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自己的了解
南小鹿 (2024-10-09 22:15:28) 评论 (0)温村地处北温带,秋海棠与球兰常作室内植物栽培。前一阵我在研究既熟悉又陌生的秋海棠时,意外地发现近年来球兰(hoya)也成为植物发烧友的心头好了,全世界掀起了一股收藏热。
因花朵或叶子的外观呈蜡状,许多西方人把来自亚洲和澳洲的数百种球兰称为“蜡花”(wax plants)或“瓷花” (porcelain flowers)。球兰之所以成为北温带一种极受欢迎的室内植物,有以下几种原因:
其一:球兰花极美,而且通常有各种香味。花的形状以星形居多,有五个厚的、蜡质的三角形花瓣,顶部有另一个星形结构,即花冠。花色从白、粉、黄、橙至深红不等,甚至还有罕见的绿色或近黑色。根据品种的不同,花朵表面可能是温润光滑的,也可能是无光泽的,还有可能覆盖着细毛甚至毛茸茸的。几十朵花组成球状的花序,散发出类似香草、柑橘、巧克力和肉桂的混合香,香味在夜间愈发浓烈。那巧夺天工的花序造型和迷人的芬芳,总让人想起美轮美奂的翻糖蛋糕,忍不住想咬一口。
其二:球兰叶子的观赏性很高,不同品种的叶子造型各异,小至几毫米长,大至30厘米长。有的叶子几乎是圆形的,有的叶子呈线形,有的叶子像四季豆,成串挂在茎上,有的全身覆盖着细绒毛。有些球兰的叶子薄且半透明,有些厚实多汁,看起来更像景天或“肉肉”植物。
其三:球兰相对容易扦插繁殖,大多数品种只需要一两个节点或一片叶子就可以生根。
几乎所有的发烧友都说球兰是一种不太挑剔的室内植物,年复一年地旺盛生长且持续开花,然而我们家的球兰却从来没有开过花。老公先后栽了三个不同品种的球兰,买来中号花盆,将小苗移至盆内,摆在朝东的窗边,浇水施肥精心伺候着。球兰茁壮成长,几年下来,竟然没有一个花苞。我俩兴味索然,权当绿植养了。后来老公将大部分精力花在柑橘类植物上,俨然成了半个专家。不知何时,球兰从我们家的客厅消失了,我俩谁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估计是顺手把它们送给哪个朋友了。
除了球兰,我们家老不开花的室内植物还有大叶薄荷。它有一种特殊的辛辣香,手触摸到容易沾上,久久不散。大叶薄荷很好养,随手捡起一根断枝,插进装着清水的玻璃瓶里,一个多星期后就能生根。老公常说,大叶薄荷是我俩的爱情写照。他一直耐心地等,熬过寂寞、漫长、无声的日子,终于等到我幡然醒悟,万里迢迢回来赴约,方知一世情长。因为这一层浪漫的寓意,我俩静静地养着大叶薄荷,眼见它翠玉色的藤蔓顺着百叶窗盘旋而上,几乎顶到了天花板,成为家中的一道护身符。
这回研究球兰,我问老公:“还想养吗?” 时至今日,老公的养花技术已经精进不少,成了朋友圈著名的“绿手指”。 他笑笑,向我总结了之前家里的球兰老不开花的原因:“我把它们伺候得太好了,还是小苗的时候,就换了舒适的大盆,大水大肥的,反而压抑了它们狂野的斗志,安逸得只想躺平,连花都懒得开了。球兰有一个特性,根系长满了盆才能开花。一旦达到开花要求了,便要开始控水,让它们在干燥的土壤中产生危机感,促使花芽萌发。所以要保持球兰皮实的个性,小盆种植,浇水不要太多,不长时间暴晒,施淡肥,不修剪花梗,美丽的花朵方能年年盛开。”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心念一动,原来身边的许多中年职场女性都自带球兰气韵啊。她们年轻时经历过糟糕的状况,也曾手足无措以泪洗面,但很快就意识到着急抱怨没有实际意义,于是一边无奈地接受了生活的残缺,一边开始成熟懂事。闯过一波波风浪之后,经历改变了心态,那温柔亲切的待人接物,那别样的胸怀与境界,那妩媚端庄的风韵,都是苦难和绝境激发出来的,如一团婉约的球兰花。
记得几天前与MBA班的一位欧洲老同学通电邮,聊起自己初到加拿大移民时的狼狈不堪的往事。他给我发来了已故波兰女诗人维斯瓦瓦·辛波斯卡(Wis?awa Szymborska)一句脍炙人口的诗:“我们对自己的了解,只限于我们所经历过的考验” (We know ourselves only as far as we've been tested. 波兰语原文为“Tyle wiemy o sobie, ile nas sprawdzono.")他说,这个被西方读者广为引用的金句来自诗歌《为路德维卡·瓦尔辛斯卡默哀一分钟》(A Minute of Silence For Ludwika Wawrzynska),描述的是一个波兰女人为了救出困在大火中的四个孩子,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老同学15岁时第一次读到这首诗,震撼不已,之后每次读到或听到该诗,都会在激动之余有了更深的领悟,并且学会了谦卑。 他还说,二十多年前他曾在班上和我提起这首诗。
我对此事印象全无,只记得他感恩节后返校,送给我一本波兰语版的辛波斯卡诗集。他说,哪天闲下来会用英语念给我听。当时的我一边学习一边打工,体力精力处于超负荷状态,哪有心思与一位欧洲绅士谈及诗与远方呢?毕业后,那本诗集被我和其它零碎物品一起打包运往北美,几次搬家后,再也找不着了。
