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rewellDonkey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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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祖魂 (三) 黄帝的衣裳 (下)

FarewellDonkey18 (2014-08-12 09:33:24) 评论 (0)


  

黄帝是哪儿人?这个比时间的问题还大。司马迁又等于没说。只给了些隐喻:“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提供有两点暗示:其一是黄帝可能不是中原原住民,是后来者;第二黄帝可能是游牧出身。这导致了无数猜想。黄帝究竟从哪儿来?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自治区怕有二十个在争抢。都不缺是从浙江云南来的说法。当然,相比之下是从北方来的声音好像最高。

黄帝是哪儿人,从哪里来?

司马迁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五千年前的“国”或势力范围有这么广吗?即使司马迁也不能相信。为了自圆其说,就含糊其辞“迁徙往来无常处”。这其实是个“鸡和蛋”的问题。移民们把老家的传说带到了各地,却没有把地理关系交待清楚。这种现象我们以后会专门解释。但我认为,今天我们争来争去,主要还是“历史”造成的。儒家在匆忙中认下了这些祖神,却造成了自己理论体系的混乱。为了净化学术,满足该派的“大一统”癖好,儒家后来对自己的“历史”学术作了重大修订梳理。而这个修订的纲领,就是“天下一家,一家天下”。



 
到两汉之后,上面这张世系图就基本成熟了。现在五帝和三王(夏商周)都挂在一棵树上。这样,党外无党,党内无派。天下大定。是不是舜娶了自己的两个堂姑祖母,我们先不去管它。但这帮不肖的儒子儒孙们,把孔孟祖师爷辛苦一生建立起来的,“唯德是辅,天下为公”的唐虞理想国,墙角都掏空了。转来转去都是一家人,爷孙叔侄满堂亲,搞了几百年的“异姓”禅让,都是在过家家?


这其中有很多名字,原来都是独立的一方祖神。比如颛顼,原来是北方祖神;玄嚣勾望,原来是东方的神;而穷蝉是南方的祖神。至于弃和契,原来直接就是天神的儿子,现在都成了黄帝的孙子。名位辈分虽然都安排好了,但这些旧神在江湖上的传说却没办法抹干净。各地都和黄帝攀上了亲戚。例如,既然您黄帝是我祖颛顼的亲爷爷,您老人家可不就是北方人么?


今天,黄帝出生地,登基地,和埋葬(升天)地,都有许多地方在争抢。于本无可稽考之处,却个个咬定“铁证如山”。搞得今天我一看到“铁证如山”这四个字,就直接理解为“证据不足”的同义词,否则何必要借助形容词。黄帝他老人家。。。是神仙,是我们心中的祖先。他不再活在地上。去考证具体的地点,是缘木求鱼。如果硬要我讲,让我说句最朴实无华的公道话:今夜,就让我们都做一回河南人!


当我说出这种老实话后,这黄帝的故事其实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讲了。将黄帝当作神话,还是传说,还是历史,决定了叙述的出发点和方向。同样,你认为是一定有这个人,可能有这个人,还是没有这个人,也决定着你的思维路径。即使你认定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人,什么地方的人,一个人还是许多人,同样让你讲出不同的故事来。这就像一个方程式,所有的项都是自变量,是得不出一个确定解的。对这样的方程,如果能毫无妨碍地给出一个结果,就是神话;而今天给出一套解,明天又给出另一套的,就是历史。


有些人就寄希望于考古发现。可考古给出的只有答案。这些答案不是解方程解出来的,而是直接挖出来的。如果你硬是要依据这答案去反推方程式,是可以编出无数个的。考古学自身从来不去做这些从结果而“还原方程”的荒唐事。遗址是在哪个村子附近发现的,就用现在的地名命名;挖出两个坟,不会去说是什么伏羲女娲的,而是写M1M2;挖出两间房,不会去说是黄帝的宫殿,而是标上F1 F2。如果你硬要套上黄帝尧舜等名号,那对于考古学来说,也是和字母数字一样的纯符号,本身没有意义。


