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乡巴佬

年龄大了,生活悠闲,随便写点什么,真的没什么目的。
正文

浮生掠影 二

(2016-04-12 06:54:32) 下一个

 

浮生掠影 , 青年

革命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只有妈妈为我送行,天阴着,有些寒意,心里像塞着什么东西,说不出的滋味,妈妈送我到万全道,嘱咐我说:“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这是命啊!”我真舍不得丢下妈妈,可是对于前途未卜的我,只能独自去闯一闯.我原计划报考南下工作团,妈妈听说随军南下,等于参军,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才考进革大,妈妈知道是参干,而且是先在北京上学,毕业后才分配工作,就同意了.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直奔车站的方向去了,不敢回头,怕忍不住哭出来,走到河北路拐弯处,回头一看,妈妈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左手擦眼睛,右手不住地摆手,我忍不住地跑回来抱着妈妈,哭着说“妈,我不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去吧孩子,奔自己的前程去吧,别惦记我!”妈妈独自生活练就了钢铁心肠,字字说得斩钉截铁,我这才放心地上路了.

 

我赶到北站集合地点,刚好赶上等车的队伍,一个横幅上写着:去北京革大同学在这里集合上车.

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有点紧张.在车上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大家拍着手,唱着歌,有说有笑.车厢大喇叭里传出歌声:年青人,火热地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地跟着毛泽东前进!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

这歌声从来没听到过.随着歌声青年人的心沸腾了,大家都着唱起来,一遍又一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自由了,感到自己插上了翅膀,像燕子似地飞翔.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

在北京前门车站下了车,领队叫我们把简单的行李放到马车上,排着队穿行西单,出西直门沿白石桥路,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渐渐地看不到建筑,到处是农田,再往前走远远一排排青砖楼房,一群人向我们走来,伴随着锣鼓声越来越近了,原来是欢迎新生入学的秧歌队.我两条腿虽然很累,还是不由自主地扭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怎么进的学校.

我被分配到二十一班部,第三小组,宿舍在二楼,地铺苇席下面是厚厚的稻草,躺在上面不觉得凉.班部主任是侯可一,老革命知识分子,一身土布衣服,系带的灰布鞋,透出从里到外的深沉文静,他并不像听说过的那种土八路,他的谈吐和仪,给我的印象很深,对我影响很大.它给我们的见面礼是致欢迎词:欢迎来到革命的大熔炉,进行脱胎换骨地改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新名词,“熔炉”“改造”真是摸不着头脑,学校怎么成了熔炉,还要改造.既来之则安之,管这么多干嘛,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在例行公事的小组会上了解到,小组成员年龄不同,最大的四十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职务不同,从国民党军官到学生,从艺术家到商人;这些人的家庭出身不同,资本家,地主,自由职业者,官僚等等,成分复杂.虽然六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其中一些人:大胡子江涛,不修边幅的画家,脾气急坏,热心于集体的事;东北大学流亡学生王鸿志夸夸其谈,小伙子很帅,很能人,女孩子们喜欢他;王绳祖,曾是国民党的空军,比我大三岁,身强力壮,憨厚,会唱许多歌曲,开始我两很要好,后来他表现积极,第一批入团,还想发展我,后来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渐渐和我疏远了,我总觉得这个阶级的烙印是别人给我打上的,从此我背上有了包袱;缪迪生,北京人,十八岁高中女学生,说话细声细气,大家都叫他小猫;徐筠,四十岁的老女人,他说自己的丈夫是老革命,因为她带着女儿田燕上学,大家都相信她,他很会笼络人,平时除去集体活动,总有几个人围着他转,其中王振起,小猫,我……更是和她关系密切,和他在一起,有点妈妈的感觉.刚开始独立生活,有这么多同学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

第一堂课是人生观,天津第一任市长黄敬(余启威,现在的政协主席俞正声的父亲)主讲,他白白胖胖口若悬河,从来没听到过的新名词,从他嘴里流出,我如饥似渴地吞咽,生怕漏掉一句,他说:每个人对人生的看法截然不同,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每个人都打上他那个阶级的烙印,他要求大家,不管自己属于哪个阶级,都要按照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改造自己,因为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最大公无私.身体参加了革命,思想还是资产阶级的,你还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所以首先要把屁股做到无产阶级这边来.露天大课堂上万人听讲,鸦雀无声,三个半小时没休息,屁股坐麻了,也不愿动一动臀下的小马扎.                       话说回来你黄敬本来就是余家大少爷.怎么就屁股坐到无产阶级炕上了,仔细一盘算,原来领导无产阶级的人都是些封资大户.现在改革开放发展资本主义就顺理成章了.不过名字还叫社会主义,加个定语<中国特色>以示区别.其实糊涂一点好,我不是也以少爷身份进革命大学了吗.最后也算”革命有功”离休了.简直就是一锅糊涂粥.我只能说到这儿,再往远处扯,就离反动不远了. 

中午,我们用筷子敲打着搪瓷盆,冲向我们班部的大食堂,地上摆着十几个大笸箩,苫布底下冒出腾腾的热气,香气扑鼻,领导宣布:今天改善生活,包子管够,开饭!随着哨子声,炊事员揭去盖布,同学们呼啦一下就将大笸箩围上,我身材瘦小,在外围干着急,只好跟大家往里挤,突然一声尖叫,大伙立刻散开,原来最前面的人被挤趴下,双手插进滚烫的肉包子里,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快冲凉水,有人喊快抹油……幸好包子不是刚出锅.

 

饭后休息一小时,下午接着听黄敬海阔天空,大家好像没后劲了,是包子吃多了,还是因为疲劳轰炸,就不得而知了.想一想黄敬的话也不无道理,有一个笑话里的几句诗正印证了他的理论.一年下大雪,秀才说:大雪纷纷落地;御用文人说:尽是皇家瑞气;大地主说:再下三年何妨;穷苦人啐口唾沫说:放你妈的狗屁.秀才的斯文,御用文人的马屁,和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地主的话,激起了贫苦人的愤怒.什么人说什么话,听起来有道理.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大课小组讨论,唱歌扭秧歌.自由活动时,到处游荡.逍遥.无意中发现学校很大,这就是一个大社会,饭馆,邮局,百货店,小吃部,洗衣房,游乐场所,不一而足,到处生机勃勃,比我原来就读的工学院好多了,我非常喜欢这里.生活秩序就绪,开始想起金秋,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分明是两股道上的车,但是一年多的花前月下,怎么忘得下,心里很矛盾,于是写了下面的信.

金秋:革命大学,是一个大家庭,我喜欢这里,就像当年我喜欢你.我放心不下你一人生活,如果你也考上革大那该多么好.不说这些了,这条路我是走定了,不会再回头,我们再相聚真的很难了,不知你是怎么打算的,希望来信.我依然是你的大鹏.

不久就收到回信.大意是:一言难尽,她姐姐考上革命大学天津分校,她已无路可走,冷饮店老板追得很紧,又没有我的消息,在绝望的情况下结婚了…….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收场,也是我想到的结果.我就像漂泊在水面上的一颗稻草,又能做什么呢,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有时也拿出照片来看上一眼,然后就是回味了.

 

学习是枯燥的,可都是新鲜事物,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听讲,详细作笔记,较完整地系统地学习了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主讲老师分别是艾思奇和杨献珍.他们都是理论界的重量级人物.后来杨献真的合二而一,触犯了毛泽东的一分为二,理所当然地遭到批判.

郭沫若作为脱党的民主人士,学者,参加华沙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归来,给我们作了专题报告,他很潇洒,说话富有煽动性.当时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因为以前就看过他的著作,像雄鸡集,沸羹集,地下的笑声等杂文集;棠棣之华,屈原,虎符,等历史剧,以及少年时代,革命春秋,等自传体小说,所以很欣赏他的风采.(说实在的,不喜欢他那马屁精的样子.聪明的他,算定要生存,明哲保身是靠不住的,遂采取了以进为退的策略.也是一念之差呀.)

后来中央接连不断地派人来革大做报告,有幸见到叶剑英,聂荣臻等首长.有一次我们正在听报告,忽然传来空袭警报,台上立即作出决定:大家不要动,疏散已经来不及,以小组为单位,围拢做成土堆状.我们行动迅速,大家将手伸开十人一组搭成拱形,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土馒头,刚准备好,就听到闷声闷气地炸弹声,然后飞机声也远去了.台上大喇叭宣布解除警报,原来是国民党的飞机轰炸南苑机场.国民党不死心在北部中国的失败,还在做困兽之斗.我们不得不将小组讨论转移到附近农田的旧战壕里.在这里第二次闻到了战争的味道.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深夜,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我一觉醒来,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只听外面锣鼓喧天,火把通明,口号声响彻云霄.我埋怨自己睡觉太死,胡乱地穿上衣服,跑到外面才知道,大家正在庆祝二十万大军渡过天堑长江.我手里没有火把,随手捡起一根棍子,狂呼,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革命队伍的一名战士.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把整个校园点燃了,好像自己在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看来这就是革命了.当啊Q也很快乐呢.

 

形势急转直下,南京解放,随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从总统府落下,全国解放的日子在即,我们的学习也越来越有火药味了.在小组会上,讨论着战争罪犯的名单,一个个昔日声名显赫的名字,多么熟悉,他们是:蒋介石,宋美龄,李宗仁,陈诚,白崇禧,何应钦,顾祝同,陈果夫,陈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张群,翁文灏,孙科,吴铁城,王云五,戴传贤,吴鼎昌,熊式辉,张厉生,朱家骅,王世杰,顾维钧.吴国桢,刘峙,薛岳,卫立煌,余汉谋,胡宗南,傅作义,阎锡山,周志柔,杜聿明,杜永清,王叔铭,汤恩伯,孙立人,马鸿逵,马步芳,左舜生,曾琦,张君励等计四十二人.一九四九年元月十日淮海战役,杜聿明全军覆没,杜被俘,黄维被俘,黄伯韬,邱清泉战死,李弥逃.大家讨论时你一言我一语,有一位叫马洪典的激动地说:“真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啊,不久前还是国府总统,要员,声言剿灭共匪,转眼间自己就变成战犯,成了蒋匪帮,改朝换代,说快也快.”我听着蛮有味道,但很少随声附和.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父亲虽然不是战犯,但是也已外逃……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原来是班部的干事,他说:“这种观点不正确,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剥削阶级统治劳动人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决不是什么改朝换代,蒋匪帮就是蒋匪帮,他们说共匪纯属污蔑.”经他一一批驳,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场面尴尬,万马齐喑.他又启发大家说: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各抒己见吗…….四十多岁的马洪典,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个胆大的发言了,她诉说了自己的经历,还指出俄国大鼻子赖在东北不走,为非作歹,强奸妇女,跟日本鬼子没什么两样.他说时声泪俱下,这人姓杨名洁,她和丈夫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从东北流亡到关内,他们的经历是不可置辩的铁的事实.这名干事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只好说,这是个别现象,现在的俄国是共产领导的苏联,时机成熟后就会撤走.

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很有规律,几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还以为政治学习后,就会转入正规的专业课.没想到学期一结束,就算毕业了.毕业前的一次集会,使我终生难忘.那天我们集中在大操场,四周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我心里在盘算,可能有大首长来.不出所料,大家正在猜测,主持人宣布,毛主席本想来看望大家,但是毛主席实在太忙,朱总司令代替主席来看望大家,并作重要讲话,顿时会场沸腾起来,只见总司令从用苇席临时搭建的台子后面走出来,身穿卡其布黄军装,足蹬系着布鞋带的灰布鞋,面带微笑,向大家招手,台口仅两个侍卫,堂堂解放军总司令,给我的印象是那样平易近人,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怀念.总司令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脚踏实地,在哪里锻炼,奋斗十年,和国家一起成长.会后大家纷纷递条子,要求和朱总司令握手,上万人的师生挨个握手是不现实的,最后只得排队在主席台前走过,接受总司令的检阅.这是我第一次在两三米的近距离,看到敬爱的总司令,不知为什么我是那样喜欢这位慈祥的老人,从内心觉得他是个好人.后来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他老人家的题词:以读书为嗜好,以音乐为伴侣.这句话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毕业了,分配工作前,放假一星期,可以回家探亲,我归心似箭,但是手里除了两元钱的津贴费,可以说分文不鸣,便来到一个远房亲戚家斋戒,他家住大栅栏,一九四七年爸爸带全家到北京去玩,就住在西河沿的旅馆里,一天到他家拜访,这家主人的殷勤劲儿真没法形容,并表示有什么事绝没问题,看到他们那狗颠屁股垂的样子,跑上跑下,差点笑出来.没想到这次他竟说不太认识我.我说尽了好话,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家原是生意人,虽然不是百万富翁,起码是小康之家,这次的碰壁,使我不太成熟的心灵,受到强烈的刺激.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怎么办?我想哭哭不出来,我算明白了欲哭无泪,和世态炎凉是什么意思.只好返回学校宿舍里空无一人,都回家了,我把被褥铺开,仰天长叹,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唯一可以换钱的东西,立即爬起来,将被子下面的皮褥子拽出来,拿到街上去,先换些钱再说,我不知怎么卖,站在道旁愣愣地出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不敢见人的样子,突然一个老人站在我面前,轻轻地说:“孩子,有什么难事吗?”是个陌生人,但见老人面色和善,就说:“我回家没路费,打算将这个卖掉,(我指一指胳肢窝夹着的皮褥子)买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随即我把皮褥子塞到老人的手上,老人毫不犹豫地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钱说:“够你买车票了,皮褥子吗,今后你还用得着.”说完连钱带褥子都给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冲老人直作揖,老人再没说什么,扭头走了.我立即赶到前门车站,正好赶上就要开的车.在车上还琢磨刚才的一幕,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后来我和妈妈说了当时的情况,妈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到家啦,心怦怦直跳,我推开房门,用很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妈妈看到我穿一身灰军装,差点没认出来,妈妈笑得眼角噙着泪花,仅仅半年时光,四十五岁的妈妈头上添了不少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当妈妈知道了我只能在家呆几天时,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打了半截的毛衣织起来,他说无论如何叫我带走,免得天凉了挨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深深地懂得这首诗的深意了.

 

转天突然赵金秋来了.他满身脂粉气,我当时正要出门,他把我挡在楼梯口,说:“大鹏咱们谈谈好吗,”到现在为止,我都没弄明白,她怎么知道我回家探亲,我觉得好像受到羞辱.不过我还是礼貌地说:“你觉得我们两人之间还能谈什么呢.我还有事要办,对不起,我该走了.祝你幸福,快乐!”我头也没回,匆匆下楼去了.从此了却一桩心事,至今六十年了,再没见过面.

 

我急于看望老同学,刘宗兴,李永江,李宝兰我们四人是高中同学,半年没通信,不知有什么变化.记得一个夏天,我们三人骑自行车远足到李永江北仓的老家去玩,他父母是土地主,他母亲特地给我们擀的面条,刚从地里摘来的黄瓜,顶花带刺,吃起来那真叫一个香,大伏天光着膀子,搧着扇子,挡不住热汗流淌,几个人越说越投机,都表示不管到什么时候,彼此一定互相帮助,决不食言谁变心不得好死,说着四个人的手紧紧地叠在一起.海誓山盟的情景到现在想起就像昨天.

永江原来一直住在姑妈家,和我是邻居,他姑妈是某绸缎庄的东家,一见我是他侄子的老同学,就说:“永江参加革命啦,他不叫我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才告诉你,他在税务局工作.”谢过老人,转头就去找永江,按照他姑妈说的地址,很快来到坐落在睦南道上的和平区税务局,我径直往里走,门卫不让进,我只好等在门口,不大一会儿,永江出来了,面部表情阴郁,我趋前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他冷冷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咱们以后最好少联系,以免互相影响.当时我转身就走,连对不起三个字也没说出来,我立即意识到,他是怕我的官僚家庭出身,影响他的前程.什么朋友,感情比纸还薄,真是爹死娘人,个人顾个人哪.我没有心情再去找刘宗兴,怕再碰一鼻子灰.回家正好顺路,他家在南市官沟街,我进去一问,才知道宗兴也在财政局上班了.

沈克俭是我在中正的同学,我匆匆向他告别,他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道:木必先朽而后虫生.现在我们的年令已过八十,都还记得那句话,还常常在越洋电话上互相砥砺,他是我的挚友之一,彼此都觉得活得平淡,问心无愧.

 

一周的假期,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终于告别生长的故乡-天津,拜别亲爱的妈妈,踏上全新的生活道路.

回到革大等待分配,虽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但是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上级的基本精神是服从组织分配,但如果是一对恋人,可以分配到一起.我是光杆司令,无牵无挂,一身轻松.一天突然小猫出现在我面前,我下楼梯她上楼梯,两人一上一下打个照面,她停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看他那神情也停下来,他突然说:“大鹏,怎么办呀?”“还能怎么办,服从分配唄.”这时我完全明白,只要我答句话两人就可分配到一起.放假前他多次表示过那种意思,我一来前缘未了,二来我对他没那个想法,只好谢绝了.自我感觉成熟多了.(这想法也许是自做多情)

 

我被分配到内蒙古地区绥远.一点都没感到意外,还感到很高兴,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天似穹窿,笼罩四野;”想到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草原;记起读过的孙文建国大纲;尊敬的孙中山先生描绘的蓝图,展现在面前:五条铁路干线伸向祖国的大西北.我心驰神往.‘到边疆去,到大西北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想到朱德总司令谆谆教诲,我热血沸腾.(到现在2012年这五条大干线还没完成)

 

我们登上京包线的一列火车,同车都是革大同学,二十一班部,只有徐筠,王振起等和我几个人分配在一起,绝没有陌生感.每个人都将从家里带回的小吃拿出来,供大家分享.火车开得不快,过了青龙桥,渐渐慢下来,火车像头牛吭哧吭哧地爬坡,转弯处可以看到车尾,一个机车在后面推.过了几个山洞,终于在居庸关停下来.大家纷纷跳下车,不约而同地来到詹天佑铜像前,瞻仰他睿智的遗容.听地理老师说当年外国工程师曾断言,这儿的地形复杂,坡度太大,这条路根本没法修.詹天佑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铺就这条路,为中国人争了一口气.

车子长啸一声,又启动了,不是继续向前,而是向着来的方向徐徐下滑,大家用惊异的目光询问,怎么又回去了.原来这段铁路设计成人字形,火车开到人字顶端,最后一节车厢过了人字接合处,车尾变车头绕过山头,开进另一条轨道继续向前,给人的感觉是倒退了.这就是智慧光芒的所在.

 

火车踢踢踏踏继续向前,在一个小站前速度稍慢下来,对面开来一列车,车上满装大麻包,顶上坐着一个人,是我父亲过去的侍卫邢少华,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车厢上.不容我多想,对开的车呼啸而过.那应该是一个逃亡者,多年以后知道他没逃过天网灰灰,最终被枪毙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列车朝张家口进发,经过长途颠簸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说笑声消失了,张家口附近的村庄和山野显得冷落萧条,墙壁上还隐约留有弹痕,过了张家口,山渐渐多起来,山呈现黄绿色,慢慢绿色褪去了,望不断的荒山野岭,给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挥之不去,忍住压抑,想打起精神,但是办不到,忽然空气中传出抽泣声,是女孩子发出的,传染性很强,一个两个……带队的指导员突然站起来.带领大家唱起了歌: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地跟着毛泽东前进,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这歌声驱散了沉闷的空气,歌声给这群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以安慰,给了他们以勇气.实际上这群火热的青年,大都刚离开襁褓,突然离家远去,难免,目睹荒凉的群山想起父母而落泪.这也就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感情吧.

火车继续向西,开始进入大同地界,山川纵横,沟壑交错,气侯干热,我们的列车是桶仓,两侧的铁门完全开着,放眼望去,无限感慨,小说里囚犯发配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到站了下车伸一伸懒腰,也不知大同的模样,稍事停顿,又钻进车厢,车头带着我们向北方衝去,带队指导员告诉大家,下一站就进入内蒙古地界,丰镇是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太阳点地时,到了丰镇,站上没有个像样的站房.说镇其实就是一座村庄.

 

难忘的晚餐,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莜麦窝窝,在蒸笼里像一朵大花,其实更像个大蜂窝,软软地很有弹性.我满满地盛了一碗,浇了一大勺羊肉臊子(用羊肉做成的,就像我们北方人吃捞面的卤),外加一汤匙油炸辣子,饥肠饿肚吃了个饱,谁知这东西吃进肚里,越来越饱,后来简直就是撑了,夜里起来在院里遛达,直到后半夜才觉得肚子有点动静.后来到了部队,这就是主食之一,渐渐明白原来莜麦是很难消化的食粮.它须经过三道热加工才能吃:第一步先将麦粒炒熟再磨成粉,第二步,用开水把面粉烫成半熟,第三步,将面团压成面片,然后再卷成圆筒,摆在蒸笼里上锅蒸熟,就可以吃了.大家都没有经验,虽然指导员提醒过不要吃得太多,但都將勸告當成耳旁風,没放在心上,就把这种难消化的东西装满肚子,能承受得了吗,何况又是第一次吃.

