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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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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70-171: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更新至第十二节 (未完待续)

(2021-01-01 09:32:07) 下一个

【尘封档案】系列之170-171: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1年第01期

文:东方明、魏迟婴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本刊金牌栏目“尘封档案”隆重推出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回顾新中国成立初期惊心动魄的谍战风云,再现红色侦探与敌特进行的殊死较量,重温新中国第一代人民警察为捍卫新生人民政权舍生忘死的赤诚之心。

1950年3月3日,国民党军机从海南岛起飞,对广州进行空袭,在潜伏特务事先提供的情报以及现场信号指引下,敌机对我军事、民用设施投放炸弹,造成巨大伤亡。华南特案组受命查明此次轰炸中的涉特情由,历经几番曲折,终于确认一应涉特犯罪活动概由台湾“国防部保密局”策划并指挥实施,在广州的潜伏特务组织头目代号“袁太”。但此时“袁太”已逃离羊城,前往海口。4月23日海口解放当晚,特案组侦查员渡过琼州海峡,在逃亡分子扎堆的海南岛搜索“袁太”的踪迹……

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

1950年3月3日,国民党空军多架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被称为“明星战斗机”的美制米切尔B-25中轻型轰炸机从海南岛起飞,采用低空飞行方式避开我方雷达侦察,从从化方向潜窜广州上空,于十二时三十分左右开始实施对广州市区的空袭。根据潜伏特务事先提供的情报以及现场特务的信号指引,敌机相继对包括西村电厂、广州自来水厂、黄沙火车站(即已于2005年关闭的广州南站,当时是为解放海南岛的部队运送物资的交通枢纽)、码头、丛桂街和龙津西路百岁里等位置的工厂、学校、民居,以及珠江江面上的船只进行轰炸,共计投下八枚五百磅的炸弹和十三枚燃烧弹,并进行机枪扫射。此次空袭,共造成市民七百四十五人死亡、三百一十四人受伤,炸毁房屋五百六十四幢,炸沉船艇近百艘。当晚六点至次日凌晨两点,又有三批敌机相继对白云机场、火车北站实施空袭,共投掷十一枚炸弹。

这是广州市解放以来遭受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轰炸,史称“三·三轰炸”,亦称“三·三血案”。

“三·三血案”发生后,中共中央中南局华南分局向广州市公安局下达指令,要求组建专案班子侦查一应涉案特务行踪,务须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稍后,北京传来高层指令,要求广东方面尽快查明“三·三血案”中的涉特情由,上报中央,以供研究总结形成防范经验,下发各地参照实施,力图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华南分局社会部根据该指令精神,决定除由已经投入侦查的广州市公安局专案组继续开展工作外,另由华南分局社会部指派力量进行调查,以图尽快完成中央下达的使命。经华南分局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将这项使命交由华南特案组执行。

1950年3月15日,已在广西完成对台湾派遣特务“LM”一案侦查任务(详见《啄木鸟》2020年第3、4、5期《华南特案组之李代桃僵》)的华南特案组奉命返回广州(卧底敌方内部的侦查员侯烈暂不归队)。短暂休整后,特案组于3月下旬正式投入对“三·三血案”涉特情况的调查。同年4月9日,特案组几经曲折,终于厘清了相关情况,确认该案一应涉特犯罪活动概由台湾“国防部保密局”策划并指挥实施。

“保密局”为实施该项轰炸计划,早在去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前就已有布置,采取“松散型结构”的特殊方式组建了一支由五名潜伏特务组成的情报特工组,该组织成员互相之间既不认识,也不建立任何方式的联系,只接受一个被称为“袁太”的上司下达的指令。广州解放后的近四个月间,“袁太”未曾跟他们有过联系,因此这五名特务属于间谍行业所谓的“冷棋”。今年2月初春节前,“袁太”突然向这五人分别下达激活指令,命其收集空袭所需要的一应情报。2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分别收到“袁太”的指令,从即日起昼夜待命,随时准备前往事先分派的区域,给飞抵羊城上空的国民党战机指引空袭目标。3月3日上午,这五名特务都接到了行动指令。

“三·三血案”后,“袁太”销声匿迹。关于该特务头目的详细情况,诸如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留是逃,特案组一概不知。

4月14日,华南分局社会部领导召见特案组长亓舞牧,告知据可靠情报证实,“袁太”在“三·三血案”后逃离羊城,去了海口。因此,组织上决定指派特案组前往海口,查明“袁太”下落,将该犯捉拿归案。如果行动中出现意外,可以将该犯就地处决。特案组接手的这个任务,以当天日期定名为“4·14”案件。

当时海南岛尚未解放,军方正紧锣密鼓准备发起主力渡海作战行动(之前已有数批零星部队渗透海南岛),海南解放指日可待。故领导指示,特案组自即日起做好跨海侦查的一应准备工作,一俟条件成熟,立刻行动。

4月17日,特案组侦查员亓舞牧、梁武道、陈君临、尹小白、麦善谋、张百行并内勤韦博秋、报务员郑小炯,以及从广州市公安局临时抽调的九名政保战线精干侦查员(下称“便衣”),悄然离开广州,前往千里之外的广东省南路专员公署徐闻县南安乡(1952年8月改称海安乡,1985年改称海安镇,系著名的港口镇)待命。

4月23日,海口解放。当晚,华南特案组渡过琼州海峡,抵达海口市……

一、意外失联

4月24日凌晨三时,华南特案组抵达海口市区,入住由琼崖临时人民政府公安厅长陈武英(同年5月3日,海南军事管制委员会人民公安接管委员会对外公开挂牌宣告成立,陈武英担任主任。本文为叙述方便,概以“公管会”指称当时的海口市警方)事先为他们安排好的驻地。特案组长兼指导员亓舞牧把侦查员、便衣召集起来简短训话,要求全体同志抓紧时间休息,何时开始投入工作,听候命令。

尹小白听着,扯了扯旁边因横渡琼州海峡晕船早已疲惫不堪的大个子张百行的衣角,悄声道:“张哥,咱得抓紧时间睡啊!我估摸这一觉睡得不会长,什么‘自然醒’那肯定别想了。您中途晕船,呕吐不止,更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先睡片刻,回头醒了就有胃口吃东西了。这海南地面上,第一美食是文昌鸡,兄弟身边还有些钱钞,回头咱俩瞅个机会去搓一顿,准保让您彻底恢复……”他还要往下说什么,亓舞牧已经宣布散会。

往下的情况还真让尹小白预见到了,这一觉也就不过睡了三个多小时。天刚放亮,亓舞牧的起床哨子就吹响了。事先已有严令,此次特案组渡海侦查,实行军事化管理,起床、漱洗、早餐时间加在一起不过半小时。会议室一角那口古色古香的落地大钟刚刚敲完七下,特案组六名侦查员已经进门落座了。

亓舞牧比其他同志睡得还少,今晨大伙儿就寝后,他就跟如约而至的陈武英见面,听陈介绍了海口当地的相关情况。送走陈武英后,事先接到华南分局社会部密电的南社部琼崖地下情报组组长老贾同志又悄然来到特案组驻地。两拨谈话进行完毕亓舞牧才休息,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不过,此刻他看上去精神状况倒还不错,思路清晰,声音响亮,整个会议从头到尾没打过一个哈欠,也没抽过一支香烟。

这个会议应该是“4·14”案件的首次案情分析会。之前在广州、渡海前在南安乡,甚至在渡海途中,侦查员都曾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过分析研究。可是,实在没有可以发挥的余地,因为大家对于这个披着一层神秘外衣的“袁太”的了解几乎就是一片空白——除了知道此人是台湾“保密局”指派的特工头目,指挥五名潜伏特务收集空袭目标的情报之外,其余情况就一概不清楚了。现在,亓舞牧大清早吹响哨子把大伙儿召唤到会议室,莫非有新线索出现了?包括副组长梁武道在内的全部侦查员都定定地瞅着老亓,希望能从他的表情读出“柳暗花明”的迹象。

亓舞牧自然读得懂众人的眼神,他也真会逗人,脸上随即露出尹小白式的“真诚的微笑”,大家的心都为之一松。尹小白窃喜,朝张百行递过去一个眼色,同时动了动嘴唇。这一幕尽管迅速而隐蔽,但未能逃过特案组长的目光,遂指指尹小白:“黑仔有话要说?允许发言。”

尹小白冲老亓拱手:“组长您这是高抬小白了,我是关心张哥——哦,大张同志,昨晚渡海时他晕得厉害,到达后夜宵也放弃了,刚才早餐吃的也不多,我许诺过请他品尝这边的特产文昌鸡。看见您神情轻松,料想对于查缉‘袁太’这厮已经胸有成竹,寻思大约有时间兑现这个许诺了,所以就提醒一下大张,让他振作精神,尽快恢复,好去吃鸡……哦,不对,好投入工作。就这些话。”

亓舞牧点头:“海南文昌鸡可是大大有名,我也有请大伙儿品尝的打算,到时候还要麻烦小白担任向导。哦,小白,费用是你出还是我出?”

尹小白吐吐舌头:“自然是您承担啦,我哪里拿得出这笔开支,除非先打个借条告贷,不过几时还那就说不准了……”

他还要唠叨下去,被亓舞牧一个手势打断:“这里先宣布一下,这回哪位同志最先找到目标线索,我个人出资奖励文昌鸡一只,大小个头任其选择。”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说这么热闹,敢情还没线索啊!老亓微微一笑,话题随即转到案子上——

亓舞牧认为,这回要查缉的“袁太”,其难度似乎比上回那个具有“保密局”、“二厅”身份的双料特务“LM”还要大一些。尽管同样是敌特,还是具有一定级别的头目,同样是不知道真名、性别、年龄、外貌,但“LM”还是有其职业特征可供特案组进行研判。后来的事实证明,特案组就是结合其潜入内地所要进行的特务活动(即策划反革命暴动),制订调查方案,一步步获得相关线索,最后查明其人其踪的。

而特案组眼下要查缉的这个对象,他的特务活动已经完成,专案组唯一掌握的是上级提供的那份情报,该情报唯一的内容就是“袁太已从广州潜逃海口”。既然是“潜逃”,“袁太”很可能只是把海口作为一块跳板,临时藏身,待上数日甚至更短时间随即离开,搭乘国民党军机或者舰艇前往台湾。

之所以这么急不可待,有可能是因为海南即将被我军攻占,为自身安全计赶紧逃离为上策,也可能是严格按照“保密局”的纪律行事,在潜入“敌占区”执行任务后尽快返回局本部述职。反正,“袁太”不可能在海口乃至海南岛上待较长时间,除非有其他原因。亓舞牧估摸着,这个目标此刻还在海口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

尽管如此,面对神情正在发生变化的部下,亓舞牧的声音里并没有丝毫沮丧之意:“对于我们特案组来说,别说尚有一半可能,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尽到百分之百的努力。不瞒诸位说,我原先指望待命渡海的这几天里,上级传来新的情报,即使一丁点儿道听途说的关于‘袁太’的信息也是好的。可是,这个希望目前已经成了一个肥皂泡泡。还曾对南社部在这边的同志可能会提供什么线索抱有希望,可是也落空了。所以,咱们只能自己设法在海口寻找‘袁太’的线索了。至于怎么寻找,接下来应该请大家发表意见了。”

特案组一番讨论下来,最终形成了以下观点——

“袁太”从广州赴海口,属于“完成任务后的撤离”,用我方的话来说就是畏罪潜逃。这个特务所犯的罪行虽然以“罪大恶极”来定性犹嫌不及,但是从已经落网的几个下属特工的供述来看,其在敌特内部的军衔、职位并不算高,充其量也就是个少校组长,在完成任务返回台湾时得自个儿设法解决交通问题,不像一些高级特务,可由“组织上”专门安排秘密护送,给予安全方面的保证。

根据以往的经验,“袁太”的返程路线通常应该是从广州前往香港,由“保密局”香港站接应,然后搭乘香港赴台北的客机返台。但“袁太”显然没有料到,“三·三血案”发生后,我方迅即对这条敌特往返的常规路线加强了警戒,他不敢硬闯,只好绕道尚由自己人控制的海南岛。这条路线并非“组织上”事先安排,因此,“袁太”在抵达海口后不能立即赴台,主要是交通问题。此时海口与台湾之间唯一的通道是偶尔赴台的军机或者军舰,必须由“保密局”打招呼并办理相关手续后方可搭乘,即使“袁太”有这份能力和运气获得通行条子,何时登机登舰也没有确切日期,得耐心等候。

据我方掌握的情报,海口没有“保密局”的长驻机关。在等候期间,他的食宿问题得由自己解决。通常经济上应该没有问题,但他没有“组织关系”,无法入住军方的营房、招待所,只好住旅馆,或者借住在亲朋好友那里。有了落脚点,安全暂时无虞,“袁太”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自然要放松下来;再说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不可能想到若干天之后海南岛就会“沦陷”,他在行动上多半会不加克制,不说是否会吃喝玩乐花天酒地——这要看其个人品性,并不是所有的特务都喜好这一口,但泡茶馆下饭馆,或者在海口的热闹地段随意逛逛总是少不了的。这是一个调查“袁太”踪迹的切入点。

还有一个切入点,那就是“袁太”的运气可能有点儿背,他逃到海口后,并未获得通过“组织上”的协调搭乘飞机或军舰去台湾的机会。要想去台湾,只有自己想办法。这就需要花钱打点,光花钱可能还不行,毕竟琼州海峡对面四野第40军、第43军重兵逼近准备渡海解放海南的消息时不时要传过来的,这边需要尽快逃离海岛的达官贵人、恶霸匪盗以及之前从内地逃过来的土豪劣绅、“还乡团”之类多的是,大家都在花钱购买搭乘军机军舰的逃命机会。如此,“袁太”必须寻找路子“抢票”。

像他这样的特工,肯定知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深谙“桃树不结果子就到李树底下去”之道,军机军舰无缘搭乘的话,机帆船、木船这种备选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当然,这种机会也需要自己寻找,毕竟对于船家来说这是一桩颇有风险的买卖——“国军”是严禁未经批准的此类船只离岛的,一旦发现,在近海巡逻游弋的炮艇军舰会追赶拦截,截获后拖回港口,那船老大、船主的性命是否保得住就要看其祖坟是否冒了气走了风脉。所以,此类船只的“票价”同样昂贵,得手概率跟前一类有一比,需要“袁太”自己或者托朋友钻天打洞寻觅。

以上两种可能中,无论“袁太”选择哪一种,他都会在海口社会上抛头露面。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露面,就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给特案组提供了寻觅其行踪的条件。

于是,众侦查员达成共识,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分散到海口社会上去,各自施展技能手段,可能还需要若干运气,通过跟估计“袁太”会打交道的那些人士的接触,在不暴露自己意图的前提下,打听“袁太”的消息,寻觅其蛛丝马迹。

亓舞牧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具体如何做,我已经有了安排。”

尹小白觉得这种撒网出去捕鱼的方式颇适合自己的个性特点,顿时有一种“信心满满”的感觉,当下忍不住露出跃跃欲试之色。不料亓舞牧胳膊一伸,指着尹小白:“黑仔!”

尹小白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挨批,赶紧应声起立:“有!”

“你去问问小韦,老冯到了没有?”

尹小白松了一口气,立刻照办。出门步出走廊,正想抄近道从院子正中的假山穿插过去,到月洞门一侧的那三间平房(分别是内勤和便衣办公室)询问特案组内勤姑娘韦博秋,却见小韦和一个瘦高个儿中年男子一起从假山那边的甬道上走过来。韦博秋看见尹小白,立即把他叫住,说是老亓让你过来的吧?老冯同志已经到了,你陪老冯同志去会议室吧。

亓舞牧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随即从会议室迎出来,隔着老远就伸出手来热情招呼:“欢迎!”尹小白机灵,一看那架势,便猜测可能要对暗号,自己不便留在现场,遂紧走几步进了会议室。背后,亓舞牧果然驻步,跟来人悄声嘀咕着什么——其时海口解放才两天,海南全岛尚未解放,隐蔽战线形势复杂,南社部领导要求还是按照解放前那套做法,务求不出纰漏。此刻,亓舞牧跟这位名叫冯逸的由海口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派来的联络员见面,依旧使用几小时前跟陈武英主任约定的接头暗号。

暗号对接无误,亓舞牧把冯逸引入会议室,给大家作了介绍。大伙儿逐个上前跟老冯握手,而后者的举动竟连亓舞牧都有一种“大跌眼镜”的感觉:此刻虽是仲春的节气,但海口的气温已经有点儿高了。冯逸衬衫外面穿着一件卡其布外套,有些大,畅着怀,也没见他怀里揣着什么,却是每跟一人握手说句“欢迎”后,就变魔术似的递过一盒十支装的美国香烟。香烟发完,一声“拜拜”,冲大伙儿鞠了个躬,转身出门而去。

尹小白对老冯这一手大感兴趣,却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忽然想起张百行是杂技魔术世家出身,正要向其请教,被亓舞牧一声“请大家各就各位”阻住。众人回归原位,不约而同把香烟放在面前的桌上。

亓舞牧没有落座,说了句“这烟只能在驻地抽,不可带出去”,又扫了一眼尹小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老冯就待在驻地不走了,回头谁有兴趣探究的,可以向人家请教。”继而话锋一转,开始布置任务——

亓舞牧坐镇驻地负责协调,梁、陈、麦、张、尹五位,分别在市区按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进行活动;在月洞门办公室待命的广州市局的九位便衣同志,施良义、景美两人作为机动力量留在驻地,其余龚、钟、柏、林、陆、彭、肖七位也一并出动。具体分工是,特案组五位侦查员分别使用化名和虚拟身份,在各自划定的区域,按照组长亓舞牧下发的联系人名址前往拜访。此外,在各自的活动区域里自由选择两家旅馆办理入住手续,视情可以入住,也可以暂时不住,但每天都必须去那里露一露面,待一会儿,跟账房先生、茶房伙计乃至厨师杂工都混个脸熟(为何要这么做,后文自有交代)。至于便衣同志,则不划分活动区域,全市各处都可跑到,单兵活动,各自伺机打听信息。两路人员,每天晚上八点都须回驻地报告当天活动情况,以备汇总、分析。

布置完毕,亓舞牧从尹小白开始,依次在各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个未封口的信封。“全体都有——不准互相窥视交头接耳,各自默阅两分钟,阅后即焚!”

亓舞牧声音不响,语调却异常威严。特案组诸君大多有秘密工作经验,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但自参加华南特案组后还没遇到过这一幕,气氛顿时严肃,谁都不吭声,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抽出清一式但内容肯定各不相同的两张纸,认真阅读,默记于心。片刻,看着怀表计时的亓舞牧轻声道:“时间到!”

说话间,他的手里不知怎么的已经多了一个铜盘,往桌子中间一推。众人把各自的两张纸张重新装入信封,放进铜盘,特案组长划根火柴,把这五个信封一并焚毁。继而朝张百行做了个手势,大张随即把窗户打开,让室内缭绕的烟雾散出去。

今晨,亓舞牧跟陈武英密谈后,意识到特案组登岛后面临的情况跟他之前的估料差不多,遂决定实施之前已经在脑海里形成的预案。这个预案需要侦查员单兵出击各自为战,鉴于海口这边形势严峻,他决定把保密措施提高到最高级别——即使特案组侦查员互相之间也不能知晓对方的活动内容。因此,他向陈武英提出要求,希望地方同志能在最短时间里为特案组准备五份综合资料,在这些资料中,要把海口市区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块区域,标明界线,并写明每个区域中需要拜访的若干个社会关系的基本情况。此外,还要通知各个被拜访对象,即将前往的侦查员的化名、虚拟身份以及接头暗语。上述资料,要求在今天上午九点之前送达。

刚才,联络员老冯把材料送达后,亓舞牧也不翻阅(昨晚跟陈武英见面时,他已把相关情况牢记于心),亦无须分派,随机发给五位侦查员就是,他相信特案组的每个成员都具备在各种复杂环境和艰难条件下单兵作战的能力。当然,也相信地方同志对这份工作的认真细致精神。琼崖纵队的战友长期在强敌控制的环境下坚持斗争,积累了丰富经验,二十多年来队伍不断壮大,这足以说明他们在隐蔽斗争方面的出色能力。

于是,老亓宣布散会。梁武道等侦查员去找韦博秋领取经费,各自化装后分头出动。亓舞牧则另向施良义等七名便衣下达行动指令。

一干人员离开驻地,梁武道、麦善谋、尹小白、陈君临、张百行分别去了海口市区的东南西北中五块区域,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以化名和虚拟身份选择一两家旅馆办理登记住宿手续。这样做的目的,是考虑到目标“袁太”逃窜海口后,可能曾下榻于某家或某几家旅馆(特工活动的惯常做法,是根据“狡兔三窟”的路数制订的反跟踪和应急安全措施),现在特案组侦查员采用隐蔽手法对“袁太”的行踪进行调查,那也只能登记入住,利用住宿之便跟旅馆方面混个脸熟,然后进行查摸。另外,此时的海南岛斗争环境复杂,敌特出没频繁,不能不考虑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对手由“袁太”一人变为数人甚至多人的团伙,双方将在海口这个时代大舞台上进行你死我活的较量,如此,预先用化名、假身份在旅馆登记入住,就不容易引起对手的注意。

上述五侦查员办理入住手续后,将自行决定如何开展进一步调查。稍后出动的广州市局便衣,则利用各自化装后的身份,在海口市区各处暗查。根据特案组长亓舞牧的要求,这些便衣除了具备出众的业务能力,还要求能听能说海南话(海南当时虽属广东省,但海南话跟粤语有所不同,系一种具有闽南语元素的独立方言体系),并了解海南一应民俗风情。广州市局为此专门进行了遴选,派来的九名便衣中有四个是海南人,其余五位虽然不是海南人,但都曾在海南岛上生活过若干年头儿。他们报到时,亓舞牧让特案组具有听讲海南话能力的两位侦查员尹小白、麦善谋对他们进行测试,均顺利过关。

如此,亓舞牧应该有充分理由对出动的所有人员的个人安全、活动能力放心,这一个白天,他的确也没为此操过心。哪知,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晚上八点,规定的汇总时间到了,侦查员和便衣一个个都悄然返回驻地,唯独特案组年龄最大的侦查员陈君临不见人影!

起初,亓舞牧并未在意,这种时间约定,就像解放前白色恐怖状态中在敌占区的地下党约见,得有一定的时间余量,不可能卡得那么准,差十几二十分钟也是正常的。于是,就说“等等老陈”。二十分钟转眼就过去了,陈君临还没露面。亓舞牧跟副组长梁武道交换了意见,说要不咱们先开始吧,便衣同志先报告调查情况。

几位便衣并未调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无非是今天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什么人,看见以及听到了什么情况,等等。不过,从“持久侦查”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基础工作做得还是比较扎实的,体现出了资深侦查员的职业素质。

等便衣侦查员汇报了一半,一向沉稳的副组长梁武道看了看表,眼神中透出了焦虑;亓舞牧心里也在上下起伏忐忑不安,终于打个手势示意停止发言。尹小白、张百行不约而同一跃而起,看着组长。亓舞牧又看了看表,开腔道:“老陈还没回来,也没电话,看来是出了意外……”说着,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全体都有,立刻出动,前往北区(此指特案组侦查员的分工区域,并非海口市区的行政划分)暗中查摸老陈的下落!”

事先布置时,亓舞牧要求侦查员自行物色旅馆办理入住登记手续后,须选择临街房间,在窗口设置特殊标记,以便需要紧急联络时能够让自己人一眼认出其下榻在哪家旅馆哪个房间。标记每天调换,当晚八时返回驻地开汇总会时,侦查员之间互相口头通告。当下,特案组侦查员并便衣全体出动,直扑北区,很快就在永北街找到了标有暗记的一家旅馆。女便衣景美入内向账房打听,得知确有一位“赵先生”上午前来登记入住,预付了一周费用,但登记后不久即离开了,至今尚未回来。

继续寻访,又在中成街“幸运旅社”二楼临街的楼梯窗口发现了暗记。这回是麦善谋、尹小白两个会说海南话的特案组侦查员入内,以访友名义打听,得知确有“赵先生”登记入住。账房说该旅客要求安排临街房间,但临街客房已满,只好选择了另一侧的一个房间——这就应是老陈为何把暗记标于楼梯窗口的原因了。账房说这个客人是傍晚从外面回来的,好像没再出去,现在应该在房内,继而吩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茶房领访客上楼,顺便拎一瓶开水上去。

小茶房很热情,主动介绍自己姓丁,来旅社学生意才八个月,又说这位“赵先生”人很好,态度和善,傍晚从外面回来时还摸出几颗糖果让他品尝呢。

可是,这位待人和善友好的“赵先生”此刻却并不在房里。尹、麦两个叩门不应,便让小丁用钥匙把房门打开,发现陈君临确实入住该房,他上午离开驻地时携带的那个密码箱不在,但原先装在箱子里的毛巾牙刷牙膏等漱洗用品已经取出来了,而且毛巾是湿的,说明他曾经使用过。床上的被子没有动过,写字台前的那张软椅被挪到小圆桌前,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绿茶,旁边还有一份当天的报纸。

最引人注目的是,原先靠在一侧墙边的两把折叠椅已经打开,放在小圆桌一米开外处,两把椅子之间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显然是有外人来过这个房间。来者有两位,曾打开折椅坐下过。可是,此刻房间里却没人,而账房先生和小丁则称“赵先生”傍晚从外面回来后没有再出去过。那么,老陈去了哪里?这个房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竟然使得一位资深侦查员违反命令未准时返回驻地,而且连任何信息都没留下?

麦善谋、尹小白面面相觑——如此,只能往“出事”上面去考虑了!

二、两个匪盗

其实,此刻陈君临跟麦善谋、尹小白两位战友的距离之近,可以用“近在咫尺”来形容——他就在隔壁房间里。

不过,此刻他的境况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正处于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口——正有一支手枪、一把匕首左右交加对着他呢!

事后,陈君临提起自己这次的意外遇险,说那真可以算是“阴沟里翻船”。老陈上午化装掮客离开特案组驻地,并未径直前往指定的北区,而是先去西门,再从西门转往北门。这段路程,一部分是步行,一部分是乘坐黄包车。他是第一次来海口,不过对海口并不陌生。早在之前窝在琼州海峡另一侧的南安乡临时驻地等候渡海时,尹小白闲着无事,拎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被亓舞牧称为“来路不明的破琴”,老是盯着亓舞牧讨教学拉小提琴的问题。特案组长被黑仔缠得烦了,突发奇想,给他指派了一项临时差使:弄一个海口市区的沙盘出来,如果一个人干不了,就让张百行、韦博秋两个协助。

尹小白以前干秘密工作时曾三赴海口,对海口市区的一应情况了如指掌,此刻又有南社部提供的该市军用地图,搞个简易沙盘不算一桩犯难活儿。当下就当起了甩手掌柜,用张百行的说法就是“让你主持就人五人六起来了”,把大个子和内勤姑娘小韦指使得马不停蹄团团转,倒是很快就把沙盘搞出来了。这个沙盘对于大伙儿了解海口地理颇有好处,深受众人欢迎,连一向冷着脸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梁武道也说“该记功”。

站在沙盘前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比地图直观便捷,陈君临几天时间看下来,海口市区就像在他手掌上画着一样了。今天上午实地查看,发现跟沙盘八九不离十,不禁暗夸尹小白好记性。

对于特案组侦查员来说,一心两用甚至三用乃是基本素质,老陈不管是步行还是坐在三轮车上,不管眼晴盯着什么目标,对身后以及两侧的动静也一直在留意。一路上,他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对他这个惟妙惟肖的外地掮客给予特别的关注。于是,他先以“赵先生”的名义登记了两家旅馆。

这里要作个说明。海口解放前半年开始,由于形势紧张,国民党当局要求,旅客登记入住旅馆要出示证件或者证明,没有证件、证明的则需本地铺保。一天前,也即23日上午八时许,人民解放军第40军、43军占领海口之后,国民党警察局的这个规定就不起作用了。而此时新政权尚未建立,市军管会下辖的公安接管委员会要过十天才挂牌,所以旅馆业就处于无人监管的状态中,这当口儿有人来住宿,那就像旧时一样,把登记册子往人家面前一放:这位客官您自个儿登记一下,哪里来哪里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不会写的则口述,由账房代书。陈君临就在登记册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化名和假身份:赵真光,来自广东韶关,中药材批发商。

第二家登记的是中成街上的“幸运旅社”,老陈看中的是这家旅馆的位置,正处于北区的中心,其档次属于中等偏上,进客房看了看,收拾得很整洁,茶房伙计也很懂规矩。他以“袁太”的逃亡者思维来考虑,认为“袁太”来到海口地盘后,如果未能立刻获得搭乘军机或者军舰返回台湾的机会,很可能就会选择下榻这家旅馆。根据老陈长期跟敌特打交道积累的经验,这些家伙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幸运”是个吉词,对“袁太”这种人多半有些心理影响。另外,旅馆附近有一家西茶屋(供应咖啡等西式饮料点心的店铺,相当于咖啡馆),那正是传播各种小道消息(其中包括有无搭乘军机军舰赴台的机会)的理想场所,那些有路子的掮客应该每天都会光顾。“袁太”对这个路数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下榻“幸运旅社”,每天过来打听信息非常方便。

陈君临办理登记入住手续后,决定今晚就住在这里。整个下午,老陈去了两处场所,一个就是附近那家西茶屋,另一处则是稍远一点儿的海口市中药材同业公会。他既然是以中药批发商人身份出面活动的,就应该首先去当地同业公会了解生意方面的信息。在陈君临的公开职业生涯中,曾有过开中医诊所坐堂问诊的经历,他凭着自学达到了一个职业中医的水平,深谙望闻问切的中医四诊之术,对中药也颇内行,如若真改行从事中药材经纪职业,不必接受培训即可上岗,而且还能做得不错。

两处场所跑下来,已是晚饭时候,便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回到旅馆。返回途中,买了一份报纸。一路上,照例下意识地留意,没发现可疑迹象。

按照正常思维,陈君临没有理由料想到外面没有遇到的事儿,竟然会在回到旅馆后出现——

他进入二楼自己的房间后,沏了一杯茶,边喝边看报纸。刚喝得半杯,房门被叩响了。老陈便去应门,那时还不时兴在房门上装什么猫眼,所以先隔门询问:“哪位?”

“茶房,给您送报纸。”

老陈不疑有他,只是开门时脑子里一闪念:这海口地面上共有多少家报馆啊?这个事先倒没有了解过。门开处,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一个穿旅馆茶房服装的青年,有着一张胖脸,看上去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他一手拿着一份报纸,正好挡住了另一只手。这个姿势使人看着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陈君临顿起警觉。可是,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对方报纸一移,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几乎是同时,只开了一小半的房门被撞开了,其力之猛,把猝不及防的陈君临撞得往后连退数步。等他站稳脚跟,持枪青年已经跟进,那个撞门的大力士也尾随而入,顺手把房门关上。陈君临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大约七寸长的匕首,寒光闪闪。陈君临长期从事秘密工作,对于这种遇险并不陌生。他怀里掖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有把握凭借其训练有素的身手闪转腾挪,借机拔枪反制那个穿茶房服的家伙,至于另一个持刀青年,别看他似乎力大无穷,老陈却没将他放在眼里,料想拔枪以后,他也只能乖乖听命。

老陈正在考虑是否需要反制时,持枪那主儿沉声喝令:“往后退!椅子上坐下!”

