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还满

冷山影评

心远地自偏

    拜科技所赐，穿越太平洋的飞行如今不是那么累了，屏幕上有诸多的经典影片。不打盹的话直飞大约五部影片，打盹的话看个三部也不成问题。昨日的飞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最后带着浓浓倦意看完的《冷山》（Cold Mountain）一片。

    其实几年前我买了《冷山》一书的英文版，却没有去读，也没有去查这书的梗概或评论，买的时候只是觉得这标题大有深意。影片看完了，更发现标题实在是精确妙极。和《飘》选择南北战争南方一边讲述故事一样，冷山也是截取南方的传道士家庭和自由农家庭，讲述面对战争的悲欢离合。但冷山超出飘的，是它讲述人世间的不可破灭的信仰和救赎。

    男主人公英曼和女主艾达堕入情网的背景很值得琢磨或怀疑。英曼是个几乎不开口说话的社交躲避者，在别人聚会的时候宁愿淋着大雨站在窗外也不肯进门。艾达是个离开了熟悉环境来到陌生地界的另类，装扮，行为举止，处处与人不同。艾达习惯性躲避他人好意，不愿麻烦他人，可是在英曼面前却不一样。“你每次都端着盘子”，英曼说。艾达端的盘子是她聪明地采取主动与英曼接触的媒介。他们敏感的触角在不动声色间交流。在田野里相遇，不对彼此说问一声好，艾达却看似无意地坐在车上对着钢琴弹奏出了动人的曲子，让琴声带去委婉而有保留的心声。他们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展示了强烈的自尊心，感情的力量打破各自的平衡（自尊心）或不平衡（另类）又带来一种新层次的更好的平衡。

    堕入情网的怀疑则在于感情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和弥补性。大致怀才不遇的落地秀才最容易爱上富贵人家的美少女，灰姑凉免不了爱上王子，感情虽然看似真挚灼热，却无法完全分离人对自身不足的逃避，以及不自觉追求占有财富地位，向往占有漂亮背后的被艳羡，以及享受强者感和自己与众不同的心理需求。可以说，心理需求越强烈的人，感情欲也就越深。

    可是，冷山之冷恰恰不在于爱情，而在于环境的宿命。美丽善良自持的英曼和艾达是南方的子女。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也往往不能选择战争中站在哪一边，或者在前进还是落后中身处何方。事实上，在要不要去打仗这一点上他们完全没有发言权，甚至表态的权利都没有。他们只是被众人挟裹，各自在自己的命运里挣扎，男的去了前线，做了杀人的工具。女的留在后方，成了难以养活自己的累赘。彼此的思念背后是他们对命运的荒谬之不满的一种抗争，他们不得不把对方和爱看作了自己的信仰和救赎。

    冷山之冷还在于人性之黑黯。英曼作为逃兵流亡中碰到北方的士兵为了抢夺一点粮食，不惜把婴儿放在雪地里冻着，把哭泣的母亲拖进屋里非礼。这是和他们一个肤色的平民啊，战争撕下来人性的面纱，没有底线的魔鬼从瓶子里出来得到了自由。作为士兵的英曼机敏地干掉两名北方士兵施暴者，正要放过最后一名良心似乎稍稍未泯的，却被愤怒的母亲拿起枪一枪干掉了那末一位，为她的在战争中死去的南方士兵丈夫报仇，也为着她和孩子受到的屈辱和暴力。英曼选择的宽恕被愤怒的母亲制止了，可是，暴力能带来心灵的安宁吗？不过，宽恕在现实中就能带来安宁吗？更有可能是新的灭顶之灾。这种生存的本能后面选择的考验，实在是太难了。

    同样，艾达在南方后方面临了人性更加不可描述的黑暗。面对已经势不可挡的失败，那些怂恿青年子弟上前线，承诺要保护后方的人化身为权贵阶层，立下荒谬法律，凡是当逃兵的格杀勿论，凡是包庇逃兵的剥夺一切权利格杀勿论。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为了借此倾吞财产占人土地和妻女，无恶不作，即使身为传道士之女又能如何？

    于是，挣扎到了后面，英曼和艾达他们也各自产生了怀疑。因为过去的老我早已死去，新的我看过了太多的污秽和恶，染过了太多的鲜血，那个产生最初的爱的人早已消逝不见。爱，到底是什么呢? 这种虚幻是一种自欺吗？

    剧中最感人的一幕，就发生在英曼和艾达在冷山特别的重逢时。英曼的逃亡在家乡冷山被发现就是死亡。艾达刚刚目睹了朋友的一死一伤。两个惊弓之鸟的主角相遇了，艾达恐惧间为了自卫举枪相向，出言威胁。英曼叫出艾达的全名，艾达没有认出他来，仍旧举枪欲射。英曼没有表情转身离去，心如缟灰地去接受他经历了奥德赛般漂流，回到故乡心爱女人身边最无情的待遇。他的离去的背影却唤醒了艾达的记忆。那是井里艾达看到的命运吧。

    冷山里每个女性都不冷。救了英曼的，是印第安女人，杀了朝夕相处的羊来养育他。收留英曼的，是寡妇，在冬夜里给他带来温暖和信任。用火热来激发艾达的，也是女人露比，用她的友谊和能力，使得艾达成为了独立的能干的女人，摆脱依附地位。打破即便爱之入骨，仍然是矜持得可以的英曼和艾达的僵局的，也非得是那位带点埋怨善解人意的露比呢，终于带来他们唯一的一夜缠绵，虽然天明之后，迎来的就是无可逃避的死神之吻。

    剧中的爱，是一种渡船般的信仰。没有这艘渡船的保护，主人公无法理解和解释人生这个荒谬的过程，无法与社会进行和解，也无法接受自己。这艘渡船带着主人公驶过最幽暗的深谷，没有被抑郁消沉和绝望所吞没。他们，是自己渡船的创造者，并在废墟里含泪而笑，开出最谦卑却最美丽的生命之花。

Sophie Li

2018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