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影里一归舟 名博

（照片来自USA Today）

她是个美人，蓝眼金发，白肤红唇，泡芙一样的嫩脸上浮着迷人的笑容。只要看一眼，那双最蓝的蓝眼睛会穿透你，最沉的低音会攫住你。如果有幸会她，你热血沸腾一点也不奇怪。光听她的报道故事，4年前我已经被惊呆。

她的外号是猎鹰一号，9岁时立志当亿万富翁。大学第一年假期，同学都度假玩乐去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近一星期，一天只睡一两小时，弄出了一个专利申请。斯坦福上了两学期，她退学了，成立了一家血检技术公司。那年她19岁。她深情地说，她曾经和舅舅在一起，渡过了某年美好的暑假，可是舅舅死了，得了癌症。癌症早期诊断，是可以治好的。复杂的诊断，昂贵的医疗费，还有滞后的化验结果，都是杀手。她很难过，她爱舅舅，她要当救治众生的天使。于是她的新公司，发明了一种仪器，只要指尖一两滴血，就可以测出240种血液指标，甚至包括癌症筛选。费用只有传统化验的一半，时间却是高效无数倍，一小时到四小时可见结果。她手中的小胶囊，将一滴血吸进两个管道。小胶囊放进药房的打印机一般大的机器里，都不用去医院，就有你我想知道的全部信息！有点晕血的我，从小见了针头就哭的我，顿感老天收到我的心愿单，降下奇才。

这个人就是伊丽莎白•霍尔摩斯（Elizabeth Holmes），曾被誉为硅谷下一个乔布斯。她的生化公司命名为Theranos，到它10周年，已经值一百亿美金。这些上亿的初创公司，硅谷有专称：独角兽，生猛勇往。

独角兽主人不仅志取乔布斯，也像乔布斯：永远的黑高领，吃素，常喝羽衣甘蓝汁，只租不买车，每六个月一换，永不上车牌。办公室装防弹玻璃，身边几十个保镖，保镖称呼她要用代号“猎鹰一号”。。。全是乔布斯的“专利”，人称她有乔布斯综合症。乔布斯综合症的特点之一是反对意见会把她弹到天花板上。她的首席财务官表达了对产品的顾虑，当场被炒了鱿鱼。另一位重要员工辞职后第二天，他们把全体员工召集到自助餐厅，每把椅子上放一本保罗• 科埃略的《炼金术士》。霍尔摩斯告诉员工她正在建立一个宗教信仰，如果谁对公司不表现出完全的奉献精神和十足的忠诚，就应该“他妈地滚蛋。”

我等待奇才发明的验血机器出现在我医生的诊所里，出现在我们州的药店里。正纳闷怎么遥遥无期，却等来媒体四起的倒戈。《华尔街报》于2015年10月16日发表调查新闻“热门初创企业Theranos在血液测试技术上挣扎”，标题温和，内容尖锐。加上随后的系列调查文章，开启了奇才泡沫破裂之路。《华尔街报》的资深记者约翰•凯瑞鲁（John Carreyrou）出版的《坏血》（Bad Blood），就是他系列调查文章的加工总和。到2018年9月，Theranos正式关门。飞上天的独角兽，轰然倒地。届时，它15岁，它的主人34岁。

让我更震惊的不是Theranos的高管和霍尔摩斯的弥天大谎，而是这么多人上当。约翰的书里没有探讨或者分析这场大骗局能进行下去的原因，他以记者的手法，让事实说话，其它靠读者自己去琢磨。