这句话使陈君临立刻打消了反制的主意。何故?他从这句话里意识到来人并非敌特,而是寻常刑事案犯、土匪强盗之类,而且是在江湖上混的角色。对方没让他做转身面壁、抱头顶墙、双脚后移这一套用于防范反制的特工规范动作,一个虽然用枪,却是一把老式左轮,而另一个拿刀,这就暴露了其匪徒身份,试想,“保密局”的特工哪会这么寒碜?

于是,老陈照办,退至椅子坐了下来。房间里还有靠墙放着的折椅,他下巴一努,说:“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赵某不过是一个寻常生意人。二位有什么事需要协助,尽可畅言,那边有椅子,扯开了坐下聊吧。”

陈君临的估测是准确的,这两个还真是行走江湖的匪盗。持枪者姓何,大个子姓符,是一对姨表兄弟,双双结伙作案已有六七个年头儿,却始终是业余性质。他们本身是有职业的,干的是摇着一条小舟在海口地区沿海渔村收购珍珠的买卖,这个职业比较适合掩护其匪盗犯罪,两人从来不曾被人识穿过。那么,这二位凭什么要持枪拿刀对付陈君临呢?答案比较简单,也在特案组事先的预案之中:何、符二匪盯上了陈君临手里提着的那个密码箱。

早在接到侦缉“袁太”使命伊始,亓舞牧和梁武道就已经在商量化装侦查的具体细节。当时谁也不知道军方主力何时发动渡海作战,一举解放这个中国第二大岛,而目标“袁太”是不会一直待在那里等着特案组去逮捕他的。亓、梁两位组领导就以以前搞秘密工作时的思路,对如何完成任务作过数次研究,最终有了“潜入敌占区执行任务”之想。这就要求特案组侦查员在化装和使用虚拟身份时有一个比较完备的预案。为此,每个侦查员以前曾经化装过何种职业身份、个人经历中对哪几种职业比较熟悉,特案组长都要了解清楚,然后进行评估。

亓舞牧自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曾利用多种虚拟身份潜入日军占领区及国民党统治地区从事收集情报、锄奸杀敌的使命,无一失误,所以,他在这方面有绝对发言权。针对全组侦查员不同的情况,亓舞牧替他们设计了不同的虚拟身份。其中给陈君临设计的虚拟身份就是中药材经纪人、中医、教书先生,为此还特地向南社部申请制作了这方面的做旧证明,并让当地社会部与相关进驻行业公会的我方人员进行了“保险对接”,以备应付敌方可能通过电台指令当地潜伏特务进行核查。这一切由亓舞牧经办,无不妥妥帖帖。

后来的情况是,大军登岛,特案组随即跟进,侦查员的工作环境有了变化,但上级出于谨慎的考虑,还是要求特案组按照原方案开展行动。所以,特案组的这一切准备工作没有白做。

一般来说,一个中药材经纪人或者中医,是难以跟“袁太”这样的主儿“有缘相见”的,“袁太”即使急病缠身危在旦夕,也不可能找无名郎中“赵真光”求医。因此,陈君临要接触的有效对象并非有旧官方背景的人士,而是可能对“袁太”的信息有所了解的那部分人,其中之一就是匪类。这类对象平白无故不可能有兴趣跟中医打交道,但他们感兴趣的是钱财,这就给老陈提供了机会。特案组长就让老陈带上这口密码箱,从而让此类对象产生适当的联想,联想的结果是什么?那就是此刻何、符二匪对陈君临采取的行动了。

何、符这对姨表兄弟多年作案没失过风,除了前述原因,跟他们的“另类思维”也有关系。比如,其他跟他们干同一行当的道上朋友,往往采用“随机作案”的小蟊贼路数。何、符对此则是嗤之以鼻,他们有自己的特有路数,坚持事先踩点,不计成本。只要进城(包括县城),必定穿戴齐整,食宿皆选中上档次的饭馆、旅馆,住在旅馆里耐着性子耗着钱钞等候机会。

陈君临手拎密码箱步入“幸运旅社”大门时,何匪正好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被这厮瞅个正着

这次也是这样,他们是在4月22日海口解放前一天进城入住“幸运旅馆”的。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只过了一个晚上解放军就占领海口了。他们所想的是,海口即将被解放军占领,早先从内地逃来避险的有钱主儿中,必定有不少共产党新政权“不待见”之辈,其中只有少数可以花大价钱抢得搭乘国民党军机军舰逃赴台湾的机会,而大部分则无缘离岛。这当口儿,他们肯定六神无主走投无路,原先结识的当地军政警特保安团帮会恶霸之流,此刻料想也必是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这班临时朋友?这当口儿冲这类对象下手,不但安全系数高(旧警局已经崩溃,新警局尚未开张,正是治安空白点),而且作案对象应该会把钱财都随身带着。

这不,这对表兄弟才在旅馆住了两夜,就候到了陈君临。诚如亓舞牧推出密码箱道具的初衷,这个道具在其主人陈君临那份非常到位的从内地赴琼的商人做派的衬托下,立刻发挥了预期的作用。只是,老陈当时未曾对此有所察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何、符二匪竟然不是在大街小巷对他实施跟踪,而是在这家旅馆内部“守株待兔”。陈君临手拎密码箱步入“幸运旅社”大门时,何匪正好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被这厮瞅个正着!返回时老陈已上楼,何匪给账房先生发烟,只聊了数言,就已经打听到这个“来自韶关”的“赵先生”恰好入住他旁边的房间。

何匪回房跟表弟一说,大力士符匪窝了两天正觉得浑身蛮力无处施,当下大喜,主张立马下手,把那口箱子劫了就离开。何匪考虑得就比较周到了,其时密码箱还没在中国社会上流行,二匪虽然见过,但出道数年来一直无缘接触,从来没有劫到过这种箱子。出于慎重,何老兄便告诫符小弟说,这口箱子不是凡品,听说这位“赵先生”是来海南进货的药材商人,但我琢磨这个身份可能有问题。试想,这当口儿正是战火纷飞、国共两方一守一攻争夺海南岛的关头,哪个做生意的会不要性命往岛上奔?再说,琼州海峡这些日子都是国军的军舰炮艇和共军的机帆船木船,渔船都不敢出海,他又是怎么渡海而至的?所以,哥估摸“赵先生”很有可能是内地逃亡过来的财主、老板之类,不但有钱,而且负罪在身,是花了大钱买通了海峡对面的渔家船户,从两军的夹缝中偷渡过来的。原以为过来了就可以把海南岛作为跳板,再花些钱溜台湾去,哪知合该倒霉,海口刚好就被共军占领了。所以,他这口箱子里,装的不会是寻常药材商进货的货款,多半是毕生浮财黄金珠宝美钞之类。老弟你想,盛装这些东西的箱子,会是寻常箱子?我估计,密码锁仅仅是防范手段之一,说不定还另有玄机。你问会是什么机关?哥也说不清楚,可能有夹层,外表的皮革里面还有钢板之类。

符匪听着吃惊不小,说还有这样的手提箱?这不就是一口保险箱了吗?不过,保险箱也不怕,咱可以用大锤砸、旺火烧啊!何匪看着表弟,脸上神情透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说凭你老弟的蛮力,大锤可能砸得开,不过里面的珠宝只怕就给砸烂了!火烧?点把火容易,可是,珠宝也怕火啊,至于美钞港币什么的,那就肯定给烧成灰了!

那么,应该几时下手?怎么行动才妥当呢?何匪说,要等到天黑以后,这旅馆里除了账房先生,只留下一个小学徒,其他旅客也都缩在房间里不会露头。我去后面院子里借用一件晾干了还没收的茶房衣服,以茶房送报纸的名义去敲门。“赵先生”只要一开门,咱们就成功大半了。凭咱哥儿俩的手段,有枪有刀,别说对付这么一个商人了,来几个警察也不在话下!把人控制住,先了解基本情况,密码锁我们是对付不了的,得要他供出密码。箱子打开后,取了钱财即刻开溜。海口没有城墙城门,夜间共军可能会有巡逻队,不过咱们熟悉地形,躲得过的,连夜逃离市区,往下就没事了。

就这样,陈君临猝不及防,中了何、符二匪的招,被刀枪逼着坐了下来。这时,他已经基本吃准对方是刑事罪犯,寻思这倒还真应了亓舞牧的设想,匪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遂招呼对方坐下聊聊。二匪对“赵先生”的这份镇静感到意外,暗忖还真应了先前的估计,这主儿不是药材商人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是混江湖的人物哩!

前面说过,何、符两个行事有点儿另类,换了其他匪盗,这当口儿肯定挥舞刀枪相威胁,拳打脚踢是免不了的。但是,这二位讲究效果,还不想跟苦主过于“过不去”——他们以往作案时,也很少有伤害苦主的情况。反正目标也跑不掉,那就坐下来聊聊吧。

凭陈君临的手段,别说他怀里揣着勃朗宁,就是赤手空拳,也足可把这两个主儿对付下来。但特案组来海口并不是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往侦缉“袁太”这厮上面去考虑。此刻老陈心里已有打算,先把这二位的底细弄明白,如果真是寻常匪盗,那倒是可以利用他们打听“袁太”信息的。见对方已然坐在对面,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那就好好跟这俩小子盘盘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哦,何兄,幸会幸会……这位大力士?姓符?哦,那是黎族兄弟了?听说海南岛姓符的基本都是黎族啊……您二位问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不瞒二位说,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两家店铺——药材店。别看这口箱子不大,我可是把它看得比我性命都重。”

符匪听着脑子转不过来,问表兄:“他说什么?两家药店装在这口箱子里?这是什么箱子啊?难道跟《西游记》里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哥儿俩争的那个紫金红葫芦有一比?”

何匪倒是玲珑心眼,一听就明白了:“这真厉害啦!原来先生是富豪啊!”然后跟大力士表弟解释,“市面上开店铺的,什么饭馆、茶馆、西茶屋之类,别看每天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其实没多少底财的,手头有百几十个大洋就可以租房开家像样的馆子了。开药店就不同了,没有两三千大洋根本开不起来,因为只要开张,就必须把郎中先生可能会开在方子里的所有药材都购进来。早些年头儿,我听说在省城开一家三个门面的中药店,如果算上房子,没有四五千大洋可是别想办下来!”

陈君临说:“这位小哥有见识,说的一点儿没错。我这口箱子里装着的两家药店,可都是连同房子在内的。”

符匪脑子转过来了,倒抽一口冷气:“乖乖!您这口箱子里得装着上万钱财吧?”

陈君临淡淡道:“估摸差不多。”

何匪觉得这话蹊跷:“差不多?难道这钱财不是你的?”

陈君临缓缓颔首:“实不相瞒,我是那两家盘出去的中药店的总账房;这钱财吧,是徐云际徐老板的,他是我表兄。我俩说好一起渡海的,但一起渡海的人有十多位,船是小舟——稍大的船都让解放军征用了嘛,所以分乘四条船。本来跟船家说好,我们哥儿俩是坐一条船的,没想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绕开军队和民兵的岗哨刚刚到海边,不知怎么让人家发现了,从村子里打着火把追了出来。二位干这一行的,料想想象得出当时现场是怎么一派情景,众人争抢上船,哪里还顾得上按照原先说好的顺序,亲朋好友坐在一起?乱哄哄的只要能上船就算是撞好运了。结果,我就跟徐老板分开了。我上的那条船最早离开岸边,其他三条是否跟着起锚了,不得而知。反正抵达这边海滩后,我上了岸,待在海滩上足足等了大半天,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其他船只过来。唉,这口箱子里的钱财是表兄亲手装进去的,当时我倒是在旁边,只见他又是黄金银洋又是美钞港币的一样样放入,总共多少,我当然不可能开口问。你们可以掂掂,这箱子是有些分量的,正因为有分量,从藏身的村里到海边这段路上表兄才让我拎着。他生着肺痨,体力不支,一口气肯定拎不到海边的……”

何匪恍然:“原来如此!”稍一沉思,对表弟下令,“小符你开门看看,外面走廊是否有人?”

符匪窜至门前,先耳贴房门听了听,再轻轻拉开门探头出去左右张望,返身摇手。何匪站起来,手枪对着陈君临:“赵先生,请你跟咱们走——别害怕,只要按照命令行事,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住在隔壁房间,去我房间继续聊吧。把箱子拎上,走!”

陈君临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主儿也是住店旅客,匪盗如此作案,这份构思倒是少有。不过,照此情形判断,至少眼下匪徒对他还没打算采取夺命措施,否则,就在这屋里动手岂不简单方便?

何匪转移现场的决定还真及时,从时间推算,就在他们离开这个房间时,特案组侦查员麦善谋、尹小白刚刚走进这家旅馆跟账房先生搭上话。如果晚走片刻,那双方就撞个正着了。

进了隔壁房间,何匪让表弟扯出小圆桌前的椅子,命陈君临坐下,那口箱子就放在老陈面前的小圆桌上。何匪指着密码箱刚要开口,忽然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这两个毕竟是具有较多作案实践的惯犯,不用互相提醒,连对个眼色都不需要,就像用机器控制的玩具被人同时按下启动开关似的,端枪举刀一左一右对准老陈,一个凶神恶煞,一个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发出无声警告:敢吭声就要你的命!

这时,陈君临已经听出外面走廊里麦善谋和尹小白跟茶房学徒小丁的说话声,寻思已经弄清了对方的身份,战友也找过来了,这场戏看来是该结束了。于是暗中做好准备,表面上却显得很顺从,不住点头表示明白。

麦、尹两人从老陈的客房退出来,见隔壁房门下面的缝隙透出灯光,便商量着是不是向左右的旅客打听一下,没准儿有人知道老陈的去向。两人还没商量好,学徒小丁已经上前敲门了。何、符哥儿俩有心不应门,可隔着房门听见小丁手里的钥匙板叮当作响——即便房内真的无人,小丁也会进来把电灯关掉。无奈,这门是必须得应了。何匪生怕表弟应对失误,赶紧来到门口,一边问“哪位”,一边把房门开启一条缝隙。就在这时,陈君临倏地跃起,手里已经握着勃朗宁,大喝一声逼住了符匪。

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麦、尹两个同时出手,推开房门,闪电似的下了何匪那支破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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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惯匪被杀

何、符二匪被捕后,即头蒙布袋推上由联络员弄来的一辆卡车,押解特案组驻地。亓舞牧安排麦善谋和张百行负责讯问。麦善谋让张百行先跟那个大个子唠唠,他则去向老陈了解一下相关情况。一会儿,麦善谋走进关押符匪的屋子时,看到了让人忍俊不禁的一幕——

张百行已经把铐住符匪双腕的手铐由其身后移到身前,那大力士正坐在那里发劲儿,要把手铐链条挣断。挣了片刻,弄得满脸绯红、额头沁汗,链条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张百行问他“怎么样”,符匪不服气,表示他坐着用不上劲,若是允许他站起来,挣断肯定没问题。张百行嘿嘿一笑:“你可以试试——随便什么姿势都行嘛!”

符匪于是站起来,双脚叉开,站了个桩,运气行功,双手抬起,嘴里一声狂吼,猛力一挣,结果依然如故。沮丧之下,符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连摇头,嘟哝说:“你们这手铐太结实了,以前我被抓壮丁关在县里的警察局,也给戴了手铐,我一挣就断了。”

这话换得张百行的连声冷笑。符匪大恼,瞪着一双牛眼:“那你来试试?”

张百行用钥匙把手铐打开,双手各攥一个箍圈,说声“你看好”,鼻腔里“哼”了一声,双手发力,还真把链条给拽断了。

这一手把符匪看傻了,呆愣片刻,抱拳作揖:“兄弟佩服!我力气没你大,我输了!大哥,就按刚才说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麦善谋这才明白两个大个子之间发生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张百行先对人犯进行非正式讯问,对方不肯配合。大张就估摸着对方的性格,设了个套套让他钻,诸如怀疑对方的体能实力,自己也秀了秀肌肉。结果如愿以偿,符匪扬言“有种把手铐开了咱俩比试一番”,大张则让他有本领自己把手铐挣断,估计下面还有“你如果挣不断,我来试试;如果我挣断了你怎么说”之类,符匪被这么一激,就有了如果自己输了就“你怎么说,我怎么办”的许诺。

符匪说话算话,老老实实有问必答。一番讯问后,麦善谋、张百行弄清了这两个匪盗的来路,关于他们哥儿俩的为匪情况前文已有交代,这里不再赘述,只说另一个下文有用的内容:两人土生土长的那个村庄名唤“三七洞”,全村一半以上人家都像他俩一样兼职客串匪盗,坊间称之为“匪窝子”。

麦善谋一边听着这个名叫符端石的人犯的供述,一边寻思:老陈化装登岛,被这两个匪盗当作作案目标瞄上。那么,敌特头目“袁太”来到人地生疏的海口,会不会也遇到类似被盯上的情况,甚至已经有人冲他下手了?如果这个推测靠谱的话,符、何二匪是否曾听到过相关信息呢?这个符端石不是说他们村被江湖上称为“匪窝子”吗?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审,符端石起初不肯说同村其他人打劫的事儿,张百行便过来帮腔,说你不是答应过我,输了就要认账吗,怎么耍赖了?加之麦善谋进行政策攻心,“坦白从宽、将功折罪”之类一番开导,如果检举的案子够大,那就属于“立大功”,还可以受奖呢!一番话终于把这个二愣子说得动了心。往下,符端石一下子检举了七八个同村人的十余起案子,要说案情,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一件,有三个苦主被杀。每检举一个案子,符端石总要问一声:“这算不算是立功?可以将功折罪吗?”

可是,特案组侦查员对这些案子都不感兴趣,只好叫停,说小符你这个态度很好,记性也不错,不过这些内容最好回头去跟我们指定的警员说。我们现在想听你说说,是否有人像你和你哥何兴火一样,对从内地来海南岛的人下手作案。符端石闻言卡壳,眨着眼睛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张百行去门口向便衣要了半包香烟,都给了符端石,说你先好好想想。

说罢,张百行和麦善谋一起去外面小议片刻,认为符端石很可能真不清楚侦查员需要了解的那些情况,如此,就应该换一个讯问对象了。

面对侦查员的讯问,另一案犯何兴火耷拉着眼皮,看都不看麦、张一眼,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抽烟,也不吭声,一副零口供的架势。麦善谋对付零口供的人犯有经验,从前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尚且对付下来了,哪里在乎眼前这个小蟊贼?当下,便招呼便衣把人犯带往“三号”(特案组驻地并无专门审讯室,更没把屋子编号,这编号是随口扯出来的)。

“三号”就是符端石待着的那间屋子。何兴火一进门,见表弟脸上神情自在,正抽香烟,暗吃一惊。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一幕,符匪开口了:“哥你来啦,抽烟吧,这烟还不错。”

何兴火不笨,马上意识到表弟已经招供,脸露怒意,刚要说什么,又被符端石打断:“哥啊,人家说了,官府有章程,坦白从宽,检举算立功,可以折抵我们犯过的那些事儿;检举的案子大的话,算立大功,不但放人,还有奖励呐!我刚才已经把咱哥儿俩以前做过的事儿都告诉他们了,还把咱村乡里乡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跟他们说了说……”

何兴火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不由一声长叹:“老弟啊,你这真是害了自己不算,还害到哥哥我啦!再说,得罪了乡亲,咱们回去还有个好吗?没准儿哪天夜里把咱哥儿俩绑上石头沉海也有可能哩!”

不料,符端石的脑子这当口儿像是开窍了:“哥您这样说就不对了。你想啊,咱们坦白检举被宽大回村了,那些犯事的乡亲可就被人家一个个都抓进来了,咋会害到咱哥儿俩呢?”

这话说得没毛病,不但一旁的麦善谋、张百行连连点头,何兴火也转过弯来了,马上表示:“事到如今,我也跟这傻老弟一样,把一应事儿都跟您二位说说吧!好在咱兄弟俩干的都是小案子,只不过打劫几个有钱主儿,从来不曾干过杀人放火、强奸民女之类的大案,再怎么处置也不至于上法场的。”

麦、张趁热打铁,把其所犯刑案暂时放到一旁,先让他说说他们那个江湖上有名的“匪窝子”里的乡里乡亲最近有没有冲内地来的对象下过手。何兴火跟其表弟就不同了,根据侦查员的提示,其交代比较有针对性,而且只说最近的,陈谷子烂芝麻先晾在一边,一连说了三起最近一个多月来他听说的类似情况,其中有一起在侦查员听来似与“袁太”有关——

三七洞村有个跟何兴火不出五服的同宗族亲何旺星,比何兴火大七岁,但按辈分该是侄孙子。这人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常年来歹事儿没少干过,若论非法收入应该是不少的,可这人只要手里一有钱,就尽情吃喝嫖赌,外加抽鸦片,还讲阔气玩虚荣,所以手头从来存不了钱财。大约一个月前,这主儿在外面转了一段时间回村,摆了一桌酒席请几个同道小聚,何兴火也是受邀者之一。酒酣耳热之际,何旺星说起他这次在海口撞上的好运气,说是遇到了一位贵人闵先生,出手阔绰,而且看他那副气派,似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何旺星的姐夫老黄私下告诉他,这位闵先生正准备去台湾发展,曾透露过想物色数名跟班伴当一同渡海,目前正在筹备合适的机帆船作为交通工具。老黄还说,他自己已跟闵先生提起过想随其渡海赴台之意。何旺星听了,即求老黄向闵先生举荐,老黄一口答应。当时,包括何兴火在内的那七八个受邀食客闻之无不羡慕。

特案组对这位“闵先生”产生了兴趣,连夜讨论如何对这条线索进行追查。4月25日上午,由联络员冯逸指派的海口市原警察局留用刑警老刘、小马引路,副组长梁武道率侦查员陈君临、尹小白及便衣钟小锋、柏树峰前往那个被江湖上称为“匪窝子”的三七洞村。

民国时的“警匪勾结”乃是常见现象,老刘、小马以前办案没少去过该村,一行人一进村,村民就纷纷跟刘、马打招呼,有人还问这次是来找谁“打牙祭”的。一行人径直去了旧乡公所任命的符姓保长家里,符保长忙着张罗接待,尹小白操着一口流利的海南话婉拒,说多谢符保长的好意,咱们这回的事情有点儿急,也就不麻烦地方了,请你这就派人把老何也就是何旺星唤来即可,咱们有事儿要向他请教。保长诺诺连声,即命闻讯过来的甲长去叫人。

甲长来去匆匆,回报说何旺星家铁将军把门,他是单身汉,邻居说已经有段时间不在家了,过年都没回来。大约一个月前回来过一趟,也只待了两三天,弄了些酒菜摆了一桌酒席,请七八个平时谈得拢的村民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不见影子了。

侦查员就地交换了意见,即向保长下令:去把邻居请来。

保长做事还算仔细,一下子请来了四邻八舍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尹小白、陈君临出面跟这些人沟通,老陈先散香烟,尹小白事先想得周到,还带了些糖果,拿出来给两个少年。一番了解下来,证实何旺星是3月26日那天从城里(指海口市区)回村的,27日摆酒席请客,来了八个平时经常在一起厮混的中青年村民,何兴火也在其中,其余几个人现在都在村里没离开。29日上午,何旺星又走了,跟邻居说去市区做事,估计要有些日子才会回村。至于何旺星在海口市里操何营生、落脚何处,一干邻居概不知晓,因为他们平时跟何旺星基本没有来往,见面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罢了。

梁武道再次下令:把3月27日参加饭局的那几位唤来。

不一会儿,除了已被捕的何兴火之外的其余七个狐朋狗党都过来了。这些人都是负案在身的主儿,过来一看梁武道等人那副架势,自是个个忐忑。还是陈君临、尹小白两个出面,一上来先散香烟,因为都是成年人,糖果就免了。烟一点燃,气氛无形中就松缓下来了。陈君临向他们亮出的身份是“海口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说此行无意跟诸位过不去,只是奉命来找何旺星,请大伙儿提供其行踪下落。

这一干人听着,起初都不吭声。尹小白再次申明,我们此行不是来跟诸位过不去的,只是来找何旺星,找老何也不是要为难他,是因为上级领导听说他经常在外面转悠,对海口市区郊区情况比较熟悉,想请他去聊聊,以供即将组建的人民政府日后开展工作时作为参考依据。我看咱们不妨放松点儿,先从3月27日在座各位跟他一起吃饭的情形聊起吧?这个,大伙儿总该知晓的,一起喝酒的嘛,喝酒总要聊天,聊天总有内容,大伙儿就说说这些内容。

这番话说下来,七人仍旧不开腔,只管埋头抽烟。最后,梁武道开口了。老梁天生一张凶神脸面,话语能少则少,能简则简,不管说什么意思的话,总是一副秋风黑脸的模样,连尹小白见之都憷头,别说在场这些个个身负刑案的家伙了。只是,他们听不懂老梁的蓝青官话,一时面面相觑,以目光交流——他说了些啥?待到尹小白用海南话一翻译,他们心里就各自敲起了边鼓。原来,老梁说的是:要么这就说清楚,否则,也不必费口舌了,统统带到城里去,一个个单独问,看他们讲不讲!

尹小白翻译完毕,冲一旁的保长、甲长使了个眼色。那二位继续轮番劝说,让七人也不必绕圈子耗时间了,知道何旺星行踪下落的只管提供给公家人,回头老何回来,大伙儿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如果他问起这话头,大伙儿往我们身上推就是。

七人还在犹豫,两个便衣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捆麻绳,往门口一扔。老梁扔下烟头,清了清嗓子,目光炯炯在那几个脸上扫视。终于有人受不住这份压力了,说人家不就是让我们说说3月27日那天吃饭的事儿吗?这有什么不可以开口的呢?我先说吧,于是扯了扯若干内容。有人带了头,往下就顺利了,一圈轮流说下来,侦查员终于弄清楚了目标的下落。

那是何旺星在喝酒时自己透露的——

去年秋天,他凭着祖传的那手半吊子治疗蛇伤的手艺(旧时治疗蛇伤不被视为行医),给海口一个开小百货铺子的店主治好了毒伤,救了其一命,自此相识,成为朋友。今年春节后,店主去码头从一条台湾来的军舰上取走私货时,不慎落水身亡。何旺星闻讯,寻思朋友一场,该去吊唁。发现那边办丧事人手不够,就留下帮着干了一些杂活儿。店主老婆祝氏说他手脚勤快,能沾手的活儿也多,与其住在附近的姐姐商量后决定雇佣他。这样,何旺星就有了今生第一份正式职业。

据何旺星说,他在店里有独自居住的屋子,日间干些杂活儿,晚上兼带看店,老板娘以及家人对他比较客气,每餐都是在同一张桌上吃相同的饭菜。他喜欢喝酒,晚餐时也给他备着——如此说来,那家小百货铺子就相当于何旺星在海口市区的落脚点。具体地址众人不清楚,但听何旺星说离黑袍教堂不远(上世纪二十年代,法国天主教士在海南正式开始传教,坊间百姓因其身穿黑色教袍,故将天主教称为“黑袍教”;1929年,教会在大同路建造天主教堂,坊间称为“黑袍教堂”),有人记得店名中有一个“秀”字。

对于侦查员来说,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一行人立刻返回海口市区,去百货同业公会一查,大同路区域的商铺专售便宜货,店名中有“秀”字的只有一家,名唤“锦秀洋货”(旧时百货称为洋货),店主胡古南已经亡故,现由遗孀祝艳彩经营。同业公会那个老干事告诉侦查员,祝氏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为人厚道本分,做生意从来不搞坑蒙欺诈;倒是其夫在世时喜欢玩出点儿幺蛾子,据说常遭祝氏谴责。

几人离开同业公会后,梁武道安排尹小白和便衣钟小锋、海口旧警局留用刑警老刘出面传唤何旺星。说是传唤,其实就是把人叫出来去附近找家面馆什么的解决午餐,顺便向何旺星了解关于那位闵先生的事儿。

尹小白三个这一去,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怎么说呢?原本是要先找何旺星,再通过何找到那个有希望成为闵先生跟班的姐夫老黄,哪知,钟、刘两个赶到“锦秀洋货”时,却见店堂一侧何旺星正坐着在喝茶,茶几对面是另一个男子,年龄看上去比何大三四岁的样子。初时以为是何旺星在帮着祝氏接待客户,也没特别留意,刘、钟两人上前去只盯着何旺星“验明正身”。

尹小白跟钟、刘保持一段距离,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尾随而行,他那天生黝黑的肤色和多年从事隐蔽工作而形成的装啥像啥的本事,在旁人看来,只以为他是前来淘便宜货的海口当地市民。他到了“锦秀洋货”店铺门前,没进店堂,而是站在对面那家专售大大小小各种镜子的店面前饶有兴致地浏览商品。忽见原本正在和何旺星一起喝茶的男子仓促起身,也没跟何打个招呼,拔腿就往外走,尹小白顿起疑心。他也不吭声,待其出了店铺,随即不露声色地跟了上去。只见那男子越走越快,便知疑得不错,暗忖这主儿必跟何旺星有染,没准儿就是那个要跟闵先生去台湾的准伴当老黄!

尹小白紧走几步,隔着七八米远时唤一声“黄哥”。那人闻声驻步,下意识回头张望。行人不少,他一时不知是谁在喊他。这时,尹小白已到面前:“哎呀!黄哥啊,可找到你啦……”

男子使劲眨着眼睛:“这位兄弟,我不认识你啊……”

尹小白打着哈哈:“黄哥你真健忘啊,那天你跟闵先生见面时,我不就在那旮旯吗?”

说话间,钟、刘两个已经带着何旺星过来了。尹小白朝他们点点头:“二位,买一送一,这边还有一位。”

老黄顿感不妙,朝尹小白劈面一拳,继而转身就跑。可他哪里还跑得掉?尹小白闪过拳风,脚下使个绊子,老黄当即仆地。便衣钟小锋紧跟着扑上去以膝盖压住老黄的后背,尹小白说:“搜他!有枪!”

果然,钟小锋从其腰间摸到一支手枪。这个老黄,正是何旺星跟何兴火等哥们儿喝酒时聊到的姐夫黄鑫!

梁武道见一下子整来了两个,寻思面条是吃不成了,干脆带到旧警局去审吧。黄鑫给尹小白这个绊子整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只得叫了辆三轮车。梁武道说黑仔有功,坐车吧!尹小白也坦然,上车与黄鑫并排而坐,还对黄轻声嘀咕,说我这可是沾你光啦!黄鑫只有冲尹小白翻白眼。

到了旧警局,其他留用刑警回避,梁武道对陈君临、尹小白说:“咱把姓何的搁在一边,先审这个黄鑫。”

梁武道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再者不会说海南话,虽然坐在正中主审的位置,却并不开腔,全由老陈、小白两个对付。陈君临问黄鑫的姓名、职业、住址等基本情况时,尹小白坐在那里摆弄缴获的那支手枪,转眼就把枪拆了个支离破碎,一样样摆在面前。梁武道看着,来了兴趣,也动手摆弄了片刻。尹小白借机观察人犯,那主儿的面部神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尹小白把拆下的枪管递给陈君临,老陈凑近鼻腔闻了闻,微微点头。

这时,老梁突然开腔了,语调竟然比较温和,而且称对方“老黄”:“你刚才摔了一下,好像腿脚弄伤了吧,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这边的临时野战医院请军医瞧瞧?”

黄鑫对这几句勉强能够听懂的蓝青官话有一种一时回不过神来的感觉,嘴里“嗯嗯”着还没回答,陈君临已经起身走到他跟前:“你把摔伤的那条腿抬抬看,是不是能动,有没有伤到骨头?”

