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38)
天际扁舟 (2015-05-11 18:44:22) 评论 (0)烽火中的水晶球
38、飞机!我们的飞机!
这是空袭警报,我太熟悉这种声音了。打从我呱呱落地的那一天起,它就伴随着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从颠簸在襁褓中的逃难路上,到寓居在蹒跚学步时的上海孤岛,这种声音就始终追随着我,不妨说,它就是我婴儿时期的摇篮曲。但自从到了日伪统治下的南京城后,这声音反而变得几分生疏了,今天我是头一次听到。
声音就发自鼓楼的城楼上,由于距离太近,巨大的嗡嗡声震得脑瓜子轰轰直响。紧跟着,南京城里各处的警报器也都闻风而动纷纷拉响了。它们此起彼伏,“沆瀣一气”,那拖长的预防警报的声音显得有点懒洋洋的。
自小养成的本能让我一听到警报就想到要躲,我跑进姐姐的房间拉着她的手说,“空袭警报,我们快找防空洞吧。”
姐姐没有理回我。她送走小坂后兀自坐在那张凳子上,似乎还沉浸在刚刚那场步步紧逼惊险环生继而又陡然转折垂直落地的激烈对话之中。
我又拉拉姐姐的手,“姐姐,空袭警报!”
“你说什么?”姐姐警醒过来。
“空袭警报!”我又重复大声说了一遍,“我们快找防空洞躲一躲。”
正说着,第二次警报又拉响了。这回是紧急警报,跟第一次预防警报相隔仅几分钟,那急促的起伏声似乎有种催促他们的人赶紧四出逃窜的狼狈相。
姐姐眼睛一亮,激动得浑身发抖,她一把抱住了我,在我的耳边颤抖着声音动情地说,“洪武,不怕。这是我们的人,回来了!”说着,她就牵着我的手走出房间紧贴着大楼外面的墙根站着。
呵,医院大楼的每一层窗户都打开了,像事先约好了似的,挤满了医生,护士,还有部分病人的脸,他们全是中国人的脸。胆子大点的已经从大楼里跑出来了,也都紧贴着外墙的墙根站着,一个个都仰着面孔,朝天空观看。这当中,人数最多的自然是那一群美丽的女护士。
这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紧急空袭警报中这么多的人都伸着头在伫足观看!
不一会儿,我听见了隐隐的飞机的嗡嗡声。
“快看,那边有两架飞机!”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的脸都掉了过去,全都朝着她指的方向看。
“我怎么没看到?在哪里啊?”又是谁在着急地喊。
“那边,顺我手指尖的方向看!”
“我还是看不到。”
“你个老瞀(mào)子(南京土话,近视眼)!”谁还在调笑着。
“别骂人,指给我看,帮帮我!”
我也大睁着眼睛,因为使劲,天空都让我看的有点白花花的了。
忽然,谁大喊一声,“我看到了!”随着这声喊,更多的人一齐喊起来了,“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是的,这时候,我也看到了!
是两个小点子,在天空快速移动着,机身在阳光的映照下不时闪着亮光,他们在朝我们这个方向飞来。
最先叫起来的还是那个方才眼睛最尖的女孩子的声音,我猜想她一定是个护士。她喊,“我看见飞机上的记号了……是……是……”她突然哽咽了,泣不成声了,最后只化作一声嘶喊,“是我们的飞机呀……”
许多人都看见了,我也看见了,飞机飞得不很高,翅膀上有明显的中国的记号,尽管这记号这里也紧挨着膏药旗天天能看到,但出现在飞机翅膀上,那还是久违的,亲切的。
一刹那,被压抑多年的人们的情绪爆发了,首先是那群女护士们,她们从楼房里,从墙根下,纷纷张开了双手跑了出来,跑到了露天下面,聚集在草坪中间,一起朝天空放声高喊,
“飞机!我们的飞机!”
“我们的人回来啦!”
“亲人们回来啦!”