第二天休整,可以结伴上街,前街和后街仅一两家小店铺,人烟稀

我和同伴绥英权觉得没什么可买,看到小摊上摆着一蓝子蜜麻花,

光铮亮,每人买了一个,刚咬一口,一股怪味直冲脑浆,立即吐到地上,原来是从来没吃过的胡麻油炸成.这和天津又脆又香甜的十八街大麻花不一样.只好丢掉.一天晚饭后大家无事可干,群集在街上的空地上,说说笑笑,二十左右的毛头小子,经过两天的修整,个个精力充沛,没法不发泄发泄,有打斗的,有摔跤的,小绥赤红脸,一出手就像练过摔跤,接连摔倒两个,像个战胜的小公鸡,用不大不小却很傲慢地声音叫着“谁还来!”我想出场和他摔一跤,但是想起鉴真哥的话,不能轻易出手,他看出我跃跃欲试的样子说:大鸟,来摔一跤.这是他在火车上给我取的外号,还诙谐地说:“大鹏不就是大鸟吗”现在他当着众人的面,喊我大鸟,我觉得脸上一阵热,立即冲出场子,他看我又瘦又小,想一下子就把我摔趴下,猛地一个扫堂腿,我看出他动左腿,就将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腿上,说时迟那时快,提抽右腿,顺势用右腿跨住他的左腿腕,顺他用力的方向只轻轻一带,他就倒了,我怕摔着他的头,所以没松左手,他的屁股刚一沾地,我就把他拽起来,围观者哄然大笑,小绥的脸变得通红.有人在喊叫:小绥咱吃这亏!据说绥英权真的练过摔跤,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小绥连说是失手,当即用左手抓住我的脖领,右手抓住腰带,我没多想就用鉴真哥教我的方法,又将它摔倒在地.这一手叫小禽拿.他抓我的两个部位,明摆着就是想将我横摔在地上,我没等他用足力气,就用左手紧紧钳住他抓我脖领的左手,右手托他左肘部,他的身体立即向右倾斜,我左腿一扫,他又栽倒在地.登时又是一阵哄笑,小绥可没吃过这样的亏,不服气的说:“再来一跤”,我一看他急了,便诚恳地说:“你已经摔过好几个人了,你累了,我这是乘人之危.”他被连摔两次,就没那么气盛了,也就不了了之.我暗想,鉴真哥教的散打擒拿还真管事,觉得套路倒没什么用处,白费力气.成人以后我才悟出,没有那些套路的基础是不行的.另外要保持谦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得寸进尺.更不要将人弄伤.

 

荒凉的小镇,没有娱乐场所,听完形势报告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带属武川县东部,刚解放不久,武川西部董其武的部队还在顽抗,前线很近,打打停停,但都是小打小鬧.新解放的地区,急需干部,上级的意图很明确,派我们到地方上开辟工作.一天晚饭后徐筠,王振起和我在一起闲逛,谈到工作分配,心里焦急,王振起说愿意当副县长,徐筠也想留在机关,我表示愿意下基层,区长副区长都行,再不行当个小干事,順便摔打摔打自己,各人想个人的事,不免想入非非.但是谁都没有估计到工作的艰苦和危险性.

等待分配期间,西北局书记苏谦益的动员报告,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他对形势分析得很透彻,西北地区国民党军队还不肯投降,企图负隅顽抗,苏谦益号召青年踊跃参军,随时准备打胜解放大西北的决胜一仗.我觉得这是为国效力和進步的好机会,晚饭后同伴相约,在铁路上边走边聊,我和小潘,决心参军.我俩越说越投机,幻想着将来,觉得前途无限光明,都觉得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用不了三年五载,当个团长什么的,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谈到个人的过去,都有过女朋友,我首先把皮夹子打开,将唯一的一张赵金秋的照片,撕了个粉碎,手一扬便随风飘走了,表示自己和过去一刀两断,小潘也将过去女朋友的照片,撕碎扔掉了,觉得一身轻松,完全可以意氣風發地轻装上阵了.

 

同时报名参军的人很多,我记得王振起,小潘,小刘等.徐筠因为身边有女儿,他决定留在地方上.随着入伍名单的张贴,大家很快穿上了新军装,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在刚修复的铁轨上,颠颠簸簸地向平地泉开去,气温突然下降,我将妈妈给我新打好的毛衣裤穿上,从心里往外暖,一个多月了,因为驻地未定,一直没给妈妈写信,妈妈一定很着急.一到驻地我就给妈妈写了信,大意是告诉老人,新解放区,在地方工作,也很危险,在部队过集体生活,反而更安全.

平地泉--集宁新兵集训,我的班长是个女的,她叫牛会清,小组会上她宣布几条纪律,第一,外出必须请假,第二,上街必须搭伴,第三,衣帽要整齐天气渐渐冷了,据说这里冬季气温零下二十度,有人说夜里出去撒尿,很可能冻成冰柱,得带根棍子随时敲打.实践后才知道没有那麽玄乎,尿洒在地上才变成冰.在这里等分配期间,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分发到各部队;再就是高中以上程度,可报名到军干校参谋训练队,接受三个月的培训,然后到部队任见习参谋我有条件报名,但是我急于去部队,放弃了这个机会。

我潘光谟和刘克平被分到骑兵部队,搭上西区去的列车,向旗下营进发,不要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当时的火车,慢得像牛,路基软软的,就像一条硕大的虫子在爬行,我和另外两人,坐在敞开的车门口,两腿羍啦在下面,脚快要碰到地面,万一掉下去,还可以爬上来.虽然才九月,放眼一片荒凉,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到达旗下营镇.说是镇,连内地的普通村庄都不如.我们部队的留守处就设在这里.一个不大的院落,三个留守人员,我们只好暂时住下,等待部队来领给养时,将我们三个新兵带到山里司令部.

留守处的保管员陈文余,为我们发放了棉被,马被套等一应用品,他告诉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过夜,明天上午司令部来人领给养,将我们带走.转天一大早我们就爬起来准备上路,谁知日上三竿才来人,十来个骑兵,大概是一个班吧,多了几匹枣红马,大概是为我们准备的.果然吃过中午饭,给我们每人一匹马,鞍韂齐备,我们都没骑过马,一个班长告诉大家说:“甭怕,这些马都很‘疲’”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文余在旁解释,‘疲’就是很老实的意思,照他们的样子,我们也将行李装入被套,搭在马鞍上,绑好.也学着样子翻身上马,果然,这畜生一动也没动,带队的班长两脚磕磕马蹬,身向前倾,箭一样射出去,随之十几匹马都跟上去,登时尘土飞扬,我还没缓过神来,坐骑也冲上去,觉得自己像驾云,屁股一颠一颠,没有抓挠,六神无主,只有抱紧马鞍壳,任它飞翔.相继我和潘光谟都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来刘格平也没幸免.那些马都很听话,当我们从马背上摔下来时,他也站住了.我们也没受伤,当即有两个战士过来,帮我们整整马鞍,紧一下马肚带,扶我上马,并嘱咐说:“脚用力踏住马镫,身体随着马的颠箥起伏,以免尾巴骨受伤;手握嚼绳不要太紧,需要时勒紧嚼绳,马就会停下来,不要紧张.我会告诉班长别跑得太快.”这次还算顺利,太阳红红地刚碰到山巅就到家了.

 

司令部驻地干沟仔,当晚司令部贾协理员和武参谋接待我们三个新兵,丰盛的晚餐,盛情地款待,有到家的感觉.饭后不久,武参谋又来了,叫我们写自己的简历,原来他是想知道我们的字写得如何.一夜无话,转天早晨,清脆的号声把我叫醒,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瞬间武参谋来了,他通知我们早餐后到司令部去,今天不用出操了,

这一带村庄很稀,骑马跑上两蹦子,才可能碰上个小村儿,我们三个新兵好奇地到处转,觉得没意思,便跟随在通讯连队伍后面跑起来.

早餐后武参谋把我们带到司令部.院子很大,三间北房司令员和政委分别住东西屋,堂屋是办公室,武参谋站在门口大声喊:“报告!”浓重的山西腔.“进来,马拉个靶子,搞什么鬼.”四川口音.

司令员姓包,小个子,很瘦,眼睛有神,一一问了我们的名字,我估摸刚才的骂声就是他嘴里发出.另一个,大个子是罗政委,说话慢条斯理,这两位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干将.看来也平平无奇,不是想象中的威武英俊,风度翩翩.政委说:“你们大知识分子,到部队来,我们早就盼着,我们工农出身的指战员,要有文化,全靠你们啦.潘光谟去一连担任文化教员,刘格平二连今天就去报到.我心里正打鼓,不知分到哪里.政委的眼神转向我,林大鹏留在司令部,见习参谋,兼司直机关文化教员.我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后来才知道是武参谋的意思.

武开明和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脸色很白,黄眼珠,脸和后脑都扁平读过初中,十六岁就当兵了,作战勇敢又有文化,三年就升为连级参谋,我边复写开会通知,边端详他,心中盘算,按我的文化,三年起码熬成团长.心里美滋滋,抄抄写写小菜一碟,一周三次给连队上文化课,由于我的耐心,战士都很喜欢我,一排长武汉民如饥似渴地学文化,一有时间就来问字,一年以后他就当上连指导员这是后话.

 

“‘零’大鹏准备一‘哈’,今天下连队检查工作”这是武开明浓重的山西腔,他将‘林’读成零;‘下’读成哈.我没好气地盯他一句:“我姓林,不行零.”他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叫:“你不是零大鹏,那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我立即回他一句.

罗政委正从外面进来,立即制止道:“小知识分子,不要互相看不起,要互相帮助吗”我们谁都没再支声,下连队去了.

二娃子跟上!”这是武开明的声音.只见他的大青马屁股一跩,尾巴一甩,一溜烟跑开了,说跑,其实并不准确,那匹马分明是在走路,只见一侧的两条腿同时移动,然后是另一侧,交替前进,人骑在马上左右晃动婉如坐轿,我跟在二娃子后面,拼命抽打马屁股,还是落在后面.原来他那是一匹走马.跑起来又快又省力,人也舒服.到达二连驻地,我落在后面足有二里地,等我赶到,武开明又用浓重的山西腔冲我嚷:“你怎么搞的,磨磨蹭蹭.”我憋一肚子火没处撒.也冲他半开玩笑地喊:“你甭臭美,如果我骑一匹好马比你还快,逞什么能,浑充大尾巴鹰!”这一下他急了:“你个小见习,敢跟我炸刺,走着瞧!”

二娃子遛着两匹马,武开明倒背手看我自己遛马,脸上拂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心想小小排级干部,想使用通讯员,还差一截呢,气死你,遛你自己的马吧.见他踌躇满志地看着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下到排里检查工作时,也是他问,我记录.往后的日子他更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叫我干这干那,我无话可说,只好压着无名火工作.

一天我俩都忙着工作.我复写通知,他起草文件,他突然说:“零大鹏给我倒杯水.”

没看我忙着吗,难道你没手吗?我可不是你的通讯员.”

只听砰的一声,我猛一回头,他的搪瓷杯还在地上滚动,我按奈不住冲上脑门的怒气,便不顾一切地把桌上的办公用品胡乱地摔在地上,这下他觉得抓住了理把子,便冲我吼道:“你破坏公物!”

你捡大帽子扣,没人在乎你!当你是谁!”

我枪毙你!”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信吗,木头眼镜夹橡皮,看不透!”俩人正吵嚷,我一回头,罗政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文人相轻,就是你们小知识分子的劣根性.给我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恶人先告状,武开明指指我抢先说:“他不听指挥.”罗政委转过身问我:“是吗?”

我说:“是,他指挥我给他倒杯水,我拒绝了,然后他就把杯子摔在地上,我忍不住也摔了东西,但是摔文具是我不对.他还说要枪毙我.不知是谁给他的权力.”

罗政委点点头:“好了,他可能说的是气话,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要搞好团结.武参谋到我这来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政委是给武开明留面子,不好意思当我的面批评他.果然,抽袋烟的工夫,武开明回来了,似笑非笑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支你给我倒水,说枪毙也是气话.”“没关系.”我知道罗政委批评了他,气也消了,只好这么说.但是从此我俩的关系更加紧张,表面平静暗里拱劲.我的脾气自己知道,不会讨好别人,更何况他是我的上级.但又无法摆脱这种处境,太无聊了.

一天,二娃子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是个女的.

我出去一看,几乎认不出才几个月未见的老大姐徐筠,在革大相处半年,又一同分配到绥远,我参军后,再没见到她.四十的中年妇女,看起来像个老太婆,又黑又瘦.她说我们参军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武川县某区担任副区长,负责拥军优属和支前等工作,作为新区工作很难开展,经常受到土匪的骚扰.我见她穿得很单寒就把他让进屋里.他说:“我已将宝贝女儿田燕送回东北老解放区.就我一人独来独往,天气渐渐凉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御寒.你穿上新棉军装,挺神气的。”他话题一转:“你妈妈给你做的半大棉袄用不着了吧,借给我得了.”

借什么,送给你了,反正我是供给制,什么都发,”我毫不犹豫地从枕头下面掕出唯一的包裹,连包袱皮送到她手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保持联系.没想到没过多久传闻她被土匪枪杀了.在大青山剿匪的日子,常常想起徐大姐…… 朝夕相处的革大同学都失掉联络,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偶然结识了先生,他说他父亲也是北京革命大学毕业,在蒙绥军区副县长任上被造反派杀害了.平反时他才知道,他父亲被诬陷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在台上弯着腰,铁丝挂在脖子上,下面坠着砖,活活被勒死了.我以为是同班同学,便追问是不是金剑,他说他爸爸姓靳.此后我再没有听到革大同学的消息.不知革大同学有多少人还在世…….

没过多久集宁参谋训练队结业,分到骑兵支队三个人,都留在司令部任见习参谋.我临时在政治部帮忙.宣教干事赵孝祖希望我留下当见习干事,政治部主任郭作篱表示再考虑考虑,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出身不好,他肯定不叫我留在政治部.帮忙期间我和赵干事下连队,我的马突然急停,由于惯性,我便从前面闯下来,幸好双手先着地,没摔到头,右手掌根部搓下很大一块皮,至今仍留有疤痕.那天卫生队护士长为我包扎好.刘医生也在场,表示对我特别关心,问长问短,最后问我的紫红绒衣是从哪里买的,心想,在这偏僻的山沟里到哪里去买,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便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穿.”没有办法只有割爱了.至此我从家里带来的衣物就剩一身毛衣,名副其实地无产阶级了.此后和刘医生很谈得来,人确实也憨厚,有个头疼脑热,刘医生都能热情帮忙,偶尔还可以开病假,看来革命队伍里也不乏私人感情.

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天接到通知,排以上干部都到四连驻地集合.四连驻地鸦雀无声,连部四周摆放纸制花圈,空气像凝结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屏住呼吸,政治部主任郭作篱,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低声宣布:连长牺牲了.然后提高了嗓音说:这是阶级敌人干的,大家要擦亮眼睛,警惕不甘心灭亡的阶级敌人疯狂反扑.接着他详诉了连长遇害的细节.原来大个子王姓战士正在值夜放哨,赵连长査哨回答口令同时,枪响了,子弹从左胸穿过,连长应声倒地.据郭主任分析,应该是有人给了他好处,他就乘机下手,造成悲剧.

我们胸戴白纸花向死者致哀,表示决心,一定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革命烈士报仇.在战斗中立功.为激发大家的斗志,政治部主任叫我们去观看被关押的敌人.

我们来到村头,只见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守卫着菜窖口,虽然刚刚深秋,塞北已经霜雪满天,菜窖里王姓大个子被麻绳捆绑着,蜷缩在地上,绳索已经勒进肿胀的肉里,有几处渗出黄水和血.看样子奄奄一息了.我们大都没出声,也有人说活该.郭主任狠狠地说:“看看吧,这就是反动分子的下场.”

整个事件告诉我,在革命队伍里,和平时期也会有人牺牲.

 

下连队

不久调令下来,我和潘光谟对调,我下连队当文化教员,小潘到政治部任见习干事.

初下连队时感到陌生,连长杨喜权,是个孤儿,十二岁就参军,给首长当小鬼,十七八岁下连队,从战士,班长,排长最后升任连长,由于没有文化,再没升上去,指导员张喜和连长不和,后来调走了.杨连长一人身兼二职,什么事他都跟我商量,支部开会他竟然叫我这个非党团群众参加,开会做记录,给上级打报告都是我的事.他对我很好.一排长邢德瑞,初通文字,作战勇敢,但是和我犯同一个毛病,天生抗上,当了多年排长,二十六岁了,连个副连长都没他的份儿,由于性情相近,我俩很谈得拢.渐渐和各排战士也混熟了,人熟是一宝,可以说是一切得心应手。我教战士唱歌,帮他们排节目,后来他们夸我说:“老侉子还真行”,打那以后‘老侉子’成了我的外号,但绝没有恶意.随着解放军度过长江,占领南京,进军大西南,形势急转直下,新政协紧锣密鼓,筹备新中国的成立,天天教新歌刷大标语,我提着石灰水桶,起劲地挥舞着磨秃了的笤帚疙瘩,刷满了所有的土墙,我没想到爸爸逼着练字,在这里派上用场,政治部郭作篱主任下来视察,夸我的字有些功底,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新报纸,指给我看,通栏大标题写着:歌唱祖国.是一首歌,简谱谱成,作者王莘,我无意识地哼了两句.郭主任一惊,但仍不动声色地问:“你能识谱?”我说:“试试看”。“那么你拿去吧,”他不舍地将报纸给了我。我连夜学会,并很快在全连普及了这首歌。郭主任迫不及待地将我召回政治部,先在司直机关教唱,然后辅导各连文化教员学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歌声在我们住地的山坳里回荡,我感到自己和祖国连在一起。在连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自从董其武宣布九一九起义以后,我们的防地逐渐向西移动,新防地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一排和连部都住在这里。原司令部的贾协理员调一连担任指导员,他是副营职,自认为到连里当指导员是屈就,看谁都不顺眼;连长杨喜全本来身兼二职,一人说了算,新来的贾协理员高他半级,心里不舒服,不到十天,两人的矛盾爆发了,他顶着一头无名火,到处找碴,正好撞到我头上,他满口典型大同腔冲我嚷:“我到处找你个‘球’的,你到哪去拉?”

你为什么骂人?”

我骂你个球,咋地啦!”

你是指导员,够格吗!”

我就这样,你敢怎么样”

我也急了,便冲他说:“你是什么东西,当众撒野,有失身份!”

他上嘴唇哆嗦着:“我枪毙你”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我看你没有那个胆儿!”这时三个班的战士都在院里看热闹,只有一排长邢德瑞,出来打圆场,连长也不得不出来劝解。贾指导员雷声大雨点小,就坡下驴,不了了之。

后来战士们议论纷纷:老侉子还真厉害,敢跟指导员干仗。不久贾指导员就调走了,我想他是觉得没脸面,主动调走的。之后杨连长和我关系又进了一层。

十一月的天气,比家乡十冬腊月还冷,营房里火盆熊熊,架满烧透的牛粪,晚上大家围着火盆,埋在炭火下的土豆发出诱人的香气,拨开滚烫的烧焦的土豆外皮,肉泥雪白,洒下几粒盐花,满嘴流香。

记得堂兄大中那年来访,就是这个季节。司令部通知我到留守处接他,我赶到留守处,见堂兄穿的很单薄,我便将自己的毛衣毛裤脱给他,好在我除了棉衣棉裤外,还有棉大衣。当晚我俩睡在留守处也是同样的火盆,炭火炜土豆;他问我:“牛粪烧土豆能吃吗?”看看我的脸接着说“这是过的什么生活,真没想到,当年的你多威风,上上下下围你转,大少爷的生活,不到一年落魄成这个样子,大婶若知道你的情况,如何受得了。”我说:“千万别跟我妈说,免得老人惦念。”他答应着。一夜无话,他说这趟跑买卖到绥远,顺便来看我。转天我带大中哥到司令部,政委听说他过去是做司书工作的,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便希望他留下来,因为环境艰苦,他执意不肯临走时他带了我的一封信给李锦。

李锦是我母亲的隔邻。一九四七年夏天一个周末我去看妈妈,站在察哈尔路五十号阳台上乘凉,四十八号阳台上一个女孩子,跟我年龄仿佛,她在阳台矮墙上,左手搂住一根碗口粗木桩,身子探出围墙,两人打个照面,我心提到嗓子眼,腿也酸软了,担心她失手从楼上摔下去,恨不得把她抱下来;她也发现我为她捏把汗,冲我一笑,出溜下来,两人靠着短墙,几乎是面对面,我有些害羞,他落落大方地问我:“你住在这里吗?”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怎么没见过,你在那个学校?”