尹小白也过来了,在一旁介绍:“我们这位可是在省城正式开诊所坐堂问诊的郎中先生哦。”

黄鑫的那条伤腿刚动了一动,已被陈君临一把扯了起来,尹小白跟着托了一把,让老陈以手按抚着进行检查,最后的结论是:骨头没伤。

尹小白冲老梁使个眼色,老梁会意:“行了!”说着,拿起那根枪管问黄鑫,“关于这支枪,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黄鑫浑身一颤:“没有!”

尹小白接话:“没有?我倒有话要问你呐——为什么早晨用这把枪杀过人后,没擦擦枪管,把火药味儿去掉?”

“我哪里杀过人?你们搞错了吧?是这样的,我早晨练拳时看见一只大鸟,动了吃野味的念头,就开了一枪,没打中,飞跑了。后来我去茶馆喝茶吃早点,接着又去洋货铺子会小何,就没擦枪。”

“那么,你鞋底的石灰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兴许是路过正在施工的地方踩上的。”

“不对!今天清晨五点多,长堤路那所废弃的小学里发生一起凶杀案,惯匪朱老四被枪杀,尸体被拖至校园一侧的石灰池里。往下,就该你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朱老四又是何人?特案组侦查员怎么知道黄鑫是杀害朱老四的凶手?

今天上午,尹小白在驻地用早餐时,市“公管会”联络员冯逸向特案组通报了几个与当地治安相关的消息,其中一起就是发生于原私立长堤小学校园的凶杀案,围观群众中有人认出死者是惯匪朱老四。对于特案组侦查员来说,这种消息接触得多了,通常听过也就听过了。尹小白也是这样,只想着今天要去郊区三七洞村调查疑似目标“袁太”的闵先生的线索。稍后返回市区去“锦秀洋货”传唤何旺星,小白走在最后,见黄鑫从洋货铺子溜出来,遂下手将其抓获。其间,黄鑫武力拒捕,挥拳袭击尹小白的一瞬间,尹小白注意到,黄有过把手伸向腰间的意向性动作,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放弃拔枪(可能虑及开枪后无法脱身,因为梁武道等人已经押着何旺星过来了,他一动枪人家肯定要还击),反正旨在脱身,而不是要结果尹小白的性命。小白何等精明,使个绊子将其撂倒后,随即提醒其他侦查员这厮有枪。

此刻讯问黄鑫,尹小白突然把眼前这支缴获的手枪跟早上冯逸通报的那起枪案联系起来,就把手枪拆卸开来进行检查。够得上在特案组当侦查员的,都是这一行的尖子。尹小白一动手,梁武道、陈君临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必暂停讯问交换意见什么的,老梁立刻作出反应,陈君临则心领神会上前“关心”人犯的伤情,尹小白趁机查看黄鑫的鞋底,发现果然沾着石灰,于是就摊牌了。

陈君临抛出了从留用刑警老刘那里听得的情况:“老黄啊,你在海南黑道上也算小有名气,搞拦路打劫绝对是行家里手。不过,听说你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还吃素,抢劫归抢劫,杀人的传闻倒是没有。不知是否确实?”

黄鑫点头如鸡啄米,一迭声道:“对!对!对!我没杀人!”

“杀没杀人,咱们靠证据说话。凶手在原长堤小学杀人抛尸石灰池时留下了脚印,只要把你的鞋子脱下来去现场一比对,那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黄鑫听着,顿时崩溃,脸色灰白了片刻,忽然大叫:“我杀的是惯匪朱老四,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是为民除害!况且,他还骗了我的全部积蓄!”

为民除害之说当然不予采信,不过,动机倒是可以作个陈述。尽管这不是特案组分管的案子,但黄鑫是正在追查的闵先生这条线索的一个分枝,特案组需要了解清楚。

哪知,黄鑫一开口交代,竟然立刻就把话头引到了侦查员感兴趣的问题上:“朱老四说给我牵线,让我做闵先生的伴当,跟闵先生去台湾发财……”

说到这里,可能是过于激动,黄鑫忽然剧烈咳嗽。而侦查员一听“闵先生”三字,也顿时一个激灵,寻思难道歪打正着,让我们撞上了好运气?可接下来等黄鑫缓过劲止住咳嗽,往下说的话却让侦查员白兴奋一场。他说的是:“可是,他骗走了我的二十两黄金,今天早晨告诉我说闵先生昨晚提前出发,偷偷上了一条黑船去台湾了……”

四、迷雾重重

黄鑫是海南岛感恩县(今属东方县)人氏,早年当过兵,后来离开军队定居海口,成为帮会骨干人物,却很少公开露面。他参加的那个帮会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很快散伙。为谋生计,他做起了海产品、药材掮客,专跟内地来海南岛进货的商人打交道。这主儿嗜赌如命,而久赌必输乃是赌场铁律,黄也逃不过这个命,债台高筑,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只好以欺骗手法卡下了内地客商的货款。

内地客商敢到海南岛进货,也不是寻常商人。若干个受骗上当者商量下来,认为既然拿不到钱,那就拿黄鑫的脑袋抵债。黄鑫在黑道上朋友较多,自有人向其通风报信,于是仓皇逃窜到海南岛最南端的崖县(今三亚)避祸。但受雇要其性命的内地杀手信息灵通,竟然一路紧追不舍,黄鑫夤夜奔逃,躲进了五指山苗寨,这才逃过了一劫。之后,黄鑫就正式干起了无本买卖,成为海南岛上小有名气的一个独行大盗。

抗战胜利后,黄鑫来到海口定居,赌场不再光顾,掮客也不做了,打劫基本歇菜,因其交游广阔,就做起了白道黑道之间的联系人,比如白道人士需要获得黑道相助,他就在中间牵线搭桥。四年前,他跟何旺星的寡姐结婚,婚后才跟何旺星接触,时间稍长,互相皆觉颇为投缘。

然后就要说到那位闵先生了。黄鑫再度定居海口后,在江湖上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包括内地黑白两道的主儿。他正盘算着把“黑白道沟通”这项业务扩展到内地,局势发生了变化,国共内战渐渐打出了分晓,国民党节节败退,所谓的“国府”迁至广州,不久后干脆去了台湾。黄鑫“打到内地去”的业务扩展设想成了肥皂泡泡,不过他的业务量却增加了,业务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内地黑白两道人士逃来海南岛后,要求黄鑫给他们联系继续逃亡台湾或赴海外。

一个多月前,黄鑫收到一封寄自海口本地的信函。写信人自称姓闵,说是黄鑫前年结识的广州岳一图的朋友,持有岳先生的亲笔书信,想跟黄鑫见个面。黄鑫尽管已经逃脱了当年那个杀手的追杀,但还是处处小心提防,其住址寻常熟人朋友都是不知晓的,只有交情至深的哥们儿才知道,广州岳一图就是其中的一位。所以,黄鑫对这位闵先生所言深信不疑,做好了跟对方见面的准备。

3月10日下午两点,黄鑫前往北胜街的一家西茶屋跟闵先生见面。乍一照面,黄鑫就意识到对方是个不凡人物——个头儿不算高,不到一米七,但肩膀宽展身材厚实,脸膛微黑,有棱有角,显得坚韧而狡黠。他是以内地逃亡者身份来海南的,穿着比较朴素,一身劳动布工装外套,戴一顶鸭舌帽。不过,如果换上西装革履,以他的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呼风唤雨威镇一方的场面人物。

让黄鑫出乎意料的是,闵先生竟带着两个保镖,一个一看便知是外埠人,另一个保镖虽然化了装,但还是让黄鑫一眼认出来了。此人跟他有过数面之晤,还一起豪赌过——这人就是朱老四了。

当下,黄、朱两个心照不宣,也不说破,只是互相对了个眼色。黄鑫看了闵先生出示的岳一图的书信,上面说闵先生途经海口,可能有事儿要麻烦你相助,请给予全力关照。那么,闵先生需要黄鑫关照的是什么事呢?闵先生说,他准备去台湾,想请黄鑫斡旋,从军方朋友那里获得一个搭乘军机或者军舰的机会,越快越好;至于费用,包括给军方的费用和给黄先生的中介费,都可以高于黑市行情。

黄鑫觉得此事不难,他这一阵干的就是这档子活儿,于是一口答应,让闵先生这几天等候他的消息。闵先生倒也江湖,当即便掏出三百元美钞,说这是交际费,不管成功与否,都不必结账,成功之后酬劳另付;有了进展,可以随时跟老朱联系。

黄鑫遂开始为此事奔波。他在空军海军都有朋友,之前互相勾结干过多桩此类买卖,本以为这次也是轻车熟路,不料一上手就发现情势发生了变化:那些军中朋友由于调防,大多已经离开海口了。剩下的几个都是参谋副官之类的,眼下形势严峻,军队内部对“防共反谍”工作抓得很紧,行动受到了限制,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随意外出,外人更是没法儿前往拜访。这种活儿,又不便写信通电话,黄鑫一时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话说回来,即使联系上,估计对方也不敢轻易接这种活儿了。

五天后,黄鑫约见朱老四,说了情况,请朱代向闵先生表达歉意。朱老四说闵先生对于这个结果已经有思想准备,所以关照他跟黄鑫说一下,如果联系军方有障碍,可以打听民间雇佣船只水手去台湾的行情,只要能保证安全就行。当然,最好是机帆船。

黄鑫又开始从这方面着手。可时局越来越紧张,民用船只或被军方征用,或受“不准出港”的禁令限制,平时非常容易办到的搭船出海也成了老大难。转眼一周过去了,还是毫无头绪。这时,朱老四忽然托人捎话,要求跟黄鑫见面。黄鑫那天正发烧,接到口信儿,寻思必是闵先生有事情吩咐,也不顾走路头重脚轻,还是按约前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家西茶屋。

一会儿,朱老四来了,先问了闵先生托办之事是否有眉目。听了黄鑫的回答,朱老四拍案叹道:“闵先生真乃高人!

这话怎么讲呢?朱老四告知,闵先生之前对这种情况就已有预料,在等候黄鑫消息的同时也没闲着,另外找人购置机帆船。日前,已经物色到卖家,这几天就要见面谈价钱了。当然,即使进度神速,购船顺利,出航也没有那么快。从海口到台北有一千三百多公里的海路,以机帆船的速度得走十来天,航行途中有可能发生各种意外,诸如机器故障、偏离航向、遇到风暴,等等。闵先生认为必须做好充分物资准备,除了食品、油料、零部件、生活用品,还得物色技术可靠的舵手、机匠。这些都得花时间,估计正式动身得到本月下旬。

黄鑫暗忖,自己这边拿了人家美金没办成事,总算闵先生另有后手,没误事。不过,闵先生难道就为这事特地指派朱老四来给我黄某通报情况?我好像没这么大的面子吧?正这么想着,朱老四开腔了,他就像已经猜到了黄鑫的心思,说当然,我不是光为这事来跟你老弟见面的,闵先生另有事情要征询你的意向:他未来海口之前,自然已经听广州岳先生说起过你的情况,在岳先生介绍情况的基础上又跟你老弟见了一面,对你很有好感。所以,他让我来问一下,不知你是否有意追随闵先生,就像老哥我一样,做他的伴当。闵先生去台湾后,经商也好,做官也好,都会让我们沾一份光。另外,据闵先生说,共产党方面必欲攻占海南岛,人家也有这份实力,薛长官(国民党陆军上将薛岳,时任海南防卫总司令)纵然了得,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独木难支!海南岛一旦被共产党占领,新政权对你我这样做过土匪的人可是毫不客气的,这个,闵先生在内地看得多听得更多。

黄鑫是资深赌徒,赌徒性格中通常都有冲动倾向。眼下也是这样,听说有这样好的机会,真有一种喜出望外之感。当下,几乎不假思索就表示愿意追随闵先生,别说去台湾了,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随行到底!

朱老四大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老弟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过,闵先生行事有规矩,得有个抵押,相当于一个保证吧。黄鑫不解,问如何抵押?难道让我把脑袋抵押给闵先生?朱老四摇头,说那也不必,闵先生的意思是,咱们此行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那条船也就是咱们的共同财产了,你随便拿几个钱出来作为投资就是。

黄鑫问:“拿多少?”

“闵先生说了,一个铜板不嫌少,一座金山不嫌多;到台湾后,以这条船作为资本,咱们开始做生意搞买卖,投资折算是三一三十一!”

黄鑫又问:“那老兄你也投资了?”

“那是自然,老哥我拿出了全部积蓄,惭愧,也就不过二十多两黄金。”

黄鑫当即表态:“我也贡献全部积蓄,二十两黄金。明天这时还在这里见面,当面交割!

次日,黄鑫就把黄金交给了朱老四,根本没换一个角度考虑一下,黑道规矩是不打收据的,一个交出一个收进就完成了程序。好在朱老四也并非拿了钱就走人,他告诉黄鑫,说我奉闵先生之命要去船厂看一下那条正在让机匠检修的机帆船,闵先生已经支付了七成购船款,等检修完毕认为合格后,就正式接收下来了。老弟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黄鑫就跟着朱老四前往船厂。那是一条八成新大约三十吨载重量的运输船,据说原是军方征用的,不知怎么流落民间,被闵先生买下了。

从船厂返回市区,已是暮色初降时分。分手时,朱老四说你等我的消息,回头一切准备就绪,闵先生会吩咐我通知你的。近日你不要离开海口,也不要惹祸,对此事须守口如瓶。

黄鑫点头应诺。不过,他抑制不住这份兴奋,被小舅子何旺星唤去喝酒时,就向在座众人透露了这个喜讯。小舅子对姐夫的好运气羡慕不已,央求黄鑫帮他向闵先生进言,把他也带上。黄鑫当时一口答应,其实转眼就丢在脑后了。

往下,一个多月也没有朱老四的消息。到了4月23日早晨,解放军已经占领了海口市区,黄鑫不禁有些着急了。他想起朱老四提到过,闵先生曾说,共产党的新政权会对以前有各类历史罪行的人进行清算,像他这种角色料想逃不过的。于是,他开始四处打听朱老四的下落。昨天晚上,终于听说朱老四已经返回其在长堤街的临时住宿处,也就是那个已关闭的私立小学。去年底该小学关闭时,校方雇佣朱代为看守。不过,上月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结识了闵先生,充当闵先生的伴当,就把这份差使扔下了。

今天一大早,黄鑫前往小学去找朱老四。朱老四一见黄鑫,便连声哀叹:“唉——栽了!栽了!”

怎么回事呢?朱老四告诉黄鑫,闵先生在4月21日晚餐时请他喝酒,让他次日下午通知黄鑫当晚出发。朱老四喝过酒后就睡了,兴许酒里是下过药的,这一觉睡得极沉,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下午一点,闵先生不知去向,行李也一并带走了。他情知不妙,随即四处打听,两次差点儿被解放军的巡逻队拿下。傍晚,他返回多日未去的废弃小学临时住所,又气又乏,一头倒下就睡了。打算今天醒来去找黄鑫告知此事,没想到黄鑫自己找过来了。

应该说,朱老四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角色,而黄鑫这样的资深赌徒,察言观色的本事常人难及,当下一看对方神色,便知是在忽悠他。他的脾性原本就属于冲动型,一怒之下便不管不顾地掣出手枪。在枪口的威逼下,朱老四只好吐露真情:他并不是闵先生的正式保镖,只是受对方临时雇佣做了半个多月的伴当。之前所说的“闵先生购船去台湾”的信息是真的,闵先生确实已在4月21日晚离开海口了;而所谓“追随闵先生去台湾”之说纯属凭空编造,目的是想从黄鑫手里骗取钱财。

黄鑫一听,心头稍松,寻思拿出去的二十两黄金还有着落,哪知朱老四一口咬定,闵先生将其灌醉后,把黄金搜走了。黄鑫失望之下,怒火重新燃起,再也忍耐不住,对准朱老四扣动扳机。

如此说来,被特案组疑系“袁太”的那个闵某已经离开海南了!特案组一干侦查员面对着黄鑫的这番供词,都有一种“瞬间傻了”的感觉。

当天深夜,亓舞牧把梁武道、陈君临、麦善谋、尹小白、张百行五人召集起来,连夜分析案情。老亓说:“大伙儿都辛苦了,所以咱们长话短说,先把主要讨论的问题有哪几个梳理一下。”

一番发言后,梳理出以下四个问题:其一,黄鑫供词的真实性能否确认?其二,闵先生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其三,如果闵确实存在,黄、朱两人是否真与闵有过那么一段关系?其四,闵先生是否与特案组正在追查的目标“袁太”是同一人?

梳理出上述四个问题之后,就开始商议怎样通过调査获得正确答案了。在讨论中,众侦查员观点不一,争议焦点集中在是按照常规方式对上述四个问题逐个进行调查呢,还是先集中力量盯着其中一个或者两个问题进行重点调查?侦查员各抒己见,都有其他案例作为此刻自己观点的依据,连以往开案情分析会时不大轻易发表意见的亓舞牧和一向沉默寡言的梁武道也开了口。几番讨论下来,结论尚未得出,特案组长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发言中少了一个人的声音。定睛一看,黑仔尹小白坐在张百行的身侧,其身形被大张那魁梧的身躯挡个正着,恰与老亓的位置形成一个死角,探过身子一看,这主儿竟在瞌睡!

亓舞牧自言自语:“怪不得我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原来黑仔没开过口啊!"说着,用手指关节叩了几下桌面,尹小白却毫无反应。

梁武道忍不住了,跟着清了清嗓子,正要开腔,尹小白却似被突然惊醒,睁开眼睛,发觉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不由讪讪笑道:“我正梦着香港卓叔,就听见了老梁的声音,呵呵……”

亓舞牧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声音却透着一股初冬的寒意:“往下说呀,可以站起来说嘛。”

“遵命!”尹小白一跃而起,“话说,小白闭目养神,没打扰诸位吧?我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哪怕三天没合眼,一觉睡倒也绝对不会打半声呼噜。所以,我敢肯定,刚才小白的闭目养神没影响同志们的讨论……”他还想往下继续发挥,忽见亓舞牧的面色越来越不善,赶紧收住,“尹小白发言完毕!”

亓舞牧哼了一声:“刚才大伙儿都发过言了,只有你还没亮出高见。你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哦,先问一下,你知道我们刚才在讨论什么问题吗?要不要让大张给你提示一下?”

尹小白说:“谢了!提示倒没有必要,我把大伙儿的观点都听进耳朵了,一边听一边还在盘算怎样响应组长的倡议,把复杂问题简单化,长话短说,早点儿结束可以睡觉去。”

一旁的梁武道已经忍无可忍,沉声喝道:“废话少说!”

“是!”尹小白一个立正,“我在想,黄鑫的交代不是涉及广州那个叫岳一图的商人吗?闵先生是岳一图介绍给黄鑫的,那他对闵先生的了解应该比我们多,只要由组长起草一份电报加急发往南社部,请上级帮我们查询一下,那位闵先生的身份问题大概就能查清楚了。”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当下一听,脸色顿时释然。亓舞牧和梁武道对了个眼色,然后冲尹小白点点头“黑仔的脑子还真灵,行,就这么办!散会!”

特案组连夜向南社部拍发电报,请求向“鸿图商行”老板岳一图调查其修书介绍闵姓男子前往海口找黄鑫联系之事,重点要求提供闵某之真实身份、历史、职业、住址等信息。电报发出

后,亓舞牧要求报务员郑小炯须守在电台旁边,只要收到南社部回电,即刻送交他本人。

南社部那边动作神速,亓舞牧原以为最快也得等到4月26日午后才有回电,哪知,上午八点刚过,亓舞牧还在熟睡,郑小炯就把他唤醒了。按照程序签收,郑小炯随即离开,亓舞牧拿出密码本把密电译出,不由得叹了口气——

广州倒是有岳一图这么一个做洋货生意的商人,广西人,早年来广州混世界,从学徒做到伙计。因为会武术,还能胡弄点儿类似“下蛊”之类的幻术把戏,黑道中人见其憷头,所以他本身虽然不曾加入过哪家帮会,但在羊城各个帮会道门都兜得转,人称“岳师”。岳一图混到了这一步,在谋生方面自是不在话下,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商行。不过,这人似乎有自知之明,没有在黑道、生意或者其他方面更进一步的意思,哪怕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发展,而且周围又有助力,他都不用,甘愿做一个中等级别的老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广州解放。

解放后,因为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自不必响应军管会命令前往登记,还是照常做他的生意。大约两周前,广州市公安局忽然派员由管段派出所民警引路前往商行传唤岳一图,岳跟民警很熟,当下毫不慌张,说刚才指导伙计干活儿把脚上的鞋子弄湿了,容他换双干净鞋子后再出门。民警不疑有他,一时大意,没跟其入内,结果竟被他从后面翻墙滑脚了。据广州市局称,岳一图涉嫌通匪,可能还有勾结敌特分子的罪行,目前已经上了通缉名单,市局向全国各地公安机关寄发了协查通知。

这就是说,让岳一图提供闵先生情况的打算现在没指望了。亓舞牧顿时有一种头大的感觉。本想拉一会儿小提琴排除杂念——小提琴是特案组长如无意外必须随行的物品之一,这次赴海南岛自也带着。不过抵达驻地后还没动过,此刻倒是想拉一拉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把小提琴取出来特案组在海口的这个驻地面积比较小,虽然有前后两个院子,后面还有一个有小桥流水假山的花园,但只怕小提琴一拉,会把大伙儿吵醒。亓舞牧于是扯了把椅子在门外走廊里坐下,往窗台上放了一杯茶,点了支烟,一双眼睛凝视着盘旋着袅袅上升的轻雾,寻思着下一步工作该怎么进行——

通过岳一图提供信息以鉴别闵先生与“袁太”是否同一人的希望落空,那特案组就得靠自己在海口这边的调查来验证这枚硬币落地后究竟是A面还是B面了。怎样调查?需要找到一个切人口。昨晚案情分析会上的观点是否可用,是以一到两项调查为重点,还是多路并进?这个方向,应该由亓舞牧来掌舵。

类似这种需要作出重大决策的关键时刻,亓舞牧在以前从事秘密工作时遇到过多次。由于其执行使命的特殊性,基本上都是他单独深入敌占区,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地方力量的配合,事先也没有基本情报,完全是靠他抵达目的地后视情决定伺机行动。一桩桩使命,每次接受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连下达任务的领导都觉得挠头。可是,凭着亓舞牧的大智大勇(私下他还认为可能跟“运气不错”也有关系),多数情况下都能圆满完成使命。当然,有时也会弄得狼狈至极,回到根据地时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就是这种经历,让亓舞牧如同铁匠铺子里的铁坨那样,反复煅烧,最后成了一块精钢。现在,这块正在喝茶抽烟的精钢,面临着又一次考验。目前的关键是找到解开疑团的线头,线头是什么?特案组长反复思考下来,认为首先不应是“袁太”,也不是闵先生,而是朱老四!

为什么是朱老四?因为从黄鑫的供词判断,闵先生在海口并无可以放心使用的人脉关系,所以,他请广州的岳老板写了一纸书信跟黄联系。而这位闵先生跟黄鑫见面时,身边还跟着朱老四和一个外埠来琼的伴当。由此可见,闵先生在跟黄鑫联系之前,已经先联系了朱老四,并且让朱老四相帮解决赴台的交通工具问题,只因朱老四解决不了,才启用了备胎黄鑫。

那么,闵先生是通过什么渠道跟朱老四联系上的?根据黄鑫的口供判断,这两人之前应该并不相识。从闵先生将朱老四灌醉后自己单独渡海赴台来看,他应该是不信任朱老四的,否则,像朱老四这样一个江湖经验丰富的惯匪,无论是对于“袁太”,还是对于一个普通的逃亡分子来说,都是一个比较有用处的伴当。

继续往下分析,根据上述闵先生和朱老四之间的关系推断,闵先生跟朱老四的结识,很有可能与黄鑫一样,也是其临离开内地前,找了一个类似岳老板(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岳一图)的主儿给出具了一封相同内容的信函。在闵先生看来,朱老四与黄鑫两个,能够帮他解决赴台交通工具问题的指数以前者为高,所以,他抵达海口后先去找了朱。但朱老四并无这份能力,只好退而求次再找黄鑫。没想到,黄鑫也没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只好放弃便捷安全的搭乘军机军舰的意图,改为搭乘民船。不料,由于薛岳封锁海峡之故,后一个选项也没能实现。急于赴台的闵先生被迫作出了自备船只冒险出海的决定。这桩活儿,闵先生未找黄鑫物色上家或中间商,看来是朱老四起了作用。

至此,亓舞牧认为,可以断定朱老四乃是闵先生抵达海口后接触得最多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位。可以说,闵先生在海口逗留期间所有跟交通工具有关的活动和思路,朱老四都清楚。如果朱老四没被黄鑫一枪爆头,特案组当然要全力查缉这个惯匪。但是,眼下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那该怎么办呢?

亓舞牧的答案是:仍旧沿着这个思路进行下去。朱老四死了,但他跟闵先生的交往总会有其他人知道。以朱老四的惯匪身份,既然敢在海口市区待着而且还时不时露个面,就说明他对国民党军警并不忌惮,所谓“官匪一家”,是解放前国统区的一种见怪不怪的常态。朱老四肯定有自己的朋友圈,会跟朋友有来往;以其亡命徒的思维,通常应该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理念紧密相连,因此,他多半还有相好。

想到这里,特案组长觉得侦查思路打开了。正在这时,副组长梁武道起床出来了。老梁生性沉默,即使跟亓舞牧相处也是这样,当下见之,点点头就算寒暄过了。亓舞牧立马起身从办公室搬出一把椅子招呼老梁坐下,随即又沏了一杯茶。

两人一番研究后,亓舞牧拍板:全体出动,盯着朱老四的朋友圈调查!

五、疑似“袁太”

当天下午,特案组除内勤韦博秋、报务员郑小炯外加海口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指派的联络员老冯待在驻地,其余六名侦查员、九名便衣一齐出动,分为六拨分头进行调查。调查方向不同,但目标指向一致——朱老四的社会关系。

出发前,亓舞牧请陈君临向全体同志就海口黑道江湖的一应情况作了一番讲解。这倒并非老陈对海口旧时的情况特别了解,而是因为头天晚上特案组抵达海口后,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负责人陈武英和南社部琼崖地下情报组组长老贾分别前来跟亓舞牧见面时,都向特案组提供了各自掌握的当地黑道江湖、帮会以及恶霸、惯匪等的相应资料。老陈是特案组对广东省同类情况接触时间最长、了解最多的一位,广州解放前夕,他曾参与这方面的工作,向南社部和广州市委社会部提供的部分相关资料就是由其最后审核定稿的。有鉴于此,亓舞牧就把这些资料交由陈君临研读。

据陈君临介绍,朱老四在抗战胜利前定居海口,其以前作案时化名甚多,除了黑道与其熟识的少数人之外,寻常匪盗都没把朱行顺(朱定居海口后报户口用的就是该姓名)跟惯匪朱老四联系起来。社会上许多人对朱老四其名如雷贯耳,茶余饭后常常聊及其人其事,甚至还当着其本人的面绘声绘色渲染一番,殊不知倘若照朱以前的性子,自己只怕已经死好几回了。像这样一个黑道名人,我方地下同志肯定会对他“多加关注”,特案组手头的资料中有关其生前的情况自然也比较丰富。

特案组此番全体出动分六路同时调查,每拨都各有各的调查方向,有的甚至还有具体对象。没想到,当天晚上八时许,六拨人员返回驻地汇总调查情况,多数都是空手而归。知道朱老四、认识朱行顺的人倒不少,但几乎没遇到过知道这两个姓名其实是同一人的对象。只有梁武道和便衣陆行疾、景美那一拨查到的情况,似乎可以让人看到点儿希望。

他们调查的对象是朱老四的一个相好苗某,家住仁和坊。苗某不在家,其母荣氏说女儿去郊区一个小姐妹那里喝喜酒了,今天不回来,要明天才回家。女便衣景美上前跟老太太套近乎,说了一会儿,把话头引到“老朱”身上。老太太知道朱老四其人,还主动告诉侦查员说老四是其排行,他的本名叫行顺,好像听他说过还有字,比较拗口,她年纪大忘记了。侦查员向荣氏了解朱老四的其他情况,老太太说,最初一段时间,朱老四刚登门时,曾跟他唠过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但基本是说过算数,几年过去,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朱老四再上门,女儿总是讨厌她待在一旁说话,要给她脸色看,她也知趣,只要朱一过来,她就避开了。

此刻汇总情况,梁武道说他们三个准备明天再去,希望能够遇着苗某。他估计这个方向可能有戏。亓舞牧就把调査计划作了调整,明天老梁三个仍旧去苗某家,尹小白、张百行两人率两拨便衣,由留用刑警老刘、小马陪同,分别向派出所和街坊邻里了解有关苗某和朱老四的情况。

次日,梁武道、陆行疾、景美三人再次前往苗宅,前来应门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女子,正是侦查员要找的对象苗如翠。苗如翠大概已经听说了昨天侦查员上门的事,一看三人的打扮气质,便知可能是公家人,赶紧把侦查员往里让。

荣老太太闻声从里屋出来,说今天有点儿闷热,要不就在天井里坐着喝茶吧,凉快些。苗如翠不愧是朱老四的相好,即便没有江湖经验,也应该是听说过一些江湖传闻的,竟然知道公家人办事的规矩,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按照主人的安排让待哪里就待哪里的——容易着人家的道道儿。没等老梁三个吭声,苗如翠马上说主随客便,要不先请看看里面,想在哪里谈都行。梁、陆两人便里里外外全宅转了一遍,最后确认老太太的提议不错,确实待在天井里最凉快,再说还栽种着十数盆鲜花,谈话时的气氛可以放松点儿。当然,这种场合,茶是不敢喝的,谁知道这个女人会出什么幺蛾子。

接触下来,侦查员觉得苗如翠的性格直爽泼辣。落座后,她没等侦查员开口,就对自己昨天去郊区的情况作了说明,说其实昨天晚上她就回来了。那个办喜事的小姐妹比她小七岁,嫁的是一个国民党部队的逃兵,举止粗鲁,昨晚酒席上喝高了,逐桌敬酒时竟然想借酒调戏苗如翠。苗当场发作,打了他两个耳光拔腿就走,一个人划了两个多钟点的小船才回到市区。

很快,话题就扯到了朱老四身上。苗如翠说老朱已经死了,警局来人叫我去辨认过尸体。我对警察说了,我跟这个姓朱的已经断了,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一律跟我没有关系。您三位若是问朱老四的死因,我可不知道!若是其他情况,只要我知晓的,保证不瞒不掖。

苗如翠是寡妇,二十岁前嫁过两个丈夫都病死了。算命先生说她命里克夫,注定嫁一个死一个。消息传开去,海口全城皆知。她是沿街叫卖小洋货商品的,这一来,原本都成全她这小买卖的大伙儿竟连东西也不向她购买了。无奈之下,她就干起了“暗门子”营生。她长相不错,身材也好,待人一向热情,颇有些主顾。但苗如翠并不是个个笑脸相迎,她对主顾是有选择的,不是年龄、相貌等方面的选择,而是“感觉”,也就是气场是否相合。气场不合的,哪怕付再多钱钞也恕不接待。如此时间稍长,引起了江湖人士的注意,一些被称为“豪客”的匪盜纷纷光顾,被她拒绝也不以为忤,还有临走留下财物的。

她跟朱老四就是这样认识的。起初,她只是听说过朱老四其名,并没有跟正在交往的这个家伙联系起来。渐渐关系熟了,朱老四亮出名号,这才大吃一惊。不过,她接触到的是这个惯匪的另一面,认为外界传说多半是言过其实,也就不在意了。

苗如翠还曾救过朱老四一次。那是抗战胜利前夕,一个雷雨之夜,朱老四不知为何事遭到日军的追缉。走投无路之下,一头扎到苗如翠家里来。苗如翠将其藏在卧室天花板里,侥幸躲过了一劫。抗战胜利后,朱老四为报答苗如翠,提出要娶她,被她拒绝;给她一笔钱,不受。之后,两人继续来往,直到今年4月上旬,苗如翠提出中断关系。

为什么呢?因为朱老四要杀她!那又为什么没下手呢?因为被人拦下了。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竟能从脾气暴躁向来说一不二的惯匪朱老四手里把她救下来?苗如翠说,那是内地来海囗的一位先生,姓闵,叫什么名字就不知道了。

姓闵?众侦查员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个朱老四身上果然有戏啊!那么,朱、苗二人为何反目成仇,那个闵先生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还要继续讲苗如翠的故事——

苗如翠算是朱老四的救命恩人,她没接受朱给的报酬,乃是认为她是中国人,从日本鬼子手下救朱之举理所当然;再者,他俩本就有那种关系,苗认为没必要再接受额外的钱财。但朱老四是混江湖的,对救命恩人总要有一份报答,这才符合江湖规矩。他对苗说,你不收钱也行,我可以帮你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比如你有仇家的话,我帮你去杀掉,有几个杀几个!苗如翠哪有什么仇家?只好敷衍过去。

这朱老四也是一个很“轴”的主儿,隔三岔五就要跟苗如翠提起这个话头,就像欠了苗如翠一笔债,非要偿还了才安心。苗如翠被他缠得烦了,最后想出了一个应付法子,说你我之间属于相好关系,不是夫妻,我可以跟其他男人来往,甚至可能以后嫁给某个男子,你发个誓不得干涉。你在外面也可以另有相好,没准儿以后会娶某个女子,我也决不吃醋。但是,如果有了相好,你一定要告诉我。答应我这件事,你就算是报答过我了,你看怎么样?

