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帧手绘书签

花开问（八）第八封信

【忆】

常记同窗弄堂中

浮光尘事忆成空

九载相思归何处

今生魂梦与谁同

        二号下午，紫涓带子良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坐了十几分钟的渡船，到了村河镇。一路上的风景很美，只是子良没多少心思去看。紫涓也没有与他多讲话，只是读着自己手中的书。坐渡船时，子良自然想到了江南，那里坐船是顺河而行，而渡船是横渡一条河。下船后，又走十多分钟，就到了一幢三间青瓦房，有点像北方私塾先生的房子。紫涓在这个房子长大，两年前，爷爷奶奶，都到了城里，这个在水边的房子就空了下来。每年夏天，紫涓和家人有时还到这来，物品都还在。

        傍晚时分，子良和紫涓在镇上的一个小餐馆简单吃过，回到那幢青瓦房。紫涓对子良说：“咱俩一人一间房，你在这西屋，想用什么，开门喊我就行了。” 这时子良才注意到，西屋有一张床，一张桌案，一个书架。从窗子望出去，还能看到那条河。
   

子良洗漱完毕，在那个桌案前静静地坐了三四十分钟，打开包，拿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像前七封信一样，第一页还是固定格式的“问答”，那是他和云帆小时起就常做的一种游戏。映入眼帘的是云帆那么清秀的字体：

说个八道个八，什么开花吹喇叭？

今天阴历多少，是一个什么日子？

        那是花开第八问，记得当年云帆问他：牵牛花？子良摇摇头，水仙花？子良又摇摇头。云帆十指扣住子良的左胳膊，摇摇子良：“快告诉我，什么花呀？”子良笑答：“说个八道个八，什么开花吹喇叭？芝麻开花吹喇叭。”云帆说到：“好玩儿好玩儿，我问你，八月里，什么花儿满园香？”

        子良拿出日历卡，查到是八月初八，云帆的生日。悲伤又一次袭来。云帆历法比他好，用阳历约定看这第八封信。云帆写信的时候，准确地算出了今天的日子。她一定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还会这样乐观地写信，这又是怎样的绝世之恋？

       书信正文，是云帆的小楷，看得子良好心疼。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想到云帆在命的最后时刻，依旧工工整整地写信，心依旧是难以名状的疼痛。

良子：

人生有许多巧合，缘分也是有那么多巧合。今天是八月初八，我的生日，也是离开你的第八个年头，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咱俩已经阴阳两隔八余载。

        这些天，疼痛已入骨，我也常常出现幻觉，有时分不清你在不在我身边。姑姑帮我梳洗打扮，我坐下来和你心灵沟通。你现在也一定想着我，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你走后的日子，我天天都在体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念。今天，我穿着那件蓝色印花汉装，脸着淡妆，给你写这封信。我知道你对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咱俩的任何一个重要的日子，你都要穿戴上你最好的，我也喜欢这个样子。

        上高中那年，合了咱俩的生辰八字：“尘缘十六载，夫妻亦百年。”私塾先生脸上那惊愕的表情，今天我才明白何意。

        你才返回学校二十八天，我觉得你走了好多年。白天站在门前青石路，看一看那只乌蓬船，其余的时间，都在给你写信。今天写到第八封了。现在入骨的不只是疼痛，还有对你的思念。我无法想像我走后，你悲伤的样子。既然注定十六载的缘分，就不要悲伤。“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已经是咱俩前世修来的福分。

        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在一寸寸地抚摸关于你我的记忆。从江南到塞北，一路走来，命运中，就是为了追寻你。不要悲伤，当庭前梅花飘落，为我奏一曲《葬花》，当我离你而去，那曲《高山流水》就是我的殇歌。

        不能为你添茶倒水，不能陪你习字读书，不能为你生儿育女，虽然遗憾，但只因缘分如此。而你，是我青梅竹马的伙伴，同窗一十六载的同学，百般理解的情侣，千般恩爱的夫君，你就是我的一生。而我的出现，必定会影响你一辈子。我的时日无多，纸短情长，要说的话太多，写也写不完。下面是我特别叮嘱你的事情，也是你的人格弱点，本来以为，咱俩白头偕老，你的这些弱点我会来呵护，没想到我的翅膀这么快就折断，不能与你比翼齐飞。