中正中学初中毕业,现在‘特一’读高一,同学录........ 我刚想说你是同学录上的校花吧,没等我说完,他插一句:“看你像林大鹏不敢确定,同学录上地址是岳阳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果然是你。”

我妈妈住这儿,”原来中正中学男女分校,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初中毕业合制同学录时,沈君克俭因事去女校,邀我同去,我也想看看女中有名的两朵花,便去了,可惜只看到白素荣,却没看到李锦。

话分两头,现在与金秋刀切葱断,了无牵挂,想与李锦叙旧缘,连夜写信,交与大中哥,他向我保证一定亲手交给本人。信的大意我永远不会忘。大意是:你诚实的脸上透着规矩、温文、尔雅,并且博学而又完美无瑕,身材丰满而得体,水样的眸子里充满着无限的期盼,青春的气息荡漾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荡漾在每一举手、每一投足、每一言谈之中。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像刚从水里透出的荷,纤尘不染,嫣然一笑,纯洁,高贵而深沉,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动心的滋味,便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醉垂鞭》一阕:风吹发如云,阳台边,乍相见,朱唇自天成,粉面不须匀;分明观世音,人却道,玉环身,为谁染红尘,卿本天上云

还告诉她,我现在是骑兵部队文化教员,地处内蒙古大青山,山青水秀,沙漠能埋人,连队从连长到战士,几乎无初通文字者,我仅仅是大一程度,但在连队已然是秀才,平时与战士生活在一起,颇有些成就感,周末假日,就不一样了,寂寞,孤独,无奈,无处诉说。骑马兜一圈,看不到人影我已投身革命熔炉,经过一番锻造,试着抹去你的身影,一个字,难!正是:玉户簾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还是旧时阳台,相视一笑,醒过神来,哪有你的踪迹。我觉得自己既傻且笨,当时心里的那个字就没说出来,自作自受,陈年的煎熬,不得不写这封信送信的人,是我堂兄,我求他把信亲自交到你手上,如果你还记得我,得便回复,如果已无记忆,那就算了我的落款是:在同一本同学录上的同学,一九四七年曾邂逅于阳台上,大鹏草上。

送走大中哥,盼回信的折磨,我不知是怎么过的,十五天后终于雁归来,手托着信不拆,揣摩着答案,信封写着:大鹏同学亲启。一笔豪染,挺拔遒劲,仍掩不住女子的灵秀。我服了,本觉得自己被爸爸逼出一手不错的字,相比之下,自愧弗如也

这封回信内容是(一字不漏,原封照抄):大鹏:展读大扎,真的非常欣慰,我当然记得,你担心的样子,和羞怯的表情,我和你一样也动心了,但是当时我们毕竟还小,单纯得像一汪清水,不敢冒然越雷池一步,那正是我们的纯真所在,我对你的印象,不好用一句话概括,说的不妥的地方,你别介意,我是真诚的。从你眼神里读出,诚实,质朴,你出身于那样的家庭,难得不像纨绔子弟,确有书香气。你毅然走上全新的道路,我钦佩之余,还有点嫉妒和羡慕,想象你驰骋于大草原,我心向往之。我并不觉得咱们之间有距离,空间距离,和心灵距离是两回事,你说是吗。我现在南大读一年级,像没头的苍蝇,因为出身还没入团,向我示好的同学不少,但我不喜欢他们那哈巴狗摇尾取宠向上爬的样子,爸爸妈妈是电信局职员,知识分子,自鸣清高,一种不谙世事的样子,对我影响不小,我讨厌乱哄哄登台表演的俗相,这就把自己划在圈外,成了孤家寡人,你是在旷野里孤独,我则是在喧嚣中寂寞,何其相似啊我愿和远方军中哥哥做朋友,借鸿雁传书,增进友谊,颇有几分含蓄的浪漫味道,这期间我期待着军哥,如果飞鸿不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风筝断了线。只好劳燕分飞了......

我还是那个李锦

我即刻回了信。差不多每周一封,内容不过是卿卿我我,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可以说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信中,对男人做了评论,大意是:母亲告诫她,男人的话是靠不住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就是一朵花,鲜艳时插入花瓶把玩欣赏,凋谢时丢在路旁。而且见异思迁者居多,男人们总是以大男人自居,得到以前,花言巧语,得到以后变成了征服者。对此我没有回应,也没有表示反感。我平静地阐述了心里所想:男人和女人,除了生理不同,都是人,都有独立的人格,虽然组成家庭,谁也不隶属于谁。人类社会需要繁衍生息,传宗接代,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生物莫不如此,家庭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他健全,国家社会也和谐安定,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能生生不息。它是一种责任。从恋爱结婚到组成家庭。这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得处理好。所谓恋爱是从爱开始,‘爱’是无条件的,但是一霎时的爱是靠不住的,爱还需要培育,然后生情。记得小时候听歌手唱: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它是将‘爱’和‘情’分开来;电视剧《神医喜来乐》主题曲的歌词也是这样说:人间情多,真爱难说。我也觉得爱和情是两回事。按各种字典的解释综合起来看:‘愛’是对一件事或一个人恋恋不舍,回头张望不忍离去,愛是发自心,上部字头表示回头,下部的字形则表示两腿不愿移步前行的样子。看来爱是自发的,而情是诱发的,从爱情再转化为另一种情,我暂且称他为亲情和恩情,更能经得起风浪.人们常把‘恩爱’挂在嘴边,你没发现恩在前面,爱在后面吗,最经久不衰的是恩情,爱情过了疲劳期就另当别论了。以后的半年中,频繁的军邮书信往来,谈得不算不深,但是看不到人影,嗅不到气息,凭添了几分寂寞

这期间,部队接受了大生产的任务,队伍开到四子王旗附近,周围环山,一眼看不到边的坡地,说是大生产,实际上仗没得打,变成军人屯田战马一夜之间成了耕马,我们的战士来自农村,个个行家里手,我真的变成老土,好在连长叫我负责宣传,没有出洋相,我连夜编快版,写三句半,现在还记得一些:竹板打,响叮当,蒋家军,命不长,死的死,亡的亡,残兵败将交了枪,蒋家王朝见了阎王解放军,英雄汉,随时听从党召唤,锄头在手枪在肩,又战斗,又生产,谁敢来犯准玩儿玩。抽空我就下田干活,种土豆非常有意思,我原以为,种土豆得先培育秧苗,原来是猴子吃麻花满拧,其实种土豆非常简单,先把土豆切成块,每一块上必须有一个芽眼,这就是种子,在犁出的墒沟里,一块一块撒下去,接着再犁一墒,新的墒勾掩埋了种子,一墒接一墒,整片田地就种完了

再就是种莜麦,耕地,提耧下种,全过程我都看到了,我觉得很简单,有一次我要求亲自试一试下种,刚架起耧把,耕马就走起来,只觉得耧扶手不听使唤,俩条耧腿,七扭八歪地画出两条龙,登时出了一身大汗,脸也羞红了,连长说还是搞你的宣传吧。这样我也算参加了大生产

 

进驻新区

不久我们又接受了新的任务,除司务长闫栓子带一个班留守,整个队伍统统开拔,我们连的任务,是开进包头北边的新防地固阳县。从开拔那天起,政治部赵干事调来任指导员,一连七天,马不停蹄,刚开始还觉得很过瘾,一天下来,腰痛腿酸,屁股也受不了,几个小时连续在马鞍上颠簸,想下马步行一小会,都困难,好像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小小排级干部没资格配备通讯员,只好自己遛马,喂马。看看马身上,毛发一道一道汗渍,心中一股热流布满全身,我拍拍他的脖颈,我的脸和他的脸靠在一起,她也轻轻向我靠一靠,我用硬毛刷子,刷去他身上的汗渍,在月光下毛发闪光,黝黑铮亮,当他吃下最后一口油麦,带她饮完水,接着就是遛马,我牵着缰绳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用力拉他也不动,还用力地晃动头,我好象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试着把缰绳盘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拍拍她的臀部,他跟在别的马后面遛开了。我们,我现在用这个词,觉得我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人民服务,位置不同罢了,他体会我这个书呆子的苦楚,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没力气再去遛马,便自己跟在别人后面溜开了我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子眼眶湿了,从此我和他可以说亲密无间,不论什么情况,不论我多累,我都不忘照顾她我给她取名可心,他也欣然接受了某种意义上说,他救过我两次行军长途跋涉,鞍马劳顿,一时困惓,因瞌睡从马鞍上栽下,一只脚套在马镫上,可心立即挺直前腿,一动不动停在那。如果他再向前跑,无情石子肯定将我的头颅啃破,后续的马队踏过我瘫软的尸体,我将呜呼哀哉了

部队西行第三天,连长召集排以上干部,传达紧急命令,立即赶赴北面的红山子,阻击敌人,那天月光洒满山谷,几乎像白天,只有些枯草聊以伪装,北风呼啸,脑门冻得像针扎,狗皮帽子外面再扎上一道羊肚毛巾,也好不到哪里去,皮大衣裹紧上身,还算过得去,下面的缝隙钻进的寒风,像一块冰贴在小腹上,连长传令将马鞍上的被套拿下来,铺在身子下面,我的可心伏卧在我旁边,我紧靠着他,他用硕大的身体为我挡风,他的体温熨贴着我的心漫长的夜,煎熬着我们的战士,没有人出声,静静地等待败退的残匪经过时给以痛歼,天将拂晓,阻击令解除,是敌人已被全歼,还是残敌另路逃窜,上级没有传达转移阵地时,只见我们的战士,一脸疲惫,站立不稳,我只觉得两脚发木,不听使唤,直到太阳升起来,腿才恢复了知觉,脚趾开始疼痛,左腿总是感觉冰凉,我的老寒腿大概就是这次做下的。

七天以后,刚刚过午,便来到目的地固阳县城北,靠近旧教堂,一个残破的大院子是连部所在,北房三间,连长指导员占一间,两个通讯员一间,司号员张大全,卫生员高黑眼和我,三人挤在最西边的一间屋里。南房是炊事班和伙房。这是一九四九年末的事不知为什么,长时间没收到她的信,莫非鸿雁向南方过冬去了。

转天固阳县林田县长,召开干部会,介绍当前形势,并介绍说:县公安队、政府部分干部、和新到防的你们连是自己人,这是新区,周围都是刚起义的部队,十一师的防地,他们慑于必败的大局,九月十九日宣布起义,军中一些顽固分子仍在负隅顽抗,经常打黑枪,军心不稳,亟待解放军化,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连队的主要任务:一是区县治安,二是以模范行动,促进起义部队的解放军化,县委知道大家的担子既艰巨又危险最后提醒大家,晚间避免单独出行,以防不测,但是也不要草木皆兵,主要是提高警惕,防备敌人搞小动作现在军区正从各部队抽调党员干部,派进起义部队,担任政工干部,从根本上改造这支队伍,为人民所用

我们的驻地没有营房,各个班分别住在老乡家里,当地情况复杂,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真假难辨,晚上和衣而卧,冬季到来,长时间不能洗澡,身上长满了虱虫,全身发痒,没有一人例外,空闲时间就脱下裤子捉虱子,天气越来越冷,虱子也越来越疯狂,好像专门和我们做对,一天我突发奇想,睡前把裤子脱下,衣里朝外搭在院子里的铁丝绳上,转天早晨一看每条裤缝都鼓起一条绳,仔细一看,麦粒大的虱子,经受不住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头朝下拿起了大顶,原来是冻僵了,抖一抖衣服虱子洒满一地,踩上去爆料豆一样,全歼敌人没费吹灰之力。后来战士们照此办理,无不奏效

 

小打小闹

以后的日子,出发剿匪,休整交替进行山区经常有小股土匪出没,剿匪不像作战两军对垒,新区老百姓觉悟低,胆子小,土匪充分利用这一特点,掩护自己,一次夜间我军两个排的兵力,到黑山子追剿敌人,刚进入漆黑的山沟,铁蹄踏在岩石上冒出火星,突然一阵排子枪朝我们射来,连长立即命令抽出马刀冲锋,一排长大喊一声,带领一排向山坡冲去,我紧跟在连长后面,也冲上去,这时只听后面有人喊叫:“连长,转鞍了,”我听出是司号员的大同腔,跟连长打一声招呼,便调转马头去帮司号员,新调来的文化教员李树森,人称李二愣子的,正帮张大全,紧牢靠肚带,这才又冲上前去,我军迅速冲上山顶,但是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我们上下搜索,突然发现一匹马,马鞍上还有血迹,继续搜索又找到几匹马,从迹象分析,是溃逃时受了伤,扔掉马匹,化为村民隐藏到老百姓家里我们一时间想不出好办法,绝不能随便闯入村民家里搜查,这是铁的群众纪律,询问当地群众,回答得简单又干脆:“不知道”这里是刚解放不久的新区,群众觉悟不高,更何况有时匪民难分,白天是老百姓,晚上结伙打劫,谁的脸上也没写字,结果又是一次不了了之幸运的是,我们这支剿匪部队虽然不幸遭到土匪伏击,并无一人负伤经过几个月的小打小闹,长了不少经验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之夜,大家刚刚睡熟,县里通知:发现一股土匪在五区附近游荡,还蓄意挑衅,根本没把区里武装小分队放在眼里。这期间,连长指导员带着两个排的兵力,执行其他任务,防地只剩下一个排和炊事班,再就是我和另外几个病号,加在一起四十余人;公安局配合十几个人,乘着月光我们出发了我的装备和普通战士一样,马鞍壳上一把战刀,肘弯里挎一杆马步枪,一挂子弹袋,腰缠四枚手榴弹,我作为文化教员,第一次当作战斗员骑马上阵,虽然高烧没退,精神一振作,病魔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我们是七凑八凑的队伍,也没人知道它的真正战斗力

一路奔波,马蹄踏碎月影,‘但闻人马之行声,’午夜时分,来到五区驻地,只见区政府十几号武装人员,在土围子上转悠,警惕着可能来犯的敌人,当见到我们这表人马逼近时,大声地呼叫:“口令!”“解围”付连长回答后,区政府武装人员立即打开大门,为我们带路朝敌人可能驻扎的地方,进发据侦查,这股流窜匪徒就在区政府附近的小村庄,可见他们肆无忌惮,猖狂到什么程度,这时半个明月当空,方圆十几里的山坳里,可从这里一眼望到山脚,除去几堆油麦秸,几乎没有任何掩体。我们策马疾行,很快就来到那股敌人驻地,远远地望去只有十几户人家,四周鸦雀无声,付连长命令:“就地下马,骑兵变步兵,四个人为一个战斗小组,其中一人牵三匹马,另外三人匍匐前进,”连长接着冲我说:“;林大鹏,你的任务是负责联络,协调和公安队的行动。”为了和公安队取得一致行动,我必须独自一人,设法穿越无任何掩蔽物的开阔地,当时真有点儿发毛,我是文化教员,副连长把我当通讯员用,这是命令,战场上只有绝对服从月光下,迂回穿过开阔地,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顾不得多想,朝一堆油麦秸爬去,不料麦秸掩映着一口枯井,不小心滚到井里,随着狗吠声,一排子弹朝我射来,井里没有水,绝对安全的掩体;瞬间又鸦雀无声了,一个念头闪过,敌人射击完全没有目标,我站起身,井只有多半人,探头四下搜寻,不到一百米,就是友军的埋伏点,我以最大的速度冲过去,终于联系到公安队,按照约定时间,南北夹击,我随公安队一起迅速占据了村南的残垣,迅包围了敌人,这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奇怪的是连狗也不叫,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从村南到村北几步之遥,我便沿着短墙迅速归队,连长见我回来,立即下令朝敌人开火,我们按计划只对天开枪,避免伤到院里的马匹,和屋里的百姓,不料枪声响起,院中马匹惊恐万状,突然一只黑狗从屋里窜出来,当即中弹倒地。原来狗叫声过后,敌人已经发现被包围了,就将狗控制住,并做好了顽抗的准备我们佯攻后,立即喊话:“你们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解放军不虐待俘虏;侥幸是没有出路的。”话音刚落,十几杆枪噼里啪啦扔出来,都是长家伙,看来这伙敌人还挺乖,这时炊事班小李,兴奋地跳起来,打算越过短墙,突然一颗子弹飞来,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战友乔二来一把将他拉住并按趴下,已经迟了,鲜血从前额上留下来,卫生员给他包扎时,才发现只在发际擦过头皮,并没伤到头骨;大家见有人挂花一排子弹朝敌人射去,同时扔出几颗手榴弹在院里,过后再喊话:“你们应该都有妻子儿女,缴枪是你们的唯一出路,如果胆敢继续顽抗,手榴弹在屋里炸开花时,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最后三分钟,要死要活,自己选择

我们交枪,请别吓着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接着又是几杆长枪,十几把短枪,都扔到院子里,看来敌人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真的投降了.付连长又命令说:“举起双手,一个一个地出来,”敌人有的身披军大衣,有的披着被子或毛毯,狼狈地走出来,最后清点人数,一共十三人,其中包括一个女的一个小孩。副连长令一班负责,将那十三个敌人分别绑牢双手,再把他们的双脚分别栓牢在马镫上。同时三班按分工清点缴获的武器,步枪十一杆,短枪十五把,手雷五颗。最后把步枪和子弹带发还给敌人,套在他们的肩上,当时我疑惑不解,又不好意思问,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战士早把枪栓卸了,我完全是个新兵蛋子,什么都不懂,这次真长了不少见识敌人走在前面,我们分别跟在左右后方,警惕着敌人这时天光拂晓了,虽然已是饥肠饿肚,但是胜利的喜悦掩盖了几分疲倦。

后来的总结会上,点到我的名字,说我作为文化教员表现突出,提出表扬,还允许我在缴获的马匹中,调换一匹走马,作为奖励。这次小小的战斗,我得到锻炼,成长了很多

 

转眼又是一年,这是我第二次在部队过年。春节连队照例粉条子会餐,为了营造气氛,包饺子是少不了的。李树森,文化教员刚调来三四个月,才十九岁,说话楞头愣脑的,大伙都称他二愣子,虽然当了兵,像在襁褓里那样任性;特别是对自己的级别不满意,觉得自己是北京人,傲气十足谁都看不起,别人都起劲地擀皮,包饺子,连长看他无精打采地留来溜去,就说他几句,他毫不示弱地顶撞连长。连长觉得大过年的,也没说什么。晚上开席了,平时见不到的酒是少不了的,场面虽然很热闹,但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连长指导员放下身段到每个席面祝酒,推杯换盏到最后一部分战士的舌头都发直了。二愣子李树森,脸发青,走路东倒西歪,口里嘟囔着:“我没醉,我真的没醉,连长你有本事,冲我来,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当连长,大字不识,”连长也急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多认几个字就摆知识分子臭架子,......指导员听出连长的话出格了,就用话岔开:“连长不是那个意思,咱们部队最需要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我军的宝贵财富,”二愣子指着连长直脖子吼:“什么xx连长,够格吗,”

这一来连长当着大家的面,照实下不来台,也吼道:“我关你禁闭,小兔崽子,”

我没想到连长真关了李树森禁闭。觉得作为一连之长,太没水平了,看他也在气头上,也没敢为二愣子说情,看当时的架势,说情也是白染一水,按我的脾气说不定也被关禁闭,不如先照顾好李树森再说.于是我偷偷溜到禁闭室,值班的正是一班小张三,我的好伙伴,我跟他挤一挤眼,他就放我进了禁闭室,已经醒了一半酒的李树森,也有些后悔,我又赶紧端来饭菜,让他吃着,赶紧回到连部,这时连长的气也消了一大半,原来指导员也在做连长的工作,我趁势说李树森也觉得自己不该顶撞连长,就这样树森完好无缺地放了出来。

大年刚过闫算子回来了,他是大生产基地留守人员,满面红光,原来的瓜条子脸,变得圆润油滑,看得出他斩获颇丰,正月十五,是个修整的日子,连长宣布十五当大年,庆祝丰收,连队干部战士人人有份我想应该是生产分红,实际每人只分到六尺‘十斤白,’很扫兴,后来觉得总比没有强。之后神不知鬼不觉闫算子升为正排级司务长,大家揣测这里一定有问题,二排长乔拐子,串通三排长放风说:“闫算子,贪发财了,”后来在大家的催促下,公布了一张清单,表明收支平衡,从驻地到大生产基地,相距千里,无从查证,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忙着搜山剿匪,谁还顾得上那些闲事。

这期间有几个小插曲值得一记:头一件是三班长马昆山开小差。他是和我很要好的班长之一,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小马跑到连部,找我借毛衣毛裤,他说穿两天就还给我,我没加可否,就把他要的东西给了。谁知他是为开小差做准备。这件事在连里震动很大,马昆山是党员,班长,是排长培养对象,到底为了什么,谁都说不清.这件事又令我想起了刘政,一年前,我刚到部队,就在四连长遇难不久,他也开了小差,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是骑兵支队二连指导员,这件事,就是现在我还是糊里糊涂.