朱老四马上点头——这还是前年秋天的话头。后来朱老四也一直信守承诺,直到今年1月上旬。春节后,他勾搭上了一个名叫张少珍的女子,情况不知怎么的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一诺千金”没了,他没跟苗如翠说起这事,同时还跟苗如翠有来往,隔三岔五经常在苗这边留宿。苗如翠虽然不在外面抛头露面,但由于其“暗门子”职业,结识的三教九流倒是不少,渐渐就听到了风声。当然,传风的都是只知道朱行顺其人,唤其“朱老板”或者“朱先生”,根本不知道此公即是海南江湖上有名的惯匪朱老四,否则,只怕借个水缸给他们做胆子也不敢来向苗如翠嚼舌头的。

苗如翠得知消息后,第一反应是不信。为什么不信?因为她找不到“信”的理由。之前朱老四都是把交往了哪个相好告诉她的,她也遵守诺言,从未对此有过异议,还是一如既往地与其相处。也就是说,她的“报恩要求”并没有妨碍到朱老四什么,朱老四也从来没有过“自尊心受伤害”之类的表示。所以,苗如翠也就把这个消息当作耳边风。可架不住这样的风声频繁传来,信息量也越来越大,连女方的姓名、年龄住址都提供得清清楚楚。这下,苗如翠恼火了遂决定采取措施。她的措施比较简单,但对朱老四这样的“黑道名流”颇有杀伤力;待其跟张少珍在一起,最好旁边还有其他朋友聚会时,她冷不防阅入,把朱老四违反诺言之举公之于众,然后扬长而去。

主意既定,苗如翠便开始行动。她先找了三个小叫花,给了些小钱,让他们根据她提供的张少珍的住址前往认人,然后暗暗跟踪朱老四,待朱和张在一起,且另有朋友在场的时候,立马飞报。小叫花对这种差使非常感兴趣,因为既有钱拿,又觉得好玩,因此,三人积极性颇高。今年3月21日中午,一个小叫花前来报告:朱老板和那个女人,还有另外三个朋友在大兴路“三湘菜馆”进门右侧的那个包间喝酒。

苗如翠当即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疾赴“三湘菜馆”。进门也不答理主动迎上前来的跑堂,径自前往包间。推门一看,朱老四果然和张少珍以及另外三个男子在喝酒。朱老四的反应不慢,见苗如翠的脸色,马上想到自己的“言而无信”,情知不妙,起身离座,想把她往外面引。苗如翠哪容其逐愿,当下手指对方张口就骂。朱老四信羞成怒,也不再辩解,伸手从怀里出一把雪亮的小攮子。这家伙会使飞刀,抬手欲冲苗如翠劈面掷出,却被面朝包间门方向主座上的那个中年男子拦住,连说“有话好说,刀可动不得”。

朱老四其时已经火冒三丈,哪里听得进劝告?他是练家子,行动敏捷灵活,身形一动,便绕过那人的阻拦,再次抬手。苗如翠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竟然闯出这么大的锅,登时吓懵了,愣愣地站在那里,既不逃也想不到避让。说时迟那时快,那中年男子在一跃而起的同时,电光石火般伸手往朱老持刀的手腕上撩了一掌,只听见“当啷”一声,小攮子落地,朱老四左手捂住右腕,脸上神情痛苦不堪,嘴里无声地吸着凉气!

再看那出手的中年男子,已气定神闲坐回原位,端杯饮酒,就像啥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朱老四回过神来,忍痛向男子拱手作揖:“闵先生,抱歉,扰了您的雅兴。”

苗如翠朝中年男子扫了一眼,转身出门。这是她跟朱老四最后一次见面。再见到时,这个惯匪已经是一具尸体,脑袋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梁武道问苗如翠,那个出手救你的闵先生是怎么一副模样?当时在座的另两个人你是否认识?

苗如翠所描述的闵先生的年龄、模样,跟之前黄鑫的供词相符:至于当时在座的另两个男子,她以前没见过,一个年龄大约在三十三四岁,因为一直坐着,不知个子高低,但从其上半身看去,个头儿跟朱老四差不多,长着一张长方形的苦瓜验,肤色黝黑,额头微秃。另一个二十多岁,看上去非常精悍,在闵先生出手的同时,他也像是打开了弹簧开关似的弹跃而起,转眼已闪到老四身旁,似是要动手的样子;嘴里还嘟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懂,应该是内地话。侦查员估计,那是黄鑫说过的闵先生的那个保镖。

这是梁武道、尹小白、张百行所率三拨侦查员前往仁和坊一带调查到的唯一线索。亓舞牧随即起草电稿,让报务员发南社部汇报,其真正用意却是催促尽快找到那个拒捕潜选的商行老板岳一图,因为只有这个人知晓阅先生是否就是“袁太”。

不久,特案组收到了南社部的回电,称对逃犯岳一图的追踪正在进行中。亓舞牧阅罢,暗叹一口气。他寻思眼前既然没有其他线索,那就只好暂且把闵先生作为正主儿来侦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众侦查员获悉南社部还未访查到逃犯岳一图,都有一份温丧感。海口暮春中午的气温有点儿高,太阳底下差不多就是北方的夏天了,大个子张百行热不可耐,便叫上尹小白去驻地后院的凉亭喝茶纳凉。两人正喝着茶困唠,梁武道到后院散步来了。见两人在凉亭,信步踱了过来。尹小白对老梁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畏惧,当下就想开溜,却被老梁唤住,问你俩在唠些啥?尹小白还想随口搪塞,大个子却已经把两人聊的内容简单说了——他们聊的其实就是如何继续寻找闵先生的线索。

事后,用尹小白的说法,“觉得老梁这当口儿简直像是脱胎换骨”。怎么这么说呢?一向话少的梁武道听了大张所说的内容,忽然落座,说他也正在想这事儿,提议三人一起继续往下分析。这下,尹小白没法儿溜了,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说。

之前尹小白参与“卅号密裁令案”(见《啄木鸟》2019年第11、12期)和台湾派遭特务“LM”案的案情分析时,都以“胡言乱语”的方式发表过获得亓舞牧高度评价的观点。不过,这次他的分析还真是恰如其分的胡言乱语,没有任何“真知灼见”的成分。张百行同样也没说出什么道道儿来。老梁一边听,一边抽着烟拧眉沉思。两人说完,他继续保持原状。这使尹小白有点儿越尬,想开溜,没理由,只好继续“陪坐”。

片刻,老梁开腔了,说你们是否觉得今天对苗如翠的调查还有做得不到位之处?尹、张两个闻言都有出乎意料之感,他们打自跟老梁首次见面到现在,对这位领导的印象都是“严肃刻板,胸有成竹”,没想到今天竟有“不耻下问”之举。尹小白一时不习惯老梁的这种变化,只是摇头。张百行倒没有摇头,他开了口,认为对苗如翠的调查已经到位了,没有漏掉什么。

通常说来,沉默寡言的人都是比较善于球磨的。梁武道也是这样,他每个昼夜的二十四小时里花在琢磨问题上的时间在特案组首屈一指,在南社部估计也排得上号。但是,他自己也承认,这种琢磨价值有限。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琢磨是一种习惯,没事就磨,而不是必须有目的才琢磨。比如,特案组完成这次使命后让他一个人待在凉亭里,他也会琢磨,没有调查任务需要想的,哪怕天空飞过一只鸟,凉亭一侧池塘里有条鱼跃出水面,他也会琢磨。今天去苗如翠那里调查过后,他在返回驻地途中就开始琢磨了,认为调查有不到位之处,那就是没去苗所说的那家“三湘菜馆”看一看。后来得知南社部回电说还未追捕到岳一图,琢磨的这个念头更是挥之不去。

眼下,他把这个想法跟尹小白、张百行一说,那二位深以为然。接着,他们就去找亓舞牧汇报,想去查一下那天在“三湘菜馆”在座的另外两个人即苦瓜脸男子和朱老四新处的相好张少珍的情况。亓舞牧当即拍板,由梁武道、麦善谋、景美三人为一路前往调查张少珍,张百行、尹小白两人为一路调查苦瓜脸

这一查,还真有了收获——

梁武道三人按照之前苗如翠提供的张少珍在龙英街301号的住址信息,前往已由“公管会”接管的海口市第二区公安分局(下称二分局)。二分局军管小组组长柯宏德已经接到联络员老冯的电话,正在等着他们。老梁说了此行来意,要求把张少珍以隐蔽方式传讯到局接受调查,老柯随即布置落实。二十分钟后,这个妖女子已经坐在侦查员面前了。

老梁不谙海南话,便由麦善谋和景美出面。麦善谋跟张氏聊天似的扯下来,获得了一条使侦查员感兴趣的信息:那天中午在“三湘菜馆”在座的那个苦瓜验,被朱老四称为“老严”,系船舶交易职业经纪人。闵先生那天请他吃饭,就是为购置机帆船之事。苗如翠前往搅局时,闵先生已经跟老严谈了初步意向,涉及其欲购机帆船的吨位、新旧程度、船舶设施等,并要求必须配备有经验的船员、机匠,至于价格,可以商量,不管上家是否支付中介费以及支付多少,他都愿意按市场价格的130%超额支付。另外,随行船员、机匠他也将以高价雇佣,费用以黄金结算。到达台北后,他们如果要返回海口,闵先生负责安排免费交通工具;若愿意留在台湾,他负责安排工作和住所。当然,前提是必须确保尽心尽责航行,安全抵台。途中如若有人耍滑头,那就不客气了!老严表示这一切都没问题,请先生放心。

梁、麦认为,闵某的出手豪阔以及其抵达台湾后对船员、机匠善后问题的许诺,显示出此人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对于一个寻常逃亡者来说,显然是办不到也不敢凭空许诺的。这趟航行相当于“偷波”,船员、机匠肯定是老江湖,如何让乘客在上岸前兑现许诺,他们有的是手段,闵某应该是知晓这套规矩的。因此,梁、麦估断,这个闵某很有可能就是华南特案组此行的工作目标“袁太”。往下如果能顺利找到老严,对于最终确认闵某的身份将会有很大帮助。

那么,尹小白、张百行这一路对于老严的调查又进行得如何呢?

六、双双殒命

尹小白、张百行两个一直到傍晚才返回特案组驻地,因为梁武道要求他们注意隐蔽,所以连自行车也没骑,靠两条腿跑了三个多小时。两人体力甚好,回来倒是没显出一点儿疲态,只是当韦博秋和景美给他们端上饭菜时,那副吃相令人不敢恭维。亓舞牧知道他们是把工作责任性看得高于一切的同志,外调回来没急着汇报而是先解决饥肠辘问题,便估计到调查不顺。当下,跟老梁对了个眼色,也没吭声,悄然出了门。

一会儿,尹、张两个前来汇报调查情况:他们先是去了“三湘菜馆”,从跑堂那里打听到那天和朱老四一起去吃饭的那个苦瓜脸名叫严生元,是海口地面上一个跟三教九流都很熟的“路路通”角色,其主业是船舶兼航海器械装备买卖的掮客。这是一个属于“做一年吃三年”的职业,给别人的印象总是很悠闲。老严经常去这家饭馆消费,跟老板、账房、跑堂甚至厨师、杂工都熟悉。不过,侦查员问遍全店上下,却没人知晓他的住址,甚至连是否有家小都不得而知。

于是,又去找相关同业公会。可是,打听下来,这一行由于业务量小,掮客少,再加上并无市场交易,全是背地里做的买卖,所以并未纳入同业公会。

张百行犯了愁,问尹小白:“这咋办?咱们往下该去哪里打听这人呐?

尹小白说:“咱不着急,既然海口有这个行业,总能找到从业者的。不如换一个思路,就当咱哥儿俩是想在这边买一条船,或者急着要搭船出海。从这个角度想想,你说该往哪里去打听?

张百行恍然:“去码头!也可以去造船厂、修船厂!

两人先去船厂,跟几个修船工人套近乎。尹小白给众人发香烟,不是每人一支,而是十支装的洋烟每人递上一包,然后指着大个子,说不瞒诸位,咱这哥们儿是国军的人,前不久跟着薛长官下去巡视,夜间站岗时,脑袋上挨了一下黑棍,当场倒地不起。稍后被查岗的发现,急送医院,幸亏医得及时,性命保住了,就是脑子有时还犯迷糊。您几位看他那眼神儿,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那几位便一齐注视张百行,有两个还凑到近前仔细观察。张百行只好装傻,一双牛眼直直地看着前面,倒也确实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工人们都点头,有的说国军这碗饭还真不好吃,平时对待老百姓神气活现,碰上砸黑棍的就没辙了;有的说这么条大汉,平时饭量肯定大,没想到对付不了一个砸黑棍的,这饭还真是白吃了……

正议论着,来了一个监工模样的家伙:“二位,有何贵干?

尹小白冲对方使个眼色,便往一旁树荫下溜达,那人紧跟过来。尹小白借其身体挡住工人们的视线,悄没声递过去一包香烟,上面还压了一块银洋。对方随即接过放进衣袋,语气也殷勤起来:“这位小兄弟,您这是“……”

尹小白指指张百行:“这位大哥是薛长官部队下来的伤兵,家在北方,海口这边仗打完了,国军溜了,投奔解放军人家不要,只好回家。想搭乘便船去海峡对面海安那里,不知大哥是否可以提供个方便?

监工说:“解放军打下海口了,现在去海安方便,船只往返平安,搭船的也不必办通行证。就是你俩跑错了地方,这边是船厂,没有船出航啊!要不,你去找老严,他专做船舶买卖中介生意,跟码头上的人熟。他是我哥们儿,你们只要说是船厂老徐介绍你去找他的,事儿保证办成!”

说着,便报出了一个大概地址——到振东街大榕树去打听。

出了船厂,张百行嘀咕:“黑仔,你刚才把我损得好惨,这不好。

尹小白嘿嘿坏笑:“咱这可是为革命啊!好了好了,别难受了,以后我另给你设计个光彩的理由就是。我这儿还有点儿零钱,一会儿咱路过冷饮摊,一人来一份冰镇酸梅汤如何?

尹小白一路忽悠着张百行,两人前往第一区振东街,找到了那株大榕树。足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树荫下有卖水果和凉茶的,两人驻步,在小板凳上稍坐,每人一杯冰糖凉茶喝着。尹小白用一口海南当地话跟卖凉茶的婆婆聊了几句,得知那个有着一张苦瓜脸的船舶中介老严确实住在这里,大概三十五六的样子,单身。据老婆婆说,严家老三(苦瓜脸排行老三)二十岁上娶过一个黎族妹子,还给严家生了个男孩儿。后来这妹子带着儿子去娘家投亲,路上出了事,母子俩双双遇害。从此,他再也没成家,与其母裴氏一起过日子。严家老大、老二一个在海口当地开茶叶店,另一个十几年前就已定居吕宋,两三年回来一次。

尹、张于是直奔严宅。苦瓜脸的母亲裴氏六十岁左右,有着一副海南人中比较罕见的过度富态的身躯,一米五五左右的身高,体重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公斤,估计患着当时人不大听说的肥胖症。可能由于儿子的掮客职业关系,裴氏待人很热情,也不问来人姓名身份,听说是找严先生的,立刻招呼落座,张罗着让他们洗验、喝茶、抽烟,还拿出了水果。可是,苦瓜脸却不在家。去了哪里?其母说不知,因为老三干着船舶掮客这一行必须到处跑,有时还得陪同客户去海上试船,一整天不回家不算稀奇事儿,两三天也是有的,有一次遇到风浪天气,过了七八天方才得以返航,她都以为老三已经遇难了,正和大儿子商量请和尚做法事呢。

过来途中,尹小白、张百行也曾商量过,如果老严不在家该如何应对。现在这个情况,那就不必等候了,等也多半是白等一场。两人遂起身告辞,留话烦请裴氏转告老三,就说有客户登门打听买船的事儿,请他明天在家等候,如果已经跟他人有约不能在家,就留个话告诉什么时候过来合适。

亓舞牧、梁武道听了尹、张的汇报,心里稍松,寻思这结果还不算令人失望,毕竟已经找到了苦瓜脸的下落,明天登门,料想应该能见面了。

当然,对这个方向的调查似乎有点儿“捕风捉影”的意思。如果没捉到,或者虽然捉到了影却跟案情无关,那就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所以,亓舞牧说今晚特案组还得开会,研究一下如果明天对苦瓜脸的调查落空,那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这个会开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有议出下一步的走法,毕竟目标“袁太”是否还在海口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六名侦查员中至少一半的同志对此存疑,只不过此刻不说罢了——用尹小白事后的说法就是,一旦道明,那就是扰乱军心了。

眼下,没别的办法,只有先找到老严再说。当时谁也没想到,待特案组侦查员见到老严的时候,这个海口地面上有名的船舶经纪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陪伴他的,还有一具女尸。

4月28日上午,张百行、尹小白和便衣彭富秋、肖震、林强五个离开驻地,前往振东街严宅。此行人数由昨天的张、尹两位又增加了三个便衣,那是特案组长亓舞牧的主意。事后大伙儿都说老亓对于严生元被害有高度预感,亓舞牧却说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寻思便衣同志闲着也是闲着,待在驻地只怕觉得整闷,不妨让他们出去活动活动。此话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一行人到得严宅,裴氏正坐在门口悠闲地剥蚕豆。见昨天来过的客户又来了,面且还增加了三人,可能揣度儿子这桩生意成功希望颇大,热情程度比昨天更甚。尹小白昨日已经领教过这个婆婆的热情,怕耽误时间,马上劝阻,说婆婆咱不讲客套,生意要紧,不知严先生昨晚回来了没有?裴氏说已经回来了,不过是快半夜了才回来的,那时候我都睡下了,也没来得及跟他讲您二位来找他的话头,您几位请坐,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裴氏匆匆进到屋里,久叩儿子卧室房门,里面却没有反应。张百行顿时警惕,起身道:“不对!只怕出事了!”

话音刚落,尹小白已经掠进屋里,来到裴氏一侧,低声发问:“老严平时也睡得这么沉吗?

裴氏可能也觉出不对头了,已经没了好好回答的心思,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喃咕着什么。尹小白抬手冲房门一阵猛砸,里面依旧没动静。这时,身后传来张百行的粗嗓门儿:“你们让开!”

尹小白拉着裴氏闪至一旁,张百行招呼一声“婆婆你别惊着了”,抬腿一踹,只听见“砰——哗啦啦”,房门里侧的门闩断裂,门板往里倾塌。大张这一脚力量之大,甚至把门框都震离了砖墙。

张百行、尹小白踩着倒塌的房门进到屋里,在距支着纹帐的木床两三米处站下。广州市公安局调派给特案组的都是具有一定业务能力的内行,当下已有人从外面屋檐下取了一根晾衣竹竿递进来。尹小白接过后挑开垂着的蚊帐,只见床上躺着一对盖着薄被的男女,脸色惨白中透着青灰,显然已经断气多时。裴氏情知不对,哭嚎着要扑进来,被门口的便衣扯住。尹小白招呼便衣移开地上的门板,这才扶着裴氏进屋,请裴氏辨认尸体。裴氏虽然上了岁数,视力却不差,其实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看清,床上那具男尸正是她的儿子严生元!

可那个女的是谁?裴氏仔细看了片刻,缓缓摇头:“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她!”

尹小白问:“你家老三有没有说过,他结交了女朋友之类的?”

裴氏依旧摇头。

特案组随即通过联络员冯逸请来原海口市警察局的刑事鉴识员、法医,对现场进行勘查并解剖尸体。这位法医据说出身中医世家,懂些家传医技,但读的是西医,还开了一段时间的西医诊所。当时海口这边需要法医,有朋友上门游说,他就改行进了警察局,其间,还去省城广州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培训时教他的老法医是从北平请来的,仵作出身,传授的解剖技能比较陈旧。陈旧到什么程度呢?此刻特案组侦查员算是见识到了——这位法医解剖完尸体缝合后,挥手冲尸体脸部狠抽了两个耳光。

一旁待着的特案组侦查员张百行大吃一惊,悄声向尹小白请教:“他跟死者有仇?”

尹小白年纪不大,却见多识广,当下悄声告诉大个子:“这是仵作一行传下的规矩,说是生怕死鬼怨恨,所以要对鬼发出警告。”

法医的鉴定结论是:两名死者死因一致,都服了一种生长在五指山的稀有剧毒植物蛇鸣草。在死者胃内还发现了酒精成分以及鱼虾蟹肉海带紫菜等残渣,可以认定毒药是混杂在食物之中吃下的(蛇鸣草有异味,混于酒中容易被发现)。上述食物都是海产品,面且都很新鲜,法医判断这顿饭的时间大约是在当晚七点到十点之间——这最后一餐进行的时间有点儿长。

一个刚刚被特案组盯上准备向其了解情况的知情者,在侦查员即将跟其见面前突然中毒身亡,这是什么情况?从理论上来说,也有服毒自杀的可能。但是,严生元服毒自尽,又为何要扯上一个女人呢?再说,从现场两人脱下的衣服胡乱抛置的状况推断,这对男女是急于行苟且之事,这似乎不大符合寻常自杀者的作为。因此,这很有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什么‘很有可能’啊,明摆着就是一起谋杀案嘛!”尹小白对于昨天走访严宅没坚持守株待兔的失误后悔不已,“这海口地面才解放几天,虽然插上了咱们的五星红旗,但隐蔽敌特分子尚在暗中窥察,随时准备出手,我怎么就这么大意呢!”

张百行更是连连自责:“是我糊涂了!这是我的责任!”大个子一向以尹小白的兄长自居,此刻出了这种事儿,他认为首要责任该由他负。

梁武道站在走廊里,一双锐眼冷冷地瞅着尹、张。旁人或许以为这是在责怪那二位,其实他心里却是在自我检讨,因为这桩活儿他是主持者,尽管昨天下午他没去严宅,但尹小白和张百行是他派出去的。当时他如果随口叮咛一声,也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

倒是亓舞牧对此事看得通透,他甩了个响指,把尹小白和张百行召到面前,说你俩不必自责,这件事不算事故,也没有什么责任需要追究的。小白你说后悔昨天没守株待兔一直等到严生元回家,这个思路是有问题的。根据法医解剖,严生元和那个女子应该是在昨晚七点以后一个持续时间比较长的饭局上中的毒,回到严宅的时候怎么也过十点了。即使你和大张在那里守株待兔,也难以挽救两人的性命——当时毒效尚未发作,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赴的是一场鸿门宴,吃的竟是最后的晚餐。你们两个更不可能未卜先知,无端认为他们已经中毒,什么话都不问先送医院给他们灌肠吧?再者,法医不是说了嘛,死者中的毒叫蛇鸣草,这是一种剧毒植物,中毒后几乎无人能够生还,即使送医,也未必能救治过来。

尹、张听特案组长这么一说,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尤其是尹小白,脸上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拍了下额头:“我这脑袋最近好像时不时短路。多谢领导耐心开导,老亓您还真是了得,思想、业务一把抓,还抓得那个叫举重什么来着——

张百行插嘴:“是举重若轻。

“对,举重若轻。兄弟佩服得紧……”眼见得亓舞牧的脸色又不好看了,尹小白迅速转移话题,“小白斗胆向组长请教,您是否认同这两人中毒身亡乃是被人灭口呢?”

亓舞牧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个人认同你的这个估测。我们这就举行全组案情分析会,对如何调查这宗案件进行研究,”

七、扑朔迷离

华南特案组把严生元及那个目前尚不清楚姓名身份的女子的死亡事件定名为“4·27疑似毒杀案”。由亓舞牧主持的案情分析会着重对严生元之死跟闵先生的关系,尤其是闵先生是否还在海口进行了研究。

之前,据杀害惯匪朱老四的凶犯黄鑫交代,朱老四说闵先生骗了他,在4月21日夜间将其灌醉后,来了个不辞而别,带走了他本人以及黄鑫“投资”的黄金共计四十多两。但这个说法只能算是一件“孤证”,从法律角度来说,其佐证意义非常弱。甚至黄鑫自己也不相信朱老四的上述说法,所以才在一怒之下枪杀了朱。另外,侦查员已经向朱老四的前相好苗如翠、被杀时的相好张少珍进行过调查,她们从未听朱本人说起过向闵某“投资”黄金之事。根据黄鑫一怒之下枪杀朱老四之举判断,他交给朱二十两黄金作为向闵某的“投资”之说倒是可能成立,也就是说,朱老四吞没了黄的“投资”。而且,据张少珍说,朱老四在4月中旬后已经不再跟闵某厮混了。由此,特案组认为黄鑫所说的闵某已经逃离海南岛的情况有待查证。

本来,船舶生意中介人严生元应该能够为闵某是否逃离海南岛提供依据,没想到他突然死亡。如果这是一场蓄意谋杀,那么特案组有理由认为闵某并未逃离海南,将严灭口是为保守这个秘密。现在,严生元已死,这海口地面上还有谁可以提供相关信息呢?

讨论到这里,陈君临突然想起他在研读海口社情资料时留意到的一个可能提供信息的对象——“百事代办行”。

百事代办行”是一家独具经营特色的服务性行业商家,该行的经营内容是:接受社会各阶层关于红白喜事、房地产业、入学求医、车舟交通、生意中介、婚恋牵线、棺轿租售、礼仪家教等一应事宜的代办委托。这种代办内容包罗万象的商行,据说外埠俱无存在,全国各地仅此一家。这家商行在海口已经存在了十多年,据商行老板称,做这门生意,发不了横财,但就像挖了一口井,主人一年到头的日常取用却是不用担忧的。

陈君临这么一说,在座众人脑子里都闪过一个念头:“百事代办行”的经营业务中有“车舟交通”的内容,闵某作为逃亡者来到人地生疏的海口,会不会去向该行求助,要求提供搭乘或者租用相关交通工具潜赴台湾呢?

亓舞牧随即把联络员老冯请到会议室,说了说相关情况,请他联系“公管会”指派可靠警员以“严生元命案”专案组的名义去“百事代办行”进行相关调查。

“公管会”方面动作很快,案情分析会还未结束,已来电告知调查结果。“百事行”的说法如下——

该行运行十余年,能在国民党、日伪政权统治下得以正常经营,盖因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只做民事委托代办,不沾政治、刑事的边。早在去年12月,国民党海南防卫总司令部司令长官薛岳署名发布《关于海南防卫期同民众须知条例》。

公告伊始,“百事行”就公开张贴告示,重申严格遵守薛长官军令,谢绝社会各界向本行要求代办搭乘、租借交通工具和买卖各类船只的业务委托。该告示同日抄送海南防卫司令部、海口市警察局和海口市商会。今年以来至4月23日海口解放这段时间里,有数以百计的各色人等前来咨询被该告示列为拒绝内容的业务事宜,均遭拒绝。

据业务员回忆,这些人中确有闵姓男子前来咨询搭乘、租借、购买船只的相关事宜——此系3月12日发生之事。由于该男子气度不凡,且系该行遇到的唯一要求购置机帆船并配备船员、机匠的顾客,故业务员对其人留有较深印象,至今不忘。

“百事代办行”提供的上述情况,佐证了黄鑫口供中关于其与闵某、朱老四见面交往内容的真实性。看来,闵某最初是想通过“百事代办行”解决离岛赴台交通工具问题的,在遭到拒绝后,这才找了朱老四、黄鑫,继而又去找严生元设法购置机帆船。

这样,特案组对闵某是否还在海口的调查,只能以“4·27疑似毒杀案”为基础了。几番研究,制订了以下三个步骤——

第一步,通过对死者之一严生元生前社会关系的访查,弄清楚与其一起中毒身亡的那个女子的身份信息;第二步,查明这对男女的交往情况,重点是4月27日当天的活动轨迹;第三步,在上述两步的基础上,查明4月27日“最后一顿晚餐”的地点、组织者、出席人等相关情况。

大伙儿相信,这三个步骤如若得以顺利实施,所获得的一应情况将会有效地揭示“427疑似毒杀案”案犯的作案动机、被害人生前与案犯的交往轨迹,进而找到案犯或者暮后策划者的蛛丝马迹。届时,特案组根据上述信息,就有望追查到目标“袁太”的大致去向。

案情分析会结束前,内勤姑娘韦博秋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报告说报务员请亓组长签收南社部密电。亓舞牧即前往内勤办公室,特案组专职报务员郑小炯已在那里等候。按照保密规定进行过一系列交接手续,亓舞牧取出密码本译出了电文,内容是:“袁太”目前仍在海口。

返回会议室后,亓舞牧向大伙儿通报了这个最新信息。这份短得只有八个字的情报顿时使一干使查员精神为之一振:目标尚在海口,那这活儿再干下去就有奔头了!