考古,恐怕挖不出黄帝的墓碑和轩冕衣裳。虽然我们连时间和地点范围都定不下来,还是一直有人试图将考古的成果和黄帝的传说联系起来。我理解这里是在把黄帝当作一个时代符号,或者当作一个新闻卖点。其实,最让人生厌的事,就是历史学蛮横地把考古当作“证经补史”的工具来用。也许,我们已经遇到过十个百个黄帝。也许,我们永远遇不到黄帝。不过,假如有一天我们考古发掘出了“真的黄帝”,可以肯定地是,第一个出来否认的就是历史学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那个人!”因为考古发掘出来的东西,和历史的描写相重合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这会是一位“黄帝”吗?灵宝铸鼎原西坡2006年发掘,27号墓。长5米宽3.4米,上面盖16块木板,木板上覆有疑似麻织物。木板织物已朽,只留下痕迹。墓用河泥回填。年代约5500年前。是整个遗址中发现的形制最大的,也可能是同时代最大的墓室。但随葬品简单,只有九件陶器,没有发现玉器。


考古发现中包含的信息,比历史中那点可怜的记载,要丰富得多。想拿纸上的历史框架,去规范和硬套考古发现,必定会捉襟肘见。摁下葫芦浮起瓢,所有的这些尝试,都只能抓住和猛攻一点,而对其余都选择性视地而不见。而历史上赋予黄帝的那些发明创造,更是羚羊挂角,就像是黄帝的衣裳,已经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目前被宣称与黄帝有关的考古,只在灵宝西坡遗址的墓葬中,发现了陶纺轮和一些印在5000年前的墓盖板上的疑似麻布的痕迹。


尽管北方干燥寒冷的气候更有利于保存有机遗物,目前对纺织考古的成果,中国南方还是压倒北方。可能是北方气候可以舒服地穿兽皮,南方更需要人工纺织物作衣料。最早的织物遗存是吴县草鞋山发现的用野生葛织成的,约六千年前。用(大)麻和苎(麻)的织物遗存都有四千多年前的。再早就没有实物,只有些痕迹。相比较出土同时期织物的单位面积内经线纬线密度,南方的织物要比北方的更精密。

这是在浙江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木质和骨质织机部件,距今约7000年前。右边是原始织机还原猜想图。基本上具备了后世腰织机的所有功能。


丝绸太细薄,不易留下痕迹。最早的丝绸痕迹也是在南方发现的。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浙江湖州钱漾山遗址出土了距今约4700-4200年的丝线和绢织品残片。但这方面有个例外:1926年李济先生主持了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的考古发掘,出土了半个茧壳。根据地层关系推断为距今5500-6000年前的遗物。但是由于是由中国人主持的第一次考古发掘,当时有一些程序不是很合规范,条件也简陋。这半个蚕茧错失了用现代科学验证年代的机会。(这半个蚕茧不是在地层中直接刷出来的,而是在已经取出的土堆中找到的。)所以关于这半个蚕茧的实际年代,是属于家蚕还是野蚕,一直存在争论。

这个茧壳长约1.36厘米,茧幅约1.04厘米。整茧不到今天家蚕的茧的一半大。这半个蚕茧,可以支持是黄帝或嫘祖发明的养蚕和巢丝吗?


遗憾的是,中国历史学界最近勾结权贵,通过所谓“夏商周断代工程”,再次强奸了考古学。考古学无力反抗,就顺势享受。最近的一系列考古项目,只要能沾上边的,无不利用黄帝的名大造声势,借机多争取些经费。也让地方上看到旅游商机,更有兴趣配合。考古队一说是在找老祖宗黄帝,连老乡都踊跃支持。让砍果树就砍果树,说迁坟就迁坟。给大家简单介绍几个热点,如有兴趣,可以去找资料延伸阅读。

黄帝陵香火太盛,工作人员蹙眉处理。

首选是河南郑州西山遗址。这个遗址1992年开挖,发现了一个有夯土城墙的古城。城内面积大约3万平方米,年代约在距今5300年至4800年。号称仰韶时期第(唯)一城。郑州旧称新郑,据说是古有熊国所在,轩辕丘也在附近。时间和地址都似乎对上了。但有城意味着定居,与“居无定所”又对不上。城虽然不大,但城墙的好处就是文明标志,对社会的组织和控制程度较高。不过这个城市后来是被放弃了,并未出土玉或多少其它特别的文物。


