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暖秋

“徐晓群出事了！ ”小严说。

“什么事？贪污受贿？”我问。

“不是。婚外恋。”

“那不算什么吧? 这年头。。。”我微笑道。

餐厅的窗外是1998年上海初秋的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烧着空气。餐厅内空调很足，背景音乐是美国爱情片[Ghost] 里的主题曲，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老歌，没想到它会在上海长阳路的一个小餐厅里缠绵流淌。

小严穿着警服，是我的一个电话把她从提篮桥的高墙铁门里揪出，然后我们在就近的一家餐厅入座叙旧。在她眼里我是老朋友加海外华侨，难得回国，理当优待。

“对方是谁？”我问。

“你猜猜。”小严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点。

 我认识徐晓群是80年代，那时她接近40岁，正是成熟美女的风华岁月。她是监狱长办公室副主任，领导们身边的红人，监狱每个曝光的重要场合都少不了她的镜头，就如当年老人家身边的王海蓉、唐闻生。

 人们评说徐晓群和早年红火的电影明星王晓棠长得酷似，窈窕身段，肤色如玉，墨发齐肩，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柔时似水，火时似焰，寒时似霜，让人不由想起电影里王晓棠扮演的一个个角色 —  [英雄虎胆] 里风情妖娆的阿兰，[野火春风斗古城] 里知性温柔的银环，泼辣干练的金环。。。

据说徐晓群是老三届知青，70年代从农场上调为管教干部；她的另一半，是同一个系统里劳改工厂的科级领导，年长她好多，绰号叫“老山东”。不清楚徐晓群怎么和“老山东”凑去一个屋檐下，反正人们在她口里很少听到“老山东”，也从没见过他们同驾并驱。有人说徐晓群的傲气贯穿内外，“老山东”的倔气也不相上下，他们俩关系一直不怎么和睦。

 算起来，徐晓群该是40奔50了，早年风情万种时未闻绯闻，偏偏到风韵犹存的尾巴年段“婚外恋”了。是何方高人让这位曾经的高傲警花公主晚节不保？

“工作接触最多的该是正、副监狱长、政委、刘主任 、杨科长？”我说。

“都不是。”小严摇头。

“那位一定是我不认识的。”我说。

“你见过。”小严一口咬定。

“我见过？”我还是一脸疑惑。

“是已释放的571！”小严说。

“啊。。。。林彪反党集团的政治犯，怎么会！天方夜谭？”我不由轻声惊呼。

这太出乎意料，她的情人不是当权的重要角色，竟是曾经手下管辖的囚犯，这在小说里也罕见。还好，我早已不戴佯装文雅的平光眼镜，不然肯定满地找镜片。

 政治犯571，一起举国震惊事件里的一个角色。我见过他一面。那是80年代中末期，我在女监蹲点采访，每天和女管教们一起上岗。那天，我和政法学院毕业的小严在底楼办公室值班。

徐晓群姗姗而来 。

“姑娘们，帮个忙。”她的微笑里没有往常的矜持。

“什么事？”我和小严同时问。

“上面策划要在监狱大院里竖两尊男女管教的塑像，我在负责这项目。现在需要些模特资料参选，请你们去当模特拍几张相片，不会耽搁很多时间。”她说。

“我不能离开，小肖去吧。”小严说。

当模特？我有点意外，沉吟一下，还是降服于女人的几许虚荣心，毕竟人家不会找丑八怪呵。

“好吧。我就替你去演会儿刘胡兰吧，一脸的正气凛然， 嘿嘿。。。”我对小严眨眨眼睛，站起跟徐晓群走了。

 我俩从女监出来，沿着大道走过一栋栋男监大楼，来到犯人劳改报编辑部美术组。我们的出现，似乎是谁燃着了一把火，一群黑囚服的上方同时抬起一个个光头，火苗顿时点着了一双双晦暗的眼神。在与世隔绝的男监，女性的出现是稀罕事，虽然两位是穿警服的，那象征权力威严的包装并不妨碍男囚们的欣喜目光。

胸口佩着番号571 的中年男犯走过来。

 “这人美术根底厚实，‘文革’初期画过很多毛主席巨幅像。” 徐晓群低声对我说。

我对571扫了一眼。中年、中等个、宽肩、长方脸上的眼睛机灵有神。我知道大墙里藏龙卧虎，能在劳改报任美编的，艺术造诣一定不同于等闲之辈。

 “L xx，你安排一下，给这位肖队长拍照，是塑像用的。”徐直呼571的名字。她的眼里没有往常的冷傲，口吻是温和的。

L-x-x？ 好熟的名字！

我想起最近浏览过的史册，70年代震惊世界的历史大事件——

一架飞机坠落蒙古境地，烧成黑炭的几具尸骨里，有一具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另一架3685直升机迫降怀柔，军官Z 枪杀了飞行员，和军官Y、军官L相约自杀。Z和Y饮弹而亡，军官L放了空枪。。。。

26岁的军官L一人存活。

有人谓之此人贪生背信，有人谓之求活乃更需要坚忍。

 此时，面对如今已是中年囚犯的军官L， 我又认真地扫了一眼，他的嘴角向上浮起，脸上漾有几分笑意， 眼角额头上刻有几丝皱纹，眼睛闪忽几星光点，透露几分隐忍，几分活力，几分沧桑。

“好。肖队长请坐这里” 571对我说。

我坐下。571和一个年轻男犯忙着调整灯光，随即，另一个中年男犯不时地按动相机快门。。。。。

我向徐晓群告辞时，她正和571 说着话，笑容灿烂地向我道谢。

回想起来，或许那时正是徐与L的地下恋情悄然进行时。

 “想不到吧？”小严微笑着。

“绝对！告诉我，怎么揭开的？” 我的兴趣从盘子里的杭州醋鱼上全然转移。

“571是前年刑满释放的。据说有一天，监狱办公室接到电话要求去领人，徐和571在中山公园里被纠察揪住。可以推测，正常的一对中年人游园谁会注意？，当然是事出有因，热恋中忘乎所以。。。。”

“后来呢？”

“徐已调离去劳改工厂降至普通科员。”

“她的‘老山东’呢？”

“听说打了一架，还在一个屋檐下。”

 我默然了。

空气里， [Ghost] 里的人鬼情爱仍在一遍遍地互唤。。。。

oh, my love, my darling,

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 Alone, lonely time

 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  yet  time can do so much

Are you still mine,

I need your love I need your love,

God speed your love to me……

 这世界，天国人间的界限，人与人的界线，人欲，情欲。。。。我一声轻叹。

“生活里，常常会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于是，天地间的纠结无休无止。。。。写部小说吧。”小严怂恿道。

“警囚恋，题材很强悍，但会过敏。 也许以后吧。”我又一声长叹。

 一恍，又是十几年。如今是网络时代，文字平增了自由空间，探索人性没有禁忌；你可以把这类题材写成 [廊桥遗梦]的另一种版本，也可以写成 [查泰勒夫人和她的情人] 的另一种版本。但，我的那声长叹还在回旋。。。。。有激情时没时间，有时间时没了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