一家企业正轨运作的第一道防线应该是董事会，董事会的主要职责是保护投资者权力和监督指导企业运行。Theranos的董事会都是大人物，前后包括前国防部长William Perry，前国务卿基辛格，前参议员Sam Nunn，前参议员和心脏移植外科医生Bill Frist，退休海军四星上将Gary Roughead，海军陆战队将军James Mattis，前富国银行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RichardKovacevich，和Bechtel集团前首席执行官Riley Bechtel。这样的全明星董事会，固然因为霍尔摩斯的母亲有军方背景和人际网，一批高智商的人落入小女子的骗局，匪夷所思。乔布斯在世，不知道是否会上套。另一位前国务卿落座董事会，他叫乔治•舒尔茨 （George Shultz）。我也不多说老头子在冷战时期的外交机智了，他退休后，力主科学技术来推动人类进步，本是在极好地发挥余热。约翰的书中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头子自始至终坚定不移地相信并支持霍尔摩斯，甚至和充当深喉的孙子泰勒•舒尔茨（Tyler Shultz）翻脸。

这样的全明星董事会，是霍尔摩斯手里非常漂亮的牌。有这些重量级人物坐镇董事会，投资者和合作决策者们拱手交出了脑子。其实一直有人发现Theranos 的问题并试图通告决策者，包括美国最大连锁药店沃尔格林 (Walgreens)和连锁零售商赛夫韦（Safeway）的技术专家。合作决策者充耳不闻，生怕这么好的技术，他们赶不上一起搭载这趟热力火箭。霍尔摩斯表现出来的傲慢和忽视他们要的数据，这么大佬们全部忍下了。

在第一道防线的人没有做功课，第二道防线的人也顾不上功课，第三道的人呢? 那些员工呢？

不敢说。

有人说，在战壕的人最知道实情。那些在战壕的人就是员工。Theranos实施的是高压统治，他们管理员工的手段一是保密，二是在员工里散布恐惧气氛，三是凌辱。霍尔摩斯的男友兼公司的第二把手Sunny，简直就是个打手，他的工作就是监督、辱骂、开除员工，当然还有伪造数据。质疑和回嘴者，没有好下场。立刻卷铺盖，而且要搜身，签署保密协定，保证以后对外不说丁点儿Theranos的事情。Theranos的律师是全美最贵的律师之一，员工对着干，无异以卵击石。

三道防线，无一有效。

但是独角兽还是被扳倒了。因为Theranos的谎大到失控，失控的阀门流出了血液，血液从实验室流向外界，记者的敏感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有胆识的约翰•凯瑞鲁和60名Theranos前员工，加上几位勇敢的深喉，联手反击。约翰还采访了一些医生和病人，从第三道防线着手，逆向调查，8个月后写出了第一篇报道。

约翰让我们看到这个独角兽，踩碎了病人的诊治及时性，血缘亲情，员工的工作和身心健康，上亿的投资，还有一条性命。伊恩•吉本斯（Ian Gibbons）是Theranos的首席科学家，不堪高压和良心，自杀身亡。

报道和书里的恶，远比我这里提到的多；现实里的作，更加不堪，这里仅举二三：

• Theranos的所谓创新自动分析仪“爱迪生“，240个指标里只有 60-70个是靠指尖的血滴用它分析的，而且错误百出；另外十几个是手检，其余需要静脉抽血，用买的商用机器验血，包括西门子的机器。创新是个谎言，一滴血成了纸面上的花朵。

• 伊丽莎白把机器称为分析仪analyzer，而不是设备device，逃脱了成为美国食品和药物局（FDA）的规范对象。FDA被告发的吹哨人引来后，只被带去看非关键设备和实验室，对外却称他们的技术FDA认证通过。

• 她还号称他们的仪器被美军用在阿富汗战场上。事实是，“爱迪生“只用在后方非士兵身上，不是战场。一位军中科学家坚持良心，冒着被解职的风险，阐述怀疑，“爱迪生“才被拦下。

《坏血》也揭示了约翰8个月调查经过和新闻发布的艰难，不仅他的线人纷纷被跟踪威胁，他和他的报社也被Theranos的律师恐吓，甚至告到《华尔街日报》的大老板莫克多那儿。莫克多4次拒绝了霍尔摩斯要他干预的要求，给报社编辑们充分的自主权。莫克多在Theranos的投资打了水漂，于2016年以1美元代价卖出1.25亿的股份。当然，他在税务上得到了不少补偿。当我读到《华尔街日报》编辑部领导如何在霍尔摩斯发起强势反击时，没有动摇，和约翰站在一起，何其感叹。新闻人的勇气，单枪匹马难成气候，必须有一批人。