刹时间,这群草坪上盛开的鲜花互相拥抱着,泪水顿时化作了花瓣上的雨露。姐姐也跟她们拥到了一起,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在人们的哭泣叫喊声中,我看见小坂医生独自从住院部的大楼出来,匆匆地走向另一栋楼。他低着头,脚步匆匆,两手习惯性地插在白衣大挂的口袋里,并不朝天空望上一眼。在经过楼房的一处门口时,门外站着两三名大概是医院的病人,人们默默地闪开了一条道。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理会任何人,匆匆地走过,匆匆地消失了,他紧缩着双肩的背影显得那样地落寞。
两架中国的飞机现在已经飞到了头顶上空,忽然从飞机的后部喷出了许多细小的碎片,它们飘飘洒洒,像雪花似的四处飞落。
“传单!飞机撒传单了!”有人说。
传单在空中翻飞,散落到很远的地方,没有一张落在草坪上。
这时地面上的高射炮开火了。
“嗵!嗵嗵嗵!”高射炮的炮声不很响,但在间隔几秒之后,能看见在空中一团团的白烟,随后就传来了清脆的“啪!啪啪啪!”的爆裂声。白烟在两架飞机之间开花了。
“没有打中!没有打中!”有人在欢呼。
“往高飞呀!往高处飞!”这是姐姐同屋的小姐妹陈美君喊出来的,她的声音最响,最高,似乎她这样喊天上的飞行员能听到似的。
在高射炮的团团白烟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两架日本飞机从云层里冒了出来,已经悄悄接近了中国的飞机。等到我们看到那机身上的红膏药的时候,日本飞机已经开火了。
“日本飞机!”陈美君惊呼一声。
“哒哒哒哒哒哒!”一串火光从日本飞机的机头前射出。两架中国飞机立刻向两边分开一个大回转掉头迎战。顿时,几条火舌从不同方向在空中交叉织成了一张火网。在混战当中,一架日本飞机被中国飞机的炮火击中,拖着滚滚的浓烟向东边坠落。同时,中方的一架也负了伤,我看见它的机翼上冒起了火光。这架飞机开始撤出战场,它慢慢地向西边飞去。
剩下的那架日本飞机试图追上前去乘机击落我方的受伤飞机,但我发现我方余下的那一架已经挡在了日本飞机的前面,我想,他一定已经看出了日机的意图,他是在保护他的同伴撤退。
现在天空中只剩下中国和日本的两架飞机了。它们在空中展开了一场殊死的对决,它们立刻就缠斗在一起,只见他俩上下翻飞,前驱后逐,你攻我防,弹火四射。
天上在激烈地打斗,地上观战的人们都在替我方的飞行员打气。
“打呀!打呀!”陈美君握紧双拳嘴里不停叫唤,还使劲地跺着脚。
此时日机利用一个灵活的转身紧紧咬住了我方的战机,一串火光随即射出。
“啊呀,”谁惊叫一声,“中弹了,我们的!”
可不,我们的飞机尾部冒起了浓烟。
“哎呀!不好!”人们的心都被拎到了空中。陈美君捂住了眼睛。我就好像自己正从天空往下坠落一样。
只见这架拖着黑烟的飞机一个大甩身,跟日机迎面相对,它直朝日机冲过去,就在相撞的一瞬间,日机一闪身,我机立刻“哒哒哒”一串烈火把那架日机来个空中开膛扒肚打成两截,连连翻着跟斗滚落下去了。而它自己的机身也旋即被烈火浓烟所淹没。
战机在快速坠落。我们的心都揪成了一团。
“快看,一朵伞!”又是眼尖的最先看见。
我看见了,一朵小小的花朵开在蓝天上,它已经距离我们很远了。
陈美君睁开眼,满眼是泪花,忽然使出全身的气力朝着降落伞的方向大喊,“我爱你——!你听见没有?”
这场空中的战斗前后不过几分钟,但我觉得特别地长,抵得上我出生以后的这些年的时间。
这场空战是我唯一亲见的二战时期的一场空战,它就在我的眼前展开。这一生动的战斗场面直到今天还深深刻在我记忆的年轮上。这是在抗战胜利前夕发生在原民国政府首都上空的一场空战。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当年那战斗在首都上空的我方人员的姓名。我查了很多材料,但是奇怪的是,我后来从没有在两岸的任何一本抗战史或是空军史中找到任何记载。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我相信我的眼睛,也许时间已经抹去了我大脑记忆区的某些细纹,但总体记忆是不会错的:那在天空的绞杀和缠斗,那在草坪上绽开的梨花带雨的笑容,那鼓楼医院上空激荡的对胜利的呼唤,都时时温暖着我的心,让我对我们的民族怀有深深的希望。
在那一天,鼓楼医院的日方人员个个苦丧着脸,像姐姐桌上的那束晒蔫儿的毒杜鹃花。
从那天开始,空袭警报渐渐频繁起来。有时来的是我方的飞机,有时是美军的飞机,来时并不是执行轰炸任务,有时大概是侦查,有时是撒传单。尽管爸爸一连多天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等待着鬼子军官的再次光临,但居然一切都波澜不兴,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军官的面孔,让他白白“浪费”了满腔的爱国豪情,空等了许多天。
天际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