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舟

诚实的苹果脸（三）

  几分钟后，路易出来了，圆圆的苹果脸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显得有些疲惫。他告诉我们，都收拾好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工程师带着面罩和仪器上了阁楼，然后检查取暖设备，又上了屋顶。路易和我站在屋前的车道上，他给我的感觉是，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正常，甚至比正常还要美好。在我们眼里是事端，对人家来说，可能就是生活中的日常，甚至比往日的生活大爆炸，还要温馨缠绵得多。

  虽然也学过一点法语，但是，刚才香黛儿大发作时吼叫的法语，我一个词也没明白，更不知道是什么惹怒了她。我非常好奇，期盼路易能解释一二。可是他表现得没事人一般，根本不在乎我热辣辣关切的目光和表情。他倒是想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在家等我们。工程师电动工具的嗡嗡声，盖住了路易的声音，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能猜到，路易肯定是要告诉我，他正在体面地谈一桩大生意，马上就有可能签单。

  香黛儿刚刚遗留的香水味已经飘散，终于盖不住路易身上浓郁的洗洁精或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我赶紧恭维他是一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商人，肯定能拿下更多的大合同。

  几句夸奖的话犹如鸡血，路易刹那间变得容光焕发，苹果脸上皱巴巴的褶子舒展开来，平时浑浊的眼珠也变得熠熠生辉，冒着精光。他眉飞色舞地开始給我描绘他的宏伟蓝图：他正在扩大生意规模，和几个大物业公司在谈合同，然后准备和福利院合作，给那些聋哑人提供工作机会，人只有工作，才有尊严。接着又说，他已经存了一笔钱，明年要和我谈买这个房子的事。他会把这个房子精心保养的，因为他喜欢这个位置，他要给香黛儿一个安稳的家，她的画和收藏实在太多，不想再搬家了，一定要买这个房子。

  我努力装得饶有兴致地听他演讲。看得出来，他已经相信了他伟大的复兴梦，甚至被这个马上就要付诸行动的梦想感动了。我也有点儿激动，有梦想，才能自尊自强，虽然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梦想显得那么的缥缈、虚幻。

  毕竟是充满正能量的规划，我挤出几句表示敬佩和鼓励的套话。路易信以为真，双手抓住我的右手，信誓旦旦，保证他一定会梦想成真的，他的目标肯定会实现的。他双手很有力，握得很紧，我能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应该是，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人这一辈子，坎坎坷坷的，经历多了，就没有了激情，忘却了初心，迷失了方向。如果生活失去了目标，人没有了精神寄托，我们还有勇气迎接命运的捉弄吗？在人生的旷野里，无论多么荒诞不经的梦呓，都能成为照亮前方的道路、鼓舞我们走下去的希望之火。再卑微的灵魂，也有梦想的权力和自由。我们眼下的苟且，不就是为了梦想和远方吗？

  我不敢打搅他的美梦，只好配合他一起颤抖。

  我想起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的一段话：

In my younger and more vulnerable years, my father gave me some advice that I’ve been turning over in my mind ever since.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one,” he told m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是啊，我有何能何德，要去唤醒一个陶醉在美梦和爱情中的痴心人呢！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路易格外及时主动地联系我们交房租，都是整整齐齐的百元大票。每次都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见面，晚十点算是早的。他从来不让我们去他家，见面最多的地方，是在和他家隔一条巷子的社区邮箱旁。他总是捏着一大叠邮件，一边付钱，一边晃着手里的信件，兴高采烈地说他又接到了多少生意，距离买房子的目标又跨进了一大步。

  电力增容、移走油罐、安装新的电暖设备和验收，路易告诉我们，这些都由他来安排，不用房东出面了。我们乐得省事，也想避免再碰到那种尴尬的场面，于是把路易的电话号码直接给了承包商。

  一切都出乎意料地正常。在冬季到来之前，新的设备安装完毕。又过了半个多月，政府的补助也直接打到了我的账户。

  再次见到路易的时候，他兴奋异常，不停地自我表功，在换设备的过程中，他提出了很多合理化的建议，不仅工程作得更漂亮，还让我们省了不少银子。

  当我们提出来，能不能让我们去看看新设备的时候，他脸上的兴奋劲立马黯淡下去，变得面有难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也嗫嗫诺诺的，东扯西拉地说了一大通，中心意思是，香黛儿在家有重要活动，我们去不方便。

  我不认为他的理由全是真的，但我知道，问题是在香黛儿那儿，在设备安装过程中，他肯定没有作什么手脚。这一点，我是相信他的，毕竟有一张苹果脸嘛。

  我见他一脸的不情愿，就不好强人所难，让他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