考虑到海南岛尚未全部解放,对敌斗争形势依然严峻,之前已有查员陈君临遇险之事,跟着又发生了“4·27疑似毒杀案”,特案组往下开展侦查时必须步步谨慎,人员配备宜三个一拨,以便随时应付突发情况。况且,眼下要调查的对象严生元是一个交际面颇广的角色,调查工作一且铺开,就必须尽快完成,以免信息传开去惊动了对手。据此,亓舞牧下令:“老陈、黑仔,你们两个商量一下,先搞个大纲式的调查方案出来。”

特案组长之所以指派老陈、小白两个制订方案,是因为陈君临解放前长期在广州从事党的地下情报工作,对社会情况了解甚多;而尹小白虽然年龄不大,但他自幼行乞,十二岁前就是羊城小叫花的“帮主”了。小白是烈士后代,后被党组织安排到香港“尹公馆”(中共地下机关驻地),一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书,一边从事地下交通和情报刺探工作。这番历练,让他成长为一个年轻的“老江湖”。特案组长慧眼识真,量才录用,认为此刻最为适合此项工作的就是老陈、小白这二位了。

当下,其他同志抓紧时间体息,陈君临、尹小白两人待在会议室商量方案。两人交换了对海口地面上的江湖情况、社会风情以及面临的敌特斗争态势后,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然后,两人去向亓舞牧汇报。老亓一边听,一边抽烟,一支香烟抽完,老陈汇报完了,他的脑子里也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方案。他从抽展里取出一包香烟和一盒巧克力,分别放在陈、尹面前:“两位辛苦。黑仔,通知下去,全体同志会议室集合。”

这回,就不是开会了,亓舞牧把全组六名侦查员、九名便衣分为五个小组,分别向船舶业界、社会面和帮会进行调查。

这项调查自4月28日下午五时开始,至次日晚上八时许结束,连夜汇总,五个小组的调查情况如下——

严生元,三十六岁,土生土长的海口人,系家传第三代船舶经纪人,早在十五岁开始,就已随其父接触船中介行业,到十九岁上其父病殁,即开始放单飞。一出手就颇显不凡,心思灵活,手段多样,获利超过海口同行的平均收入。稍后,娶妻平氏。平氏殁后,未再续娶,一直单身,与老母裴氏一起过日子。在众人的印象中,严生元的收入不错,面且在社会上结交了三教九流的明友,比较吃得开。

但是,侦查员在调查中未发现严生元留有遗产。他多年来挣的钱到哪里去了呢?据其母说,老三有赌博、嫖娼恶习,屡劝不听,她也就心灰意懒不再啰嗦了。使查员又接触了若干名熟悉当地赌博情况的对象,并向妓院老鸨等进行了调查,证实严生元确实在这两方面有不少花费。另外,还从一位柳姓赌场账房那里了解到,严生元系当地一个男女混杂互搞淫乱的组织“云雨堂”的成员,经常向该组织缴纳高额会费

至于与严生元一起中毒身亡的女子,则是严最近结识的一个新寡的资本家遗孀(姨太太),名叫雷阿霞,崖县人氏,二十七岁。此女出身贫穷,十二岁时被卖予海口一李姓商人家做童养媳。十五岁那年,商人全家去乡下祭扫祖坟,途中翻船,全家八口仅雷阿霞因出身渔家识水性得以生还。按照旧时当地习俗,其准公公李老板的财产雷阿霞不能继承,归本族祠堂作为全族公产。不过,出于人道,族里应该从中拿出些许作为雷阿霞的日常生活开支,直至其能自食其力为止。可李老板祖籍是内地,其族人硬说他们老家没有这个规矩,反正雷阿霞是一个无亲无友的弱女子,无人为其出头。不仅如此,族中执掌大权的长辈还落井下石,偷偷跟老鸨串通,将雷阿霞卖到了妓院。

一晃六年,雷阿霞终于得到一个接客时结识的任姓老板的资助,将其从妓院赎了出来。任老板原本是要娶需阿霞做姨太太的,其正室太太已经表示赞同,可是,其一生笃信佛教的七甸老母坚决反对,主张“可以善待,不能进门”,任老板不敢拂逆母亲之意,就把需阿霞送进了郊外的尼姑庵。该庵正是任母常年前往烧香拜佛的寺院,老太太每次去,都要专门会见已经易名“净月”的雷阿霞,送些东西给她,说说闲话。时间长了,老太太改变了看法,对儿子说日后她如果愿意还俗的话,可以回到任家;如果她本人同意,你可以娶其为姨太太。这话说过两年后,老太太病没。又过了一年,四十五岁的任老板让雷阿霞还俗,接回家中,请来三亲六戚,当众问明她的意愿,择日成亲——这是一年前的事儿。

婚后,任老板过着二女侍一夫的日子,正室侧室之间关系还处得融洽。可是,好景不长,今年元宵节次日,平时身体虽然说不上强健但素无疾病的任老板喝酒过度,突发心绞痛抢敦无效猝死。之前有过一次“亡夫”遭遇的雷阿霞暗忖此番又是老戏重演,正房太太以及子女必定将其扫地出门,正考虑是再次出家还是另觅营生时,正房太太约齐三亲六戚当众宜布:早在当初任老板娶雷阿霞时,就请律师见证,立了一份“夫妻约定书”,写明如果任老板发生不测,雷阿霞可以获得其全部财产的20%;另外,雷阿霞如果愿意继续留在任宅生活,应当准予,全家须一如既往善待她。

于是,雷阿霞就得以继续留在任宅。分划在其名下的财产,计有外宅一套(三间平房)、公司股份若干、金银等总计约合两千五百银洋。在当时的海南岛上,拥有这笔款项,就已经实实在在进入超小康阶层了,雷阿霞的日子应该过得蛮滋润。

对于特案组来说,疑问也就随之产生:像雷阿霞这样一个青年小康寡妇,跟严生元这么一个年龄不算相仿、相貌相差一截、钱财比不上她、名声魅力都不值一提的角色,怎么会突然结识,而且关系迅速升温,一直升到床上,她是图什么呢?

亓舞牧跟梁武道交换意见后,说咱们先不去考虑这个疑问,还是按照既定方案,着手进入第二、第三步的调查吧。

4月30日,海南全岛宣告解放。当天晚上,特案组婉拒了海口市军管会的聚餐庆祝邀请,全组查员待在驻地开会汇总一整天的调查情况。全组连同羊城便衣在内的一干人马马不停蹄忙碌了十来个钟头,只获得一个结果——用尹小自的说法应是“一个成果”,因为他和大个子张百行这一路侦查员已经把人都给拿下了,此刻寄押于市“公管会”看守所内,羊城便衣陆行疾、彭富秋两人寸身不离,以防发生意外。

亓舞牧在分派调查任务时,对查明严生元、雷阿霞两被害人4月27日“最后一顿晚餐”的情况特别重视,派出了两拨力量分头调查。张百行、尹小白、陆行疾、彭富秋四人是其中的一拨,特案组长指定这一路由尹小白主持,张百行为副,可以分头开展调查,也可以四人一起进行。

尹小白受命后征求张百行的意见:“张哥,您看咱这一拨该如何进行调查为好?

大个子说:“小白,你这就是难为哥了。我一个北方人,跟着老亓开拔到南方,拼命学习粤语,中间还出差桂林若干天,好不容易能勉强听懂了,领导又把咱派到了海南岛。原以为这岛子是属于广东省的,哥总算能够学以致用了,哪知上了岛方才知道,海南话跟粤语不是一路货。你说我连海南话都听不懂,还能出啥主意?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坦率说,最好是四人一路一齐上,次之是两人一拨,我跟老陆、老彭两个中随便哪一个都行。总之听你的就是。另外,顺便说句私下话,记得头天刚上岛时你跟我嘀咕过,说要请我品尝文昌鸡的,今天倒是个机会……

尹小白听着暗笑,寻思这哥们儿真是个实在人,我其实不过是随口扯一句,他当真了。请客倒是没问题,问题是我没钱啊!公款是有一些,可又不能私用。当下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下,有了主意:“这不成问题,不就咱四个嘛,两只整鸡也就对付下来了。待兄弟想一个由头,比如跟踪目标正好进馆子,那咱们就可以堂而皇之跟着入内,菜就随意点了。老亓不是多次说过,执行任务时不要考虑节省,花钱要跟化装的身份相匹配,否则,很容易被目标识穿身份。”

张百行听着,连连摇头:“这像是歪门邪道的路数,咱可不敢啊!算了,还是努力工作,把线索查到,亓组长说过,到时候可以奖励一只文昌鸡呢!

尹小白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商量一下如何开展调查吧。”

正好看见路边有家西茶屋刚开门,因为是上午,尚未有顾客入内。一行四人于是入内,要了一壶茶,边喝边聊。一壶茶还没消耗完,调查思路就已经形成了。那是便衣彭富秋提出的,说咱们不妨先去长堤码头走走,那里有水陆酒家,是海口地面上消遣的好场所,没准儿咱们可以打听到跟那两个被害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老彭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他在民国时期曾在海口待过五年,当时他还没当刑警,干的是教书先生的营生。教书匠收入可怜,空闲时还做些小买卖。不是卖茶叶蛋之类,这人胆大,敢冒险,干的是风险与利润成正比的受瘾君子喜欢的活儿。他的运气很好,当然除了胆大还得心细,善于运用教书先生的心智去球磨如何不把这项第二职业干砸。如此五年干下来,不但赚了些钱钞,其他啥事儿都没沾上。然后,他就非常难得地立马见好就收了,收得极为彻底——干跪辞职离开海南岛去了省城。到省城得找个饭碗吧,他还真不含糊,离开码头时瞥见路边贴着一纸省会警察局亦即广州市警察局招收刑警的通告,当下就叫了辆洋车直奔警局。也不知他是怎么介绍的自己,反正人家是立马收下,而且连去省警察训练所接受新警培训也免了,立刻分配到刑侦队做了一名便衣,专门收集刑事情报,竞然干得还不错。

现在,老彭又琢磨开了,说我记得当初我在这边混的时候,长堤码头那一带还没如今这么繁华,不过已是海口地面上的一处消遭好去处。水陆酒家(即对设于海边或船舟上的水上酒家的统称)已经开始兴起,食客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也是黑道销脏的聚集地,更是贩毒、倒腾真假古玩以及各种违禁品的著名场所。我琢磨既然两个死者的致死原因是吃了蛇鸣草,即使作案现场不在那里,蛇鸣草的来源也是跟那一带分不开的。旧时中药业对出售剧毒药材比如砒霜都是严格管制的,进货出货哪怕只有寥寥几钱,也须有

郎中处方,水久留存作为凭证,以便接受同业公会以及警局的检查。像蛇鸣草这样的稀有剧毒草药,并非中药材,要想获得,必须通过黑市,通常由毒贩兼带销售。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先去长提码头一带,从打听蛇鸣草的信息着手收集线索。

张百行、尹小白、陆行疾三个听老彭如此这般一说,都认为是一个好主意,立马就奔长堤码头。

途中,尹小白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招呼张百行在路边树荫下驻步,说哥您得化装一下。说着,打开布包,是纱布绷带和三角巾、木夹板。小白伸手扯住穿着短袖衬衫的大个子的左胳膊,二话不说就当骨折伤者处理。张百行之前在调查船厂时已经被尹小白当作国军伤兵整了一回,非常不爽,此刻又把他当作骨折伤者,料想必是故伎重演,却又不便反对。小伙子组织观念甚强,特案组长分派任务时宣布过他们这一路由尹小白负责,此刻这黑仔就是他的上级,组织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那就只有听命的份儿。

尹小白当然不是故意拿张哥开玩笑,他这样做是有讲究的:他让张百行以“薛岳部队被俘获释伤兵”的名义出面,向水陆酒家打听“一同当兵的同胞兄弟小张的下落”,一家家登门接触。尹、彭、陆三个则是张大个子的“当地朋友,因大个子人地生疏不谙琼语,所以陪同随行。如此,他们就有机会跟酒家的东伙套近乎探听消息。

这一招,还真奏效。十几家馆子走下来,因时近中午,馆子都在拉客,想挽留住四个潜在消费对象成就一笔生意,尹小白则跟人家七扯八扯,临末把话题引到食品安全上,把已在坊间传开的严老三与从良风尘女子雷阿霞因“误食”疑似有毒菜肴双双殒命的新闻作为不敢在外用餐的理由。一圈转下来,终于从一个生性喜欢多嘴饶舌的跑堂那里获得一条信息:严老三昨晚是在“悠云消家”吃的饭!

这样一来,就不必再劳驾张百行苦着验装出一副可怜相去向人家打听“失散的兄弟”了,而是由尹小白和陆行疾两个前往“悠云酒家”午餐。那是一艘大型渔船改造的水上酒馆,投入营业时间不长,由于缺乏经营特色,生意还没做出名气。老板是个广西女子,四十来岁,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女。不过,尹小白觉得这女老板的脸相和声音有一种浓烈的刻薄寡恩的作派。

刚这么想着的时候,对方结束了例行欢迎词,问二位先生是随意小酌呢还是享用等级席位。老陆原是中学教师,解放战争前期开始为中共地下党客串从事情报工作,没多久因叛徒出卖暴露,组织上把他紧急转移去了东江纵队,还是做情报工作。广州解放后,去了广州市公安局从事政保。他这三年人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外表竟然一丝没变,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气质,一眼看去宛若教书先生或者记者,也像医生。这当口儿,尹小白就向女老板介绍说是西医,刚从外埠过来,打算在海口开诊所,昨天刚到,今天先随意兜兜。老陆看出对方关心的是生意,于是开口说尝尝这边的船菜,看比内地怎么样,咱们吃个二等席的吧。

女老板顿时眉开眼笑,招呼跑堂引领客人去楼上。尹小白凭经验判断,这个中年跑堂是个自来熟的饶舌角色,两三句话一搭,果然。于是就利用他沏茶送毛巾、点菜、上菜、斟酒的机会,与其貌似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等到菜肴上齐,就已经从这个王姓跑堂嘴里打听到,坊间热议的“严老三雷寡妇双双中毒身亡事件”中的男女主角,昨晚确实曾在“悠云酒家”用过晚餐,两人吃的还是顶层的头等席。

头等、二等席都是老王提供服务,他说当时他看着这对男女像是情侣样凑在一起厮混,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怎么呢?人样子不匹配啊!跑堂压低了声音评论说:“那寡妇长得不错,咱老板年轻时据说人称‘俏西施’,我看还不一定及得上雷寡妇哩。严老三跟她相比,实在没法儿说,那副猥琐相、小器样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趁着跑堂给二人斟茶的空当儿,老陆看似随意地问尹小白:“他说那男的小器?你信不信呐?”

尹小白摇头说:“这话听着不可思议啊。按说一对男女年龄相貌相差明显,应该是男追女吧?怎么追?要么有雷寡妇遇险严老三出手的英雄救美机会,要么是女的身患痼疾,活得要比死还难受,男的施以援手,让女的获得一个枯木逢春的机会。那倒也算是缘分,用戏文里的说法,女方‘无以相报,愿以身相许’。”

老陆又转向跑堂:“我听说严老三多年做掮客生意,手头儿有些钱财的,老王,不知您是否听说过?”

王姓跑堂表示认可。

“嗯,这么说,老严的经济条件不错。不管怎样吧,严老三也算是个混江湖之辈,即使真有英雄救美、枯木逢春的事儿,这次两人估计是头回聚餐吧,说什么也得男的掏钱啊!老王你说严老三小器,莫非昨晚那顿是女方掏的钱钞?

跑堂老王频频点头:“这位先生估料得不错,正是雷寡妇掏的钱,严老三吧,竟然捻着根牙签假装剔牙,眼望他处,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倒好像是雷寡妇欠他的一样!”

尹小白掏烟递给跑堂:“听说船菜晚市生意一向很好,昨晚贵号这边如何?”

“满座。”

“那他二位是事先预订了席位的?”

“晚市咱们这边生意一向很好,不订席的话不能保证肯定吃得上。严老三两个在午市刚开始就预订了,不过不是他俩来订的席,而是差了唐癞子来的,还下了订金。”

尹小白生怕引起对方的好奇,不敢过于关注,把话扯到其他方向去了。这顿午餐结束后,尹、陆随即跟张百行、老彭会合,四人一商量,兵分两路去打听唐癞子其人以及下落。

对于侦查员来说,在海口地面上打听唐癞子这么一个角色,还是一桩比较容易的事儿。四位侦查员分两路打听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在博爱北路头天张百行办了入住登记的旅馆房间里会合,双方一说结果,竟都已经查摸到唐癩子的信息了。

唐癞子的大名叫唐大鹏,字翔空,料想是父母请邻家哪位前清秀才之类给起的,如果光从姓名来看,通常人们可能都会以为这人出身门第应该不俗,其实不然,他的老爸是码头上扛大包的,母亲是捡破烂的。唐大鹏生长在这种贫穷家庭,卫生条件无法讲究,又经常接触老妈捡回的破烂物品,小时候感染了黄癣菌,愈后形成疤痕,此后头发就参差不齐、干枯无光,演变为永久性秃发,因而被人呼为“唐癞子”。

唐癞子自幼顽劣,头脑活络,心地不善,举凡偷蒙拐骗、强索抢夺等可以列入“轻微犯罪”的行为,于他来说乃是家常便饭,是其住所“臭屎巷”(书面正规地名应是“少史巷”,“臭屎巷”是海南话读音)一带坊间邻里一提及就头痛却又无奈的一个雏霸。如今,这小子已经长到十八岁,但从个头儿看去,并无人高马大的扛包大汉老爸或腰圆膀粗的老妈的遗传基因,已经步入成年人门槛的唐癞子只有一米六零的个头儿,加上满头癞疤,一脸滚刀肉,别说寻常百姓,连旧警局的警察见之也会让其三分。

唐癞子不务正业,日常花销靠的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数年混下来,海口地面上结识的三教九流不其数,内有若干据其吹嘘随时肯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儿。如今海南全岛已经宣告解放,海口地面上那些与其一样德行的主儿慑于新政权威势,顿作鸟兽散,远走高飞的有之,逃窜乡村的有之,无处可走留在本地的,都犹如老鼠一般蛰伏地下,不敢露头。唯有唐癞子还是我行我素,以前干啥现在仍旧干啥。这主儿还有一套理论,说如今已是共产党执掌天下,我唐大鹏出身无产阶级,本人也是无产者;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是穷人的党,不会跟我过不去。

不过,昨晚这主儿前往“悠云酒家”为严生元订席的话头儿,侦查员倒没打听着,需要向其当面了解。可是,这唐癞子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每天各个时辰的行踪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别人当然就更不清楚了。四个侦查员悄然打听寻找,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在彰兴街第二区区政府旁边一家小酒馆摆在外面的排档上找到了他。

那副座头上一共有四个人在喝酒,尹小白上前,冲头顶有癞痢印记的那个小个子点点头:“小唐,酒一会儿再喝吧,先跟咱们走一趟。”

话音甫落,一个酒杯劈面袭来,被张百行从一旁伸手轻轻接住。这个酒杯是唐癞子扔出手的,那三个哥们儿紧接着也把手中的酒杯掷出袭警。尹小白知道张百行魔术杂耍出身,这个难不倒他,于是稳稳地站在那里,根本不躲闪。那三个杯子果然全都被张百行接住,不但接住,而且一个套一个,眨眼工夫,四个酒杯在右手掌上套叠而立。四个混混儿类似这等“主动出手”已经记不清次数了,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厉害的对手,顿时目瞪口呆。正主儿唐癩子倏地跃起,想来一个不辞而别,却被尹小白使个绊子,一头栽倒,陆行疾上前把他提溜起来,彭富秋掏出手铐铐住其右手腕,随手扯过另一个混混儿,也给上了铐。剩下两个混混儿大惊,立刻举手投降。

这时,正好有一辆空马车经过,被侦查员拦下临时征用,把四个混混儿押解海口市“公管会”。

另三个混混儿先晾在一边,单将唐癩子带进提审室接受讯问。坐下后没问上几句,只见唐癞子没精打采哈欠连串,随即流泪淌涕,一脸的痛苦不堪。张百行没遇上过这等角色,寻思这小子年岁不大,倒是蛮会装蒜的。尹小白却是自小到大在羊城港岛社会的各类场所像条鲶鱼样地钻惯了的,当下暗吃一惊:这是毒瘾上来了。看不出,这主儿小小年纪还是个瘾君子嘛!

果然,唐癞子即向侦查员提出:给点儿白粉抽,马上交代!

侦查员意识到遇上了一块滚刀肉,这该怎么办?尹、张把人犯铐在椅子上,出门跟守在门外的老陆、老彭商量。彭富秋是留用老刑警,在广州省会旧警局干了多年刑警,可谓见多识广,推门探头査看了唐癩子的那副情状,说这家伙真是犯瘾了,看样子瘾头还不浅,白粉已经吸几年了。尹小白请教那该怎么办,老彭说根据我以前办案的经验,遇到这类角色,要么关起来让他干熬,那就等于帮他戒毒了,得有一段日子;中间如果他原本有隐疾的话,没准儿会有生命危险,另外还得防止他自杀自残。如果案情需要急着获取他的口供,那就只好弄点儿白粉让他把瘾头压下去。

尹小白沉吟道:“看来……得采取后一种法子了!”

张百行一怔:“真给他抽白粉?那可是违反纪律的,使不得!

尹小白说:“哥,您别动不动就扯到纪律好不好?要说纪律,也是您在北平时的纪律吧?南社部可没有这个规定。当然,这事尽管我小白可以说了算,但眼下想弄白粉还弄不着呢!集合汇总情况的时间快到了,咱们还是先回驻地去应个卯,顺便向老亓请示,是否请老冯给搞些白粉。”

这时,唐癞子毒瘾发作越甚,在提审室里鬼哭狼嚎。尹小白听着不忍,便问老彭眼下是否有什么法子让他缓解一下。彭富秋说看守所可能有戒毒药吧,给他用一下。尹小白就去找值班的军代表,军代表对此也不清楚,找到留用警员一问,说在紧急备用的药箱里。于是,取了两丸,让唐癞子服下。尹小白对陆、彭说那您二位就辛苦一下,在这边看着他别出事,我们去去就来。

回到驻地,在特案组的调查汇总会上,尹小白、张百行两个如此这般一汇报,亓舞牧马上点头:“不就弄些许白粉吗?没问题。”

尹小白说:“最好能多弄一些,特案组自个儿囤点儿货。”

亓舞牧目光炯炯盯着他:“黑仔这是什么意思?”

尹小白吭吭哧哧:“我寻思着,没准儿咱运气背,往下还会遇到这种情况,多搞一些,免得一番手脚两番做了,也算是未雨……”他扭头问张百行,“哥,您上次说到过的那个成语是怎么说的?”

张百行说:“未雨绸缪。”

“对头!也算是未雨绸缪吧。组长您说呢?”

亓舞牧不理他,走到门外走廊,跟坐在那里待命的联络员冯逸说了。冯逸点点头,即起身去打电话。

地方同志办事非常迅速,二十分钟后,就把白粉送来了。尹小白打开包装闻了闻,说这货不错,很纯!哥您没见识过吧,闻闻,以后就知道了。张百行于是也闻了闻,却说是一股怪味道,对瘾君子不惜一切代价干方百计想获得这种东西感到不解。尹小白说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兄弟略知一二,可以倾囊传授。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亓舞牧,说黑仔你还在这里磨蹭个啥?还不快去把唐癞子的口供掏出来,我这边等着用呢!

尹小白连忙收起白粉:“对对对,咱这就去!组长您请放心,口供马上就到。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直接给您打电话汇报。”

果然,尹小白走了没多久,电话就打过来了,却是一副沮丧的语气:“组长,还真不好意思跟您说呢,那小子吸了几口白粉,还过魂来,竟然又神气起来了,说他只肯向领导交代,不把领导叫来,他就这么耗着!我说我也是领导,你向我交代就行了,他却只是摇头。这小子,我真想抽他!”

这种情况,亓舞牧以前不止一次遇到过,也没当回事:“那我就过来一趟吧。都到这一步了,不信这小子还会对抗到底。”

说着,叫上便衣肖震,两人合骑一辆摩托车前往“公管会”

特案组长亲自出马,唐癞子再无话说。可这小子还要摆谱,声称他只能跟领导单独说。亓舞牧手一挥,大张、小白只得退出。然后,唐癞子就把让他去“悠云酒家”订席的那个人交代出来了。可是,这个交代却跟不交代似乎并无差别,因为那个让他去订席的人,就是业已死亡的严生元。

这条线索,难道就这样断了?