第二件是:我换上一匹走马,可以说是心爱之物,但是到了我的屁股底下,就是不听使唤。马医官告诉我,骑走马有诀窍,双脚踏上马镫后,就不能太用力,骑马蹲裆势坐稳,重心在臀部,才能压得住,马领略到你是个好骑手,他才乖乖地驮着你循规蹈矩的走路.按他的法子果然奏效此后我和马医官成了好朋友。这第三件骟马马医官虽然穿军服,但他是没有军籍的雇员,他有自己的办公室,我两经常凑在一起喝喝小酒。春天来了,是骟马的季节,那些新添的大儿马,快乐不几天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这玩艺儿几个彪悍的战士将马腿绑起,然后绊倒,它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以前趴在骒马背上的那股雄风那里去了,只见马医官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地上,左手紧紧地攥着马蛋的根部,右手撩水,医官说这是冰水麻醉法,接着边撩水边用小刀划破马的卵皮,浑圆的东西突出来医官迅速地将松软的蛋皮往上撸,然后用一把大铁钳紧紧夹住卵的根部,沿着钳住的地方,将那根大筋剪断,又用事先烧热的烙铁去烙切断后的大筋,马医官喝令助手把一盆冷水泼向伤口,血止住了,解开绳索,只见那匹马多多索索地站起来,给东西不吃给水也不不喝可怜的马儿啊,你也像一样给阉了做了太监.馬阉了力气更大,听说阉人是一刀切,无从查证阉后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胡须毛发脱落,声音改变,本性赤裸裸地显现出来,更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怎么会是这样子,没人说得清

第四件是:我们全连开赴友军驻地。他们是起义部队,原国民党董其武所部第十一师,参加军解放军化动员大会,各方代表讲话后,战士表决心,我的责任是带领呼口号,由于我適时地呼口号,部队情绪特别高涨。返回驻地总结时,指导员表扬了我谁知轰轰烈烈地解放军化动员大会刚开完,没几天传来极不幸的消息一部分起义部队叛变了,他们的理由是不愿意离开绥远地区,更不愿赴朝参战;真正动机是不愿解放军化,坚持反动立场,与人民为敌,我们派去的政工人员都被杀害了。叛变后的敌人,脱去军装,完全蜕变成土匪,利用地理优势,和老百姓觉悟低的条件,在山里为非做歹,我们的任务就更重了此后解放军二十二师,骑兵一师,加一个骑兵支队,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基本肃清这股顽匪。

剿匪期间,指导员赵孝祖调回分区,三排长雷子云提拔成副指导员,上级文件明文规定,连级干部可以结婚,连长急不可耐地催促我立即打报告,为他申请结婚

未婚妻尹玉芝,固阳县普通居民,厚道勤俭,是嫁鸡随鸡那种婆娘,迎娶那天连队放假,没有成席,也没帖喜字,猪肉片子烩白菜,大白馒头管够。连长招待丈人亲家,专门从馆子叫一桌菜,我有幸作陪,意外地看到连长的小姨子,县立中学上学,名叫尹玉梅,十七八岁,花样年华,对于我们这些终岁见不到异性的军人,还真有点子心跳脸红。就这点儿心思也逃不过指导员的眼睛。事后我硬着头皮,专门从尹家门外来回遛达,希望有机会见一面,不知怎地被连长发现了,当晚被叫去谈话,大意是不要有非分之想,免得犯错误;小小排级干部,不够结婚资格。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眼巴巴地看着连以上干部,纷纷结婚,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使我又想起一年前的事

政治部的高股长,人长得像他的姓,又高又大,满脸斑点,红鼻头,翻嘴唇下一嘴黄牙其实人並不坏,只是找对象有困难,按说四九年后形势一片大好,大批知识女青年涌进部队,不乏漂亮女孩子,多数老干部由于劳苦功高,优先把年轻有姿色的揽入怀中,同时参军的男知识青年,则望着心仪的人儿兴叹,因为清一色排级以下小角色,挨不上号。高股长是营级干部,当然是机会优先的,有人怀疑他什么地方不行,怀疑归怀疑,组织上仍不断给他张罗,派一个不行再派一个这天又来了一个漂亮姐姐,体态丰盈,苹果脸,白里透着红,按现代人的审美观点,肉多了点,在当时条件下,应该是一个尤物,调她来名义上是股长的秘书,摆明了就是对象准媳妇。高股长刮胡子洗脸,换上一身新军装,腰带扎紧,五十岁的男人,有几分英气,不巧翩翩少年潘光谟几乎是同时和我调换,来到政治部,准媳妇一见小潘,眼睛放光,只能用春情荡漾来形容了组织部乱点鸳鸯谱绝对奏不了效,小潘和准新娘眉来眼去,一来二去,几个回合,逼得组织不得不出面了。先小会后大会,小潘只一句话:我什么都没做这也实情可是高股长妒火中烧,按捺不住,当着许多人打了小潘一记耳光,小潘急了,是他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事还照实不好办,准新娘调走了事。

这事过去多年,早淡然了,当时我,还有小潘一样的参军青年,很多人都有痛和痒的感觉痒是心向往之,痛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是主观上的事,当时的问题是不准求,能不痛吗。行笔到此,六十年前的事说说而已,毫无感觉了

接连发生这么多事,军分区来人视察了。宣传科长岳子宜,一个早期参军的知识分子,白净脸高个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嗓音醇厚有韵律,不怒自威。连长以从未有过的殷勤劲儿,招待钦差大臣,特地从附近的天主教堂借来一架单人钢丝床,岳科长并不买账,脸色阴沉,没露过笑容,只找了几个排长谈话,也没召开任何形式的座谈会,临走前问我为什么要求上调分区,并安慰我安心工作,还嘱咐我多在连队锻炼锻炼有好处

经马医官指导,我的骑术大有长进,感受到骑走马的乐趣。一天,连长的通讯员刘占发遛完马回来,看到连长新得到的黑旋风,心里一痒便说:我可以过过瘾吗小刘便说:你敢骑黑旋风,摔死没人负责我也甩给他一句:“有什么了不起,拿来
真没想到我的脚刚认蹬騙上马,耳边刮起风,心想怪不得绰号叫黑旋风,说时迟那时快,一百米,五百米,出村了,速度有增无,我这才想起马医官的话,勒紧嚼绳好马会全力奔跑,我赶紧松开嚼绳,果然奏效,当我把马交还占发时,他阴阳怪气的扔出一句:老侉子不简单,活着回来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一年又过了大半,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一大早连长将我召到连部,说调我回分区,三班长陪我,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下午就到了,可是没人接待,因为常来常往,人地都熟,我便到处串,本来都是熟人,我发现连老熟人也不热情,觉得不对劲,过去到分区开会,经常一个人,今天偏偏三班长送陪,心里有些发毛,晚饭后天渐渐暗下来,我在游艺室打克朗棋,突然祝干事叫我去保卫科,小祝是革大同学,平常谈得来,今天一脸严肃,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知道去保卫科准没好事,心里打着鼓进了保卫科,鼓足勇气叫一声田科长,他反问我,你是林大鹏,我说:田科长你认识我呀,他说:我现在问你.声音不高,但阴森可怖,我答是.他手里摆弄一纸公文随烛光摇曳,说:“河北省公安厅来函要我们扣押你。我反问为什么,他没答,又问:“林某某是你什么人?我答:“是父亲.父亲的事你们都知道,解放前夕早已逃离大陆,我从大学投身革命至今…他打断我:这是上级指示.又使眼神,一个生脸军人上来把我的帽徽和胸章拿下,这时真的体会到心为什么会凉,什么叫心灰意冷,作为一个大学生,他憧憬自由向往民主,毅然从军,和家庭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容不得我,我清白无辜,我才二十一岁,母亲就我这一个儿子,她送我投考革命大学,鼓励我参军入伍,希望儿子有所作为,可是我就这样啷铛入狱了……不容我再想,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已守在门外,田科长一挥手,他就把我压走了。

 

怕狗

刚到大门口,突然守门的大灰狗向我扑来,我只觉得魂被吓飞了,幸亏那畜牲被不太长的狗链子拽回去了.可是从此以后,一见到狗,心就揪到一起,可能是被狗吓破了胆.

我几乎不知道怎样来到军分区拘留所,铁门打开了,一股异味冲鼻而来,我被推进门,送我来的保卫干事特别关照一声,我才从坐满人的地上上了炕.紧靠我的一个中年人,好心的说挤一挤吧,能躺下,这一夜没合眼,那狗的狰狞面目一直挥之不去;平常进进出出,守门狗习以为常,很少听到吠声,今晚为什么,不自觉的各种狗的影子都来到面前:乞丐总是被狗咬,所以讨饭吃的人手里都拿着打狗棒,衣着款款的绅士走近,它非但不咬,往往摇尾,俗语说狗眼看人低,人的高矮大体相同,为什么狗态不同,原来那畜牲的分辨能力很强,它的标准明确,嫌贫爱富;无独有偶,有人说过,人敬富,狗咬破.难怪从小父母就教诲我们,贫而勿谄富而勿骄,或勿谄富,勿骄贫.可见老人家也讨厌狗.朱子治家格言也说,见穷苦亲隣须多加温恤,看来讨厌狗性者古已有之.

当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也有义犬救主之说.又有人说狗很忠,不能苟同,忠字的创造者,匠心独具,心本来是歪斜的,上面放一中字,是提醒人要把心摆正.狗心本来也不正,待人三流九等,看人下菜碟.谁喂它,它跟谁.强盗养狗,狗就为强盗效力,这不是祝纣为虐吗.反正到死我也不会喜欢它了.

长夜

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挥去了狗的影子.扫视不大的收容所,地下炕上挤满人,所不同的是炕上的人大都穿军装,地上的人则大都是便装,五花八门,静悄悄中隐约有啜泣声,长嘘短叹声.也有沉睡声.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想着自己的心思.

作为林家的长子,从小倍受祖父母姑叔亲戚的疼爱,自从爸爸纳妾后好象一切都变了,妈妈经常背地里哭泣,周围的人好像都讨好姨太太.爷爷奶奶则仍旧呵护我们,大概是爸爸妈妈的婚姻由祖父母作主的缘故吧,我过早地尝到了世态严凉.爸爸如果不爱妈妈,为什么和妈妈结婚,而且生下个子女,在我记憶里,爸爸总是谐家眷到任,从山东利津,河北峦县,玉田,天津市,到静海县,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爸爸为了娶大烟鬼和妈妈吵闹,就像仇人,后来爸爸答应妈妈,不会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妈妈就答应了,从此以后爸爸再没听到妈妈的哭声.

远处传来鸡叫声,头有些发涨,眼巴巴合不拢眼皮.大烟鬼又来到眼前,生生夺走别人的丈夫,还要抢夺人家的儿子,我随她的日月里,心情没有舒畅过……和平以后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学了,爸爸打算叫我进耀华中学,这是天津最好的私立中学,可是大烟鬼却说,那是纨绔子弟的学校,学不了好,说得冠冕堂皇,谁知她心里怀什么鬼胎;每次周末看妈妈回来,都遭一顿臭骂.最可鄙的是她管我妈唤大嘴,其实妈妈的嘴很正常,大烟鬼的嘴很小,总撅着像鸡腚眼,她嫉妒妈妈的嘴生得好看,才故意那样说.有一次我打摆子,周身忽冷忽热,很想吃水果,一大堆蘋果我很想吃红香蕉,我刚伸手,她却迅即递给我一个青蘋果,我不敢不接,一肚子闷气,被青涩的蘋果压住,心里翻滚,一下子全吐出来,从此闻到蘋果的味道就想吐,这种状况直到四十岁一个偶然的机缘才消除.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头发昏脑发涨,漫漫长夜,往事的煎熬,身体一下子垮掉了……

解送军区

早晨的牢饭我吃不下,只喝了半碗油麦粥,大约八点左右,我被压回保卫科.保卫干事小祝给我带上手拷,小声说:"委屈你了大鹏,我也是执行公事."然后一个生脸军人,压着我叫我前面走,他跟在我后面,不知为什么我将双手交叉伸进棉大衣的袖筒,生怕人看出自己戴着手铐,我背负沉重负担上了火车,莎喇旗是个小站,上车的人不多,可是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刚想开车窗,一只手将我按回坐位.车子徐徐开动了,我的头发涨,脸上流汗,心里翻滚,一下子吐了出来,我要求去厕所,他只好陪我去,而且不得不打开手铐,他怕我逃跑,厕所门一直开着,我伸展双臂,手自由了,觉得人身也自由了,好景不长,转瞬双手又被铐牢,头昏脑涨,两小时的颠簸,我感到没有尽头的折磨,后来我一乘上任何车就觉得头晕,晕车的毛病就从那时做下了.

 

在保卫部

呼和浩特是我熟悉的城市,原来他们把我送到蒙绥军区保卫部,一个干部看完我的档案,就把我的枷锁除掉了.当时我如释重负,知道没事,心中一丝宽慰,当我被关进一间四人的囚室,看到这里的三个犯人都戴脚镣手铐,心想肯定是重罪,心又紧张起来,但那三人的表情平和,见我进来,并不惊诧,还主动给我腾出位子,心又平静下来.靠近屋顶的小窗透过密集的铁栏杆射进一束阳光,牢房的规矩不准相互串通.巡逻兵来来去去并不可怕,只要听到哗哗的脚镣声,立刻紧张起来,尤其是那三个趟镣的人.通常单独带走的趟镣犯人,是去处决,很少再回来,我手脚上没有枷锁,并不担心,每日三餐,我主动去窗口接饭,早晨二米粥,咸菜.午餐不是窝窝头就是小米饭,我端着搪瓷洗脸盆等在小窗口,送饭的人是等待释放的,他见我也穿军装分饭时总是对我笑一笑,而且多给一点.我们迅即将打回的饭分到每人的碗里,水立刻就到了,用同一脸盆接水,喝剩下的水就用来洗碗.三餐之外就是两次放风,每次我都抢着去端尿桶,放风的时间虽说不长,大家都非常珍惜这几分钟的宝贵时间.用来深呼吸几次,伸一伸懒腰,抓住这自由,当仰望四周的高墙和不大的天空时,才知道自己仍在囹圄,放风是大小便的时间,有人利用来方便,牢内有尿桶,大便可以喊报告要求去厕所.两个月过去了,没有被提审,夜晚经常失眠,偷偷啜泣,其余三人渐渐了解我的情况,也就没了戒备,彼此之间都互相了解.大个子性李,是国民党的上校团长,他说只管带兵打仗,没干过坏事,可能部下做的事会算在他帐上,他还说,有心理准备.表面很坦然,可是每当听到走廊传来镣铐声,就非常紧张,左眼不停地抽动,我对他印象不错,他写一笔好字,会唱京剧,他轻轻哼出的二黄很有马连良的味道.他还总安慰我,说我的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时间问题.还真让他说着了,五个月后我被无罪释放.另一中等个子,脸色惨白,但仍掩不住萧洒英俊,是国民党十二师某连上尉连长.他和我同年二十一岁,我估计他可能是某大人物的少爷.我还记得他叫史凤礼,一朝失宠,榔铛入狱,等待他的是刑事法庭.我庆幸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爸爸有远见,他自己学的是政治经济,从政以后飞黄腾达,但是他经常说政治太黑暗了,所以才让我进工学院,他说学点儿实业比甚么都强,也就是一念之差,躲过了刑场之灾.

和史凤礼很谈得上来,他说最放不下的是漂亮的妻子,结婚才八个月,他诚恳地嘱託我出去以后一定设法去看看他太太,把他在监狱的情形说给她听.当时我只得答应,在相处的日子里,他教会我几首情歌,后来我知道大都是爬山调,他告诉我后套是个好地方,但是多年兵燹,男人都当兵去了,到田间的人都是妇幼,那地方流传一个顺口溜:哈蔴搽墙墙不倒,嫖客跳墙狗不咬,大姑娘生孩子娘不恼…….后套本来人烟稀少,国军年年抓壮丁,男人缺少为贵,嫖客跳墙连狗都习以为常了.我出狱以后也没去看史凤礼的妻子,觉得我去了算甚么呢,心里还有那麽一点惋惜,也是无奈了.这第三位,杀人越货就不值得一提了.

 

独居-生死劫

数着煎熬的每一天,过了四个月又十三个日夜,这天早晨杀人犯被带出牢房,脚镣声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他虽罪不容诛,大家还是惋惜生命,没人出声,屋子显得冷清,他再没回来.下午门又开了,两个戴脚镣的站在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叫我把被褥等东西全部拿上,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要放我出去,可是转眼我就被关在另一间屋,这是一间空房,没有任何物品,连土炕也没有,我的脑袋像这间房子,空荡荡.突然门又开了,还是那个人,他将一个厚厚的草垫子扔下,遞给我一叠白纸和一支笔,然后甩出一句话:好好交待问题.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两个字“完了”。半天理不出头绪.晚饭也吃不下,天渐渐暗下来,屋顶灯发出暗淡的黄光,好像书上描绘的阴曹地府,虽说没有牛头马面和夜叉,我还是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我怕,六神无主,我本来就胆小,那时我被笼罩在恐惧中,浑身被汗水浸透,不由自主地战慄,我支撑着散架的身子,把被褥打开,将全身裹在被子里,头脑好像渐趋清醒,心中盘算着,除了妈妈,我别无挂牵,不如就此了却生命转念一想不行,妈妈怎么办,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才二十一岁,我不甘心,来日方长,就这样不清不白地结束生命,他们会得出畏罪自杀的结论.我是清白的,我是无辜的。我回忆起往事.从朦胧的印象开始.四岁那年爸爸在河北省财政厅作事,妈妈带着我和一岁的妹妹一起到天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大城市.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住河北大街三马路,一个四合院,北房三间与别人分租,几乎每天清晨爸爸牵着我的手,妈妈抱着妹妹到大经路(现在叫中山路)的豆腐房喝豆浆吃油条,然后爸爸去财政厅上班,妈妈带回一暖瓶热豆浆,留待中午喝.爸爸每月发薪后如数放在家里,我不知道确定数目,白花花的银圆,至少也有几十个.钱不多,可是看到妈妈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日子富足,无忧无虑.后来听大人说房租还不到一块钱,买一袋洋麵才一块光洋,再搭配一袋大米,就足够一家的口粮,鱼肉蛋菜都很便宜.我好像进入了过去的时光隧道,越走越远,好像我又淘气,妈妈举着笤帚疙瘩追我,我拼命跑,摔倒在一个土丘旁,二姑正在那里,一个人寂寞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二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最疼我,是我的护身符,可能是看我正在受罪,不远千里来保护我,我打了一个寒噤,顿时头脑清醒了,一身冷汗,预感这是不祥之兆二姑十九岁得了不治之症,还没有结婚就去世了,四五岁的我扛着白纸幡子,哭着为二姑送路,现在一定是来接我了反过来又一想,做梦都是反的,自我宽慰觉得好一些后来稀里糊涂的似睡非睡,又回到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时期,那年我八岁,洪水泛滥,日军沿着子牙河大堤已经打过了白洋桥,距离我的老家还有六里地,沿着河堤很快就攻进李贾村,村民纷纷逃难,我们家除爷爷一人外,其余都逃到只有三里地远的骆贾村,远远地听得到枪炮声,听大人们说,国军凭借村东头的土围子,奋力阻击,打退日军一次又一次疯狂进攻,鬼子死伤无数,国军最后弹尽 又无后援,才沿河套向西撤走。鬼子进村后见人就杀,没逃的人无一幸免,全村十一人蒙难,我祖父,堂曾祖,堂祖父,叔祖等五人惨遭刺杀,祖母那年仅五十岁,当时的悲惨情景没法诉说,父亲远离家乡我作为林家长孙,代替父亲为爷爷扛幡送葬,全家笼罩在悲惨凄切哀伤之中。我再一次哭醒,又回到空旷的牢房里,绝望地看着铁窗,我有何罪,从一个学生到解放军,我犯了什么法;难道比鬼子还不讲理吗,天理何在。理不出一点头绪,索性随它去了,蒙上被倒头就睡,转天清晨,被送牢饭的吵醒,我没心事吃东西,想吃也吃不下去,放完风回来,看守通知我接受问话,这是关进来后第一次问话,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心中敲鼓,浑身不适,战战兢兢被带到一间很大的屋子,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门朝西,一个白净脸戴眼镜的男子,坐在东北角落里,面带一丝笑意,挥一下手,示意叫我坐下,我坐在他对面,大约三四米远的椅子上,我的紧张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问:“你是林大鹏同志,”我答:“是”。这是将近半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呼我同志,我如释重负,下面是我和那人的谈话记录,基本是原话。

张:“我姓张,是保卫科长,称呼我张同志好了。你的问题基本弄清 楚了,就等河北省的公函一到,结案就没事了。”说完冲我一笑。

我一脸彷徨:“将近五个月没问过话,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很想知道,希望告诉我。”我探寻地望着张科长。

张:“我们也是按文件办事,半年前军区接到河北省一封公函,要求我们扣留你进行审查,事情和你父亲有关,所以我们就下达公函,从你们连队调到分区,之所以没直接逮捕你,因为只是怀疑,现在已经查清楚,事情和你没关系,你父亲已经逃到台湾。”

我:“我想也是,不然能逃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心呱搭一下就放下了,官方的结论准没错。我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那我关这么长时间算什么呢?”