        排在前面的是感恩心太重，别人对你做一点好事，你都会念念不忘。人当感恩，应属无错，但凡事有度，如若过之，则事与愿违。尤其让我感到的是，当你不能马上报答别人为你做的好事时，你总有神色不安之状。因当年喜欢你学习出色，简家老爷从外地给你买回个算盘，单就这一件事，你就和我无数次的提起。他去世后，我还几次陪你去他坟上烧纸。这种太重感恩的事，会对你的生活产生影响。在你报考师大之时，私塾先生曾力主要供你读书，去读你理想的专业，也是他理想的专业，其实也是我的理想专业。为此事，我和他讨论甚至争论好几天，我以为，这种恩情你会负荷不起，当时我也不想这种恩情影响咱俩的爱情。从你和我同听私塾先生讲课，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有时看到你谨小慎微，还是这种特重的感恩心在作怪。只因为你听了私塾先生的课，读了我们的书，用了我们的笔墨，吃了我们好吃的。如果把这种感恩心变得平常一些，会减少对你创造力的束缚。当一个人太过看重事情的一面，所作所为就有失偏颇。其实你也应该看到，私塾先生早都把你当儿子对待了，我有时都嫉妒你，现在你是私塾先生的得意门生、乘龙快婿，其实他更愿意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其次是做事太过追求完美。有些事，是很难追求完美的，就如咱俩的姻缘，不是追求完美能得来的。你拿到师大录取通知书那些日子，你梦到的就都是和我在书房重新读书，而且是咱俩小时候。那些日子，你天天在睡觉，我那时好心疼。其实你是在逃避你去读师范的现实，到梦中去追求你的完美。你说过你的梦境，好多都是书重读、路重走、事重来，这些都是太过追求完美之故。记得你习字时，宣纸是不打硬痕的，你在下面衬上打好格的纸，而我从来都直接折出硬痕，记得那次咱俩帮私塾先生给乡亲写对联，一副仓房对子，因为你觉得写得不够好，撕掉重写。还有你给我的信，没有一个字涂改过，好几页的信，一字不涂改是很难的，你一定是追求完美而重新写信。追求完美是好事，如若太苛求，你的一生将会很辛苦。人生，没有几件事是可以重来的。

再次是判断事情的好坏标准太过分明。中庸，要义为不偏不倚，你的这种理解，不能只停留在书本上，应运用于现实。如果对一件事的判断非此即彼，你将失去很多从复杂事件中获得学习经验的机会，择其对者而纳之，其不对者而弃之。如若用太过分明的标准去区分朋友，则会为至清至察所误。

        今天说的最后一点，莫与人辩论。就你我共同走过的这段人生路，已注定你的一生坎坷。私塾先生说过，就现在咱俩这个年龄的人，你我读书算多的。你思维的广度深度不是平常水平。什么样的内心，看什么样的世界，在你心中，你以为大家又都和你一个水平，你人又实在，以为大家和你一样实在，所以就不会考虑与他人的差异，而你又不会圆滑。辩论的结果将会让别人以为你怪异，甚至会对你产生片面而他人则自认为全面的错误认识。我常常记得，当你下象棋时，原本是你与一个人对局，没过多久，大家就都站在对方的阵营，而一起和你战。当你与一人辩论，过不了多长时间，大家就都加入对方和你争辩。记住，看不对的事，你不一定都要说，那不是你的责任。别人问你的事，你不会说谎，但没必要把实情告诉对方，因为太多的实情，有时对你对人不一定是好事。就这么简单的事，你往往看不透。

        别怪我这么多天不给你寄信，从你离开江南起，我就天天给你写信，只是，一封信要写几天。这些信私塾先生会交给你。咱俩这样称呼习惯了，这么多年，对爸就这样称呼。那天你改口叫爸，你不知道他多高兴呢。

没法劝你尽快忘记我，因为有我，你的一生定为情所牵。因为有你，我的一生一直这样美好灿烂。到了最后，我对你除了牵挂还是牵挂。我走后，你的婚姻是我最大的牵挂。我最希望的是，你能找到和我一样让你心动的人，把对我全部的爱，转而倾注到她的身上。让你心动的女孩少之又少，如果一旦你发现了这样的女孩，一定要全力去追求。如果碰不到这样的女孩，我希望你能找到这样的伴侣，她会让你走向平淡。如果我与你生活到老，咱俩会有热烈的爱情，人到中年，逐步走向平平淡淡，最终体会生命的本真。

        到了该说再见时，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你怀里睡去，我感觉到，我一定会的。下一封信，是我今生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当有个女孩，在你心中能和我相提并论，就是你打开下封信的时候。从你看这封信起三年后，你还没遇到这样的女孩，你可以随时打开那封信了。望你能早早打开那封信。

        子良，我的夫君，多么渴望再和你同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良子，我的爱人，多么盼望再和你经历潮涨潮落月缺月圆；来世，一定和你从轰轰烈烈过到风清云淡……

        吻你爱你的妻：云帆   

于丁卯年甲辰丙午

        子良看过信后，悲伤得抽泣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可还是被紫涓听到。紫涓在东屋没有看书，只是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凭她的第六感觉，子良的私事一定和情有关，除此之外，她就是觉得好奇怪。子良又读了两遍云帆的信，拿出自己带的笔墨纸，写下本集开篇诗《七绝·忆云帆》。又呆呆地坐着，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快天亮了，子良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梦到第一次见到云帆和私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