八、“袁太”其人
癞痢痞子唐大鹏以“滚刀肉”伎俩,把尹小白哄得设法为其提供白粉以解毒瘾,连特案组长亓舞牧也不得不亲自出马,在满足他“单独交代”的条件后方才获取其口供。不料,却是一场空欢喜。唐大鹏供称,那个让他去“悠云酒家”订席的人,就是已中毒身亡的严生元本人。
特案组侦查员对唐的口供进行了分析,觉得似有疑窦,但一时又找不出破绽。后来的事实证明,侦查员的感觉是准确的,说破这个小癞子犯下的事儿,还端的要惊煞社会大众。不过,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把跟唐大鹏有关系的另一个人扯到光天化日之下来亮个相。
海口市靠近南门的靖南街上有一座独立小宅院,门口挂着“李氏伤科”的牌子。此刻,华南特案组的侦缉目标、代号“袁太”的伤科郎中李力靖,正独坐在小宅院内天井的葡萄架下喝着茶。
除了“保密局”特工头目、郎中这一暗一明两个职业身份之外,此公早年还有一个身份——海南黑道上大名鼎鼎的“一刀两响”王惊道。
1904年,李力靖出生于广州市的一个拳师家庭,其祖籍是习武成风的河北沧州。祖上曾凭武艺在清廷挣得过一个三品顶戴,被族中人认为“耀祖光宗”,氏族祠堂专门为其辟出一角建造生祠。当时,沧州人都认为有了这个起点颇高的开头,往下其家族的仕途发展就方便了。可是这个愿望落空了,这位三品武将在“高干”队伍中只待了六年,就因大搞贪腐运气不佳被人奏了一本,皇帝一道谕旨,就让其脑袋搬家、家产在抄。当时朝廷的指令还要连同眷属一并缉拿送京的,但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一干家眷得以集体出逃,侥幸脱险。其后长途跋涉,历尽艰难抵达南方时,逃难队伍一分为三,分赴广东、广西和福建。李力靖的祖父率妻子儿女到了广州,用剩下的盘缠作为资本开了一家武馆。李力靖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七岁那年开始跟着父亲习武时,清廷倒台了
李力靖对习武颇感兴趣,也肯下苦功,对祖传的李家刀法进行了悉心钻研和改进。十七岁上,在广东省国术大赛中获得北派单刀项目的亚军。其时,随着西洋火器愈来愈多地进入中国,传统武术也即“国术”,在军队战斗中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弱。但这门技艺用于护卫、捕拿方面,还是比较有效果的,所以达官贵人都喜欢雇佣国术好手做卫士、保镖。李力靖在获得全省国术大赛刀术亚军后,被当时身兼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部总长的军阀陈炯明点名聘为卫士,遂开始了其行伍生涯。
192年,已退守东江的陈炯明被国民革命军两次东征彻底打败,就此一蹶不振,逃亡香港定居,退出政界军界,直至1933年病殁。陈炯明败逃香港时,李力靖作为卫士一路随行,到了香港后,认为长此以往没有出路,遂生叛主之念。
其时,李力靖父亲的武馆因经营不善已经关闭了,举家去美国投奔亲戚(祖上南下逃亡时奔福建的一支,其下一代去了檀香山)。李力靖暗生叛主念头后,当然得考虑今后的生计。他给陈炯明做卫士,说起来挺风光,但当初他是作为军人入伍的,军衔不过上尉,收入有限,也没有什么捞外快的机会。他出手又松,不仅没有积蓄还欠了朋友若干债务。离开香港返回省城后,他没有别的本事,只有靠祖传的武技谋生——无论武技、做人还是江湖人脉关系,他都远不如老爸,可老爸不还是混不下去,跑到海外了?既然如此,自己又怎么能凭武技吃饭呢?看来,这一行若非走黑道,已经不大可能有发迹的机会了。李力靖寻思,只有趁眼下还当着卫士,可以在陈大帅公馆随意进出的机会,设法捞些钱财,然后一走了之。
随即,李力靖开始留意公馆的相关情况,筹划如何下手。陈公馆的财权掌握在年过五十的老管家手里,公馆里的人想要取钱,都必须经老管家之手。初时想想似乎算不上犯难,用手枪逼着就成了。可是,悄悄一打听,那老头儿竟是一个绝顶老江湖,生就一双毒眼,无论何方神圣,到他面前一站他就知道你想干啥;而且,老先生跟陈大帅关系不是一般的铁,据说其对陈大帅有三次救命之恩,两人早在前清时就拜了把子。这种角色,很有可能是枪顶着脑袋也不肯就范的硬货,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又该怎么办?再说,人家会给你这么一个枪口顶脑门儿的机会吗?
于是,李力靖按捺住下手的冲动,不露声色,继续观察。没两天,他就发现一个情况,不由暗道侥幸。怎么呢?原来,老管家对于公馆内部出现“家贼”的可能性早有防范:所有从他那里取钱领支票的人,包括大帅的正室夫人公子小姐亲信心腹在内,都须在规定时间里操作。每天规定的时限只有十分钟,时段却不一样——这得根据陈炯明的起居活动来安排;领取现金或者支票并不是来一个办一个,而是集中办理,办理顺序也非按照先来后到,而是由他随意指定,他说让谁先办就是谁先办,大帅夫人也没脾气。而且,即便是盖着大帅签名章的领款条,在老管家眼里也不是绝对权威,他时不时会随手抄起案头的内部电话,直接向陈炯明核实,陈大帅对此打扰之举也从来不曾感到不耐烦。
试想,在这样的环境里,李力靖怎么有机会下手?那就只好退而求次,设法搞点儿值钱的东西。保险柜他是不敢动心思的,搬不走也打不开,钥匙和密码肯定掌握在陈大帅手里,但他没有直接对陈大帅下手的胆量。那就只剩下古董字画之类了。陈炯明虽是秀才出身,对古玩字画却并无兴趣,自己不购字画,部属亲友也很少馈赠这些东西,客厅或书房里用来作为装饰的字画,李力靖非常怀疑是不是真迹,闹不好费半天劲弄来的全是赝品也说不定。这么一想,李力靖的最后一个“创收”希望也变成了肥皂泡。
就在这当口儿,忽然有一个发财机会从天而降。一日,有个青年妇女来陈公馆说要见李力靖。门房自然要问她是何人,她说自己姓韩,来自省城(指广州),系李力靖的邻居,李力靖自小就唤其“韩姐”,最近正好来香港办事,就过来看看这个兄弟。正说着,李力靖刚好出来,二人相见,自有一番寒暄。接着,李力靖就去向陈炯明禀报他来了客人,陈炯明当即准假半日,让太太取五元银洋给卫士作为招待费用。
这位韩姐跟李力靖已有八九年未曾见面了。她在十八岁出嫁,丈夫是汽车司机。四年后,丈夫在出车途中遭遇强盗,惨遭杀害。韩姐成了小寡妇,按照家族规矩是不能回娘家的,除非再嫁,不再是寡妇身份,方可回来探亲。所以,李力靖自此再也没见过她。当下,韩姐告诉他,自己在三个月前再婚,嫁的男人是番禺地面上的一个船行老板,姓丁名伯礼,系丧偶再娶。此次,丁老板来香港洽谈订购汽船业务,知道妻子从未来过港岛,便携其同行。她昨天抵达后,就打听陈大帅公馆在何处、该怎么走,今天叫了一辆洋车就过来了。
李力靖说:“韩姐大婚,小弟不知,未往贺喜。此次您和姐夫一起来港岛,小弟自该尽地主之谊。大帅已经批假,咱们这就去您下榻的旅馆,容小弟拜见姐夫,再选家合适的馆子,为你俩接风洗尘。”
两人便一起离开陈公馆,前往丁老板下榻的旅馆。跟丁伯礼见面后,才聊得三言两语,就觉得对方很豪爽,与自己性格很合得来。丁伯礼竟然也有这份感觉,两人聊些江湖上的传闻,越发谈得投缘,竟然忘记去饭馆用餐了。韩姐见状,便差旅馆茶房去外面馆子叫来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客房边吃边聊。没想到,这一聊,竟然改变了李力靖的人生航向!
韩姐再嫁的这个丈夫丁伯礼,是番禺船行老板不假,但他还有另一个隐蔽身份——粤省匪伙“虎豹堂”在番禺的一个暗桩,专管探听情报、传递消息,相当于地下交通员。“虎豹堂”的堂主梁银坤是个惯匪,原是另一匪伙“血义社”的二当家,其兄梁金坤系大当家。“血义社”成立于民国初期,有五十余匪徒,个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该匪伏在梁氏兄弟的操纵下,分成水陆两股横行陆地海上,杀人越货,纵火奸淫,无恶不作。先后盘踞广东的滇系军阀龙济光、桂系军阀陈炳焜都曾组织过对“血义社”的翦剿行动,均因事先消息泄露,梁氏兄弟率匪伙骨干逃往香港、澳门避风头,其余土匪则暂时散伙,或回家乡,或受雇地主、渔霸做伙计打工。官府鼓足一股劲儿大张旗鼓出兵,威风是威风,却没找到一个土匪,只好胡乱捉几个乡民带回省城交差请赏。这边刚把“土匪”开刀问斩,那边梁氏兄弟就返回广东,继续作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20年8月粤系军阀陈炯明打败盘踞广东的桂系军阀,被任命为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后,方才发生改变。秀才出身讲究韬略的陈炯明先放出风声,宣布他的“治粤方略”,言辞凿凿声称要对全省匪类进行宣抚实施招安。“血义社”信以为真,没像以往那样立刻逃窜港澳,不料,也就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粤军精兵已经包围了匪伙老窝。一番激战,“血义社”五十来名悍匪被一举剿灭,死伤八成(伤者不同轻重,一律就地格杀);包括“血义社”老大梁金坤在内七人被俘,押解省城次日即被处决;只有三人侥幸逃生,其中就有梁银坤。这主儿还真是铁杆亡命悍匪,他在跟粤军的对抗中,负伤五处,竟然还能跳海逃跑。在一起逃生的两个土匪帮护下,带伤直接逃往香港,这才住院治疗。其他四处伤都让英国大夫给治好了,唯独一条胳膊的枪伤感染严重,当时还没有抗生素,最后只好截去小臂。幸好是左臂,右手还能操刀使枪,并不影响他日后东山再起。
梁银坤在香港蛰伏了三年。江湖上都以为“血义社”遭受灭顶之灾,已经全军覆没了,却不料三年后粤地江湖上突然冒出个“虎豹堂”匪伏,就是由梁银坤组建的。梁匪这回吸取了教训,完全改变了“血义社”以往的作案路数,制订内部戒律,规定低调作案,只抢劫,不杀人,不放火,也不奸淫妇女;每次作案所获财物必定抽出一成,折合钱钞购买粮食、布匹等,分发给该匪伏窝点周边的山村百姓,用以收买人心,建立群众基础,让村民为“虎豹堂”通风报信。
韩姐的再婚丈夫丁伯礼,以前就跟“血义社”有关系, “虎豹堂”成立后,梁银坤就将其发展为暗桩。番禺距广州五六十里地,丁老板开船行,消息灵通, “虎豹堂”所作的案子中,一半以上都是根据其所提供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所以,丁深受梁银坤的信任。
这次,梁银坤指派给丁老板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去香港走一趟,弄清打了败仗下野隐居的陈炯明的居所、日常生活规律以及警卫情况。丁伯礼马上明白了梁银坤的用意——老兄,您是准备为金坤兄和自己失去的一条胳膊复仇吧?
梁银坤跟丁伯礼是无话不谈,当下坦然承认:“不仅如此,我还要为‘血义社’的一干死难兄弟报仇!曾听您说过,您老兄新娶的嫂子跟陈炯明的一个卫士相熟,这正是天赐良机嘛!”
两天后,丁伯礼以订购汽船为名,带着妻子韩氏来到香港。根据从妻子处了解到的李力靖及其家族的情况,他认为这个人是可以为己所用的。
韩氏顺利把李力靖请到旅馆,丁、李越聊越投机。因为李力靖是陈炯明的卫士,很容易就把话题引到陈公馆方面了。李力靖喝了酒,又是当着韩姐的面,没有戒心,就把自己准备离开陈炯明的话头说了说。丁伯礼听着正中下怀,当下就把一沓美元放在李力靖的面前: "古人有云,良禽择木而栖,兄弟年岁尚轻,不能跟着一个落难将军一条道上走到黑啊。老哥支持你的选择,这是一点儿小意思,你先拿着。”
韩姐跟着也开腔了:“兄弟你已经在香港了,何不干脆设法去美国找李伯父去?凭你一身本事,到了美国难道还会愁没饭吃?盘缠包在姐身上,出行渠道,老丁你能不能包了?”
丁伯礼点头:“这个自然,我做了多年船行生意,兄弟要偷渡的话真是易如反掌,说走就走。”
李力靖大喜,频频敬酒,连声道谢。
于是,丁伯礼就向李力靖摊了牌。李力靖倒也并不害怕,但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他只能提供“虎豹堂”方面所需要的相关情报,不直接参加暗杀陈炯明的行动;二是要求十两黄金的报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是行动前必须把偷渡的一应事情办妥。
丁伯礼一口答应,当场让韩氏拿出十两黄金给了李力靖,李力靖则开始着手收集对方要求的相关情况。可是,丁伯礼也好,李力靖也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要过到头了——
丁伯礼事先跟梁银坤有过商量,他去香港后,“虎豹堂”方面应随时准备指派刺客赴港行动。为防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只要李力靖提供了相关情报,最好立刻派人过来开始进行监视、窃听电话等,以寻找下手机会。这种机会可以是在目标外出时,也可以是接待登门拜访的宾客后送客到公馆大门口时,甚至还可以冒充电灯公司检修工混入公馆直接下手。所以,送走李力靖后,丁老板就叫车前往电报局,往其番禺的船行发了一份隐语电报。那里,梁银坤正坐等消息。
不料,这一切,都已被陈炯明那边察知了!陈公馆那个老管家端的厉害,他干的是内勤差使,却有着一个反间谍的脑袋。打自陈炯明来港,他就雇佣了三名中外私家侦探,专盯从公馆外出办事的下人,不管信任与否,一视同仁。李力靖哪知老江湖的厉害,一下子就着了道。私家侦探很尽职,盯着李力靖到了旅馆后,立刻往陈公馆打电话向老管家汇报。老管家对丁、韩在旅馆叫外卖宴请李力靖感到可疑,当下就像一个反谍行动的总指挥,坐镇公馆发号施令:待李力靖离开旅馆后,维续跟踪;同时,还要跟踪那对夫妇!
于是,电报底稿就被神通广大的英国私家伙探抄录下来,递交陈公馆。老管家禀报陈炯明后,随即向香港警务处报案,李力靖、丁伯礼、韩姐三人当晚被捕,电刑伺候,全部招供。港警还想守株待免,设套抓捕“虎豹堂"杀手,但梁银坤不笨,没等着丁老板回去,便知不妙,行刺行动就此歇菜。不久,丁伯礼、李力靖和韩姐分别获刑五年、三年、一年。
李力靖服刑期满,无旅费赴檀香山,也无颜回广东,香港又不让留,最后就去了海南岛。
一到海口,还没走出码头,李力靖就被军警用枪逼住了。他顿时懵了,以为香港警务处反悔了,觉得刑罚判轻了,要重新收监,再关他儿年。但人家并没掏铐子,只是命他走到一个角落蹲下。那里已经蹲着一些人了,四周有士兵持枪看守。之后,陆续又有人被抓来。临末,一共集中了四十来个,全是青壮年男子,李力靖凭经验判断,此举不是拉夫就是抓壮丁,寻思自己来海南岛是寻找出路的,但出路并非干苦力抑或当炮灰,一会儿得瞅个机会脱身才是。
其实,李力猜遭遇到的情况比他估计的还要凶险。当时海南岛地面上的军警有一个敛财法门:当省里有则匪差事派下来的时候,先向跟他们有关系的匪伙通风报信,让其择地躲避,然后就出动武装拉丁抓夫,人数在三十至五十之间,集中关押,过堂了解各人背景,有后台背景容易引起麻烦的就释放,没有后台背景但家境富裕的,则让其与家里联系,派人携钱来赎——用的是“卷入纠纷需要聘请律师诉讼”的名目;剩下既没有后台背景也没有钱财来赎的,那就在队伍出动“剿匪”时充任民夫。这些人的最后结局就难说了,运气好的,完事放人或者留下来当兵,运气不好的, “则匪”行动结束后,可能会作为“被俘盗匪”送省里交差请赏,十有八九要人头落地。
稍后,李力靖随一干人被押解部队营房,很快就从先被叫出去过堂的人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遂决定冒险行动,以求脱身。
他对门外负责看押的士兵说要求见最高长官,一边说着一边从门缝里塞去两枚银洋。那士兵收了钱,自是即去向长官报告。片刻,就把李力靖开出去带往连部。
连部里只有连长和一个通信兵在,对于李力靖这样一个武术高手来说,要解决这两个对象还是颇有把握的。他先报出了省城一个著名资本家的名头,佯称自己是其外甥,表示愿意发一份电报让这位富豪舅父速电邮一应“诉讼费用”过来。那连长信以为真,立刻把纸笔送到他面前,让他起草电报稿。李力靖笔走龙蛇,真的起草了一份电报稿,对方浏览过后,即命通信兵骑自行车连夜进城(海口市区),到邮局叫醒值班人员,把电报以加急形式拍发出去。从时间推算那个通信兵可能还没出营房大门,李力靖就把那个连长活活掐死了。
他把尸体藏匿好,带上连长的手枪以及搜出的一把匕首、若干钱钞,堂而皇之出了连部,从容不迫从营房大门出去了——大门口的武装岗哨以为他属于有背景被连长当场释放的,不但没生疑,还冲他友好地点头致意。
不久,军警方面自然有了反应。当晚搜捕无果,随即在海南全岛张贴通缉令,并向省城警方寄发公函要求协查。不过,李力靖作为被拉夫的对象,进的是军队营房而非警局,并未拍照存档,通缉令上只能以“身长五尺又二,体形瘦悍,脸白无须,阔嘴鹰鼻”之类的字眼予以描述,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再说,其时李力靖已在码头找到一份临时船工的工作,当晚就上了一条货船去了广西。
三个月后,李力靖又以同样的身份随另一条货船返回海南岛,在崖县(今三亚)上岸后,一路向北,大着胆子又来到了海口。三个月的海上生活改变了他的容貌,而原先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早已荡然无存,根本没有人把他跟杀军官的凶手联系起来。当初离开海口前,他把手枪、匕首和钱钞藏匿在隐蔽处,此时取出,转移到被他作为临时栖身地的一座破败土地庙里。在海口转悠了半月,他决定留在该地定居。何以为生?李力靖早年习武时,跟着父亲学了一些治疗内外伤的医术,遂做了一名游方伤科郎中。
跟大多数江湖郎中一样,李力靖携一行囊,内备医械、膏药、白布以及用来开方子的纸笔,一手持挂着黄布幌子、上书“专治跌打损伤,无效分文不取”的竹竿,另一手拿着一串叮当有声的铜铃,行走于海口的大街小巷。李家祖上武功厉害,治伤医术也了得,李力靖不过学得了一些皮毛,竟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成为一名海口坊间普遍认可的伤科郎中。
地方保安团黄团总晨练骑马时不慎扭伤腰部,这人是归国华侨,笃信西医,最初是请西医治疗的,海口治不好,又专门去省城广州请海归医学博士诊治,终告无效,只好听从别人规劝,差了个勤务兵去传唤李郎中。那勤务兵只有十六七岁,小小年纪竟然深谙狐假虎威之道,当街将李力靖拦下,吆五喝六。李力靖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勤务兵回去禀报长官,黄团总闻之倒也不恼,说此公如此行状,看来十有八九是有真才实学的。遂命副官赶紧追上去将其礼请过来。
李力靖到场后,一番望闻问切,以针灸、推拿、丸药加汤药,头天即让已经坐不起来的患者可以自由起卧坐立,次日可以行走如常,第三天竟然能够骑马奔驰了。黄团总大喜,不但支付了数倍诊金,还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让给找一处房屋供李郎中开固定诊所,免得穿街走巷饱受风雨烈日之苦。很快,警察局给李郎中无偿提供了一处房屋,还顺带帮他上了户口。李力靖在靖南街那处独门独户的小宅院里一待二十来年,直到海南岛解放,仍照常居住行医。
当然,这只是他的公开身份。这位被坊间尊称为“李先生”的伤科郎中不但是本地名医,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闻名江湖的“一刀两响”王惊道,也是此番华南特案组渡海查缉的目标——“三·三血案”主犯“袁太”!
李力靖不是一个肯安分守己平安度日的主儿,他对吃喝兴趣不是很浓,但于色于赌却是视若自己的性命。他在海口地面上做伤科郎中,医术虽是了得,但海口毕竟是小地方,以当地的经济水平,靠行医过一份小康日子是可以的,若想恣意挥霍,那就是做梦了。因此,李力靖只有另打主意。考虑到自己的另一门“技术特长”,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抢劫作案上面。
武器是现成的,从那个被他杀死的连长身上拿到的那支英国亚当斯手枪虽然是一战时期的老货,但在做过陈炯明卫士的李力靖手里,足可发挥寻常军人难以达到的杀伤力。不过,李力靖不想用枪作案,响动太大,不易脱身。所以,他就决定用刀。考虑到作案后警方的侦查触角必定会延伸到凶器上,他特地以外出采药为名渡海去了广东,再辗转到了广西北海,找了一家铁匠铺,让铁匠师傅按照自己设计的图样用精钢打造了一把可以折叠便于携带的单刀。前面说过,李力靖于单刀上曾下过一番苦功,对他来说,单刀不仅是一件拿在手里的武器,而是自己手臂的天然延伸,刀就是手臂的一部分,出刀时的角度力度可以随心所欲、精准控制。有了这种技能,要想杀死一个作案目标(通常都是不会武术没有反抗能力的),那简直比拍死一只苍蝇还容易。但杀人不是目的,不是迫不得已,李力靖也不打算下这样的狠手,以免警方觉得下不来台,盯住自己不放。只要对方不反抗,没必要让人家折骨断肢,见血就行。之所以一定要见血,是为了在江湖上产生影响,以便最后达到“不战而成”的目的——只要亮出单刀、报出名号,就能让对方乖乖交出钱财。为此,李力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比较有特色的匪号,曰“一刀两响”——一刀就是在对方身上砍一刀;两响呢,其中一响是动刀前报出自己的匪号,第二响则是要显出李氏刀法的特点,出刀时带着风声。根据之前制定的原则,这一刀既不能让对方致死致残,还要产生巨大的震慑力,因而难度是非常大的,下手要重,速度要快,落点着力更要控制到位。
多年来,李力靖一直以“一刀两响”王惊道的匪号单独作案,其足迹遍及海南岛。此外,他还每年一至两次出岛前往广东广西两省的城市去作案,路数、手法跟在海南岛相同,也是公然报出自己的匪号。抗战全面爆发那年暮春,广东省警察厅组建以省会警察局刑警为主的九人专案侦查组开赴海口,会同广东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警察处(主管海南全岛治安的警务机构)对“一刀两响惯匪系列抢劫伤害案”进行专项侦查,海南保安团也派出一支便衣分队予以协助。五六十人折腾了整整三个月,除了根据“一刀两响”的特殊作案痕迹(即刀伤痊愈后留下的无法消除的疤痕)查明共有62名受害人外,再无其他进展。而这段时间, “一刀两响”没再露面作案。专案组据此分析,“一刀两响”王惊道应系常年定居于海南岛的一个有合法身份为掩护的角色。还准备继续往下调查时,全面抗战爆发,省城需要警力维持治安秩序及防范日本间谍,专案组不得不返回广州。省城刑警一离开,海南这边的刑警、保安团便衣也就歇菜了。
李力靖对专案组的来去信息了如指掌,因为他跟保安团、警察局都有关系,早在省里通知海南行署(即上述的广东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即将展开对“一刀两响”王惊道的专项侦查时,他就已经知晓消息。于是停止作案,也停止了吃喝嫖赌,貌似老实地待在自己的诊所做他的伤科邮中。其间,省城刑警中有人扭伤了腿,还慕名来诊所请其治疗。不管省城还是海南本地的刑警,谁也没有把“一刀两响”王惊道跟眼前这个伤科郎中联系起来。
往下何去何从?李力靖考虑了一个月,还没想出答案,情况发生了变化。一天夜间,他从邻居家下完棋回来,却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他的诊所是前所后宅格局,当初保安团黄团总要求海口警局给李郎中找处空闲房屋作为诊所,警察局很卖力,不但给李力靖无偿提供了这处小宅院,还从看守所开出几个会干泥工木匠活儿的人犯进行了一番装修,大门装上了当时在海口坊间比较少见的德国赛犬牌司必灵锁。这款德国货质量上乘,李力靖多年使用下来,仍和新锁一样活络滑畅。此刻,他用钥匙开门入内,穿过天井,走进诊室,打开电灯后却是一个愣怔:那张白天他端坐于上给伤者搭脉医治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褐色香云纱短袖衬衫,国字脸上架着副眼镜,镜片后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微微透着笑意。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给粤军陈大帅当过卫士、接受过正规警卫训练、又在江湖血雨腥风中浸淫多年的李力靖马上断定,帽子下面搁着一把已经上膛的手枪!
李力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来人不凡!但不会是警方侦探,若是警方要抓捕他,在门外就可以下手了。
这时,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李力靖侧目一瞥旁边墙上的镜子,发现诊室门口已经站了两个便衣,灰布短褂,腰间鼓鼓囊囊,料想揣着家伙。
正中坐着的那个中年男子开腔了,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但李力靖听得出他并非广东人,不过,外埠人能够把粤语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对方自我介绍姓凌,在“军统局”戴老板手下当差,慕名前来拜访。因为从事机密工作,只好把时间选择在夜间,而且事先没有预约,请李郎中见谅。至于夜访李力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请李先生为“军统”工作。什么工作呢?发挥李先生“一刀两响”的特长,为国家剪诛敌人——不是上阵杀敌,而是从事秘密锄奸行动。
李力靖暗忖,“军统”果然厉害,省会来的刑警查不明白的案情,没听见他们调查,竟然就已知晓了。那么,是否接受“军统”的加盟邀请呢?李力靖寻思,对方既然摸清了他的底细,那这番话其实也是警告。如果他不答应,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答应吧?他在陈大帅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知道官场特别是军界的规矩,受约束太多,纪律甚严,况且待遇不咋样。尽管加入“军统”后估摸着可以找机会捞钱,但哪有他以“一刀两响”的身份从事第二职业来钱快?一时间,李力靖的脑子里似是有架正被狂风吹着的风车,滴溜溜地急速打转。好在他脑子还算好使,片刻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可以为“军统”效力,但不算正式加入组织。
李力靖知道,跟“军统”打交道必须“江湖”,所以主动提出:大敌当前,国难临头,力挽危难,匹夫有责!兄弟愿为“军统”效命, 但不会接受国家的报酬,凡有差遣,领取旅费盘缠即可,外出食宿交际打点等一应费用概由兄弟自负。不过不好意思,兄弟有一个条件,既然先生刚才已经挑明“一刀两响”之秘,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关于兄弟行走江湖之事,希望政府能够前事不究后况不问。
李力靖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为“军统”无偿效力,但“军统”必须对他罩护周全,以前的案子不能追究,之后他继续作案也不要过问。那位凌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点头:“没向题!阁下在江湖上行走之事,‘军统’绝对不会过问。不但不过问,阁下如若有事,‘军统’还会给予照应。我给你一个广州的联络地址,以后遇到危难之事,可与其联系。”
这场相互利用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从1938年开始一直到1945年,李力靖以“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成员的名义,参与过十三次行动,成功九次,失利四次,秘密诛杀了十一名凌先生交办的工作目标。死者的身份,有的他知道,有的不清楚。失利的四次,倒也并非他学艺不精,而是因为他在执行使命时掺了私货,利用“军统”提供的便利趁机作案,还倒卖枪支弹药,致使行踪被日伪特工察知,被追撤离,好歹没让人家设下圆套给抓住,这已经算是上上大吉了。
与此同时,李力靖还是择机干自己的“第二职业”。不过,打自海南岛沦陷后,作案环境发生变化,他慑于形势,被迫减少了作案次数,在嫖赌方面也收敛了一些。这倒不是因为手头紧,纯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听说海口伪警局的日本顾问(其实是行使局长权力的日本特务)是东京警视厅刑警出身,破案方面很有章法,所以不敢冒险。
抗战胜利后,凌先生不再跟李力靖联系。李力靖知道规矩,也不去打听人家的下落,一直保持低调。低调到什么程度呢?他曾治好了一位美国海军军官的内伤,人家为表感谢,让士兵从军舰上运来一吉普车军毯、军服、罐头、西药等物资。没几天军舰驶离海口,即有“军统”派赴海南的接收人员前来查抄。李力靖也不作任何解释,也没亮自己的“前辈”身份,听之任之。