张:“我们的意见就此结论,算‘误押’恢复原级别,原职务,如果你愿意可以换单位只能委屈你了你的问题算幸运的,有的一拖就是一年,甚至更长。”                          我:“我愿回原单位,这可以澄清误会,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

 

回到人间

就这样结束了将近半年的铁窗生涯,外面的大喇叭想起熟悉的歌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再不是那么沉闷和无精打采,谈话结束后,我被安排在军区招待所,天是蓝的,空气是新鲜的,我对着墙上的镜子,看到久违的脸,脸色白皙,上唇长出绒绒的胡须,他成熟了我无拘无束地放开喉咙唱起了杨白劳的唱段:“人家闺女有花戴,你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真是柳暗花明,一群女孩子呼啦围了上来,她们是被抗美援朝热潮,卷进解放军大家庭,在招待所等待分配的女孩子她们七嘴八舌,有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咸鱼,被一群苍蝇糭着一点也不心烦,反觉得美滋滋,说不出来的味道,其中一个人闯进我的眼里,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白,用当时的话说是洋白,但是中国式的桃腮,眼珠灰黄色,头发深金黄色,像是个混血儿,然而,言谈举止,特别是一颦一笑,却是东方女孩子的气质,这是她的魅力所在许多男孩子围着他,再容不得旁人染指。一天在食堂吃完饭出来,他主动搭讪,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像电影里的杨白劳。”

我问:“是吗,你会喜儿的唱段吗?”他点点头,回到宿舍我们就来了一段对唱,引来许多人围观这是我成熟后第一次被女孩子喜欢好景不长,一周后军区来通知,叫我到人事部办手续,并立即回部队我真舍不得离开,恨不得永远呆在这里这是一相情愿,是梦想,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赶回部队去了。

我在军区人事处开完介绍信,再到后勤处拿免费车票,顺利地登上西去的列车,直奔萨拉旗。说也奇怪,来时车行如牛,车内空气沉闷,旷野一片萧条;而现在还是那深绿色的车厢,坐上去非常舒适,车轮和钢轨接触后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和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非常悦耳,伴随着律动的心,放眼窗外,远处的大青山随着近处的树木向远处推开去,同样的路程,回程却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感觉。回分区后,正赶上兵演兵汇演,临时组成一个班子,派我担任组长,真是鸭子上架,够难受的,硬着头皮也得上,这是命令,必须服从,只好暂时呆在宣传队这里一水小知识分子,宣传干事吕秉谦字吕品,称五口先生。原国民党留用人员,在文艺上有些造诣,演技有两把牙刷子。

我参军后大部分时间担任文化教员,只给战士排演过小节目,这次的节目要拿到军区汇演,关乎到军分区的荣誉,自己感觉压力很大,好在我少年时代练过拳脚,担任一个舞蹈角色还算马马虎虎,踢腿弯腰叠罗汉,都不成问题,跟队员关系处的还可以,我虽然是正排级,但是从没带过兵,自己散漫惯了,要求队员也不严格,有一次各单位都出操了,我们这群文艺兵才起床,这时吕干事闯进来冲我大发雷霆:“你怎么搞的,我撤你的职,三班长集合队伍出操......”我心想你一个连级干事,有什么权力撤我的职,但自觉理亏,哑巴吃黄连,虽然以后还是我负责,总是憋一肚子火没处撒,就向宣传科长岳子宜告了他一状,科长说:“他批评你是应该的,只是态度粗暴,他是旧军队留用人员,难免有军阀作风,我会做他的工作;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要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队员”从此以后,我渐渐认识到组织上给的任何任务,都要认真去完成,不要计较批评者的态度,主要考虑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妥

经过两个多月的排练,我们终于拿出两个节目,代表军分区参加军区汇演,在招待所遇到不少老朋友,都是革大同学,仅仅年的时间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在集宁集训时的小组长牛会清,现在是军区文工团的主要演员,他在白毛女歌剧中饰白毛女,是我看过的“白毛女”最好的扮演者,刘自力在话剧中的表演也很出色我虽然身在文艺代表队,觉得自己是个艺盲,对于文艺一窍不通,军区有名的评委一个名子我都叫不上来,只记得侯镜如一人,他曾经是国民党的一名要员。汇演休整期间,文工团女演员辅导交谊舞,说是学习苏联老大哥,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又土又笨,除了脸红外,不敢碰女人,这件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知怎么从那时起,就迷上了交际舞,对文艺发生了很大兴趣,现在八十多岁了还乐此不疲还自学了二胡、小提琴等乐器,加上喜欢唱歌,晚年的生活可以说多彩又多姿。

 

汇演结束后回到分区,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宣传队. 去独立营担任中心文教,负责全营五个连的文化教育,我担心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想去,科长解释,就是发发通知等事务性工作。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好,就这样在独立营一晃半年过去了。期间有几件事值得追记。

真巧我到独立营报道,和我办交接的是老朋友陈文余,他告诉我不想当文化教员,想离开这里,没想到刚交出中心文教,旋又下连队,更感到不是滋味,每天闹情绪这是后话

接下来就是反贪污反浪费,营部开会我是当然记录,教导员宣布开会后,大家都不做声,营长说机会不多,贪污数额不论大小,主动谈,都会宽大处理。

我自觉一身轻,没有任何问题,便抢先说:“我在一连时分过六尺白布,没有了。”

杨连长抬起头解释:“是我主持分的和他没关系。”我意识到他示意不要揭发,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前来指导运动的岳科长启发说:“杨喜权,你十二岁参加革命,不要辜负党对你多年的培养教育,只要你把问题说清,组织不会难为你,大家帮助你也是挽救你,你要好好想一想,没有党那有你的今天,你一个苦孩子,是党把你养育成人,把你培养成革命干部,帮你成家立业,你怎么对得起党,对得起你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

一席话打动了连长,他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一个五尺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不是触到伤心处,怎么会泣不成声呢岳子宜接着说:“你冷静一下,把你做过的对不起党的事说出来,对你对党都有好处

杨连长擦干眼泪:“我对不起党的培养,我不该将战士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据为己有,当时闫算子和我商量说“大丰收了,除去开销净盛一大笔钱,如果均分到每个战士手里,就很少了,这些都是他的原话。”连长接着说:“我便把这笔钱,拿出一部分,每人六尺布,其余的吗,结婚正需要钱。”连长停一下看看闫算子继续说:“我见钱眼开,利益熏心就把钱据为己有了,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战士们,对不起人民,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话音刚落,宣传干事马杰带头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教导员说:“杨喜权同志的态度是诚恳的,知道悔改仍然是好同志。”原来我对连长的一些看法立刻释怀了问题在闫算子,其实早在岳科长视察时就对连里的问题,有了底。他真不愧为英明的年轻领导干部。我佩服他,平心暗想应该以他为榜样

 

镇反

在营里不像连队,小干事们都是知识分子,与鲍东来,马杰,高太中等,大家相处融洽,又有共同语言,期间算是我参军后最顺畅期.

和平的好景不长,全国掀起镇压反革命高潮,人人过关,心想我已经被审查过,应该没事了,谁知道依然逃不过这一劫,营部里不论大小干部,必须向连队战士交待,战士可以随时打断你的谈话,并提出质问,而且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如果有人认为你的态度不好,就有人高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是唯一出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气氛森严凝滞,我别无选择,又把在军区保卫部写的内容,重复一遍有人质问:为什么你父亲逃台湾,把你留下,给你什么任务

这类问题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事实是:我是一个大一的学生,中学时就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示威,对国民党当时的腐败政治,有所不满,父亲经常教育我好好学习,学点实业报效国家,不要染指政治,政治太黑暗了父亲逃往海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战士对我的解释不以为然,仍然怀疑我是潜伏特务,我实在是冤枉透了,有口难辩带着这个包袱一路坎坎柯柯,直到右派改正,离休出国探亲,成为统战对象,才松了一口气,结果人老了,残年了。

 

镇压反革命期间,我有机会看处决人犯,那天半阴天,老爷庙前召开审判并处决人犯大会,当地县政府当场判处十几个犯人,其中死刑立即执行者三个,刑场就在会场东南方一片沼泽地,我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跟在后面,只听一个身材魁梧犯人大喊着:我值了,当过团长娶过三房媳妇。说话间,已经到了执行地点,一个持枪战士,一脚下去那人趴在地上,他又挣扎着爬起来,大叫:国民党万岁。喊声未落枪声响了,脑袋开了花,花红脑浆溅开,一股腥臭铺面而来,我捂着鼻子,冲出人群,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从此我再没有勇气看那种残忍的场面。当时一种思绪萦回脑际,革命是为了什么,就是革人的命,一个政权被推翻了,杀那么多人干什么,为首的,有人命的杀掉就算了,在旧政权做过事的人,是无辜的,每个人都要吃饭,要维持基本生活,他们必须去工作,养家糊口,凡在旧政权服过务的人,都要带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再加上他们的亲戚朋友,几乎人人有问题了。后来我稍稍看出点子门道原来是为阶级斗争是个纲,埋下伏笔,运动运动一运就动,阶级敌人自然不敢乱说乱动,‘那一小撮呢’‘那一大把呢’不止吧,恐怕是一大片呢运动一来,人人自危,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所以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能不灵吗。地、富、反、坏、右、贪、退、流、盗、走(走资派)那么多阶级敌人,不搞阶级斗争行吗,没有功夫发展生产三忠于四无限,天天读是主旋律,工作,种田和学习只能是变奏了。非但如此,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革命就是为了搞阶级斗争吗想想越来越糊涂了。糊涂一点好,郑板桥早就悟出:难得糊涂了。

不知怎的,摆脱囹圄后,特别喜欢小鸟;看着它们自由地翱翔,枝头上下,鸣声唧唧,我幻想成为一只鸟太天真了,天上还有老鹰呢

幻想归幻想,现实如此,一个青年人还得向前看,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追求进步,我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一天政治部来通知,明天到宣教科报道,心中揣摩该不是升迁吧,一夜没好好睡,转天一早就赶去报到,推门一看还有比我早的,高太中,陈文余,坐在长条桌的后面,议论着什么,都是熟人,你看我,我看你,我立刻感到三个人好像都是宂员,是不祥之兆,正在狐疑,岳科长进来了,和善地通知我们,到军干校进修,迎接全军向文化进军的高潮,考虑到你们三人文化程度好,都在高中以上,希望大家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

计划赶不上变化三个同龄人在东去的列车上,谈笑风生,时而和着喇叭哼唱:你听奔跑的火车,轰隆隆地响,轰隆隆地响千里万里的庄一片金黄,马达的声音,震天动地,劳动的歌声生产忙,生产忙时而欢声笑语,一声长笛,到站了,老地方不由想起被关押的日子,我珍惜重新得到的自由,决心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教师

军干校坐落在军区大楼不远的地方,旧式营房,通铺上下两层,我们仍是部队编制,每班十个人,我当副班长,邵穆林是班长,他是步兵二十一师文工团抽调的,班里成员高太中、陈文余是老熟人,还有新参军的马致远和小梁都是天津老乡,觉得格外亲切,且不说单说陆陆续续报到学员,大都是各文艺团体抽调而来。自由散漫的文艺兵,本来就不好管理,再加上都不愿意当文化教员,更不愿意离开文艺团体。几乎个个闹情绪,更有甚者打报告申请复原,不巧不成书,暂停业务培训,掀起清查反革命运动新高潮,乌兰夫主席作形势报告,第一次目睹领袖的风采,他高大魁梧,酷似毛主席报告会后运动热闹起来,大组查小组挖,几乎每人都得把自己的经历抖落一遍,文化界成员本来就复杂,运动一来,人人自危,晚上睡觉像烙饼,大通铺吱呀作响。我好像刚睡着,起床号响了,全体集合在操场,教导员姓什么我忘了,特征倒记得很清楚,淳朴的农民形象,但训起话来头头是道,应该是久经锻炼的老手,他开训了,嗓音洪亮:“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竟敢用自杀向党示威,昨天夜里就有人用刮脸刀割手腕,你想死为什么不抹脖子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不要乱说乱动,只有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才是唯一出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革命军人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打退阶级敌人的狂反扑也希望有历史问题的人,坦白交代你的反动历史,争取得到党的从宽处理

深挖反革命运动搞了一个多月,以重新填写履历表而告终这场清查反革命运动,搞得人心慌慌,虽然没有查出反革命,但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心里的阴影从此闹情绪的、要复原的、想回原单位的都销声匿迹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真是屡试不爽怪不得后来发展成纲了

运动停止后.业务培训开始了段成樑是主任,方砖脸,白净,说话有点结巴,谈吐不俗,据说是大学毕业,他开始讲课了,是些基本语法知识,和数里常识,毕竟这些久违的书本子又拿在手里了。大家还是煞有介事地认真听讲基本训练后,进入实质操练:速成识字法,说是一个叫祈建华的军人所发明课堂示范,就是战场主讲老师叫宋若萍,段成樑介绍说,宋老师是经军区特别培训的顶尖模范大家一定要认真领会教学法的精髓宋老师从后面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大伙大吃一惊,这么漂亮的名字,怎么是个男的,貌不扬不说,又瘦又小,下眼皮还有一巴黎眼,唯一的特点是嘴唇很薄,几乎看不到。他开场白第一句话:“我没把大家吓着”下面鸦雀无声,这声音将大家镇住了,清脆,悦耳,钻进你的心里,反正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他接着讲解:“祈建华识字法的精髓,就是思想高度集中,把字当作敌人,老师就是指挥官,学生是战士,字就是敌人,一仗下来,必须全歼敌人接下来宋若萍老师开始示范课,很快教会注音字母歌,然后教拼法最后段主任命令我们说:“不许走样,必须亦步亦趋,比如 ba 八就拼成八,等而下之”实习开始了,我所在的班有一个辅导员,他叫李谟,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之一,这是后话两个半月的军干校学了个所谓速成识字法,不少人不太认同,我也是其中之一,还被戴个不接受新鲜事物的帽子接下来是分配,我和高太中分在一起,军区速成文化学校,坐落在军区司令部西边的军营

学员陆陆续续报道,分班后我负责中级班,还有一个助手,是原来的女教师,叫刘桂香,长我五岁,本地人,中级师范毕业,备课时常以大姐口吻帮我,表示她是内行,我很反感,上了几节课后,他一反常态地谦虚起来,说什么要向我学习,特别是生活上倍加关心,我这才注意到她对我有好感,我也注意到她,个子不高,长方脸,鼻子尖尖的,虽然有几点浅浅的雀斑,看上去很舒服,特别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眼睛显得特别有神我当时二十一岁,虽然比我大五岁,我感觉她不像大姐,更像母亲,对他很依恋后来他察觉到,我并不是真的爱她,一个中午她端来两份饭菜,放在写字台上,无精打采地说:“小,我们这种状态长期下去,你觉得怎样,别人看着,咱俩的关系暧昧,可是我感觉你把我当大姐,甚至是...... 他没说下去。我接茬说:“你真的像大姐,我很喜欢你,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对我照顾关怀备至,你为什么那样说?......。她眼圈红了,我不知所措,想给她擦眼泪,他用胳膊推开,说:“我不怪你,是我一厢情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打那以后,我俩的关系渐渐淡了没过多久我调到一个新班,她也调走了后想起来那段经历,还挺那个的。

 

不许恋爱

新班级成员大部分是部队文艺团体和机关抽调来进修的。女兵身材都标致,有一个女孩子,姓乔我不便写她的真名,(她应该还健在)看到她心为之一动,圆脸,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眉弯弯总带着笑,左面嘴角下有一个针鼻儿大的小酒窝,能歌善舞,对老师那股殷勤劲,我以为是对我的好感,弄得我心慌意乱,像掉了魂,他那粉白小脸從脖颈一直白下去她来自步兵二十一师文工团一来二去,支部委员张工代表班委会找我谈话,她告诉我,很多同志对我有意见,说我对某些同学关心过度,忽略了学习有困难的学员我听后,觉得不是滋味,假装着急,火冒三丈地说:“我对每个同学一视同仁,绝没有偏袒,”张工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同学们普遍的反映,”我感到事态严重,硬碰硬不行,便说:“我以后会多加注意,多照顾学习有困难的学员,”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学校扩大规模,军区决定将校址迁往包头,新址坐落在城区东面的军营,校内规模很大,校园内杂草丛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清理宿舍,拔除杂草,草堆下面硬盖昆虫癞蛤蟆到处爬,这并不可怕,有一次我光着膀子刚抱起一团草,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从胸前滑落,一条蛇翘起头爬走了,我倒退几步,差一点摔倒,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掉了魂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做恶梦,被蛇吓醒,总觉得蛇要钻进我的嘴里我厌恶蛇,怕蛇,我的属相偏偏是蛇,我为什么属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甚至有时连自己都讨厌怕蛇一直怕到七十多岁,才了了

某天又给我班配备一个新教员,他姓赖, 刚从朝鲜战场退下来,高中程度,由于满嘴广东腔根本不能讲课,安排当我的助手,我觉得他也对小乔眉来眼去,但是她并不买账乔虽然不声不响,眉宇之间传达的意思,使我萌动的心更加不平静,一天课后太阳西下时,我大着胆子在女生宿舍附近徘徊,乔端着脸盆出来,我立即凑上去,他使眼神,意思是不要出声,到操场旁的大树下等她

月光下,仍可感到他的粉颈紧连着突起的胸脯在跳动,她慢慢地诉说“师直机关的老干部追我很紧,我不愿意,组织出面做我的工作,叫我考虑政治前途,我没有了退路,只好答应,还有半年我满十八岁,就得和他结婚;也是该着,他因为贪污停职反省,我提出解除婚约...... 我立马打断她:“你们只是订婚,又没登记,根本没有法律效率,解除什么婚约,你有权利追求自由”她接过话茬:“你是排级干部,能结婚吗,”

现在当然不能结婚,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年龄还小,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呢?”我两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班长其木格(蒙族战士)匆匆出来,站在我们中间,阴森森的面孔,略带不满地乔说:“马上就熄灯了,赶快回宿舍,”

我撒谎说:“我和她谈谈这次的作文不行吗?”“随便”其木格没好气的甩出一句走了。

两天后,我被叫到政工科。政工主任谢铁莲铁青着脸:“你是怎么搞的,自己的出身且不说,你父亲逃亡台湾,你应该好好表现,争取进步,现在又出现作风问题......没等他说完,我便接过话茬:“什么叫作风问题,我二十二岁了,交女朋友,谈恋爱有什么不对吗?”

你没资格谈恋爱,一个正排级文化教员,是不能结婚的

我并没要求结婚,交朋友总可以吧,”

谈恋爱也不行!,这是纪律

如果这样我无话可说”说完抬腿就走,谢铁莲一拍桌子:“你是什么态度,停职,回去写检查,深挖你的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思想等候组织处理

回到宿舍整理书籍文具,乔推门近来,说:“组织找我谈话,並警告我,如果再和你来往,要考虑团员问题”说着好像掉了一滴眼泪,我知道全完了,只好叫她把作业取走

大会批小会谈,检查写了好几遍,也过不了关,最后全校大会声讨,

什么混进革命队伍的坏人,阶级异己份子等大帽子满天飞,这些我都不介意自己最清楚,一个学生,就像一张白纸,随他说唄突然一个声音:“ .........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立即站起来:“别说脏话,不要进行人身攻击!”顿时会场哗然,这里毕竟是学校,在台上就坐的关校长立即走到台前,才平息了这场突发的风波批判会继续进行算是和风细雨了最后结论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调换班级继续担任教师我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是处理结果比我估计的轻多了也只好吞下这口气。

 

慈母来军营

下午课后,我和高太中在操场拔双杠,突然一个声音:林大鹏你看谁来啦!

我猛一回头,王涛陪着妈妈向我走来,妈妈好像从天上掉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闯到妈妈面前,三年没见到妈妈,她已经老太龙钟,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妈妈仅仅四十八岁,比我才大二十五岁,我离开妈妈时,她还是满头黑发,隐隐约约看到眼角的鱼尾纹,我忍不住跪在妈妈膝下哭了,妈妈也哭了,王涛、高太中也哭了,妈妈见我伤心的样子,便打岔说:“快起来,别像个孩子,叫同志们笑话,”我这才站起来说:“我差点没认出你,见到您,我高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快让老太太到宿舍休息吧。”王涛和我这才搀扶着老人进了宿舍王涛说:“我去食堂打饭,大伙也散了吧,好叫他们母子二人说说悄悄话”这时屋里就剩我和妈妈了妈妈向我介绍了我离家后的变化

原来从四九年七月半,探亲分别到现在虽然仅仅两年多,人和事的变迁互相都很惊诧妈妈说:“你走后,叔叔无故被捕,人家说他要报复,判刑三年,谁都知道叔叔是热心肠,有口无心,他什么事都没做过,仅仅是饭店一个挂名监理,有口难辩啊二楼的两间大房子,也不让住了,一家人只好挤在原来存煤的小屋里,奶奶想你爸爸,经常暗自流泪,比以前瘦多了奶奶六十多岁,婶婶经常住娘家,把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丢给我,有一次小平子的妈到察哈尔路来了一趟,把死了的小婆子撂下的女儿大鈞丢给我,自己带着大平逃走了,据说是偷渡到了香港.大鈞还小才八九岁,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有壮劳力,没有任何进项,全靠我拖着两只小脚,刨种景老二的几亩稻田,勉强维持生计”正说着王涛端来饭菜,看到我们母子眼里噙着泪水,安慰几句走了我劝妈妈先吃饭,别说那些烦心的事了。妈妈说:“看到你就放心了,为什么好几个月没来信,就是那些日子,我吃不下,睡不着,一下子就老了。”等我把无故拘留审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她提着的心才放下

晚上妈妈被安置在家属招待所,我回到宿舍,说什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描摹着妈妈操劳疲惫的身影妈妈在万全道察哈尔路十字路口张望,看到骑马巡逻的军人,在后面追着看,那不是我儿吗,揉揉眼睛看着远去的骑马人,心想我儿我儿生病了吗,是不是受伤了;莫不是牺牲了;为什么不来信呢后来好像睡着了,看到妈妈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又黑又亮,突然就变白了

转天课后,在家属队看到妈妈帮人带孩子,我把妈妈拽到一旁:“您怎么干这个呢,在这里轻松几天吧,”

我不累,在这里没事闲待着,一天也看不到你,更难受,还不如看个小孩心里净板,”

晚饭后妈妈在操场悄悄地诉说痛苦的经历。“受苦受累我不怕,就怕派出所经常来找麻烦,人家不知道我和你爸爸的关系并不好,十几年间仅仅见过他一面,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交代什么,提起这些事我心里就难过,他们见我伤心地痛哭,以后就很少叫我去派出所,也许是经过调查我说的都是实情

家里生活状况越来越糟,你三姑委屈嫁人了。”说到这里妈妈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大荣也结婚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妹妹还不满十八,学也没上完,怎么就......

