的人,见被我妈抓住了短,顿时红了脸,嘴里唯唯诺诺地说:“什么你家的鸡,我没看你家鸡,是我家鸡下的!我家鸡下在我家鸡窝里的!”

她用河南话说了一段绕口令,手里死死抓着那个还热乎着的鸡蛋赶紧跑回屋里去。

“你家鸡?你家鸡还在外面跑着呢!刚才我亲眼看见我家鸡从你家鸡窝里钻出来的!都好几天了,我家喂鸡你捡蛋!你们家倒挺合适啊!”

我妈见敌人逃回屋里觉得士气大振,她不依不饶地抱着大黄出了院门转到玉苹家的鸡窝旁。“你家鸡在哪儿呢?一个都没有!凭什么说刚才的蛋是你家鸡下的?”

“你干什么!在我家鸡窝里的蛋,就是我家的蛋!谁让你不看好你家的鸡!”玉苹妈缺乏智慧地狡辩着,我妈一听更气了:“那我家鸡在你家鸡窝拉屎你也吃啊?”我跟在我妈后面,很为这句妙语喝彩,故意“哈哈哈”地笑起来,脑子里浮现出玉苹全家围着饭桌吃我大黄的屎的情景。

我妈乘胜追击:“告诉你,杨翠英你趁早把蛋还给我!”她原想说:“如果不还,我就。。。”还没等想好下文,玉苹妈急了:“把蛋还你?没门!”说完,“碰!”地把那扇破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妈本来就知道鸡蛋是不可能要回来的,骂一通心里倒也舒服许多。“财迷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乡下人,小家子气!”她做完了这句总结后,昂着头,抱着怀里那只没良心的白眼狼回到铁丝网的这边来。

大黄被关了几天的禁闭,这傻婆娘不得不老老实实地重新开始在自己的窝里一天一个地下蛋了。

从此以后,两家人互不搭理,看到对方的鸡进院子,捡起一块石子就扔。大黄大黑被我严格地看管着,渐渐地也不到他家游荡了,我家那群小鸡老早就知道在那院子里是得不到什么便宜的,压根就不去串门。

可玉苹家的鸡们却仍时不时鬼头探脑地来我家院子里偷吃。

原本一见它们就轰走了事,但发生大黄事件后,他们鸡也和主人一样,在我眼里成了仇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尤其在仇人跑过来埋头偷吃的时候,我在轰走它们时比以往更猛烈,更突然。看到那些老母鸡,小公鸡们惊吓地拍着翅膀跳起来飞走,我开心地大笑。但我费了半个小时刚刚拌好的新鲜鸡食,被那群白眼狼吃了一多半,我的火上来了,就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向它们砸去。

可凭我的技艺,击中毫无轨迹乱飞的活物,命中率约等于零。

有一次我一出门,看见他们家一只刚长成的黄色小母鸡,正独自一人埋头在我家鸡食碗里没命地点着头!那小雏吃得太贪婪,丝毫没有感知到我已经来到它近前,我顺利地一把抓住了它!

那小母鸡在我手里挣扎着想逃走,这更激起了我的愤怒:“还想偷吃?还想偷吃?快滚回到你家去!”我一甩手把它从我家院子扔回它家院子,但没想扔得不够远,它重重地摔在我家院子的角落,趴在地上翻腾了几下,不动了!

我的意识顷刻间凝固:它,它死了?

我慌了神,赶紧把那小鸡捡起来,它身子软软的,再不会挣扎。“糟了!”我惊慌失措地捧着它在原地打转,脑子闪现着无数的“命案!”

像所有犯了案的罪犯一样,我本能地环顾四周,侥幸地发现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自首?”脑子里又闪现了另外两个字。

“不!”要是张阿姨的家鸡我就自首了,可这是玉苹家的,摔死了她家半大的小母鸡,岂不等于砸烂了未来的几十个鸡蛋篮子?这不是一般的案件,绝不是!

我神情恍惚地怀揣着那小鸡出了院子,毫无目的地顺着小河沟不停地走。沿着高高的芦苇,直走到回头看不见自家的窝棚,而周遭静悄悄,只有风吹芦苇荡沙沙声。

我想我的出路只有一条:毁尸灭迹。

看了一眼那小鸡,懊悔自己下手太狠,同时埋怨它太羸弱!我家那群小公鸡不听话时我也曾抓住翅膀抛得远远的,它们总能稳稳落地,抖抖羽毛若无其事地叫着跑了。

“你怎么这么不经摔啊!”我充满歉意而又万般无奈地踩到芦苇深处,把那可怜的小母鸡放在的芦苇从中。

像一个真正的凶手,我事后装得若无其事,一直没对任何人提起。但小母鸡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的情景,软软地躺在我手心时残留的那种让人惊颤的感觉,像噩梦一样,长久地留在了心里。

两年前,我年迈的父母来加拿大探亲,当我们闲谈起往事,我妈还深切地记着玉苹妈窝藏我家大黄下蛋的事。她说:“她们家也太过份了,自己的鸡下蛋还不够,还贪污别人家的蛋。”她还为这事不平着呢。

我妈又说:“你知道吗?后来我们家把大黄关起来后,玉苹妈一看占不到便宜了,竟然跑过来诬赖我们偷吃了他们的小母鸡!”

我尴尬地笑了:“老娘,三十年了,我就自首了吧:这桩案子是我犯的!”我举起了双手:“我把它摔死了。”“啊?哦!”我妈若有所思:“难怪的!玉苹妈那么理直气壮。我当时也有点怀疑是你干的。”

我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个巫婆和艺术家,但不是凶手。可被我亲手摔死的小母鸡却不这么想,它不过为了一些食物就被我无情地终结掉,不散的小冤魂追杀着,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坎坷。

    当我这么对我妈说时,她说:“切!不要乱想!你奶奶一生杀了多少只鸡?她怎么还能活到87岁?你人生的坎坷是你自己造成的,和那只鸡一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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