九、一枚棋子
从抗战胜利到1950年1月中旬,李力靖没有再作过刑案。对于他来说, “一刀两响”王惊道已经成为历史,他不想再去回忆,也没有留恋。他曾听汽车老司机说起过,驾龄越长,对开车就越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潜在恐惧感。他认为自已可能也是这样。不仅仅是对作案如此,对于以往乐此不疲的嫖赌两门的兴趣也越来越淡,甚至觉得整个人生也没有多大意义了。用如今流行的说法,他是患了抑郁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1949年10月1日,北京举行开国大典,宣告新中国成立。他想到自己的刑事、政治双重罪恶历史,愈发感到恐惧,夜晚噩梦不断,白天给人治伤也时不时出现心不在焉的状态,于是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在诊所门口贴出了“研制新药,暂停献诊”的告示。
告示刚贴出,邮差就来了,送来了一封平信,里面有一张便条:久未联系,近好?恭请今晚七时“味珍斋”二楼包间相聚。落款是“知名不具”。李力靖一看那笔迹,竟是当年凌先生跟他联系时看惯了的那手行草,禁不住心头一凛。
当晚前往饭馆,果然是凌先生。两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凌先生说他是路过海口,顺便跟李力靖见个面,然后就问起了这几年的情况。李力靖也不隐瞒,把自己的不良状况向对方和盘托出。凌先生说这是心理因素,主要是环境发生了变化,情绪产生了垃圾,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也就无法消除这种垃圾, 日积月累,越积越多,最终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不予主动干涉,以后将会越来越严重,直至严重失眠,甚至有可能轻生。
李力靖听着,觉得对方言之有理。那该怎么办呢?凌先生告诉他,你其实是在担心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情会受到共产党的清算,这完全有可能。当年我奉上峰之命策划组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时,一共有“军统”的五名资深同志,其中有两人最近已经被共产党逮捕,很难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这五个人都知道你的情况,其中一位曾奉命赴海口专门对你秘密调查过两个多月,对你的情况可能比你自己都了解——有些你自己早就忘记了的事情人家都清清楚楚。如今,“军统”已经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了,由毛以炎(毛人凤字以炎)先生执掌全权。一个月前,我奉命密赴广西公干,临行前以炎先生找我谈话,言及当年“华南特别行动队”时,对你这个主动提出“义务报效党国”的郎中先生印象犹深,问起你的下落。得知你还在海口,又想起当年听戴先生说起过,你的父母弟妹均在夏威夷,就让人去打听一下你家人的情况。上周,我从广西到羊城,接到局本部电函,里面说已经查到令粤令堂的下落,令弟令妹也都已成家,分别从事工程师、西医工作,也都有了子女。
说着,凌先生取出一张李力靖父母及弟妹的合影,上有拍摄日期和地点: 1949年10月于夏威夷“念祖照相馆”。李力靖见之,禁不住泪流满面。
待李力靖情绪平静后,凌先生说,照你目前这状况看来,要想摆脱这种心理因素,只有换个环境,离开内地,去海外吧。这事我来安排,先去台北,然后去美国探亲。到了夏威夷见了双亲,对今后的去向,可以先听听父母弟妹的意见再作决定。如果要留在美国,应该没有问题,美国政府对脱离中共统治的华人持欢迎态度;想定居台湾也方便,“保密局”会给你把手续办妥。
当下,李力靖按捺不住激动,纳头便拜。凌先生扶起,让特务助手满上两杯酒,说这事就这样定了,咱们干杯!
临末分手时,凌先生对李力靖说,我下半夜就要离开这里了。你的事,我托给好友老金办。他跟台湾之间有联系,不会误事的。当然,眼下海南已是中共执掌,我等这班角色都须小心谨慎,否则必有牢狱之厄血光之灾。老金跟你联系时可能会采取非常方式,你不要见怪。李力靖表示理解,诺诺连声。
李力靖当时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掉进了“保密局”精心设置的圈套。
广州解放后,台湾当局即制订了空袭破坏计划,蒋介石批示“做好准备,视情执行”。以当时的科技水平,精准空袭需要地面特务的信号配合。这活儿就下达给毛人凤那摊儿去做了。“保密局”的专家组反复研究下来,认为地面配合的任务可以下达给在广州的潜伏特务组织。但是这种大规模的空袭会对很大一片区域造成巨大破坏,伤亡更是在所难免,所以,选择地面配合特务时必须注意一个问题:空袭范围内不应有刺探空袭目标情报或在空袭时负责发信号的特务的家眷以及亲朋好友。否则,这些特务中只要有人思想出现问题,来一个反水,那这活儿就成为夹生饭了。
这是一个以前从未遇到过的新问题,一干专家都认为要慎重对待,专家组的美国顾问更是觉得“非常严重”,必须解决。如何解决呢?从理论上来说,可以对被选深执行地面配合任务的特务的相关情况进行调查,搞一次类似“政审”那样的严格甄别,然后确定一个成员中没有相关社会关系、可以毫无牵挂执行命令的潜伏小组。但是,在实际操作上,这事却很难行得通,审查档案的工作量太大,一旦延缓,那就会影响空袭计划的实施。对广州的空袭,其主要目的是破坏中共武装解放海南岛的军火供应、后勤保障,延缓或阻挠“海南沦陷”、老蒋主张的“视情执行",从时间上来说,当然是准备得越早越好。因此,这个理论上说得通的方案现实中行不通,只有另做打算。
专家组又考虑过其他几个方案,都废弃了。最后,就想到了一个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之前无人想到的方案,那就是从已经撤到台湾的“保密局”特务中挑选数名在广州并无家眷亲戚的粤籍特务,作为潜伏力量密赴广州,化整为零,分散活动。
“保密局”给此次行动起的代号比较低调,曰“无名行动”。但毛人凤对主持该行动人选的考虑却非常慎重,他向有关专家征求意见,最后列出了五个在“军统”历史上都很有名的大特务作为候选人,但都被他否定了。
毛人凤的观点是:该行动非同小可,不仅仅具有军事方面的重要意义,更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所谓“政治意义”,其实就是美国朝野对正处于风雨歌摇中的“中华民国”的看法,这将关系到美国下一步对华政策的走向。因此,毛人凤认为,“无名行动”只能成功,不可失败,这当然跟行动主持人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毛人凤排斥有名的大特务作为主持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考虑到这些人选尽管经验丰富、手段老到,但他们早已名声在外,料想已经被潜伏台湾的“共谍”暗中盯上了,如果让他们之中的某人主持“无名行动”,说不定这人前脚刚离开台湾,“共谍”后脚就把情报传递大陆了。
那该怎么办呢?毛人凤反复考虑下来,最后决定启用“野牛”。
“野牛”是一个特务的代号,关于此人的一应情况,下文会有交代。“保密局”通过电台向“野牛”下达指令两天后,“野牛”致电台北提出需要给他临时配备一名助手。被“野牛”看中的这个助手,就是早在1938年就开始为“军统”义务效力但并非“军统”正式成员的“一刀两响"王惊道!
“保密局”对于“野牛”竟然知晓早就被“团体”列入“永久保密”名单的李力靖的真实身份感到吃惊,同时,毛人凤也有点儿得意,认为自己还是很有眼力的,选中的人竟然能通过其他渠道(后来知道是“野牛”自己分析出来的)发现这个“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的秘密,可见“野牛”的特工专业素质不可小觑。
当初“军统”说动李力靖出山时的一应情况是被列入档案的,特工专家查阅后,认为要想再次动员这位伤科郎中为“党国”效力,办法当然是有的,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否则别说动员李力靖了,只怕连见面都不肯。于是,姜老板就被请出来了。
姜老板名叫姜存友,当年就是他化名“凌先生"说动李力靖出山的。姜存友是资历很老的“军统”特工,按说升到少将军衔不是问题,可他时运不佳,抗战胜利伊始被“军统”选派前往上海执行一位美国海军少将的警卫使命时,发生了一桩事故。虽然美军少将没受伤,但受惊不小,大为恼火。此事惊动了蒋介石,老蒋一怒之下,下令“严厉处置,永不叙用”。姜存友被禁闭数月后,正好“军统”搞战后复员,戴笠就顺水推舟,让其复员了事。
姜存友拿着一笔不菲的复员费做起了生意。由于人头熟,又有“保密局”那班弟兄帮着做手脚,很快就发了财。1949年初南京国民政府迁往广州,他知道大事不妙,直接就把公司迁移台北,继续做生意。现在,“保密局”要他冒险去海南岛走一趟,把李力靖说服就行,往下的事儿“野牛”肯定拿得下来。姜存友知道此行有风险,但没法儿拒绝,否则别说生意是不是再做得成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难说。
随即,姜动身前往海南。也不敢从内地绕道了,由海军派军舰护送至海口附近的海面上,上了“野牛”派去接应的渔船,顺利登陆。见过李力靖后,不敢逗留,当晚即由渔船送上军舰,返回台北。此后姜在台北做了一段时间的生意,怕“保密局”再找上来要求他帮忙办事,干脆去美国定居。其晚年撰写的回忆录里,也提及了赴琼崖之事。这是后话。
却说“野牛”既能被毛人凤看中,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他选中李力靖,一是看中李的能力,二是想玩一招“李代桃僵”之计。
若论资历,“野牛”也是一个老特务了。他本姓潘,名樵翁,于1902年出生于广东省琼州府文昌县的一个屠夫家庭,跟“军统”仅次于戴笠的第二个大特务郑介民是同乡。据说郑介民(其时名叫郑庭炳)早年秘密参加孙中山组织的琼崖民军担任书记时,遭当地军阀缉捕,潘樵翁的父亲还曾冒着危险搭救过郑。潘樵翁上完小学跟着老爸宰杀牲口多年,仍是穷得叮当响,连老婆也娶不起,深觉人生无趣,跳海的念头都有。听说老爸有这一层关系,遂决定去投奔郑介民。
其时郑介民早已发迹,担任国民党参谋本部第二厅第五处少将处长,兼任复兴社(“军统”前身)特务处副处长。潘樵翁去投奔郑介民时,复兴社特务处正因“两广事变”爆发焦头烂额,急需可靠而又通晓粤语的喽啰化装前往广东从事秘密工作。潘樵翁的到来,使郑介民很高兴,交谈一番后推荐给戴笠。戴笠马上将其派往广州收集情报,兼职跑短途交通。潘樵翁这个特工行业的门外汉边学边悟,竟然做得不错,很快成为复兴社特务处的正式特务。
郑介民对潘樵翁倒也并非一推了之。全面抗战爆发后,他要求戴笠把潘樵翁调往海南岛。后来听说,这是当年救过他的那个文昌屠夫托其族人向郑介民提出的要求。“军统”当时正要在海南岛建特务组织,戴笠就把潘樵翁派去参加组建工作,顺手给了个“情报组长”的头衔。后来,“军统”乃至“保密局”在海南的特务组织(即海口特别站)的老特务几乎都调动过工作,只有潘樵翁一直稳坐在那里。抗战胜利后,海口特别站压缩编制,改组为“华南特情第三室”(简称“三室”),潘樵翁晋升中校副主任(主任空缺)。广州解放后,海南岛的作用顿时凸显,潘樵翁被提到“三室”主任位置,军衔晋升上校,代号“野牛”。
今年1月中旬,潘樵翁接到“保密局”委派他主持“无名行动”的密电后,寻思这活儿的技术含量倒也不算怎么高,无非就是侦察空袭目标,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指明参照物,空军方面会根据参照物和目标之间的角度、距离另外制作精细航标图;此外就是留意目标周边是否设置了防空武器。比较麻烦的是,在广州活动的安全无法保证,中共广州市公安局的反特机构非常厉害,华南分局社会部的一批行家更是了得,自己一旦让他们盯上,只怕想逃回海南也不可能了。再说,如果薛长官的十万军队顶不住正面共军和背面琼崖土共(指琼崖纵队)的两面夹击,淘南岛失守的话,人家肯定会紧追不舍跟着上岛,届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反复考虑下来,潘樵翁寻思毛人凤的命令是无法违抗的,但可以想个变通之法,找一个替身替代自己去广州主持“无名行动”。那么,让谁去好呢?潘樵翁想到了抗战时“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那个“志愿者”,遂回复台北。他料定局本部肯定同意,果然,台北方面很快批准了。
送走特地为落实此事潜来海口的姜存友,潘樵翁当天下午就往伤科李郎中的诊所寄了一封隐语信函,约请李力靖次日晚上前往海边停泊着的一条渔船上见面。
潘樵翁对李力靖的“忠诚可靠”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光是“一刀两响”的刑事案件就已经足够这主儿被中共政权来回枪毙几次了,再加上多年为“军统”效力,哪怕他是有九条命的猫也不够用。不过,这是指正常情况下,万一他潜往广州后被捕,是否对付得了共产党的预审人员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付审讯是一门特工技能,也是一门科学,潘樵翁曾接受过短期培训有些了解;而李力靖武艺虽然了得,但对反审讯肯定外行,没准儿让人家专业人员三绕两绕一会儿就给绕进去了,自己还以为是在“坚贞不屈”,其实人家已经拿到需要的口供了。因此,潘樵翁跟李力靖的见面设计得比较有特色。
李力靖按时前往约定的海边地点,上了那条船头锚桩上挂着安全暗号的小渔船,进到船尾装有活动芦席蓬罩的甲板上。看看离约定时间还有几分钟,便盘腿坐下,想抽烟,掏出后又觉得似乎不妥,随手扔了,闭目养神,静听浪涛之声。片刻,随着一阵船行水面的响动由远及近,一条舢板从船头方向几乎贴着李力靖所在的那条渔船的船舷停下。李力靖睁眼一看,舢板尾部那个站着的人影肩披干草编织的斗篷,头戴椰壳斗笠,签檐四周垂下的纱巾就像养蜂人那样,将其脸部罩得严严实实。
李力靖一声轻咳,就算打过招呼。从对方斗笠垂下的纱巾后传出一个男声,听上去仿佛嘴里含着槟榔,显然是故意伪装:“一刀两响王大侠?"
李力靖端坐不动,以拱手作揖作为回答。
“久仰了!敝人姓金,凌先生故友。凌先生委托在下备办王大侠离岛之事。大侠去台决无问题,抵台后赴美也易如反掌。原本即可成行,但那边朋友传来讯息,想委托王大侠帮助做一桩小事,不知阁下是否方便?”
“请吩咐!”
潘樵翁遂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说,临末道:“此事对于王大侠而言,乃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所费时间也不会长,估计最多半月即可完成。然后阁下就可径返海口,敝人禀报那边后,料想短短数日之内即可动身,届时鄙人安排船只送阁下上赴台的军舰,到得那边,自有人恭候。”
让李力靖这样一个作案经验丰富、心理素历上乘的角色主持“无名行动”,那还真算不上一桩大活儿,又不需要杀人放火,就是指使几个小特务刺探信息,国军战机飞临时,在地面发发信号而已,风险不大,干起来也便当。李力靖当即应允。
潘樵翁抱拳作揖:“如此,敝人代表那边朋友向王大侠深表谢意。明天上午,我会让人把一应联络名单、盘缠送到诊所。至于您的道上名号,此番行走江湖自然不便打出,可用‘袁太’作为代号——袁大头的袁,太阳的太。另外,不知王大侠是否需要应手武器,比如短刀手枪之类?”
李力靖摇头:“不必。”
“既然如此,那我给大侠配备一个机灵小童作为伴当吧,到了羊城也可供阁下差遣使唤。”
李力靖自认为“艺高人胆大”,根本没把这趟旅行作为什么大不了的正事儿去对待,寻思又不是杀人放火,添一个小厮算不上累赘,有些零碎小事也可差他去做,老子乐得省力些。于是点头称谢。
次日,果然有人把一应“出差”所需物品送到了诊所。来人就是唐大鹏唐癞子,他把东西交付后,向李力靖行礼,说兄弟奉命来给李先生做伴当,一路随侍先生。但凡做得不周,先生尽管责罚,哪怕割头索命,兄弟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李力靖在海口地而上待了这么些年,听说过唐癞子其人其名,知道这主儿虽然年少猥琐,却是滚刀肉、铁杆无赖,寻常痞子见到他也不愿去招惹。一个发育不良、个头瘦小又是癞痢头的家伙,能在海口地面上混成这副样子,看来这小子还是有些道行的,不知自己能否驾驭得了。有心将其退给老金吧,面子上过不去。想想反正也就半个来月,带上就带上吧。
后来华南特案组查明,这个小癞痢,早在至少六七年前就已经是“军统”海口特别站的外围临时工了。不过,他还轮不上由潘樵翁那样的特务头目直接联系,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军统”、“保密局”、“海口特别站”诸如此类,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给国民党特务组织干事。负责指挥他的人并非“军统”特务,只是中转海口特别站的差遣而已。唐癞子虽然长得猥琐,智商却不低,擅长施展急智和无赖手段,利用其瘦弱的个头儿和癞痢头的优势作为掩护,海口特别站和后来的“三室”使用他的几率比较高。
李力靖带着唐癞子潜赴广州,以“袁太”之名主持“无名行动”,未曾发生差错。他和唐在“三·三血案”发生当晚,即逃离广州,经由徐闻县南安乡横渡琼州海峡,逃返当时尚未解放的海口。
如此,李力靖算是“党国功臣”了,不过这个“功臣”在回到海口后却无法销差,因为“老金”(即潘樵翁)那晚在海边船上跟他接头时,并未交代返回海口后如何跟自己联系。李力靖是多次参与过“军统”行动的,知道规矩,“老金”没说,他就不能开口询问。好在他在海口有家,就回到诊所待着,等候“老金”通知他去台北。至于唐癞子,一踏上海口地面就无影无踪了。
这一等,就是整整七天。李力靖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杀掉“老金”的心思都有。好在消息总算来了,竟是唐癞子送来的一纸条子:今晚,相同时间地点见面。
这是李力靖第二次与“老金”接触,整个过程跟上次一模一样,对方还是把自己弄得非常神秘,说话也还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腔调。“老金”所说的前一半内容李力靖是料想得到的,无非是上峰对王大侠圆满完成使命极表赞赏,“保密局”内部已经为他记功(李郎中觉得这好像有些“越界”,毕竟他不是“保密局”正式成员);“老金”本人除了表示祝贺,对先生在完成使命后能轻而易举全身而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云云。
这类说辞,李力靖当年作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编外成员第一次单独完成任务后就已经开始听了,多次听下来,感觉已经麻木了。他耐着性子等待对方说到下半部分——几时动身赴台。
关于赴台北之事,“老金”是这样说的:先给王大侠打个招呼,“保密局”本部要给您办理护照以及赴美国的签证,根据美方的规定,必须得有职业以及“中华民国”公务机构出面担任担保人,为此,“保密局”已经把您列入正式编制。这个,因为时间紧迫,台北海口之间联络又不便,“保密局”方面就直接拍板了,还请王大侠谅解。昨晚接到台北传来的信息,说不但局座以炎先生对您能成为“保密局”正式同志感到高兴,目前主管情治的经国先生也“闻之欣然”,说您“技能高超,足堪重用”。局本部特命敝人尽快为阁下安排行程,以便尽快赴台。事实上,早在阁下离琼赴省城时,敝人即已向局本部提出,要求主管交通的长官跟海军方面联系。军方一口答应,不过,只能安排搭乘赴台军舰,难以专门派军舰到海口这边来,让我等候消息。这也可以理解。您此次赴省城执行“无名行动”,系党国中枢的核心机密,别说海军方面了,就是海口这边的“保密局”同志也只有数人知晓。因此不能跟军方约定搭乘军舰的确切时间。在3月上旬,军方倒是通知有两条便船赴台,可当时您还没回琼,等到听说您已安返,军方那边却没消息了。这几天,我已经三次致电台北提醒此事,长官的同答是“正在积极联系之中”。我生怕大侠等得心焦,今晚特地约见阁下,告知上述情况。
对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李力靖也就只好表示理解——尽管他对上述说辞有怀疑,好在他有合法身份掩护,又有独居住所,况且其时海口还在国民党手中,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吧。
哪知,这一等,之后却没消息了。
李力靖寻思,会不会被那个两次见面都遮掩了面容且故意装腔变调的“老金”放了鸽子?细细琢磨下来,又觉得似乎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其他不说,把他介绍给“老金”的人是凌先生,他跟凌先生打了多年交道,知道这人做事牢靠。牢靠者介绍的朋友,不会不靠谱的。眼下没有消息,估计是时势发生变化,军方那边无法安排,那就只好继续等待了。
在等候方面,李力靖具有常人难及的耐心。本来,他认为是可以通过那个跟他去广州“出差”的小癞痢唐大鹏变相了解到“老金”的信息的(他低估了“老金”老狐理式的防范意识),因为唐癞子是“老金”指派给他作为伴当赴羊城的。但他没去找唐癞子,而是继续停诊耐心等候。当然,失眠和抑郁的症状自然是越来越厉害。这样一直等到4月20日中午,终于等到了消息。
那是一个不知何人投进诊所门口信报箱的未贴邮票的信封,内中的信笺上用浅色墨迹写了几句通常患者向郎中咨询的内容。李力靖用以前去内地执行“军统”暗杀任务时使用过的法子——用铅笔涂信笺,纸面上显示出字迹,大意是:由于时局变化,海军方面的舰船已无望搭乘,按台北指令,为您联系了民用便船,明天午夜可至船厂南侧一里外的祭神台前上船。然后交代了接头暗号,并告知一应费用已经支付,不必再付分文,从容登船就是。最后还交代,让他除了金银钱财,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要携带。落款处画着一枚元宝,周围以散射形线条表示这是金元宝,想是暗喻“老金”之意。
次日半夜,李力靖提前半个多小时抵达祭神台,说好的船只还没到,他生怕待在那里目标太明显,便施展手段利索地攀上了祭神台旁边的那株百年老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中。这个动作很有必要,他刚在树上找好位置,随着一阵轻微脚步声,一条黑影来到祭神台前。李力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现场暗淡的光线,发现来者腰间拴着一个帆布肚包,暗忖看来这主儿也是来搭船的。那人向空荡荡的海面张望了片刻,嘴里嘟哝了一声什么,掏出香烟点燃。就在这一瞬间,李力靖看清了这人的面容,不无惊奇地认出竟是惯匪朱老四!
朱老四是刻意隐藏自己真容的行家,但跟李力靖相比,这方面的技能还差一截。如果说海口地面上只有三五人知晓朱行顺就是恶贯满盈的惯匪朱老四,那么其中一个非李力靖莫属。多年前李力靖外出作案,为避雨躲入一处破败祠堂,意外目睹朱老四和两个同伙不知在哪里作案后窜至破祠堂来分赃,从同伙对其的称呼上得知,原来此人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惯匪朱老四。朱老四隐居海口后,李力靖上街时偶尔遇到,并不招呼;一次朱扭伤了手腕来找他治疗,李力靖也不点穿。
朱老四一支烟抽完,海面上还没有动静,抬腕看表,自言自语:“时间到了,怎么还不来呢?”站得没劲了,便在祭神台的台阶上坐下,又点了一支烟抽着。抽完烟,再看表,喃喃自语。如此,一连抽了五六支烟,船还没来。朱老四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放了鸽子,烟也不抽了,一跃而起,拔步欲走,可能想想又不舍,嘴里骂骂咧咧地沿着祭神台转圈,转到面对海面的坛口时,驻步眺望。如此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忍无可忍,跺脚恨声道:“海神老爷作证,狗日的闵绍午,有生之日若是再能见面,老子必宰了你大卸八块!”然后,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李力靖生怕朱老四去而复归,又在树上待了十来分钟,这才下到地面。他显然也被那个朱老四咒骂的闵姓船主放了鸽子。不过,他虽然失望,但还不至于像朱老四那样气急败坏,他相信“老金”天明后就会知道他王大侠没走成,然后会再次给予安排的。
这一等,时间不长,但等来的却不是好消息——先是4月23日海口解放,然后是朱老四被杀。当天午前,唐癞子突然来访。这小子跟李力靖去广州出了一趟差发现自己在李郎中眼里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属于不受待见的对象,所以跟李力靖也热络起来,一口一个“李爷”。然后,取出一纸便条递过来,也不说来由。李力靖阅读“老金”的密函时,他找了个借口回避了。这倒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手脚勤快的主儿,趁这空当儿,把厨房、天井给打扫了一遍。
这回“老金”给李力靖的密函出乎他的意料——这是“老金”转达的“保密局”本部一份密电的抄件。确切地说,这是一道命令,大意是:据可靠情报,共党方面已经指派组建不久的华南特案组开赴海口,侦缉“无名行动”的主持者要犯“袁太”。经查,华南特案组系元月间在广州破获党国潜伏组织致使“保密局”遭受重大损失的原班专案人马。局本部高层认为,这班人马的反谍业务能力不可小觑,如果任由其活动,将对“保密局”在华南地区的地下组织造成极大破坏,故应乘其羽翼未丰予以翦除。高层决定,该任务由“袁太”执行,“保密局”在海南的潜伏人员将提供协助。任务完成后,即可安排“袁太”赴台去美。
李力靖是一个老江湖,马上意识到不论之前“老金”所说的“保密局”已经将其吸收为“团体”成员之语是真是假,他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选择了,只好乖乖地听从人家的摆布。这道来自台北局本部的命令,他必须执行,就像当初给陈炯明当卫士时一样,如果遇到有人向陈大帅开枪行刺,他明知必死,也要舍身扑救挡子弹。否则,如果大帅中弹不治,他也活不了,这是军中纪律。“保密局”隶属“中华民国国防部",也是军事单位,他拒绝接受命令,也是死路一条。以他的历史和现行罪行,人家也毋须派人前来执行密裁什么的,只要往公安部门寄一封检举信,他就得上法场。
如此,李力靖只好认命。
这时,唐癞子已经打扫好厨房天井返回诊室了,说:“李爷,往下兄弟就归您调遣了,这是金爷的命令。”
因为之前的广州之行就是由这唐癞子做伴当的,李力靖料想这主儿是个小特务,当下并不觉得奇怪,想了想,问:“你接到的命令是怎么说的?你知道我要执行什么任务吗?”
“这个……倒是不清楚,金爷只是命我一切听从您老的吩咐,叫横就横,让竖就竖。如果金爷对徒儿另有差遣,还得请您老给假放行。”
李力靖沉吟片刻:“那也好,这样吧,你给我去捎个话,就说我要跟这边主事的见个面,有些问题要当面请教。”
直到稍后横死的那一刻,李力靖也不知道这份所谓的密电其实是“老金”伪造的。但是,对华南特案组进行暗杀行动的命令的确来自台北“保密局”本部,2月间,华南特案组成立的消息很快就被潜伏广州的特务密报台北,诚如“野牛”(即化名“老金”的潘樵翁)伪造的台北密电所述,毛人凤之前签发的“卅号密裁令”在执行过程中被一个只有五名侦查员的专案组粉碎,还弄了个损兵折将,因而,毛人凤认为,中共反谍机构组建的以这五名侦查员为班底的华南特案组一旦运行起来,绝对会成为“保密局”在整个华南地区执行一应破坏计划的克星。“保密局”随即向潜伏广州的相关情报特工下达指令,要求密切注意收集华南特案组的信息。
特案组成立伊始,着手调查“保密局”、“国防部二厅”双料特务“LM”案,保密工作做得到位,且在3月初即离开广州前往桂林开展工作,潜伏特务未能刺探到亓舞牧一干人马的详细情况。“三•三血案”发生后,台北方面预料到中共反特机构会对此作出强烈反应,可能会动用华南特案组,于是再次电令潜伏特务“务须密切关注”。稍后,特案组奉命返回广州了,终于被潜伏特务刺探到相关信息,密报台北。毛人凤特地召集一班高层特工专家开会研究,最后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指令“三室”在海口将华南特案组“悉数翦除”。为此,毛人凤特批黄金七十两作为赏金,电告“三室”主任“野牛”:“备金候捷,闻报即贺”。
“野牛”是老狐狸,他接受这项任务后,并不打算由其执掌的“三室”下手,理由很简单:华南特案组这个目标太了得,尽管他们从省城来到海口属于异地作战,人地生疏,跟“三室”相比似乎处于劣势,但“野牛”长期以来与中共特工频频较量,知道中共特工的实力,在自己看来是劣势,这些人却往往能把劣势转化为优势。而华南特案组甫一出手,就破获了“保密局”精心策划的“卅号密裁令”行动,更证明其成员都是这一行中的精英。这班精英来到海口,当地军警肯定会予以协助、“三室”不去惹他们尚且难以保证太平无事,若要动把他们“翦除”的脑筋,那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所以,“野牛”不想自己消化这个烫手山芋。
可是,上峰的命令已经下达了,总不能消极怠工吧?“野牛”反复考虑,认为办法是有的,那就是让“一刀两响”王惊道出面。正好这当口儿王大侠闲着没事,正度日如年地等着逃窜台北,可以趁他等候舰船的这段时间,让他对付华南特案组。成功了,是“三室”的功劳;失败了,于“三室”也没什么损失。而且华南特案组来海口找的就是“袁太”,不论“袁太”被杀还是被俘,华南特案组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肯定立刻回省城复命。那就没“三室”的事儿了,台北想继续找华南特案组的晦气,只能让广州的潜伏组织接手,他们干得成干不成,跟“三室”没有关系。
这种盘算,当然不能向“保密局”打报告申请,所以,“野牛”决定自行其事,便伪造了台北电令。他还为李力靖派了“三室”编外小特务唐癞子作为助手,以便及时掌握情况,必要时指派特务、调配武器器材助李力靖完成任务。
接到唐癞子辗转转达的李力靖要求见面的信息后,“野牛”当天晚上就在“老地方”以“老方式”跟李力靖见面。这回,“老金”的舢板上多了个人,装束跟“老金”一样,也是用垂纱斗笠把头面蒙住的主儿。这人代替“老金”跟李力靖交谈,说一口地地道道的海口话。李力靖自恃武功高强,并不把几个特案组侦查员放在眼里,麻烦的是不知道目标的行踪,要求老金提供详细信息。这也在“野牛”的意料之中,李力靖之前在抗战时期执行“华南特别行动队”的刺杀任务,情报方面都是另有特务负责查摸清楚。所以,代替“老金”跟李力靖谈话的那个特务一口应允。
对方还告诉李力靖,华南特案组之前锁定了一个假“袁太”(即闵先生),这人已经离开海口了——那天就是他违约放了阁下的鸽子,致使您被迫滞留海口。那厮耍了我们,我方必须作出反应。经查,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一个严姓中介,上峰的命令是将其处决。此事就不劳阁下动手了,我们自有安排,但唐癞子需要借用一下。阁下这几天可以在家休息,等候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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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连环诡计
“野牛”决定把严生元处死,为什么还要捎上一个雷阿霞呢?
1940年2月,海南岛在日伪政权统治之下。当时的潘樵翁已经做了四年特务,在海口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一天夜间,他从郊区返回海口市区,行至彰兴街时与日伪夜间巡逻队劈面相遇,对方随即喝令驻步,要对他进行搜查。潘樵翁身边带有收集到的情报,一旦搜身,那就穿帮了。他当即拔腿窜进路旁一条小巷,日伪巡逻兵鸣枪追捕。奔逃一段距离后,潘樵翁慌不择路,攀墙爬入一处宅院。日伪追兵未曾料到他还有这一招,继续往下追,出了小巷,跟听见枪声从另一个方向赶来增援的几个伪警察相遇,方才得知逃跑者并未从小巷出来,于是立刻将小巷两头封住,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潘樵翁躲在宅院后院,听见外面的动静,只有暗暗叫苦。此时也别无他法,便摸黑往宅院前而去,想看看是否有脱身之机。这一留意,方才发现这是一家他以前曾光顾过的妓院,遂下意识地往印象中一个妓女的房间摸过去。妓院在小巷这一侧没有边门,日伪军还没破门而入,一班妓女嫖客已经听惯了深更半夜外面经常出现的一惊一乍,每个房间都没亮灯,更没人往外探头探脑。潘樵翁摸进那个妓女的房间,亮出手枪,低声叫着她的名字。也是运气好,这天该妓女没有接客,而且她还记得这个曾数次光顾、出手豪爽大方的客人。就这样,潘樵翁冒充嫖客,在妓女的配合下逃过了一劫。自然,他的特务身份也因此被该妓女察觉了。
这个妓女,就是雷阿霞。潘樵翁脱险后,向“军统”海口特别站头目汇报了这个情况。头目的意思是,要严守机密,有两个选择:要么灭口,要么发展为同志。潘樵翁权衡再三,不忍下手加害,遂选择了第二项。
于是,雷阿霞就成为了“军统”的一名由情报组长潘樵翁领导的编外特务,每月可以获取一份津贴,有业绩时还可获得奖励。这份客串职业一直维持到抗战胜利,“军统”搞复员,有编制的正式特务尚且都得离开,别说雷阿霞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了。当时她已经从良嫁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对离开“团体”似乎不舍,断了两个月外快进项,更是感到很不适应,就来找潘樵翁,要求“回归”。潘樵翁当时虽然已经做了“保密局”海口特别站的头目,但他没法儿拍板——这是特务机关,不是社会上哪家公司,不是他点头就可以收人的。雷阿霞却以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前来纠缠,弄得他生意(“野牛”有一份经商职业作为掩护)都快要受影响了。无奈之下,只好跟她商量了一个变通办法:原先的津贴继续按月给予,但不必做什么事。其实“军统”也好,“保密局”也好,都是有严格财务制度的,每年还搞审计,抗战时局势混乱、活动频繁,特务还能搞些外快捞捞,战后至国共内战爆发这段时间,像海口这种小地方的特务在内部是没法儿做手脚搞贪污的。所以,潘樵翁这笔开支是他从其经商收入中抠出来的——之所以用一个“抠”字来形容,是因为他的经商投资、利润皆属于“团体”,并非其私人财产,这种情形乃是贪污行为。
这样一缓冲,总算又无事了两年多。转眼战争态势倏变,海南岛眼看就要解放了,雷阿霞可能估计海南特别站的寿数快要到头了,又来找“野牛”,说她要移居内地(没说去哪里)了以后也就不必每月来领津贴了,干脆一次性支付一笔款子算数,双方一拍两散,此后再不联系,亦没牵挂了。这笔款子是多少?她说不多,意思意思即可,黄金五十两吧。
雷阿霞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获取了一纸直达地狱的单程通行证。
潘樵翁正为中介严生元串通闵先生放了他的鸽子恼火,台北也下令要将其干掉(其中另一原因是为灭口,给华南特案组造成“袁太”已经离海南的假象),此刻正好一并行事,把严生元、雷阿霞双双送往西天。于是,“野牛”以“黄金五十两数额巨大,须向上级请示”为由,让雷阿霞过一两天再来听回音。雷阿霞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次日就再次登门前来催问。“野牛”说已与上级联系,获指示说可以满足雷同志的要求,但须让她协助执行一桩使命:以色相诱惑严生元,往下对严生元要做的事,由其他人负责。
对于妓女出身的雷阿霞来说,跟人上床算不上一桩犯难的事,跟严生元上床更不算事儿,她以前在妓院“工作”时,严老三就是她的客人之一。当下一口答应,还顺口告诉了潘樵翁。潘樵翁听了,心里一动,随即便面授机宜,让她27日午后先在指定的西茶屋约严喝茶,提出晚上找家饭馆共进晚餐,最好选在长堤马路那里开张不久没装电话的“悠云酒家”,然后提醒严生元赶紧去西茶屋附近找个混混儿小厮去订席,这边喝茶调情继续。
潘樵翁又拿出一包药粉和一瓶进口葡萄酒:“这些你都带去,届时瞅个机会把他支开片刻把药粉撒进某样他喜欢吃的菜里,你找个借口不吃那道菜就行了。这是慢性毒药,吃后至少三天才会发作,发作后又得三天才会死亡。他开始发作那天,你来取黄金,几时离开概由你自己决定。葡萄酒里没毒,两人可以一起喝的。”
雷阿霞觉得这事比她抗战时给海口特别站做临时工时所做的事儿还轻松,当下连连点头,带着毒药和葡萄酒离开了。她当然不可能想到,毒药其实是假的,毒酒才是真的,“野牛”是要把她和严生元一起干掉。
那么,潘樵翁为什么要安排唐大鹏为严生元订席呢?这是这个老特务的另一个主意——
“保密局”本部下达的对华南特案组的密杀令仅是一道文字简单的书面命令,内有亓舞牧、陈君临、麦善谋、张百行、尹小白五人的姓名大约年龄以及大致的体貌特征。对于“三室”来说,要干掉目标,首先得认准真身。否则,杀错了对象这样的差错对于职业特工来说,乃是一种耻辱;于“团体”而言,更是一个事故。想当年,戴笠指派“军统”大特务陈恭澍率一个行动小组远赴越南河内诛杀汪精卫,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下手机会,但由于情报不准确,最后杀死的却是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此事在“军统”内部被认为是一起严重事故。尽管没有陈恭澍那样有名,潘樵翁也算得上是一名大特务,他不想重蹈老陈覆辙,自然要把目标的外貌特征查个明白,以免杀错了对象。
不过,为此兴师动众动用全部力量进行调查,又可能过早暴露“三室”的实力,他就想到了临时工唐癞子——指派这小子去为雷阿霞、严生元订席,那两人死后,华南特案组肯定要对此进行调查,其视线“自然而然”就会从严生元延伸到唐癞子身上。按照侦查路数,特案组侦查员肯定要跟小唐见面,以唐癞子的资深滚刀肉功夫,在这个小情节上对付特案组料想无恙。然后,特案组对其的处置只能有两种:一是释放,二是关押。对于“野牛”来说,释放也好,关押也好,他都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唐癞子这次“深入虎穴”所获取的信息——如何运作?且看下文交代。
“野牛”的这一连串动作一做,特案组果然“入港”。
特案组长亓舞牧和侦查员尹小白、张百行三人对唐癞子一番讯问后,终于获得了口供。唐癞子供称,4月27日午前,他在博爱南街“印记北方面食馆”门前的石磨盘上跟三个朋友(一个姓朱,两个姓曹)喝酒时,来了一个戴墨镜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钞票,问你们中谁有兴趣替我去长堤马路跑一趟,在“悠云酒家”订一副今晚的双人席?这四个半大不小的混混儿都是干惯了这种“业余听差”的,闻声都一跃而起,嚷着“我去”。还是唐癞子反应最快,他一声刚嚷出来,早已把那张上一天才在海口开始兑换的面值一万元的崭新人民币抢到手里了。然后他就撇下三个伙伴前往长堤马路,完成了这项委托——如此而已,就这么简单。
特案组是否察觉到唐癞子此举背后有高人策划呢?该案侦查结束后,组长亓舞牧坦率承认:没有。亓舞牧再了得,也没有先知先觉的特异功能。之前特案组所了解到的一应情况,使一干侦查员脑子里形成了追踪“袁太”的固定思维,都是盯着那个闵先生,截至4月30日晚,调查点还在甄别“闵先生已经逃离海南”这个信息的确实与否上,哪里想得到敌特已经打好了“悉数翦除”华南特案组的如意算盘,正着手实施呢。
审讯完毕,亓舞牧让把唐癞子仍旧押回监房,对张百行、尹小白和便衣说:“夜深了,咱们回驻地休息吧。”
尹小白问了一句:“组长,您认为那癞痢小子的口供是真是假?”
亓舞牧不置可否:“明天再说吧。”
于是返回驻地,各自安歇,一宿无话。次日清晨,正在熟睡的老亓被一阵比杀鸡锯木头还聒噪的声音吵醒,只好起床,从墙上摘下琴盒,取出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来到后院。他的脚步极轻,正在尽力模仿他姿势动作自学拉小提琴的尹小白浑然不觉。亓舞牧在其身后驻步,二话不说就拉起了《解放军进行曲》,把尹小白吓得浑身一颤,小提琴差点儿掉落。黑仔定定神,转身开了腔:“名家到底是名家,出手就是不一样。这个……组长啊,小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亓舞牧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是拜师学琴?”
“不敢!您老已经拒绝七次了,小白的脸皮还没练到这么厚。”
亓舞牧信以为真:“还有什么其他要求?说说看。”
尹小白说他昨晚没有睡好,不过不是为了找个师傅学琴,而是在考虑工作——就是唐癞子那厮的事儿。他总觉得那小子的口供过于“完满”,所有环节都没有破绽,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不踏实。这口供是不是提前就编好了?如果是这样,又是什么目的呢?唐癞子背后是不是还有人指使?因此,尹小白提出,由他和大张继续进行调查,核实唐癞子的口供。
亓舞牧微微点头:“这就是你的不情之请?好像过于慎重点儿了吧?”
尹小白冲亓舞牧竖起了大拇指:“组长眼力了得,小白自叹弗如,佩服得紧!跟您老说实话吧,我想核实过唐癞子的口供后,把他放了,我另调便衣同志跟踪他,看他有何作为。我总怀疑他背后隐藏着问题,而且可能是大问题!”
亓舞牧沉吟片刻:“这个想法很好,可以实施。不过,不仅仅是调换便衣,你和大张也得调换,让老梁带三个便衣上。就这样吧!”
“等等!我的不情之请还没亮出来呢!是这样的,您老已经肯定了这是个好主意,那就得奖励吧?以前您宣布过的请吃文昌鸡我不稀罕,咱们变通一下,这小提琴,你有空儿时点拨儿……”尹小白话没说完,亓舞牧已经走了!
当天上午,梁武道带便衣找唐癞子口供中涉及的那三个一起打牌的混混儿核实情况,果然属实。亓舞牧遂下令放人。梁武道在市看守所办公室接到电话,就在材料上签了名,让看守所直接把人放了就是。
唐癞子走出看守所时,梁武道和两个粤警便衣已经在看守所大门外分三个点候着他了。只见这主儿一瘸一拐地从开在大门上的那扇小铁门里起来,似是一时不适应外面的强烈阳光,站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稍一定神,抬手额前挡住光线,朝马路两侧左顾右盼,侦查员正猜测是否有人来接他时(如果是这样,那就可疑了,说明这小子在看守所里有内线),一辆空三轮驶过,唐癞子举手招停,上车而去。
梁武道这样的老侦探对此类情况自然是有准备的,他事先已经让联络员老冯准备了三辆自行车,分别停在马路两侧树下,三人各持钥匙。当下,他们便开锁上了自行车,分头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南门靖南街伤科郎中李力靖的诊所。远远望去,唐癞子付钱下车前,跟一轮车夫说了一两句话,车夫点头,然后就把三轮车推到马路对面空地上的一株树下停着不走了。梁武道判断,多半是唐癞子跟车夫说他一会儿就要离开,要求车夫等候。
果然,不过五六分钟,唐癞子就出来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姿态也有所改变。伤科李郎中随其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竹编提兜,估计是去附近菜市场买菜。两人在门口分别,只听见李郎中关照说,这膏药是我最近配制的,效果很好,三两天内就可恢复正常。
照此情状判断,唐癞子的腿可能确实是扭伤了,被释放后先来找伤科郎中瞧一下。按照正常思维,梁武道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地对李力靖产生怀疑,他示意两便衣继续跟踪唐癞子,自己则返回特案组驻地,向亓舞牧汇报了上述情况,提议有必要通过联络员向市看守所了解一下唐癞子在关押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情况。亓舞牧表示赞同。
冯逸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很快就了解到一个情况:昨晚特案组侦查员讯问过后,唐癞子被押回监房时,其他人犯已经席地而眠,他在往监房里侧自己的铺位去的时候,踩痛了人犯汪某。汪是个强盗,早在半年前就被海口旧警局抓捕进来了。这主儿身强力壮,脾气暴躁,发作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时别说同监犯不敢冒犯他,就是看守员对他也憷头——若是要收拾他,一个人不行,必须得叫上几个同事一起方能把他制住,其间没准儿哪位就会挨他一拳一脚,死是不会的,但伤那是一定的。关于这方面的故事,只要去问问伤科李郎中就清楚了。因此,全所看守员达成共识,尽量不去招惹汪犯,汪若是违反监规,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还是海口解放前的话头,解放后呢?抱歉!这才解放一个星期,公安局还没挂牌,军管会哪里腾得出手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所以,唐癞子“过失闯祸”,自然就得受汪某的教训。偏偏小唐是个久经沙场的混混儿,别人顾忌其癞痢头生怕被传染,即使被惹到了,也只是破口大骂,很少对他动手,此刻被汪某撩了一记耳光,感觉受到了严重冒犯,竟然奋起还击,低下脑袋冷不防冲对方一个头锤。汪某是练家子,头锤自然撞不着他,往旁边一闪,一脚踢在唐癞子大腿上,如此就成全了李郎中的一笔业务。
得知上述情况后,梁武道唤来尹小白、张百行,说你们俩是这个唐大鹏的原始经办人,你们认为他这个举动是否反常?张百行低头想了想摇头。老梁的目光扫向另一位:“你认为呢?”
尹小白复述了今晨跟亓舞牧所说的内容,说我认为这两桩事儿的路数相同,看着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合乎逻辑,只怕谁也瞧不出什么破绽来;可是,我总觉得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梁武道思忖片刻:“我觉得小白说得有道理,这样吧,开个全组会议,大伙儿一起聊聊。”
这个会的时间不长,半个多小时。大伙儿分析下来,感觉跟尹小白一样,觉得唐癞子行为似是反常,却又说不出究竟反常在哪里。最后,麦善谋提出:“我从赞同小白‘阴谋论’的角度谈一下看法。如果说唐大鹏昨晚跟汪某在监房发生的冲突是有意而为,其目的无非是引伤上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来想去只有一点,他要去看伤科,跟那个李郎中见面。这一点跟他今天是否会被释放没有关系。即使咱们不放他,他以被汪某殴打致伤妨碍日常生活为由,也可以向看守所提出来,仍然能跟李郎中见面。他为什么要急着去跟李郎中见面?其中是否有什么瓜葛?看来咱们有必要查一查。”
其他侦查员听着,都表示赞同。亓舞牧就指派张百行、陈君临两人去李郎中伤科诊所所在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况。另外,对唐癞子继续跟踪。
派出所军代表小金听了特案组侦查员的来意,随即把所里两个警龄最长的旧警察忻某、窦某和海口解放后从分局调来的年轻旧警小谢(其实是我方地下人员,但尚未公开身份)叫来,向侦查员介绍李力靖的一应情况。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特案组侦查员不可能突发奇想,把李力靖跟正在追缉的对象“袁太”联系起来,所以,张百行、陈君临是以客观态度对李力靖进行调查的。一番了解后,他们获得了以下信息——
李力靖曾做过广东军阀陈炯明的卫士,未有证据表明犯有血债,解放后已来所登记身份,被定为“旧军人”;李早年在香港因参与策划暗杀陈炯明坐过牢,出狱后定居海口,从事伤科郎中至今,故其本人成分应系“自由职业者”;未参加过任何党派帮会组织,也未发现犯有政治、刑事罪行。结论:此人可归类为“一般群众”。
张、陈没忘记了解李力靖平时行医、生活的日常规律,所方提供的情况是:多年一直经营诊所,由于医术靠谱,求医者较多;其使用的自制膏药丸散,属于祖传秘方,其中有些药材是他自行外出采摘或者采购后熬制的,每年都会有两三次为期不超过半月的停诊。
至于跟街头混混儿唐大鹏的关系,以唐的日常作为,跟伤科郎中应该时有接触;最近曾听说唐正动着拜李郎中为师的脑筋,时不时上门向李郎中献殷勤套近乎。
特案组还没来得及对上述调查内容进行研究,就获得了一个令人闻之振奋的信息:被传已经逃离海南的闵先生竟在海口现身了!