没有办法呀,总得活下去吗,再说,你参军后,大荣不得不去上班,养家糊口,有什么办法呢“三姑心气很高,过去习惯被人称作姑奶奶,本来希望嫁个像样的人家,可是转眼间,家道衰败,繁华不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谁也没经过,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样还算好,后来你邮来军属证明,街道上和派出所的态度也变了,后来按月发放军属救济金,还派我担任街道代表日子好过多了

妈妈每天给一个军人家属看小孩,我也每天业余时间去陪妈妈;周日就陪她到包头市区走走,花掉仅有的津贴吃了一次包头的全聚德,和妈妈照了相,那张照片我经常带在身边,后来在一次火灾中失落了时间很快转眼一个月的探亲假快到了,到期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必须离队,妈妈愿意留下来,在家属队看小孩,我心里非常不自在,怎么能叫年近半百的母亲做这种事,(其实现在看来真的没什么,劳动吃饭吗;但在当时我的等级观念,封建意识作怪,没同意老人留下来,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跟妈妈说:“奶奶六十多岁,大钧才十岁,还有婶婶和她的两个孩子,您不在家他们怎么过呢”妈妈答应暂时回家,并说再来看我

我送妈妈到包头火车站,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同志,她答应一路照顾好妈妈,我还是不放心,因为那个家属舍不得离开丈夫,独自孤零零地走人,哭成了泪人,妈妈和我还得安慰她汽笛响了几声,出了几声长气,几声短气,像是也感受到离别的痛苦不得不徐徐挪动了,我拉着妈妈从窗口伸出的手,随着火车沉重地脚步踉踉跄跄地奔跑,妈妈看我痛苦地样子,强忍住不哭,还努力地现出笑容,我也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火车绝决地长啸一声,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放开手,任它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站上的工作人员,看我伤心的样子,只好安慰我说:哭有什么用我勉强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掏出手帕揩去泪水,才发现自己穿着军装,不该失态,久久地徘徊在站台上,事情远去了,六十年了,心里还在痛,今天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一回喝醉

那年协理员结婚,我和王涛协办,忙上忙下总算圆满礼成,协理员很感激我们俩,把我和王涛请到新房,一瓶竹叶青,一瓶红玫瑰,年轻好逞能,喝得烂醉如泥,什么时候怎么回到宿舍,我完全不记得,那一夜迷迷糊糊,总觉得头朝下,昏天地黑,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根本不知道怎么掉在床下,好在裹着被子,也没觉得怎样这次的教训保了我一辈子,八十多岁了再也没喝醉过看看表已是九点,幸好是周末,胡乱吃些就上街了同行七八个人,他们是:我的同行,高太中、宿聚德、程万寿和我,另几个人的名字已无记忆。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来到转龙站,这是包头城东唯一的好去处,实在太熟习了,都觉得很无聊,进城除去吃饭也没个好玩的地方,便信马由缰,向黄河荡去

河套的黄河,河面不宽,水流湍急,从高原上冲击来的黄汤,滚滚而下,苇席搭成的酒肆,在堤岸上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酒幌子飘上飘下别具风情,河滩靠水边的地方,稀稀疏疏插着一些柳木棍子,上面拴着不粗不细的麻绳,我们这些呆子谁都搞不懂是些什么玩意儿;只见酒肆掌勺的跑下河滩,抓起栓在柳木棍子上的绳子,一把一把绕起来,粗绳上还系着一条条细绳,细绳上都系着鱼钩;突然一个很大的浪花,金花花的大鲤鱼翻滚着被拖出水面,我们齐声叫,不,其实是狂吼大家不约而同地问掌柜的:“卖吗!”

当然,要几条?红烧,还是糖醋?”

各一条好了! 虽然七嘴八舌,大家的口味却很一致。我接着说:“我们游完泳上来就吃,快一点

好嘞”掌柜答应着就动起手来。

我们脱光衣服,下饺子似的跳进黄河,大伙清一色狗刨,在水里撒几个欢儿,就爬上来,初夏的天气,水依旧带着西北的寒气,难以忍受。小风一溜,不免上牙碰下牙,大家互相看看都笑了,个个都变成了泥猴。俗话说跳进黄河洗不清,我们照实领略到了骄阳晒着,全身干透了,用手抚摸身体时,往下掉面儿;指甲一划,一道白痕。

鱼香渺渺,大家围坐在露天桌旁。一瓶本地老白干,搪瓷缸子飞传,酒香鱼鲜是这辈子最惬意的野餐了已而,杯盘狼藉,白云苍狗,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完全暴露,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嚎叫,唱歌走调,开洼野地,尽情发泄,反正没人买票观看只有我最清醒,因为昨天的烂醉,传到我手闻一下,也没人注意这些,就混过了。太阳偏西,醉人相扶着回营去了。

 

一桩糗事终生难忘

和往常一样,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乏善可陈有一件糗事还记忆犹新一天我正在上数学课,分数四则题讲了一半,忽然内急,小腹下坠,上厕所都有点来不及了,关校长,段成樑主任等七八位坐在后排,听我讲课,我咬紧牙关,努力提肛,终于熬到下课,跑向厕所的路上,一肚子存货,一发不可收拾,隔着内裤,顺着大腿内侧留下来,灌满了鞋壳泐,这一场景,每个人都看出来了,铃响前的一两分钟,我的声音发抖,脸也绿了,在我冲向厕所时,领导都跟了过来,我的丑态,窘相叫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围着的人们看到都捂着鼻子,我实在忍不住哭了班部主任说:“快去洗一洗,换换衣服,到卫生所检查检查,”其实我也只是后不住,为掩饰糗事,谎说着凉泄肚掩人耳目而已。没多久学校升格,全称为:人民解放军第五十二速成中学,学校相继补充了一批教员,都是大专以上学历,我们这些老文化教员的命运与浮沉,谁都猜不透。

学院进修

我进到教务处大办公室里时的阵势:段成樑主任靠在写字台后面的高背椅上,李政委窝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关校长端坐在椅子上,段主任习惯地挤一挤眼,有点结巴地说:“大鹏同志请坐,”这是官话,什么都说明不了我扫了一眼窝在右手边沙发上的李政委,和端坐在椅子上的关校长,都似笑不笑地打手势示意我坐下我心中打鼓,吉凶莫辨,又有哒哒敲门声。“请进!”李谟、王涛、高太中相继近来,段主任说:“人都来了,请关校长宣布好消息,”我们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利多弊少我的心也随之放下了

关校长笑容可掬道:“我们正为大家的去留伤脑筋,天从人愿,上级来通知,要各校选派有培养前途的教师,去培训,你们几位都是大学一二年级肄业,条件好,党委决定,保送你们到华北军区师范学院进修,这是难得的机会,大家表个态

没意见,服从组织分配”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其实大家早就有这种想法,就顺水推舟了

师范坐落在河北省会保定北关外下了火车早有人等候接站,出了站

车子驶入一条非常宽大的柏油路,好像直通罗马了;越走越窄,到了城关简直成了小胡同。早些年我们居住天津市,爸爸常说去保定开会,在我的想象里省城应该是豪华大都市,谁知有名无实,仅仅是一座古城罢了

接着就是到教务处注册,我想学文学和历史,说是满员了,物理、化学、数学系可以任选一门于是李谟、高太中和我都注册了物理系,王涛愿意攻化学。我们班学生来自各个部队各机关,空军、步兵、骑兵、坦克兵,五花八门,我们三人外,记得起名字的是:边可贞、陆文树、莫绍凡、常若凡、高耀春、李尧煌、罗扶周、王守娴、王以鹏马辉义、刘君、张晉、李某某等四十人。

我们主讲老师叫候伯岳,教育学主讲不是军人,某师大聘请的客座讲师,他完全是照本宣科,但是我们必须认真听讲,这是军人的纪律,课后只好自己去找参考书,这样一来反而对教育学产生了兴趣,读了《凯洛夫》《别林斯基》等,从而也迷上俄国文学作品。有一次课上讨论,“人是可以通过教育改造好的”主题,我原以为人是天生的,性格很难改变,但观点是可以改变的有人说蒋介石不可以改造,我引了捷克大教育家夸美纽斯的话:世界上没有那种弄脏了的镜子,无论如何,任便什么都不能接受映像,如果有,就洗净它,擦干它;世界上没有那种粗糙的黑板,无论如何任便什么,都不能在上面书写,如果有,就刨平它,磨光它。其实性格和观点又纠结在一起,观点虽然可以改变,但是性格要坚持己见,就难办了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其中的奥妙就我自己而言,对事物的基本看法是根深蒂固的,急脾气的性格也丝毫没有变,认准了的事,一条道跑到黑,所以一生坎坷奈何奈何八十几岁的年纪了,才知道一点,原来自己的坚持丝毫不起作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地球一天一天变暖,气候一天一天变坏,人变得六亲不认,钱比他爹亲,道德算什么,损人算什么,只要他自己合适,就得了怪不得有人预言世界末日来临,这世道也该到末日了说说就得了,别往心里去,不要改变自己,活出自我好了

说话间半年过去了,学习轻松,成绩斐然,我担任学习组长,负责帮助成绩差的同学,一切就绪了这期间的几件事是忘不了的

先说她吧,玛露霞是大家对她的爱称,还得从每周末到城里看电影说起苏联电影《青年突击队》,女主角,技工学校校花,实习时表现非凡,人漂亮,是青年学子追求的共同目标,电影散场后,人们的目光集中到王某某(她应该还健在,不便直呼其名)身上,她真的像,还以为玛露霞从电影里出来了,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玛露霞!”说也奇怪,王某自己觉得就是玛露霞以后的日子,不少人开始动作了,但是她并不当回事,一天她在讲台前指挥唱歌,他的眼神与我相对,见我也痴痴地看着她,她的脸闪过一丝红云,我的脸也觉得发烫,正是心中敲战鼓,脸上火烧山,我警告自己,依然小小排级干部根本没资格,如果再染这一水,还会旧戏重演,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学校里,不是自取其辱吗,一年前的惨状让我不寒而栗,我只好低头但是我并不死心,每次跳舞我总是等着,抓住可能的时机,邀她跳一曲,依然脸红心跳,几次鼓足勇气向她表白,可是终究没开口,曾为她写了一首新诗,总也找不到机会递给她不久她和陆文澍走在一起,我才发觉陆文澍和我的相貌、神态、仪表都非常像,我的心一下子掉了,魂儿也丢了,原来她喜欢的就是我这种类型这才反省自己,正月十五拜年,晚了半个月,后悔莫及这时我记起了潘长江和黄晓娟的小品,我整个一个潘长江饰演的亮子,就是不敢向倾心的人坦率地表白,世界上真有我这样又傻又笨的人我笑自己,现在说说,回味而已。

后排左是我,前排中陆文澍

陆文澍和王某某正在热恋,熄灯号响了,陆文澍还没回来,女生班也在倾巢出动寻找玛露霞,我们班这一下炸开锅了,班上的绞屎棍们疯了一样,喊着:“出事了!出事了!”我心想,不就是吃天鹅肉没摸着吗,高耀春喊得最凶,看那阵势,非把好事搅黄了不可,系里指导员出来了,他说:“按说学习期间不可以谈恋爱,年轻人吗,交交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他们听到熄灯号以后,会回来的。”正说着,两人姗姗地回来了这时都没话可说了一夜无话,转天传来好消息:排以上干部可以交异性朋友,升到连级时便可以申请结婚从此陆文澍和玛露霞就光明正大地谈起了恋爱,大家也不必偷偷摸摸搞对象了,可是我失去了天赐良机,害得我直到二十八岁才结婚,先不说这事

 

第一次探亲

一九五三年春节,放寒假两星期,凡是自从参军没探过亲的,都可以请假回家,一律免票.这次回家,让我打开了眼界,心随着火车离家越来越近了,探亲的男男女女,热情奔放地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天空是蓝的,鸟是自由的,人是驯服的,一片大好形势,指引着人们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离开家仅仅几年,虽然天津东站还是老样子,街道依旧只是不少街名新命了名法国桥變解放桥,原来的旭街北段称胜利路,南段称解放路,等等.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老试有轨电车,晃晃悠悠,叮叮当当,穿过解放桥经过登赢楼,拐上和平路过劝业场,四面钟,中原公司的弹洞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斜对面,中正书局的废墟,变成胜利公园,我下了电车,沿着多伦道向西,熟悉的照相馆,裁缝店,香山理发店,河北路口的烧烤橱窗突出出来,散发着引人馋虫的香气,这里留下过我和她的足迹,旧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人有隔世的感觉,顾不得这些了,还有一百米左右就到家了家里变成什么样子,最疼我的奶奶还好吗妈妈呢,头发更白了,或是突然变黑了,小妹长高了吧,婶婶和她的孩子们都还好吧。大门是敞开的,三步两步窜上二楼,推开妈妈的房门,一个很端庄的中年妇女迎上来:“你找谁?”

...... 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正在不知所措,右手边的门开了,我立即认出:“妈妈!”“大鹏!你从天上掉下来啦

我请假回来探亲,要住一个星期呢”我搂着妈的肩膀,看着她苍颜白发,忍不住哭了妈妈把我拽到那间小屋里,告诉我:“叔叔怕交不起房钱,就把那两间大房子交出去啦,我住这间,是原来放粮食的小屋,你婶一家住原来盛煤的屋子,就这样他还是被抓,进去两年了,前年我去看你,没敢说,(其实说过一次了,想必是忘了)怕你受影响,其实你大叔什么事都没做过,他只是德源饭店的监理,光拿钱,不管事,他就是嘴巴不好,爱胡说八道,可能得罪了人,平白无故判三年徒刑,你婶经常回娘家,我一人照顾你奶奶,还有三个孩子,好在收到你的军人证书后,咱就享受军属待遇了,日子还算过得去

奶奶一点也不见老,老人家不爱操心,安详地靠着墙角的被子,凡事有妈妈一人担着,妈妈照顾奶奶非常贴心她听着妈妈的诉说,心里不免想起坐牢的儿子,和逃亡在外毫无音讯的大儿子_我的父亲,用手帕不住地擦眼睛,我知道说安慰的话,根本没有用,便爬到炕上依偎着奶奶,奶奶拍拍我:“别走啦!行吗,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真难为你妈了

陪着奶奶和妈妈,不觉假期已满,那次心酸的探亲,好多事情情何以堪,一笔带过吧,为什么还要戳心上的伤疤呢.只好匆匆上路回军营去了. 又是一个春天,学校大礼堂竣工了,校园一片新气象,为迎接全国慰问解放军代表团的到来,各系各个专业都忙着排节目,史某某是我们节目的导演,并担任伴奏,我舞弄着指挥棒,充指挥,纯属鸭子上架慰问团发放的慰问品无非是慰问袋,毛巾等,最值得纪念的是搪瓷缸,上面印着:‘全国慰问解放军代表团赠’大红字非常醒目;但最珍贵的还是全国解放纪念章了,至今我还保存着,有时就拿出来看看,回味那段历史,就像昨天,想想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还享受着离休殊荣,能不心酸吗那一年事情不少,朝鲜战争停火,没牺牲的儿女总算凯旋了;只想没事了,不成想又出了高饶反党集团,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高岗已然是国家副主席,怎么反起党来,小民更糊涂了糊涂归糊涂,日子还得过;不知不觉又想到一些人:张国焘就别提了,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也曾是党的实际领导人)王明、博古、张闻天、刘少奇、都有路线问题,也就是说,只有毛泽东一人正确,他又被邓小平三七开了,他的阶级斗争纲,不止三七吧算了,不明白的事多了,还是回到学习上来吧,课程接近尾声,面临考试,还要参加八一运动会,这一年我还不满二十四岁,力量冲上脑门,练跳高,长跑三铁,什么都想试试,我虽然有爆发力,但是身量较小,跳高高度上不去,竞赛速度也不行,体育老师说我适合练器械操,于是我改练单双杠,因为我平时总爱拔双杠,臂力不错,很快就进入状态,同时练的几个人,很快被淘汰,最后只剩我和王以鹏,我叫大鹏,老师说:这二鹏有前途,我两越练越起劲,挺起,叠起,拉起,倒立,大绕环,最难的绕杠下一一掌握了八一运动会前一天,加班训练,由于过度疲劳,下杠时挫了手腕,又红又肿,前功尽弃,比赛泡汤了手腕痛的火烧火燎,但是看着玛露霞光着大腿,跑百米的样子,疼痛缓解了,有些事说不清人家已经有了归属,自作多情了

 

像是相亲

毕业考试得了满分,我给大中哥的信是这样写的:两年的大专课程没上够,就毕业了,我的成绩平时很好,发榜那天我还是很紧张,为了面子,生怕排名拉后,心里打着鼓,从后向前找,我的名字在前面,我得到那个最荣耀的五分.(在当时考试成绩采用前苏联的五级制).现在看来,正是少年无知,既轻且狂。

等待分配期间,有几件事记得很清楚:一天同班好友李谟约我到他伯父家玩,伯父是河北农学院教授,住在校内教师宿舍,学校古朴典雅这是我没想到的,据说河北农学院是北洋军阀曹锟旧园林的一半,另一半建成保定人民公园,怪不得现在的人都拼命抓权,有了权名和利就双收了,忘了是那位高人说的,乾隆帝江南私访,问江边修行了一辈子的老和尚:每天有多少船从这里经过;老和尚回答说,我只看到两条乾隆又问:那两条?和尚说:一条名,一条利蝇营狗苟都是为了名和利我倒觉得其实只有一条船,从正面看是名,反面看就是利,记得司马光说过,彼汲汲于名,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现在可好,名这块布被风吹走,就剩利了,说白了吧就是钱,有名更好,名正言顺地拿钱,没名也没关系,条条道路都能捞到钱,不是有句俗话,有钱的网吧大三辈吗,又说跑题了

李谟的两个堂妹陪同我们闲说话,几根木棍搭成的丝瓜架,歪歪斜斜地吊着几条细丝瓜,我无意中瞄了一下耷拉下来的两条细丝瓜,差点儿笑出来,又憋了回去,因为太像他的两位侄女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叫我来相亲的(左起是他的两个堂妹,李谟右边是我)

 

莲池书院

说远了,等待分配期间,经常到市区的莲池书院去,据百度网站介绍,池书院因莲花池得名,古莲池为元代汝南王张柔初建于1227-1234,后因地震而严重损毁,直到明后期,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整修扩建从那以后,莲花池成为当时达官贵人云集的场所到了清代,才修建出莲池书院的初貌,当时书院人才济济,扬名天下尔后又被修建成为皇帝行宫,至此达到极盛莲池书院中山水楼台参差错落,形成了著名的“莲池十二景”园内琼楼与阁上的奇花珍卉雕刻陪衬着画舫楼船,芙蕖香荷,尽托于山山水水之间,俨然一幅写意的中国山水画,因此书院博得了“城市蓬莱”的美称。其中以传说中老木匠以“莲叶托桃”揭露慈禧卖国丑行的传说最为人熟知20世纪初,英法德意四国侵略军侵入保定,将当时造价千万的古园中的珍贵文物抢劫一空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它才在人民政府的修缮后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这里虽小巧,又不失典雅,每次到这里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几百年过去了,有多少人到过这里,我们来了,又去了,写到这里,回忆六十年前的我,一个毛头小子,今天已是老态龙钟子孙满堂了,这几十年里又有多少人到过那里呢,他们干了什么,说过什么,莲池书院你都记下了吗,我老了,你永远年轻,你还要接待来者,见证历史,你从不做任何评价,你包容万象,你没有喜怒哀乐,不知什么是闲愁,小子要拿你作榜样了

那时我初学跳舞,瘾头大,其实是天性,异性的吸引怪不得有人说世界上就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天造就莲池书院附近有个免费露天舞场,周末挤满了人,这可能就是几十年后,现在的街头巷尾舞民们的先声了

 

沧州

好景不长,分配名单公布了,第五十二速成中学,同来的几个人,说好一同回原单位,结果王涛一人如愿,我,李谟高太中三人,支援新建校,到第五十三速成中学教书对我们来说就是发配沧州,学校坐落在沧州正东方向,津浦铁路东面,东圈营房,围墙虽已残破但仍在阳光下顽强地站立着,院内稀疏的杂草,我们这群不甘寂寞的文化丘八,来到校外想发现点儿什么,出了围墙,心为之一沉,除了偶尔几丛红柳在风中摆动,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白素素,隐隐约约冒蓝光的,寸草不生的盐碱地,着实令人心寒,只有返回宿舍侃大山了一道分配来这里的数学组,化学组,历史组加上我们的物们物理组,大概几十人,其中不乏侃爷有个小伙子,宽鼻梁,阔嘴巴,薄嘴唇成一条缝,有几分英气,李谟送他个绰号—小聊,他是有幸全鬚全尾(音已)从朝鲜战场归来,每天没事就听他神聊,它神秘兮兮地,一手遮着半边嘴,告诉大家:“有个段子我还真不敢说,”最后他还是说了:有一次我们随着增援部队到前沿慰问,半路屡遭敌机轰炸,飞机低空扫射,真好像要抓我的帽子,工兵抢修炸断的铁路,部队战士仰卧着,只能用步枪向俯冲的飞机射击,偶尔也能射中一架,机率太小了,炸断的路刚修好,又被破坏,补给跟不上,前沿的战士急需棉衣和食品,我们最可爱的人,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在严寒中被俘了