既然这回老同学又提起了他最喜爱的诗歌,于是我便在网站上查找完整的英译版,却一直没找到。老同学赶紧热心地抄送了由某位波兰读者翻译的比较贴近原意的英文版,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做了小小的改动,我的中文翻译如下:
“嘿,你以为你要去哪里,
那里全是火焰和烟雾!
Hey, where do you think you're going,
it's all flame and smoke in there!
有四个孩子需要离开那里,
我要去找他们!
There's four kids to get out of there,
and i'm going for them!
怎么会这样?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
判若两人?
昼与夜的秩序?
明年的降雪?
苹果的红色?
对爱的渴望,
永无止息的爱?
How come?
How can one get so far away from
oneself?
the order of night and day?
next year's snowfalls?
the red of apples?
the longing for love,
love, of which there's never enough?
没有告别,没有告别,
她独自奋不顾身冲去帮助孩子们
看,她把他们抱出来,
跪倒在大火中,
她的乱发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Not bidding farewell, not bid farewell to,
she rushes impulsively to help the children alone
now, look, she brings them out in armfuls,
sinking to her knees in flames,
now there's a blaze in her crazy hair.
她想买一张票,
离开一阵子,
写一封信,
在暴风雨后打开一扇窗户,
在树林里开辟一条小路,
惊奇地观察蚂蚁,
感知因风而眯起眼睛的湖水。
为死者默哀的一分钟,
可以远远超过午夜时分。
And she wanted to buy a ticket,
to leave for a short while,
write a letter,
open a window after a storm,
blaze a trail in the woods,
look in wonder at the ants,
perceive the lake slitting its eye
on account of the wind.
A minute for the dead
can run well past the midnight hour.
我亲眼目睹
云朵和鸟儿的飞翔,
我听到青草的生长,
我知道该如何命名它,
我读过数百万个
印刷的标记,
我用望远镜追踪过
各种奇怪的星星,
只是,没有人向我
求助
如果我吝惜
一片树叶、一件衣服、一首诗——会怎样
I am an eyewitness
to the flight of clouds and birds,
I hear the grass grow,
and I know what to name it,
I have read millions
of printed marks,
and I have traced with a telescope
all kinds of weird stars,
only, no one has called on me
for help
and what if i begrudge
a leaf, a dress, a verse –
我们对自己的了解,
只限于我们经历过的考验。
我直接从我
未知的内心深处告诉你这些。
We know about ourselves
only what we've been tested.
I tell you this
straight from the bottom of my unknown heart.)
老同学谦逊地说,他的人生平淡如水,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从未受过与我相同的试炼,因而无法探知自己遭遇相似挫折时会保持怎样的底线。
我想,女诗人在写这首诗歌时,一定受到《圣经》里的一句话的启发:“你们所遇见的试探,无非是人所能受的。神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在受试探的时候,总要给你们开一条出路,叫你们能忍受得住。”
岁月造就了丰富的人生阅历,愿看透看淡世情后,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体现在那一份从容镇定中。
南小鹿 名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