2000年,开始发掘河南灵宝县阳平镇西坡遗址。这个地方更不得了,从汉代起就是官方祭祀黄帝的地方。“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髯垂胡。下迎黄帝。。。”(史记-封禅书)这里有全套的:首山,荆山,铸鼎原,轩辕台,御龙阁,鼎湖。。。还有黄帝陵(衣冠冢)。西坡遗址是个东西为两条河流,南北由20-30米宽的人工壕沟所包围的营地。营地内发现了十座以上的大型(几百平方米,有的还有回廊)公共建筑,年代在6000-5500年前。营地外有大型墓葬,即使最大的墓陪葬品也并不丰富,一般是一件玉钺加几件陶器。除了一个小铜片,并没有发现任何铜器。但这是一个可容纳上万人居住的营地。有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推算,整个铸鼎原可以养活25万人,只不过他是按北美大平原上印第安人聚落的密度类推的。不管怎样,若是以铸鼎原为根据地,黄帝的确可以培养起一个大酋帮,与其它部落一争高低。


灵宝铸鼎原西坡遗址,几百年后的房子盖在近六千年前的大房子的遗址上。

最新的进展是陕西神木县石峁寨,2012年十大考古发现的头一条。这里发现了一个大石头城,以及很多很多的玉器。石峁遗址目前正在一期发掘中,年代初步定在距今4300-4000年之前。这个石头城面积超过400万平方米,一举夺得中国最大的史前古城头衔。虽然这个地方已经北出了长城,但不是正有黄帝来自北方的说法么,黄帝还喜欢玉。而且,只有这么大的城才能配得上黄帝的气派,不是黄帝,其它什么人配有这样的城呢!


考古和历史相反,考古是用实物说话的。历史则全靠一连串的名字支撑起来。如果你读了上面那些遗址的考古报告,就会知道将这么丰富的事实归到一个纸上飘来名字下,需要多大的勇气。再如何解释,诠释,归纳,面对这些遗物,我们都只能承认,我们挖出来的是个残酷和悲惨的世界。如果那就是黄帝时代,那这个时代,既不像道家所说的“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极乐天堂:遗址中出土最多的是夭折婴儿的瓮棺。成年人几乎没有能活到四十岁的。他们的遗骨,按现代的标准没有一个是健康的。也不像儒家所说的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太平盛世:不管是夯土城墙,石垒城墙,还是深挖的壕沟,都是高强度战争的产物。这些城墙的基础,宫殿的柱子下面,都挖出了人殉骨架。仅在石峁古城的东城墙下面,现已发现了十几个祭祀坑,一共出土了八十多个头骨,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女性青少年,被活着砍下头来祭祀的。这些是本族人还是外族人,已不得而知。有人说奴隶制还没形成,从而推测这些人都是战俘。


黄帝的时代,正是中国从南到北开始筑城的时代。这表明当时进入了一个战争频发的年代。黄帝能在那个时代称神,一定是一位战神。即使司马迁收集和筛选之后的“雅驯”之说,黄帝也是以战争为职业的。让我们耐心地看完《黄帝本纪》的第一段:“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於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看清楚了,不顺的“诸侯”们,不是见到漂亮的衣裳纳头便拜,而是被打被杀服了的。有好事者统计,黄帝一生凡五十四战。最惨烈的就是和炎帝及与蚩尤的战争,“三战然后得其志”,“血流漂杵”等等。通过一系列战争,黄帝终于称霸了中原,取得了这片黄土地的控制权。这一点可能才是决定性的。祖先们生前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死后还是一抔黄土。自然什么都没有从脚下抓起的一把黄土,更靠得住。我们的远古和近古的先辈,一次又一次地召唤黄帝,恐怕不仅仅是偶然。黄帝就是黄土之神,奉这位神的子民们,都来自黄河,出于黄土地。

 
 
传说中的阪泉和逐鹿古战场,都在河北冀州。如果说黄帝和蚩尤来自东夷的队伍在冀州相遇尚可以理解,与同住河南的炎帝一起跑到这里的阪泉去打仗,就没法想象,那个时候是没有物力支持这么远距离的大规模行军的。看来可能是古今地名有所不一致。