听了这种段子,心里好一阵缓不过劲来,水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我没去朝鲜,只能以人民日报为准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段日子过得平实单调,备课备课还是备课;好在上课不必维持课堂纪律,学员都是军官,自觉遵守课堂纪律,再说还有党支部做保证,没人敢违反纪律

周末组织舞会,上街,那时的沧州,依然苍凉,当地人们这样形容她:一条街,一座楼,一个公园一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虽然夸张了,写实一些呢,应该是解放后新建了三大建筑,他们是:百货公司,电影院,人民礼堂。逛上几次后,也就没后劲了。大伙最感兴趣的是石狮子。再就是寻找草料场,林冲发配旧址,和风雪山神庙,当然是无果而终

教师们基本是来自大城市,耐不住沧州的荒凉,好在我还有几个好友,长居闲聊,除了五十二速中的几个人,另认识一位女士,化学组的孙秀一,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曾是歌手,一年前,和一个营职干部订婚,因为他有病住院,拖着没结婚她二十六岁了,熟透了的大姑娘,被那么多恶汉围着,李谟、高太中还有我是秀一的座上客,一来二去,大家没话不谈,我感到一丝被嫉妒的醋意,渐渐我们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一次进城,开始成群结伙,最后我两落在后边,她突然扔出一句:“叫姐吧,我比你大一岁呢”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姐!”我的嘴巴还算甜接下来长时间地默默走着

为了一个什么庆祝会,孙秀一独唱,我和老高伴奏,在当时一把二胡加一架小提琴,是不伦不类;我拉提琴是外江派,无师也不通的那种排练几次也不搭调,最后硬打鸭子上架了上台我很紧张,秀一鼓励我,大胆地伴奏万一合不上,我就干唱;唱到一半,老高突然停下来,调琴,我也慌了,不知自己拉的是什么,只觉得琴弓子在琴弦上乱打滑,好在秀一有舞台经验,台下报以热烈掌声,清唱谢幕

期间如果没有她,真不知道怎么熬过那段日子沧州最有生气的地方就是火车站了。沿着小道向西,不过二里地,就看到沧州车站,连三间红砖房,大约半小时总有一列火车,那大物喘口气,停一下,上下的旅客虽然不多,立刻热闹起来,卖烧鸡的,買花糕馒头的,也有买糖果瓜子的,一声长笛,再喘口大气,吃力地离开了,随着它的远去,站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说宁静其实并不贴切,我感到是空旷,荒凉,因为小站又回到没有边际的盐碱滩,那种强烈地对比,更增添几分失落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深了。还是回到现实吧

我们天津人喜欢冬菜,人们早晨上班前,坐在馄饨铺里,来上一碗馄饨,热腾腾再加芫荽和冬菜,两个油酥烧饼真叫过瘾馄饨里面也不能说没有馅,但看看面案上那一浅碟子水馅,老掌柜右手拿一根儿筷子蘸一下水馅,往馄饨皮上一抹,左手一卷完事了,包上一天馅也不减少。就这样骨头汤加芫荽,再放些冬菜味道立刻提起来了

说到冬菜,就不得不说说沧州的特景:深秋的早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头不梳脸不洗,来到堆放白菜的场院,一人一把切菜刀,一块木板,抡起菜刀开剁,白菜帮子,蒜辫子,剁得山响,(洗没洗,我不敢说,因为我没看见)加盐装罐,储存,来年就上市,非常畅销我妈总会买一罐存着,打开一闻,味道好极了,不亚于臭豆腐,那个年代加一筷子冬菜,几粒干虾皮,外加开水美美地一碗清汤。虽然有点儿牙碜可是味儿浓到了美国,有时还想着家乡那一口儿.买来一尝不是原味了。百思不得其解,才想起前面描述的那一幕,时代进步,讲究卫生,机械化制造,原味没了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早已盼望的评定军衔,来临了,其实前一年已经评完,现在只是发布,我不可能低于少尉,因为刚入伍就是正排级,心想在部队六七年,升中尉不算奢望吧,考虑到个人出身,又有海外关系;又想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论资排辈也该是两个豆结果呢,还是少尉,于心有戚戚焉,看看周围大略如彼,气就从后面出了

第一次少尉津贴,是双月,两个六十六圆,日子顿时富裕起来,因而也不得不接受小少尉的军衔了

剿匪做下的腰痛和寒腿毛病,经常发作,学校卫生所无能为力,只好转院治疗半年来常到天津二五四陆军医院看病,他们也没有高招,说是物理治疗,其实就是烤电,红线黄线都用过,当时舒服一些,过后该怎么痛还怎么痛,但是藉看病机会,回家的次数多起来,顺便把工资稍回家,看着奶奶和妈妈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得到很大补偿这件事在我心里折腾很久了,家里六七口人生活,靠我的二十几圆微薄津贴,根本没法维持,出阁的妹妹大荣,在天津印染厂做工,每月给娘家贴补十五圆,真难为她了眼下我把薪金带回家,终于能挑起家庭的生活担子,得到一丝安慰,也去掉了心中的一块病

 

复原前奏

心病没了,腰痛越来越厉害,左腿总是冒寒气,大夫说:“做组织疗法吧,可能疼一些,但疗效好,”后来才知道,这种疗法就是打胎盘组织浆,在小肚子上注射后,鼓起鸡蛋大的包,疼得直不起腰,好几天才被身体吸收。腰痛也不见好,大夫说:“要坚持几个疗程,才有效果。”我想:经常乘火车来回跑,不是长久之计,大夫同意将组织浆带回沧州我觉得可行,治疗和工作两不误。谁知道卫生所的护士是二把刀,她用很粗的针头,像纳鞋底一样往里锥痛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结果换了大夫来打,才凑合过去,但是打完后,那个鸡蛋大的包十几天还没下去,我不敢再打了,卫生所长悄悄对我说:“这是一种新东西,有没疗效,还在试验,我看你小伙子,人很实在,才对你说这些,天知地知,希望咱心照不宣”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实践证明他是对的,从心里感激他

时间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事件,一九五五年是大变革的一年,朝鲜战争停火,周边无事,庞大的军队编制,已经不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大裁军开始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败局已定,形势急转直下,战争仍需大量兵员,和大批知识分子,仅仅革大,华大,军政大学,和南下工作团,就招收了几万知识分子,当然这些人当中成分复杂,因为需要,权益之计,只好兼收並蓄了现在大局已定,朝鲜停战,没仗可打,百废待兴,况且部队需要纯洁,时机成熟了,大清理是必然,说是裁军万,消息传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农村的战士好办,高高兴兴回家种地去了这些小知识分子就炸锅了怪话连篇,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卸磨杀驴拉,用着拿来,不用了一脚踢开啦.虽说怪话连篇,说归说,闹归闹,该走人还得走人

这一次很特别,没有动员大会,个别谈话效果更好,谁都不知道谈话内容,被谈话的人出来后,个个蔫头耷拉脑,脸上挂着无可奈何地苦笑;我的心情没有波动,复原回家,舍我其谁自己最清楚,表现不好---顶撞上级,家庭出身不好---港台关系,身体不好---病秧子很快就轮到我了,找我谈话的是老熟人,教导主任,我说:“主任,甭谈了我回家,没有要求,不用浪费您宝贵时间了”主任还是叫我坐下:“都像你,这工作就好做了,能不能说说是怎么想通的?”

这不是小秃的蝨子,明摆着吗!”我没有正面回答。

主任推心置腹地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痛痛快快,今天我找你谈,很快就轮到我,等着瞧吧”还真叫他说中了,我和他是同一批离开部队的

动作麻利快,一九五五年五月份,我们这批复原转业人员集中受训地点是独流镇,就是独流老醋的产地,离天津市九十里。训练无非是:保持革命军人好传统,提高革命警惕性,服从当地政府领导和安排,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等等离开时还有个小插曲,发给安家费三百八十圆人民币,三百存折,八十现金,这在当时是不算小的数目,人人满意,我领到一个大信封,抱在怀里,像得了宝贝,回宿舍打开信封,一个意外大惊喜,八十元现金变成一百六,连数三遍,还是多出八十元。再看发放单据明明写着存折三百,现金八十,天上掉馅饼,哪有不吃的道理;心里又打起鼓来,一定是会计装重了,平白无故少了八十元,小会计吃不了,还得兜着走,不知她急成什么样子了,又一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的错,而且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管它呢;还是不行,这有点缺德,想起爷爷赶集粜粮食的事:叔叔说过,有一次爷爷赶着马车到集市去粜粮食,为同村远房老人代卖一袋高粱,回来时将自己那一份应得粮款留下,余款就给了老人,老人说:‘不对呀,我的一代粮食怎么卖了几十块钱呢?’爷爷说:‘我的钱留够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了。’其实爷爷心里有数,粜自己粮食时不知是什么人多给了钱,退还给谁无从查对,就给了那位老人老人虽然不肯收,强不过爷爷的执着,也就收下了想起爷爷被日军无故杀害多年了,我现在沾这点小便宜,爷爷在地下也不安,就还回去了小会计接过钱,眼圈都红了,他说:“你若不来,我只好掏腰包了,平白无故少了这么多钱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谢谢你啦”当天吃午饭时,广播里表扬了我的名字

 

回家

回家了,我万万没想到,孙秀一赶来为我送行,在车上她告诉我,下个月就结婚,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沉痛地说:“身不由己啊!你多保重,”说着他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不要看等我走后再看吧!以后多通信”说完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转身下车去了,这时火车徐徐开动。我打开小本子,我赞赏过的那张照片出现了,我曾在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看见过,下面写着:如果想我,就看看吧这帧照片我珍藏很久,可惜在农场劳动改造时,连皮夹子一起被窃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忘不了她的身影,她坐在一个台阶上,一只手撑着后面的台阶,列宁装,短发,扬起下巴,凝视远方。

乍离开部队,真有点儿留恋,不知道留恋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感到心里空荡荡,六七年的感情,就这么一刀两断了,北站有人接有到家的感觉

复员转业接待站,一个五十多岁瘦高个子,语言缓慢面目和善,但是话里带刺,一下就把我们唬住了:“回到家老老实实听从当地政府安排,不要居功骄傲,活着回来就不错,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功劳不是那一个人的”他慢慢腾腾地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几块疤痕接着说:“谁的伤疤比我还多,我不是也得回来,乖乖地听从组织分配”他的一番话,很管事,不少人的满腹牢骚,只好憋在肚子里了

 

分配工作

天津市和平区革命军人轉建委员会,坐落在哈密道,去报道的回乡军人真不少,相继结识了吴白桁,刘群,纪根毅,易正先,叶威,小陶等

是某文工团下来的,编辑出身,看得出有几分文采,他住陕西路离我家很近,纪根住山西路,等候分配期间,这伙脱了军装的闲人,除了压马路,就是聚在一起神聊.无非是过五关斩六将,没人谈走麦城那一段,看看大伙的级别,就知道都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没处撒.

这段时间,工作机会不少,根据过去职务和要求,白分到美术出版社,刘群分到某公司仍是司机,我被分配到铁路中学,我嫌远拒绝了,没多久分配四十三中,我带着介绍信去面谈,接待我的人事主任问我想教什么课程,我表示还担任物理科,他建议我改行,教历史,我当然不同意,物理是轻车熟路,结果谈崩了回到区里再等,过了一个多月,才来通知,这回是到工厂当车间管理员,我执意去教育系统,负责分配的干部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以后统一分配,再不去,就自谋出路了。”等待分配期间,白桁的美术出版社,需要连环画脚本,他介绍我和纪根毅改编长篇小说‘腹地’为连环画脚本,曾去征求青年作家陈园宁的意见,自那以后连日编写,写完后,纪根自己带着初稿再一次去见陈,然后就自己进行修改,因某种原因,出版社说暂时不用此稿,给了五十元作为补偿,纪根独得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月后统一分配,要求去教育系统的十几人,都推给市教育局,我和大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去了,局小教处长训话:“据统计今年小学招生暴增,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大家暂时统统到小学去,我和另外几人分到南开区,旋即分到东门里小学担任自然课且不提

 

肃反-胡风

不久又一件叫我不明白的事,突然发生了报纸铺天盖地,都是胡风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变成反党集团真让人糊涂,胡风是文艺界老前辈,老革命,怎么会反党呢,枪杆子攥在党手里,几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反党,可是报纸上说,用笔反党是一大发明。运动热火朝天,人民日报社论来了: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通栏大标题从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各系统各单位都掀起肃反高潮教育系统先务虚,学习文件,谈认识,东门里小学书记挂帅,肃反领导小组成立

他们是:郭维廷、方吉甫、张家礼、陈忠贤、外加于含芳他们自称是‘契卡’(前苏联特务组织-肃反委员会-的名称)

教育系统暑假集中搞运动,分片进行,我们学校划归东南角片,地点在草场庵领导运动的总首领是巩镜霞,和肃反小组我记得第一次是在一间大教室,坐北朝南,组织者站起来,阴森可怖的语调:“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上厕所要报告;不准交头接耳;有问题的人,向组织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警告隐藏很深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主动向人民低头认罪,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我觉得一身轻,因为部队早有结论;一个大学生,没做过任何事情一九四九年毅然参军历史清白又清楚我没料到的事,突然发生了:肃反小组成员方吉甫喊着我的名字:“林大鹏有问题,有一次再反胡风座谈会上,林大鹏不发言,在小本子上写过,‘胡风可怜’,我坐在他旁边,是亲眼看到的

顿时我成了靶子。劈头盖脸矛头冲我而来:“林大鹏交代和胡风是什么关系”

大鹏是胡风分子”

大鹏交代你的出身”

大鹏,你反动老子为什么不把你带走”

给你留下什么任务,你要老实交代”

我突然站起来说:“我没问题,部队早有结论,......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你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

口号声铺天盖地响起:打倒大鹏!大鹏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大鹏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心想这是怎么啦,招谁惹谁啦,开始并不以为然,态度傲慢,强调说:“我是退伍军人,凭什么拿我当敌人。”这样一来,更惹得‘群情激愤’了这时巩镜霞立即站起来:“反革命分子,竟然向广大群众反扑,他是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了现在肃反小组开碰头会,群众分头准备揭发材料现在暂时休会

下午继续开会时,气氛紧张,地点改为小礼堂,另外其他学校人员来了许多把我围在中央,他们坐着,我站着。先是喊口号,火药味十足巩镜霞主持斗争会:“大鹏你要端正态度,好好交代你反动思想和反动家庭历史争取宽大处理

他们觉得硬的不行,改为攻心;我想也不能硬顶,就把过去的结论历数一遍,结果毫无用处,他们蛮不讲理,劈头盖脸,人身攻击,像暴风雨向我袭来:“大鹏死猪不怕开水烫,”

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你反动老子给你布置什么任务,老实交待!”

揪出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

打倒大鹏,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大鹏是埋在革命队伍中的一颗定时炸弹!”

大鹏只有老实交待,才是唯一出路,螳臂当车,将被历史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刚才这一条是于含芳的声音。

我接下去道:“叫我交待什么,真的有案可查,要假的可以

又一阵口号过后,巩镜霞说话了:“大鹏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大家对他的帮助,已经仁至义尽,他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等候组织处理吧,现在休会,”

大会小会几个回合以后,我还是我,但是他们花样百出其间几个毒招,还真是触及灵魂晚上不让回家,肃反小组轮番找我攻心,我都不在乎,但是经常很晚才回家,母亲很担心,我只好撒谎说加班,他们发现我怕妈妈担心,便派老教师徐仁佑找我谈,他假惺惺地说:“知道你是孝子,你妈妈真是不容易,你父亲停妻纳妾,还自己独自出逃,叫你潜伏大陆,他怎么和你联络,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保证你一定受到宽大处理,你还年轻,要为自己前途打算;组织完全掌握你的情况,我这样苦口婆心开导你,是为挽救你。如果你还不交代,他们会找你母亲谈,你忍心让你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你不怕老人为你担心吗,赶快坦白吧,再执迷不悟我也不管了”我一边听,心里觉得好笑,扑风捉影也得有风和影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使诈有用吗扔给他两个字:“随便!”

没想到肃反人员趁我不在,到我家逼我母亲做我的工作,他们也没想到,妈妈不慌不忙,取出我以前的军人证明书和复员证,并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一个大学生,什么也没干过,为嘛折磨他,我说呢,大夏天,每天半夜才放他回家你们想干什么?”那夥人见老人家不吃那一套,临走把我们全家照片,和爸爸的毕业证书等全部拿走,到现在也没还给我们,特别是蒋中正亲笔为爸爸题写的四个大字‘移孝作忠’匾额,再也要不回来了。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以后,我曾找过原来的书记沈秀璞,她说:“最好不要再找麻烦,要也要不回来。”从此也就不了了之有些事没道理可讲的人是多么无奈啊

一计不行又施一计白天批斗,晚上回家写交待检查;这还不算,每当逮捕人时就让我们站在当场观看,刑警作出姿态扭住‘罪犯’的胳膊,咔的一声戴上手铐,并警告说:“没交待问题的人和一小撮隐藏很深的敌人,看到了吧,再执迷不悟,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就这样足足折腾了四十多天,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对我的结论是:家庭历史反动这叫什么话另有几个在解放前工作的教师被送进‘政训队’继续交代所谓问题。另一人某某(记不得名字)因忍受不了折磨投河自尽了记得高峰老师在反右时说过很经典的一句话:“肃反,人人自危,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那

这一年烦心事很多,有两件事值得说一说。

 

限制自由

复员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游行,不让我参加,说是人数限制,这倒没什么,夜里值班不给我排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摆着对我不信任我也认了,可是到了九月三十下班后,几个值班的,都是肃反小组成员,缠着我不让回家,分明在监视我天渐渐黑了,叫我和他们打牌,很晚了还不让我走,我很不高兴,但是我还是不愿说破,便说回去太晚妈妈不放心,执意要回家,他们也只好让我走骑车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后面有人,猛一回头,果然肃反小组的两个人跟在后面,还假惺惺地说,送送你,反正我们也没事,一直到我家门口,他们警告我:“晚上别出来

回到家我告诉妈妈:“他们一直监视我,刚才跟踪到家,我知道自己清白无辜,谁知他们安的什么心”妈妈说:“别怕,他们再来找你麻烦,我跟他们拚了”我说:“没用的,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虽然给自己解心宽,但是心里很不安,总是提心吊胆地熬日子,直到节后评薪定级,我的心才算平静一点打那以后,经常感到心跳,医生说:“你严重心律不齐”我明白了,自己从小就胆小,长期处在恐嚇惊吓之中,做下了病。后来一有风吹草动,就心跳,更何况整人的运动接连不断,变成了后天性的心脏病。

 

降级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阴雨,逆流适逢顶风船我在军中是正排级,最后军衔定少尉,已经够堵心,可是谁叫自己出身‘不好’呢,也认了,每月拿六十六块人民币,在那时工资不算低了这次教师的级别四级五十八元五角,三级是六十六圆,我绝不奢望二级的七十八元;三级总该有保障,因为当时有保留工资一说第一榜公布了:林大鹏四级出乎我的预料,硬着头皮去问,回答是:军队和地方级别不一样,六十六圆,包括军龄补助六圆我又提出保留工资,回答是保留工资是对资本家说的我弄不明白事情到了我这里,就出问题,一园五角钱不多,明明是根我的出身过不去。

在那个年月,我的工资还不算低,又是单身一九五六年夏,组织出面到北京玩,女教师坐火车,几个年轻人精力旺盛,我、小魏、张家礼、刘哲人决定自行车,那天早晨四人一行相约出发了,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口气招了六十里到了杨村,由于用力过猛,都被汗水湿透了,休息用餐后就又来劲了,这次有了经验,不疾不徐,中等速度来到廊坊,稍事休息,过通县,进东直门,来到事先联系定的一所学校住下,稍事休息,女士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我们几人去大栅栏吃饭,老家伙中不乏吃货,工会主席徐仁佑,五十多岁的老处女,一级教师,解放前曾给某富翁少爷当家教,吃过见过她是这家回民馆常客,他介绍的两个菜,使我至今难忘:一个是烧半只,脆香爽口,一个是它似蜜,香甜滑爽而不腻.   第二天我和小魏相约骑车游颐和园,可以说痛快淋漓,直到太阳落山,我俩计划在园内过夜,一天的暑气渐消,我俩在离佛香阁附近的凉亭上歇息片刻,便大声唱起京剧空城计片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突然来了两个人,告诉我们已经静园了,赶快走吧,我说:“天色已晚,在这亭子里不冷也不热,也没有蚊叮虫咬,夜深人静时睡一觉,明天继续游园,还可以省下住店的钱就让我俩住一宿吧”那人诡秘地一笑:“也行,但是你们得到办公室登记,我就没责任了”我们觉得合情合理,就随他去了,到了大门附近,他将我俩领进一间屋,一个民警坐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劈头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知道静园了吗?”然后一摆手,叫那个值班的走了。我们将上面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没这规矩,赶快走人,再胡搅蛮缠就送派出所."这时我俩才缓过神来,被骗的哭笑不得,自知理亏只好认了。乖乖地出了大门,颐和园门前的广场上到处是人,有的睡在地上,有的坐着聊天,我们两也就找了一块空地歇了北京早在四七年跟爸爸来过,(那时称北平)这次无非是逛大街,参观故宫博物院,天坛,雍和宫等古迹一周时间过得快,骑单车原道而回无容赘叙.