（记者约翰•凯瑞鲁，照片来自New York Magazine）

约翰的新闻报道如期发布，美国的最高医疗管理机构CMS突击检查，发现24项国家规定Theranos有21项违规，在限定的时间里没有一项改进。随后投资人、合伙人纷纷撤出。众叛亲离之时，霍尔摩斯用乔布斯的口吻回应说：“首先，他们认为你疯了，然后他们会打击你，然后，突然之间，你改变了世界。”

霍尔摩斯没能改变世界，如果对世界有所贡献的话，那就是让人懂得：当一个人把金钱和荣誉放在伤害他人之上的时候，当一个人用辉煌的金匾给自己装饰门面的时候，当你不敢说实话恐惧时刻围绕你的时候，迅速远离这个人或组织，不管看起来这个人有多么出色的观点和主张，不管被多少人奉为天才。

这个事件和《坏血》，让不少多人中枪，其中之一是前国务卿基辛格，虽然约翰的报道出来后老头子也开始怀疑并想退出董事会，可惜Theranos事件堪比安然会计事务所丑闻，没有担当太多角色的基辛格，还是被画上了难看的一笔。另一位前国务卿更加难堪，反目的孙子成了英雄。再有就是律师大卫•博伊斯(Davis Boies)，他近半世纪的律师生涯里，有过许多高规格的诉讼案，包括戈尔和布什选票案，包括联邦政府和微软的反垄断诉讼案。Theranos的诈骗，没有更早地被揭发出来，一个重要阻力来自他的律师事务所。他的名字出现在所有给前员工的诉讼威胁文件里。看到他事后的辩解，说雇用私人侦探是个错误，自己并不知道这家私人侦探在做什么，这种解释是不负责任的开脱。他对Theranos前员工的侵犯式咄咄逼人，对约翰和《华尔街日报》的恐吓，说成是纯粹维护客户利益，是对客户的忠诚，一个律师的职责。那么博伊斯能否回答，当他坐在Theranos董事会里，他行使的是哪个职责，维护的是谁的利益? 他的律师事务所在Theranos的股份利益？其它股东的利益?霍尔摩斯的利益？当一个人身兼三个身份的时候，当他的律师事务的利益和霍尔摩斯的利益几乎一致的时候，谁的利益被牺牲掉，不言而喻。最不可理解是他所谓的坚决维护宪法第一修正案口号从何而来?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是关于新闻自由，言论自由的，博伊斯说自己绝对热衷倡导，所以他”从来不起诉新闻界。” 约翰反驳说你发了几十页的文件给我们，白字黑字威胁说要诉我们，自己打嘴巴。不亏为老手的博伊斯说，那是正常事务沟通，不是威胁。不管如何辩解，博伊斯经过Theranos案和同时期的制片人哈维·温斯坦 （Harvey Weistein）对女演员性骚扰案，给他的律师生涯打上了暗淡的句号。

(律师大卫•博伊斯，照片来自《华尔街日报》)

博伊斯逐步退出他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董事会，霍尔摩斯10年之内不可以担任上市公司的任何职位。博伊斯律师事务所生意照样兴隆，霍尔摩斯已经开始重整旗鼓，游说她的下一个企业。不管她是否会坐牢，不管她想学谁，如果学那个穿新装的皇帝，如果把自己当成绝世的女王，有一天会被当众扒下新装。要知道，女王也可能被送上断头台，历史已经证明过。

约翰的书《坏血》正在被翻译成其它文字，中文版有可能叫《坏血》，也有可能叫《滴血成金》。书的叙事方式是新闻体，文字精确，不求华丽。一个遗憾，或者缺陷：书的主角没有被参访到。霍尔摩斯自始至终拒绝接受约翰的采访，女王高傲的头颅，始终没有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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