在儒家手中,黄帝从司马迁一开始的基于传说描写为职业战争部落的首领,逐渐演变成“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德政帝王,是必然的。儒家一贯鄙视劳力,害怕战争。孔子拒绝谈论任何有关的事。孟子连比较靠近的历史,如武王伐纣,他都要否认有过流血。他们为黄帝穿上了长衫,这样他就没法奔跑作战了。再挂上玉饰,就连走路都不能快了。在《黄帝本纪》中,黄帝的主要业绩是战争和征服,但后来一步步所有的文明都建立在黄帝的发明创造之上。


今天我们常见的黄帝,是作为许多文明标志物的发明者形象的。诸如农业、兵器、车马、文字、医药和衣服等等。但我们又发现,这些在历史上就一直有不同版本,有另外的发明人。黄帝部落究竟是因为战争胜利征服了其它农耕部落,从而不断吸收学习到了更先进的东西而变得文明起来;还是本来就是一个先进的文明,来到中原征服了一群野蛮的土著人,这是个时间先后的问题,却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了。有些历史和考古专家,急着把那些看起来先进发达的文化说成是黄帝的遗迹,方向上未必就对。在我看来,在前工业文明和冷兵器时代,石器时代,部族的作战能力和文明程度成反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传说中黄帝已经“驭龙登天”了,所以今天诸多的“黄陵”都是衣冠冢。

只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黄帝,是从神话到传说,从诸子百家到司马迁,再经后世儒家发挥的层层覆盖版。从开始的一个影子,后来加上重重叠叠的衣裳,让人无法望穿。捧着一堆衣裳,埋进祖坟,就万事大吉。我们明知道衣中“龙体”已经不在了,但毕竟值得我们每年烧香敬拜,其中是否应该有一缕祖魂尤存呢?除了DNA,我们从祖先那里,还有没有传承下什么?


作为一切人文的始祖,黄帝当然也是乐神。他出去游玩高兴了,就作了一首叫《清角》的曲子。杀了蚩尤后,一高兴又作了首《棡鼓曲》。但黄帝的乐曲可不是能随便听的。据说春秋时晋平公强求师旷给他演奏《清角》,结果一曲未了,狂风暴雨骤起,吹散了宾客,毁坏了宫殿。晋平公一病经岁。之后晋国还大旱了三年。


黄帝要制一面战鼓。就让人去东海的流波山上抓了“夔”,剥皮晾干蒙鼓;又去雷泽抓了雷兽,抽出骨头做成鼓槌。据说一敲声传五百里,曾让蚩尤的装甲大军萎顿在地。可我仿佛听到这鼓在震聋发聩《棡鼓曲》中,隐约夹杂着鲜血淋漓的滴滴嗒嗒?滴血成潭,随着鼓皮与鼓槌的每一次交会,潮起潮落。。。。。。

这是2007年在舟山发现的一件骨匕首,距今5000-7000年,经鉴定是用人类女性左腿胫骨制作的。除了时代相近,其它都与黄帝不相干。

黄帝的一生征战,终于让我们这些子孙有了一片田园一个家,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被河川城寨围绕。在这个家里,我们娶回来媳妇不会再被人抢走;孩子不会被猛兽吃掉。从此,天下粗定。我们一代一代繁衍子孙,改学着神农氏种田活命。黄帝的战鼓,被束之高阁。然后,我们把鼓改小了,成为供礼仪用的钟鼓,娱乐用的腰鼓。甚至贩卖的货郎鼓,讨饭的花鼓。

忘记黄帝的战鼓,只记住仁义的衣裳注定是个灾难。黄帝之后,每隔几百年,我们的家园,就会被别人抢占,子孙们被屠杀奸淫,流落四方。但每当绝境,黄帝的鼓声会从天而降,从一个村庄的夜空传到另一个村庄。所有真正的轩辕传人们,都会听到,都能听懂。鼓声催起不眠之夜,女人清空瓦罐中最后粟粒,蒸成干粮;取下墙上的兽皮,缝制战袍。男人一圈一圈地绑紧骨矛,一遍一遍地磨砺石斧。然后静静地等着黎明的那一刻。。。。。。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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