有了工作以后妈妈催促,自己也着急,亲朋好友忙着张罗男人离不开女人,年青人离不开搞对象下面的女人们我不能不谈

小陶是个很秀气的大姑娘,从某文工团退役,这些刚复原的光棍们,像驱不散的苍蝇,叶威捷足先登,不许旁人染指的架势,大伙都靠边了,叶威万万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位刚复员就成了叶威的情敌,一点也不怪,小伙子是个堂堂男子汉,论个头,论长相样样出众,演奏拔扬手风琴,自弹自唱,和小陶堪称绝配,一来二去登记入洞房了不少人酸溜溜刘群结婚了,他不上心里去,在这件事上只有我一人没有染指,其实我不是不想,而是自觉差一截,主动跳出圈外,看热闹成亲那天,我们没有被通知,大家公推我去探听虚实我没推辞,径直到了长春道的新房,果然结婚了,没亲朋好友,一对新人热情地欢迎我,我知道那是故作姿态,反正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再加上脸皮厚,也没感到怎样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陕西路白家是我们都愿意去的地方,他的老母亲,和蔼可亲,大家都亲热地喊她伯母一天吴伯母说:“大鹏还耍单儿啦,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您了,我是没头的苍蝇,还瞎撞呢”

八一小学有个女孩,我算知根知底,我看和你挺般配的,如果你同意,星期天我约她来,你们见见面

我答应着:“那太好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吴伯家楼上不大的房间里,等着她的到来,时间过得很慢,终于楼梯响了,吴伯母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了,她穿一件浅色布拉吉,两条短辫子摆了一下,我礼貌地站起来,吴伯母说话了:“这是魏桂荣同志,”指指我“那就是我向你说起过的林大鹏同志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谈”说完下楼去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被人介绍相亲,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我这么厚脸皮的人,脸也会发烧,僵持站着呆了一小会,我还是主动开口了:“请坐我也是小学教师,吴伯母可能介绍过了”我开始端详她,圆脸,五官端正,脸上细绒毛可见,仍不失为光洁,像没成熟的苹果,说不上来心动,但也说不上不喜欢;她也简单介绍了自己,跟吴伯母说的一样东拉西扯瞎聊一会,她说还有事,就告辞了我感到我们对互相的印象差不多,不温不火我送她到楼下,她对吴伯母道了谢,出门去了吴伯母推我一把,别傻愣着,快送送人家呀

我紧走几步跟了出去她回回头,脚步停下来,我说:“送送你,八一礼堂离我家很近”她欣然接受了一路上谈得投机,都表示愿意深交,于是我们定了下次的约会日期几个回合下来,彼此了解深多了,搞对象的细节就免了他开始考察我的身世我毫无保留地谈了自己的家庭请况,他表示,出身不能选择,他不介意但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影子突然问:“你是党员吗?”

不是!”

是团员?”

也不是,曾经是候补,因为搞对象,取消了补资格”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和乔玉秀那段愉快的经历他表示理解这时突然天空阴云密布,我们立即离开北安桥旁的木椅,顺鞍山道往回走,到八一礼堂时,雨点密了他说:“到我的宿舍避避雨吧!”

他住在八一幼儿园宿舍,房间不大,一男一女,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其实安然度过了大雨滂沱的黄昏,只不过更亲近了些穿过走廊在她单位食堂吃了晚餐,雨还在下,是天留人,但我必须回家,妈妈还惦记着我呢他没留,将他的雨衣裤,和高筒雨靴给了我我也没拒绝八一礼堂和察哈尔路仅仅两个街口,几分钟就到家了

妈妈见我穿一身女士雨衣,便说:“哪来的雨衣?”

还用问吗,是对象的唄,连雨靴都穿来了。脚够大的”婶婶打趣地说。

我还琢磨刚才分别时的情景,拥抱时的有气无力,似乎传达了某种信号

又是一个周末,到老地方赴约,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见人影,四十分五十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顺着鞍山道往八一礼堂边走边看,远远地两个人对面走来,我加快脚步,是她,还有一人是他妹妹,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事!你自己到吴伯母家就知道了

吴伯母和白都说:“你跟人家说那些干什么

我就是直肠子,有嘛说嘛,反正瞒也瞒不住”

你傻呀,将来处出感情再说也不晚呀,干什么都得讲点策略吗

伯母语重心长地说又盯我一句:“你想好,如果对她感兴趣,我再给你们说和说和

到这份上,我觉得没必要了,谢过吴伯母,翻篇了

 

警察老张在东南角站岗,见我路过便说:“我给你说的那个女的,要不要见见面,”

见吧,现在我单身,”

来了,北边,白牌,把自行车放我这,上车,就是那个开车的”

窜上车,往里挤到最前边,只见那位姐姐不断地用脚踩铃铛,后影高大宽猛,粗壮的胳膊,攥着有轨电车摇把的大手,我想象着攥成拳头的样子,一拳就能把我打倒我没敢看正脸,下一站就下车了

谢过老张,骑车上班去了我和老张相识还有一段故事老张是解放前的警长,人老实,解放后留用,当路警原来是我家远房亲戚日军侵占时期,请一奶娘 ,奶一岁小妹,奶娘是本乡本土人,人很直爽,性格开朗,对我很好,和我们像一家人,唯独与二妈有矛盾

一天奶娘说:“我听她(二妈)背后说我坏话,我听到‘什么篓’你听到了吗?”“我听到她说你是个虾酱篓。”我知道那是骂人的话,说完就后悔了,我知道闯下了大祸,就叮嘱她别说是我告诉的奶妈急匆匆抱着小妹回来质问二妈:“你凭嘛骂人,我亲自听到的”越说越多,奶娘占着理一句不让,爸爸不好插嘴,只好请老张来调解高大威猛的老张武装齐备,提着警棍来,奶娘一个乡下人,见这阵势,没等老张说话,软了下来,事情不了了之小婆子从没吃过亏,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孩子离不开奶娘只好忍了

 

东门里二中的前身,东门里小学,可说美女如云:桂淑慧,满族人一口京腔,眼里透着灵气;于雪华,人如其名,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有两颗浅浅的美人痣,启齿说话,满口流香,声音悦耳,有一小恙,偶犯起神经官能症,脚踢手刨,必须两人按住手脚,一人掐人中,才能克制住一次他犯病,那些未婚青年,为避嫌,叫我按住她的手,治病要紧,我没推辞当我抓住她的小手时,半晌缓不过神来,我从来没触摸过这样的手,没法形容,像棉花,不,棉花没弹性;那种酥软,细腻,光滑,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手,让人如何消受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握过那样销魂的小手;郜玉环,刚满十八,代课老师,长发齐肩,明眸皓齿,中国女孩子中很少那种洋人的高鼻梁,微微翘起,薄嘴唇笑开,向银元宝,脖子长,向前微绷,像芭蕾演员,可是她偏偏坐在钢琴老师的大腿上学弹琴,叫人不无羡慕;翟秀敏,五官端正,左嘴角一针鼻大的小酒窝,还没退去村姑特有的苹果脸蛋,但仍不失为漂亮少妇,得到书记马某的青睐,他给翟设计成五四时期洋学生的刘海,配一条长围巾搭胸前,很有味道;新寡杨永庆,虽然年近三十,眉宇间那种俊俏,淡雅而得体的孝服,加上他那一头秀发,见人时含羞默默,人见人爱;前四人文革初期分别成为书记的‘秘书’据说翟女在党支部特设的床上为书记按摩时,被人撞到过可不知为什么二人又反目成仇,文革后期翟某人潜位成了书记,因为她是烈士出身这些零碎儿暂且掠另一俏佳人,从大办公室穿堂而过,大伙的眼神都被牵动了,她叫王雅君辫子长及小腿,粗细均匀得体,眼睛顾盼分明,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只好借用‘巧笑倩兮’来形容了,左眼皮下面有一几乎看不到的胎记,更增加了俏皮,传说中的仙女,也很难超越她的美丽好端端地教学秩序被扰乱了,几个当婚而未婚男人,可以用魂不守舍来形容他们刘中起、郭维廷、刘哲仁、陈忠贤和我,像穿梭往她所在的办公室跑,我感到自己条件还行,也就当仁不让,争着献殷勤,这时和我关系很好的两位中年女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大鹏,别傻了,支部出面为小郭撮合了刘中起还呼咧呼咧地往前冲,真是不知死的鬼,”我听完倒抽一口凉气,我怎么能和共产党员长相又好的小郭争高下呢釜底抽薪这招很灵,风波平息了

应该是大鸣大放的前奏,有些早已禁演的影片,歌曲开禁了。中午我在休息室练习二胡,刚拉出个调调,边演奏,便哼唱:...... 天涯海角觅知音小胡(胡慧文)王雅君近来了,王见我拉琴,转身出去了,小胡脸红了一下,坐在我旁边,跟着琴声接下去: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两是一条心,哎嗨哎嗨咿呀。我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拾这茬后来工会主席徐仁佑老师找我谈:“你还没对象吧,小胡对你印象不错,你觉得怎么样?”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王雅君,心里怎么能装下别人呢拒绝了小胡连工会主席也得罪了徐老师没好气地甩给我一句:“我看你找个什么样的以后不管你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小胡稳重大方,五官端正,不黑不白,不胖不瘦,不卑不亢,只能说自己犯糊涂,失去择偶良机

不久,表姑二奶奶的侄女,介绍一小学教师,我记得在万全道墙子河上与祝佩华见面,算白净,大眼睛,笑起来牙花微露,我没驳表姑的面子,后来到还谈得来,一次晚上,我们一起在鞍山道喝汽水,适逢吴白纪根毅一伙人过来,瞎起哄:“大鹏也不给介绍介绍,这位戴红手套的是谁,”

甭介绍了,就叫红手套好了。”这是白桁的声音弄得我俩很不自在

也是墙子河边,我们并肩坐在洋灰铸成的长椅子上,天气见,相偎着倒还过得去,但她卖弄地说:“天再冷也没关系,我有棉猴”其实这话本没什么,可是我很敏感,我一个刚退伍的丘八,还穿着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见过什么,太小市民了下意识地把手抽回,说:“天不早了,回家吧。”“那,下次什么时候见?”他期待着。我说:“电话联系”告别时没握手也没拥抱,显然冷淡了许多

表姑着急了:“这叫什么事儿!”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还说人家祝佩华还等信呢,我直接回绝了她:“对不起,您费心了,我俩实在合不来,告诉她做一般的朋友吧”就此了了。

那年暑假心血来潮,想回老家看看,多年离乡感到什么都新鲜,几十年来家乡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村西头的吃水井比以前更深,水浅多了再就是成立了互助组,初级社农民下地不好好地干活,据说干了也是白干,有工分,没分值,分不到东西;干脆把锄板卸下,光拿着锄钩在地上出溜,大伙都心照不宣,农民依旧穷,年轻已婚女人不穿上衣,俩个肉弹扥冷扽冷地也没人笑话这不是我该关心的径直奔何奶奶家去了,她和我妈妈是表姐妹,亲上加亲对我特别照顾,见到我问长问短,最后问到我:“还没媳妇吗?”我点点头:“是!”这时敦叔进来了,同族人和我爸同辈,是村里嘎小子,机灵会办事,爸爸在静海县任上,曾请他当差,就这点事,解放后被群众专了政因为这层关系,对我特热情,知道我还没成家,便接茬说:“我给介绍一个,臧屯李五爷托我为孙女找婆家”何奶奶说:“快结婚吧,你妈岁数不小了,趁他身子骨硬朗,给你拉吧几个(孩子)。”

那天说好了在集上见面,可是人家女没来,她母亲带着儿子来了,说是先看看我,如果看着人不错,再和女儿见面,我虽然很扫兴,但是对这位和善可亲白白净净的老人印象极好,心里琢磨,女儿一定错不了,我就送了她们母子一程转天敦叔就带我去见面了

臧屯村距离俺们村六里地,骑自行车转眼就到了。敦叔先带我到女方大姑家,这也是他的亲戚,在这里等候相亲,女方的母亲我见过的,也在这里,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啦!”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声音我从窗上的小玻璃往外望,一兜风似地向北房走来,脸现粉红色,是刚赶路的样子,门帘起处,已经进来了,敦叔站起来指着我绍:“这是我跟你们家说过的林大鹏,”转向我:“这就是李秀兰”你们谈吧。我们一时都没开口,秀兰的母亲说:“天太热了,到外面凉快凉快去”藉口躲出去了。敦叔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两个人都在用手抹汗我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自己:出身不好,解放前大学一年级学生,解放后考进革大,毕业后参军,在部队正排级文化教员,后来在华北军区师范学院,取得物理系大专学历,曾在解放军第五十二,和第五十三速成中学任教,五五年复原,现在是东门里小学教师,工资五十八元五角婶婶一家四口跟我们一起生活,家里很穷,但是吃饭不成问题;家庭被斗情况敦叔说过了不必再说了秀兰也介绍了她的情况:“家庭被斗,没机会上学,直到前年在高里庄高小毕业和弟弟一起到城里上中学,后来家里无力供我姐弟同时上学,我学在家,从事养蚕等副业”她还介绍了家庭被斗争,扫地出门,老人被打等凄凉惨状我也告诉他解放后第二天,家里就被查封了我觉得从家庭处境看,门当户也对,谈话投机,谈话间发现她纯洁质朴,一点也不张扬;白皙的脸颊,在农村算得上清水芙蓉,便说:“我对你没意见”她点点头面带羞:“穷有什么关系,我对你没意见。当时有人在外屋,那个年代,在农村拉拉手都是忌讳的外面的人进来了,我们没机会拉手为表达我的诚意第二天我径直奔她家去了,他父亲正在院里,看到我进门,像来了多么高贵的客人,喜在心里,笑在脸上,高声对着上房喊:“来切了!”‘切’在我家乡是客人的意思.                       北房三间,堂屋一个水缸,立在角落,秀兰掀起门帘把我让进西屋,靠着对面摆着一个小坐柜,是屋里唯一的家什地也不平,他从墙上的蝌蚪窑的纸盒子,取出他唯一的一张照片劫后,真正是家徒四壁,我喜欢家乡的土气,更喜欢一贫如洗的她,那是一个十足的村姑,我想把照片带回家,他说这是毕业纪念我决定娶她,便说:“我喜欢你,我们都是劫后余生,但是我必须回去跟妈妈商量,老人同意了,我立刻娶你

她说:“应该征求老人的意见,我等你”回想自己恋爱过程,可以说是洋洋大观,没承想就这样三言两语达成了终身大事

回津后跟全家介绍了情况,都说连个照片也没有,像谁呢,我忽然起敦叔的漂亮媳妇,他是三村五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就说:“像敦嬸。”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那就快办吧,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信,大意是:妈妈同意这桩亲事,并要求国庆节前结婚,请你立即,办理迁移户口,开据介绍信,赶快来津办理结婚登记,千万别忘了带户口

婚期前一周准岳母和秀兰来了,临时住在他表亲家。我开始忙了,周末到百货大楼买东西,跟秀兰商量一切从简,他也没意见,结婚那天穿的用的以及床上用品 必不可少,还有妈妈提前做好四床绣花被子一应俱全原订在学校和钱华(党支部书记)一起集体结婚,那时兴这种形式吉日订在九月二十八,前一天我到学校确认,发现工会忙活的都是支部书记,我立刻感到,不要沾人家的光,知趣的主动退出,通知女方如期改在家里举行婚礼通情达理的人家好办事我正和岳母商量,突然表姑来了,大嗓门老远就喊:“我看看大鹏找了个什么样儿的媳妇我给他介绍一个老师,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害得人家闺女别扭了好多日子”表姑这番话不知冲谁来,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好委婉地道歉:“对不起,表姑,白叫您费心了,以后我专程登门谢你

转天正日子,雇了几辆三轮接媳妇,秀兰打扮起来挺靓丽,荷叶头,擦胭脂抹粉,渡红嘴唇,我心一动,这就是我媳妇,小我五岁多,那年还不到二十三岁,是我心仪的人大门二门大红喜字,妈妈婶婶和姑姑都戴了红花,很热闹了一阵子,学校工会主席徐仁佑和干事于树青代表工会和学校老师,送来贺礼,并解释全体老师参加钱华书记婚礼,脱不开身,致以歉意我的婚礼有表弟肖德龙司仪,都是老一套,向毛主席三鞠躬,向主婚人,证婚人等鞠躬,夫妻对拜,咬苹果等习俗想免也免不了礼成,并不算完,我的同期复原战友,前来贺喜助阵,这帮人很难缠,非要亲嘴,这时秀兰麻利地给每人嘴里塞一块糖,我暗自庆幸,若不是她的智慧,这一关就过不了说:“大鹏以后得小心了,你斗不过新娘子”朋友走了,亲戚邻居都住在同一栋楼里,还要闹新房,我已经筋疲力尽,心里烦,硬撑着装笑脸,入洞房前,大中嫂为新人铺床时,口中念念有词:左边扇右边扇,闺女儿子一大片,一把枣一把栗,祝贺新人早立子,临了被窝里撒了一把大花生,还嚷嚷着,要花生人都走了,大表弟德龙将我们的新房在外面锁上,这事我真急了,心想万一有火灾逃都逃不出去。秀兰悄悄说:“床下有人!”我往床下一扫,是二表弟,我把他拉出来:“多脏啊,你不怕憋死”这时我有足够的理由叫德龙开门放德清出去

房间里就我们两人,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床下有人?”“我听到有出气声;”“你为什么给他们往嘴里塞糖?”“占着嘴还能说话吗,你傻呀。”我佩服她。久旱逢甘雨,夫妻恩爱,不需赘叙

 

 

国庆节晚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是倾城出动,看焰火,溜大街,我也带着秀兰出去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挽着我的胳膊,我感到很幸福;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轻轻上楼,路过妈妈的房间,听到里面在议论:......差远了,哪有敦嬸漂亮,真是的,大鹏是什么眼光,还不如那个小学老师呢。

倒是挺白的”这是大姑的声音。

大鹏都快二十八岁了,娶上媳妇就不错了,人家还不到二十三;再说呢,咱家庭成分又不好,官僚配地主也算相当。”妈妈算接受了.那些话秀兰当然也听到了,她心里别扭了好长时间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白天上班,下班后就上楼陪她逗她开心秀兰是A型血,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有一次下班回家,我悄悄地递给她一根胡萝卜,他突然开怀大笑,大概楼上楼下邻居都听到了我抱着她亲了又亲打那以后,我总是设法逗她开心。夫妻恩爱不需赘叙,这一页该翻过去了

反右

开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号召大鸣大放,并保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特别是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知识分子欣喜若狂,感到真是伟大的党,人民的党。为帮助党整风,献言献策,也提了不少实际问题:诸如党的一元化领导不好,最好是党政分家,报纸应该实事求是,不应该报喜不报忧,农业合作化过激,官僚作风等等,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等等,这都是很中肯的意见也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党取消无产阶级专政,要轮流执政,这不是专戳共产党的命根子吗试看当今是谁家天下,怎能让你们翻天人民日报通栏标题: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其实呢,有什么啦,枪杆子在你手里攥着,你专你的政,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土地,人民都受你统治,犯得着收拾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吗这次整人的反右,定了多少右派早有人统计过,运动的不讲理也有人评论过,也有人说谁叫你不管住自己的嘴巴,其实有的人什么都没说,右派帽子照戴不误,据说:骨子里反党,嘴里虽然没说,那是怀恨在心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的嘴不是爱说吗,成为右派当然顺理成章了,而且是极右我没料到的是叫我列席区人代会,开始真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实践了,才知道是在大会上接受批判打倒呀,斗臭呀,老一套耳根早磨出老茧了我倒是不太往心里去但是没料到结果是去劳动教养一去就三年。

这件事我放到下一章去说

按说我校该划右派的大有人在,最后只定三人为右派:周懋功、吴征信和我。八十一名教职员三个右派超过百分之三点五老吴说旧社会也不是都坏,结果划成中右;周懋功就有点冤枉,他原来是核心组成员,在研究如何批判右派言论时,他说:“老林(指我)是复员军人,他怎么可能反党呢?”结果是引火烧身,矛头立刻转向了他,就连领导上叫他在会上动员大鸣大放,也成了罪名,说他故意煽风点火,挑动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此前我两说话就很投机,许多观点不谋而和,全校仅我二人读过大学,而且都很骄傲,常在一起发牢骚,议论时弊他发表过不少儿童歌曲,他常常约我为他写歌词,所以常在一块切磋,从而认识了他的漂亮媳妇史春兰,后来还一同到天津广播电台录音,史春兰伴奏,懋功指挥,可惜只播放了一次,因为反右禁播了反右热闹劲只能用如火如荼来形容了我两为了自救,在海河边上长谈了一次,中心是谁也不揭发谁,我们熟悉他们那老一套,从中挑拨,各个击破,我们互相保证,不论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回答一句话:什么也没说过。直到运动结束,我两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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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chaly 回复 悄悄话 林老师, 写得正好呀,谢谢分享!
x8 回复 悄悄话 是,谢谢斧正.
十全老人 回复 悄悄话 战犯名单里杜永清应该是桂永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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