十一、密设陷阱
这个情报,并非特案组侦查员所获,而是便衣龚坚收集到的。四十岁的老龚系海口人氏,十八岁上离开海南岛,先去香港打工,结识了警务处的英国刑警迈斯。迈斯见他生性机警,头脑冷静,又会武术,就时不时让他利用业余时间帮着跑跑腿。两年下来,凭其不凡的悟性,他在刑侦方面已经相当熟稔。数年后到了省城,原本想做生意,刚跟朋友一提就被人家阻止了,说老弟你还做什么生意啊,去省会警察局干侦探吧。果然,他拿着刊登警局招收刑警广告的报纸前往一试,当场拍板录用,也不必去警察训练所培训半年了,直接就以正式刑警的身份开始工作。
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抗战后期,老龚参加中共地下党,为东江纵队秘密从事情报工作。广州解放后,经组织决定,以“无党派警员”身份留用。这次华南特案组赴海南岛办案,因老黄是海口人氏,组织上派其参加,任便衣组副组长。
早年老龚曾数次到海口办案、探访亲友,均未暴露其警员身份,只说自己在香港经商。此次回来,仍以此身份跟亲友见面、交际。这几天一直忙于应酬,结交朋友,开拓工作关系,不显山不露水地收集相关信息。
这天中午,龚坚与几个老同学在东门外街一家饭馆午餐。那几个同学都是属于“事业小成”之辈,分别从事经商、警务、记者等职业。这些朋友解放后都有一种“不受待见”的感觉,待在一起自然要发发牢骚,传播近日跟政治相关的风声。
从警的那位老邢因其已故老爸以前当过民团军官,解放后未被留用。他目前正在考虑丢了警务饭碗后应该改行做什么,仗着人头熟四处找人咨询。他是老警员,又有如此家庭背景,可想而知结交的社会关系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天午餐进行到酒酣耳热之时,老邢聊起共产党的立功受奖宣传,开玩笑说如果人民政府能奖励一份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职业,我倒有一个立功机会。然后就说起闵老板其人,说前一阵海南岛还在薛长官手里时我经人介绍与其结识,那主儿一看就是个不凡角色。不凡在什么地方呢?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之际,这个闵老板不惜重金寻觅逃台之路,料想不逃的话必是死路一条!后来,听说竟是自己斥资买下一条机帆船逃离了海南岛,厉害吧?这事儿还没完。你们猜怎么着?昨天我听说,这主儿竟然又在海口露面啦!诸位试想,如果兄弟将这条信息贡献给政府的话,算不算立功,而且可能是大功也难说吧?
其他几个都笑起来,说你去检举的话,算得上是立了一功,人家也就不过让你回到警局留用。在共产党麾下当警察那可是个苦差使,忙死忙活不说,薪饷还不高,又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的不时折腾点儿小财来发发,何苦呢?再说,你所说的那个闵老板,没准儿人家还真的是内地某省一霸或者“还乡团”头子,甚至是“军统”、“中统”的特务头目,你检举害了他,回头哪天台湾派人来收拾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邢也认为奖励“留用”似乎划不来,但对自己遭受报复送命却不以为然。他是警察出身,这类事情见得多了,笑言“他们不敢”。龚坚已经打好了主意探问老邢邂逅闵老板的时间地点,却先不开腔,只是拿起酒瓶给各人满斟。大伙儿干杯后,他这才用充满善意的口吻提醒老邢说,不管你是否打算检举,此刻跟咱们这几位弟兄唠叨没啥,其他人面前就不要提起了。按照香港警务的规定,刚才你这话若是传到警务人员耳朵里,必来找你了解端倪,你若找个借口不说,不会当场跟你过不去,但闵老板假如真被他们逮着了,警方少不得要请你去喝杯咖啡,了解你是否故意包庇。我不知中共方面是否有这种规定,不过,老同学你还是小心为好。
大家听了便都严肃起来,又是一番众说纷纭。老邢喝了酒,心思不像平时那样缜密,当下有点儿着急,禁不住就把消息来源向一干老同学和盘托出了——
老邢丢了差使,这几天经常去姐夫开的商行坐坐,喝茶聊天。他的姐夫名叫文百事,在海口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家喻户晓的角色,因为他经营的商行名叫“百事代办行”。关于这家位于博爱路、海府路交叉口的服务性商行,前面已有交代,华南特案组曾向该行了解过闵某向他们咨询交通工具租借或买卖的情况。老邢对于姐夫经营着这样一家商行很是钦佩,每每跟姐夫文老板见面,只要坐下来聊天,总要称赞一番——即使纯是民事性质的业务,处在这么一种社会状态中,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沾黑道的边儿,这个商行能够经营下来,姐夫您的确不容易。
文百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热带地区随处可见的瘦削体型,一张已见皱纹的长脸,头发茂密,一双闪闪有神的小眼睛,鹰钩鼻子狮子口,颏下蓄着黑白相向的山羊胡子,见人未语先笑,说话喜欢时不时来声“哈哈”,一副典型的和气生财的精明商人形象。行里雇着七八个伙计,他除了老板还自任账房,每天根据业务安排伙计外出办理,自己倒也并不显得有多忙。人们经过“百事行”时,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喝茶看报,或者闭目养神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戏曲。
老邢估计姐夫经常收听外国电台和中共广播,因为他对时势的预言一向比较准确。3月上旬,电台播报“国军”对广州实施空袭取得圆满成功,业已摧毁中共车站、码头以及其他跟“进犯琼岛储运战备物资”相关的目标,“琼崖足可确保安然无恙",云云。他对此却不屑一顾,说没用的,薛长官不可能守住海南岛,三个月之内,琼府必失。因此,早在海口解放前,姐夫就告诫小男子,可以考虑找一门新职业了。老邢当时还不以为然,说等共产党上岛后再看嘛!
如今,老邢的饭碗没了,文老板可能让老婆吹了枕边风,劝老邢来“百事行”做事,说他警察出身,耐烦干杂事,是一个理想的职业人才。老邢哪里看得上这份职业?但又不便反驳,正支支吾吾时,“百事行”的二号人物、文老板的助手、人称“襄理先生”的卓念仁叩门而入看其情状像是有急事禀报,见老邢在,犹豫了一瞬,冲邢点头致意,正要退出,文老板开腔了:“有啥事儿只管吭声,邢探(当时海口地面上对警局侦探的流行称谓)又不是外人。”
卓念仁开口了:"前一阵曾来行里要求我们帮他代办去台湾之事的那个闵先生,派了个伴当过来,想求见您。”
文老板一愣:“闵先生?那个操广西口音的老闵?他不是已经自己解决了问题,早就动身去台湾了吗?”
卓念仁说:“前一阵是有这个传闻,可谁也没亲眼见他登船出发,谁知道真假呢?那个伴当说奉闵先生之命求见文老板,想跟您做桩买卖。”文百事思忖片刻:“那就有请,邢弟你不必回避,一并听听,权作消遣,反正我是不会帮老闵办什么事的——我总怀疑他是从广西逃过来的恶霸地主、民团把总之类的角色,属于共产党缉拿的对象。我胆子小,不敢跟这种人做生意,哪怕他让我赚一座金山!”
不过,老邢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回避了,起身闪入与账房间相连的小休息室。
伴当小阮随即被请进来。文老板是老江湖,对待来人很客气,而且只字不提传闻其主仆渡海逃台之事。让卓念仁奉茶递烟后,文老板问:“贵东让你来敝行,不知有何见教?”
小阮说:“敝东原拟出海,现在打消主意了准备就在海口定居。所以,前一阵准备的那条机帆船想出让。因敝东不谙此行,故想委托费行代办。如果文老板认为可以,敝东想跟您约个时间找家馆子吃个饭,当面洽谈一下。”
文百事说:“这类委托原本正是敝行擅长也高兴做的,但最近海口刚解放,地面上对船只进出港口管控较严,间接影响了船舶买卖交易——不但卖不出好价钱,还得接受新政府的审查。请你回复贵东,就说此事敝人有兴趣做,但得缓些日子。方便的话,你可以留个联系方式,这边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奉告。”
小阮连声道谢,却没留联系方式,只说这两天正要换家旅馆,待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当奉告。另外,小阮我最近闲着,闵先生也没啥事差办,我每天都会上街溜达,路过贵行必会进来露个脸点个卯。
稍后亓舞牧接到龚坚的报告,认为可信程度很高,当即决定对闵的藏身处进行查摸。正要让内勤韦博秋通知全组集合,联络员老冯来了,说刚才接到“公管会”电话,称几分钟前接到“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的电话,说有情况要求跟“公管会”领导面谈。接听电话的办公室秘书小杨问是什么情况,对方不肯透露;再问,只说“发现了一个外埠逃来的疑似要犯,姓闵”。
冯逸是一个谨慎稳重心细如发的同志,对海口当地的情况十分熟悉。4月24日跟华南特案组接上头后,随即去见“公管会”主任陈武英,提出华南特案组此次来海南岛执行侦缉要犯“袁太”的任务,可能会遇到困难和曲折,鉴于海口本地敌特秘密活动猖獗,我们内部有些同志跟社会人员的关系尚待厘清,因此有必要通知相关岗位上的同志,一旦发现可疑情况,应通过联络员跟华南特案组及时沟通。陈武英采纳了老冯的建议,要求办公室以电话通知形式分别告知相关岗位。此刻,秘书小杨接到文百事的电话,立刻电告冯逸。老冯担任联络员,并不参与案情调查,也不参加案情分析会,不清楚文百事电话中提到的那个姓闵的角色是否跟特案组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关,但他还是立刻给老亓打了电话。
亓舞牧遂作出决定,让陈君临以“公管会”军代表的身份出面跟“百事代办行”联系,请文老板前往反映情况。同时,特案组侦查员和便衣外头行动,查摸闵先生的线索。大约半小时后,一干人马陆陆续续离开驻地,各自投入工作。这时候,陈君临已经跟文百事见上了面。
实际上,这并非侦查员跟一位反映情况的普通群众的一次常规见面,而是两个代表不同阵营的资深谍报人员的对阵!只是,此刻陈君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百事代办行”的这位老板文百事,就是代号“野牛”的“保密局”海口特别站上校站长潘樵翁。早年潘樵翁还不过是“军统”的一个寻常特务时,因为有郑介民作为靠山,受到戴笠的另眼看待,其主持的情报工作具有较大独立性,并由“团体”斥资,以其个人名义开了一家可能在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的“百事代办行”。为此,潘樵翁把自己的姓名改为“文百事”,还通过“团体”出面找了警察局,特地为他伪造了一份户籍档案,把籍贯改为海口当地。当时“军统”当然不可能预料到若干年后“党国”竟然败于中共之手,不得不逃往台湾苟延残喘,此举纯系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日军占领海南岛的局面所做的准备。
“百事代办行”名义上归海口特别站节制,实际上属于“军统”本部直接领导。开张伊始,即配备七名特务外加一个报务员。如无必要,潘樵翁一般不去跟海口特别站联系;反之,对方也是如此,估计局本部对此是有过说法的。平时与局本部的联络,一概通过电台。潘樵翁算不上科班出身,因此,他的工作思路在科班出身的特工看来属于另类。比如,通常以经商为掩护的这种隐蔽特务机构,报务员的公开身份几乎清一色都是账房先生。潘樵翁则不同,他配备的报务员是一个长相一般举止粗拙的粤籍女子,名叫孟露荷,在行里的公开身份是女佣,而且要把自己伪装成文盲。这一手还是有效的,海口沦陷时期,日军特务机关发觉海口有秘密电台长期活动,数次组建专案班子进行侦查,但每次都劳而无功。战后,“军统”在日伪档案中发现,日军曾三次将“百事代办行”列入嫌疑名单,并进行了长时间的秘密监视,可最后在高层分析研判时均排除了,原因一致:老板、账房一看便知并非操作电台之辈,其余伙计都是粗人,即便专门培训也成不了报务员。潘樵翁非科班出身的野路子的实际效果可见一斑。
前面说过,潘樵翁接到台北方面“翦除华南特案组”的电令后,灵机一动,寻思将这活儿交给“一刀两响”王惊道——伤科郎中李力靖去办,办完将其打发去台湾即可。不过,他知道李郎中抗战时作为“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执行密裁任务虽然了得,但事前事后都是有“军统”为其安排协调好的。如果让这家伙独立干这种活儿,凭着他那“一刀两响”的功底,行是行的,却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况且,对华南特案组的行动,只能干一次,必须全部解决掉,不能零敲碎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接着往下干。以华南特案组的手段,一次不成还想第二次下手,怕是没有机会了。因此,潘樵翁必须给李力靖做好一切铺垫。
潘樵翁制订的行动方案是这样的——
抗战时期,“军统”曾在海口北帝街“福满楼饭庄”设立过一个备用机关点,当时只有海口特别站站长殷建和以及名义上隶属于海口特别站、其实独立开展活动的“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知道。上面的指令是,该备用点是为特别站和“代办行”两家设立的,从概率上来说,再倒霉也不至于两家机关同时被日军破获,被破获的那家倒霉机关如果能够及时撤离,可以前往“福满楼”,那里会给予最好的掩护。战后,该机关撤销。之后一直到海口解放,该机关也没能再恢复。而当初的海口特别站站长殷建和在战后因贪污之事败露自杀,现在海口地面上只有潘樵翁知道这个备用点的秘密。“福满楼”的老板没换,还是当初那个肥头大耳的鲁胖子,潘樵翁只要派人前往说出接头暗语,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只能配合。否则,中共方面就会接到检举电话或者信函,肯定要请他进局子。再者,鲁胖子既然是干这一行的,就应该知道“团体”的手段,让他凭空消失算不上一桩犯难的事儿。
鲁胖子的来历潘樵翁不知晓,当年上司交代这个秘密备用点时,倒是说起过那里的建筑格局颇有些名堂,很多客人哪怕已经光临过多次,进出包房没有跑堂引领只怕也得折腾半天。“福满楼”的走廊跟诸葛亮的八卦阵有一比,两侧墙上一扇连一扇都是一模一样的厚实木门。推开一扇,是一个大约一平方米的空间,迎面和左右是三扇同样的门,却暗藏机关,每一扇都不会让人轻而易举打开。有的是假门,就是墙壁上嵌着块门状木板;有的看似真门,可是等你好不容易把机关对付下来打开了,迎面却是一堵坚固的砖墙;即便遇到真门,打开之后、等着你的没准儿又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墙上又是一扇紧挨着一扇的门——
据鲁胖子对外界的解释,他这家饭馆的名字——“福满楼”是花了大钱请名闻两广的“睁眼瞎子”郝见白不吃不喝推算了一天一夜方才定下的。他本人又特地去寺庙沐浴茹素整整七天,方才悟出其中真谛,构思出了建筑布局图。开张以来,端的是顾客盈门,生意兴旺,令海口同行羡慕不已。在潘樵翁想来,这应该是鲁胖子摆的噱头,如此布局,无非是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对付登门搜查的日伪军警,为人员逃脱、销毁机要争取时间。
抗战胜利后,潘樵翁松了一口气,寻思总算运气不错,从来没去“福满楼”躲灾避难。之后,天下太平,这种场所大概派不上用场了。那段时间比较空闲,潘樵翁就让襄理(内部身份是少校特工)卓念仁去订了间包房,全行老板伙计包括厨娘一起去光顾了一回。没跟鲁胖子亮底,所以也没享受打折。但这家饭店的内部布局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寻思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情况,没准儿是可以救命的。当时也就不过一闪念,没想到现在尽管不需要赖“福满楼”救命,却还真的用上了,潘樵翁决定把这家饭馆作为“翦除华南特案组”的场所——
第一步,设置一个诱饵,让华南特案组全组人马开往“福满楼”;第二步,跟诱饵约定时间(应定在晚上),提前向“福满楼”订下一间位于饭店后侧的包房;第三步,指派“百事代办行"的特务深夜悄然潜入该饭店,在该包房的天花板里放上烈性炸药,连接与外界相通的经过伪装的电线,电线的终端置于饭店后墙外死角处的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第四步,通知李力靖提前赶到饭店后墙外,上树等候,并将当天预先藏在树上的电话机接上从饭店内通出的电线;最后,在“福满楼”大堂里化装食客用餐的特务候得华南特案组侦查员进入饭店,并由跑堂引领前往预订的包房时,即从饭店后门撤离,用手电筒向李力靖发出行动信号,李力靖摇动电话机手柄,爆炸即会发生。
这个行动方案的关键在于,要物色到一个事前事后都不会暴露自己,又肯定能使华南特案组上钩的诱饵。因此,这几天潘樵翁一直在等候一条船抵达海口,船上的那位去而复归的乘客,应该就是最理想的诱饵。
这个乘客,就是闵先生!
闵某不是早就离开海口前往台湾了吗?离开和前往是确实的,可是前往并不等于抵达。原本潘樵翁安排李力靖有偿搭乘闵某的那条机帆船前往台北,不料竟然被那主儿放了鸽子。这是潘樵翁有生以来第一次遭人如此戏耍,所以,他的“野牛”性子便按捺不住要发作一下了。他当即向台北“保密局”总部发了一份密电,称有歹徒闵某盗窃“百事代办行”购置的一条准备在特殊情况下(即海口被中共占领)作为交通工具的“百胜号”机帆船,该船已经离开海口,正在前往台北途中。他要求局本部联系海军方面,命令游弋于海口至台北航线上的舰船注意搜索,如若发现,即予以拦截,将其拖押至海口外海,并监视其返航海口,以追回党国财产,惩治胆敢向“保密局”外派机构伸出贼手的不法之徒闵某。
其实,“野牛”这个请求的成功概率大约只有一半,也是闵某合该倒霉,还真让海军“建义号”运输船给发现了。船长一声令下,船上的武装士兵当即鸣枪警告,将“百胜号”逼停。二话不说,跳帮登船进行搜查,把闵某携带的贵重细软全部掠走,又把闵某和其伴当小阮带到自己船上软禁,只留下几个海南当地的船工和水手。
“建义号”在拖押机帆船前往海口途中发生故障,停泊于一无名小岛进行修理,耽误了数日,直到4月29日夜间方才行至海口外海。因海口已经解放,不敢继续往前,就解除了闵某和伴当的软禁,让他们返回机帆船,命令船工水手把船驶进港口。为防止闵某再次出发,还搬走了机帆船上的柴油和帆篷,所剩油料仅够进港靠岸。当时我海口驻军并无舰艇,只有少得可怜而且简陋破旧的小型机帆船,无法进行外海巡逻。“建义号”就在港口外停泊了一夜,次日黎明方才驶离。
而这时,“野牛”已经收到“保密局”总部关于此事的回电,指派特务在海边守候,跟踪闵某进入市区,摸到了他的临时落脚点。在确认闵某已经返回海口后,潘樵翁脑子里形成了将其作为诱饵钓华南特案组进入“死亡之地”——“福满楼”的完整方案。本案侦破后,华南特案组对“野牛”制订的这个方案进行了复盘,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细致周密,几乎没有漏洞。该方案除了上述业已披露的内容,还有若干“亮点”——
比如,潘樵翁对其妹夫老邢的精准利用,用老邢引特案组上钩。“野牛”算准闵某的财物被国民党海军搜掠一空后,不管他意欲何为,只要他还想继续活下去,那就需要钱钞。海口已经解放,况且他人生地不熟,作案是不敢的,那就只有卖船了,卖船多半就要来找“百事代办行”。通过特务跟踪知晓闵某的落脚点后,“野牛”就在行里坐等闵某上门。他特地关照助手卓念仁,如果闵某或者其伴当来访,只要老邢不在行里,就以“老板不在”为由回掉。那天老邢遇到登门拜访的伴当小阮之前,小阮已经去过一趟,让卓念仁打发走了。
潘樵翁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妹夫的面接待闵某的伴当呢?因为他想通过老邢之口把闵某逃台不成已经回到海口的消息传递出去。他并不知道华南特案组有随行的九名省城便衣参与对“袁太”下落的调查,但吃准特案组侦查员这些日子肯定在海口昼夜行动四处打听闵某的信息。老邢在社会上朋友甚多,又特别喜欢交际,酷嗜杯中物,这种角色一到酒桌上,只怕用枪逼着他不让他开口都难。一旦妹夫亲眼目睹那一幕,肯定要把消息传出去的。
老邢传播的信息,一两天内必会被华南特案组知晓。对于专业侦探来说,这仅仅是一个传闻,要确认尚需进行缜密调查。那时,“百事代办行"文老板就可以主动跟警方联系,表示有重要情况报告。因为要求见“公管会”领导,接电话的秘书之类肯定要追问具体反映什么内容,他只消说几个关键词就能镇往对方。自然,出面接待他的不会是“公管会”干部,这种重大案件,华南特案组决不会和连公安局牌子还没挂的海口警方联合侦办。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那位跟他见面的侦查员尽管自称姓周,但“野牛”一看就知道,来人必是特案组侦查员无疑。
再比如,“野牛”预料到特案组在听其反映的内容后会提出要求,届时让他出面跟闵某谈那笔出让机帆船的中介生意,并在约定后的第一时间告知“老周”。文老板则表现出“胆小怕事”的样子,再三婉拒——“野牛”是不能去爆炸现场的,那不是自寻死路?谈到最后,对方很有可能会提出折中方案,让他指派一个特案组能够接受的代表前往。选择谁为代表?为避免事后被中共追查到头上,他早已反复考虑过数名候选人,最终选择了谁也料想不到的一个——老邢!
不出所料,陈君临接受了文老板提出的人选。
“野牛”告辞而去时,心情非常舒畅。稍后亓舞牧听取陈君临的一应汇报后,也是一阵轻松。当晚特案组侦查员开会研究捕拿闵某的细节时谁也没想到他们正一步步走向敌人设下的陷阱。
事后复盘,亓舞牧不禁冷汗淋漓,连连自责,还起草了一份检讨,以密电形式发往广州华南分局社会部,请求上级处分。副组长梁武道的神色更是一连阴沉了数日,本来对他就有点儿憷头的尹小白自然退避三舍,要是不小心遇到,恨不得马上把自己变成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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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意外情况
套用事后尹小白“福星高照”的说法,特案组竟然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劫。
5月2日,驻地众人刚吃过早餐,联络员老冯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日本“陆王”摩托车急急赶到。亓舞牧其时因受不了黑仔的纠缠,改变主意,同意每天见缝插针教他拉琴,先从理论课开始。这天刚开讲,忽闻摩托车声响,便立刻中止。
老冯带来一个消息:今天一大早,惯匪朱老四的相好苗如翠的母亲荣氏去了其住所地的公安分局,要求跟之前为调查朱老四被杀之事去她家的公家人见面,生怕分局接待人员不予重视,她特别强训,上次那三位同志关照过她,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务必尽快向分局报告。分局门卫一听打着朱老四命案的牌子,哪敢迟缓,随即向值班领导报告。值班领导知道涉及朱老四案件的情况概由冯逸负责,就给老冯打了电话。
朱老四命案其实已经侦破,凶手黄鑫被缉拿归案,关在市看守所的死囚牢房里。但此刻亓舞牧、梁武道一听这个话头,还是一个激灵,寻思荣氏尽管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可脑子不糊涂,不会平白无故大老早就去分局要求反映情况。况且,她家里就是她和女儿苗如翠,通常说来,即使有事非得向侦查员反映,也应该是由苗如翠出场。现在苗不出场,却是其母赶到分局,那看来还真的有事,没准儿还跟疑似“袁太”的闵某有关哩!
于是亓舞牧对老梁说:“上次是你和老陆、小景去的苗家,这次还是你们三个走一趟吧。”
待梁武道和便衣陆行疾、景美赶到分局,荣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数次起身要去大门口看看侦查员是否过来了,被秘书拦住。此刻一见老梁三人,就像久旱盼甘霖,站起身迎上前来,握着景美的双手连声说:“快!快!我女儿她……有危险!”
苗如翠十六岁结婚,十八岁上丈夫去世,一年后再嫁,不到半年第二个丈夫又死了,算命先生说她生就克夫之命,不宜再婚。那时坊间小道新闻堪比如今的网络,不但传播快,还被人有意无意地添油加酱,导致她很快就有了“克夫星”的不雅之号,别说她心灰意冷不打算嫁人了,就是想再婚,人家也缺乏娶她的勇气。成为寡妇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原本她以沿街叫卖洋货小商品为业,由于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生意还不错。但自从有了“克夫星”名号后,生意一落千丈,直至做不下去。为谋生计,她便做起了暗门子生意,还替小姐妹穿针引线拉皮条,即《水浒传》中谓之的“马泊六”。稍后姘上了朱老四,朱要娶她,婉拒。之后一边与朱来往,一边继续从事暗门子和马泊六的行当。
4月23日海口解放,24日朱老四被黄鑫所杀。苗如翠有一种不祥之感,决定停止暗门子和马泊六,今后还是做小洋货生意为好。解放了人民政府提倡破除迷信,什么“克夫星”之类的,料想也在破除之列,那就不会影响她做小生意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外面四处奔走,联系进货渠道,还打算寻个合适的地段租一个小门面,干脆开一家专卖小洋货的店铺,也省得风里来雨里去满城叫卖了。
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一个青年男子,一看就是岛外人。荣氏没听说过女儿跟岛外人有来往正要问人家是不是走错了门头,午睡刚醒的苗如翠从里间出来,竟是认识来人的:“哎!这不是小阮吗?"忙着招呼来人落座,又让母亲沏茶说这位就是上次从老朱刀下救我一命的那位闵先生的朋友。荣氏闻之,连连向人家道谢,又说家里就咱母女两个,没烟存着,要去外面买香烟被小阮拦住了。小阮没坐,也不喝茶,掏出一纸折成梅花状的条子递给苗如翠,说是闵先生让捎来的。
苗如翠上过学,初小毕业(旧时称小学一年级至四年级为“初小”,五六年级为“高小”),识得几个字,寻常书信报刊勉强看得下来。看过条子后,随手往桌上一放,对荣氏说有事儿要出去一趟,晚饭就不回家来吃了。
就这样,苗如翠跟着闵某的伴当小阮出门了。据荣氏此刻对老梁说,对于女儿的突然出门,当时她心里就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苗如翠离开后,她啥事也没干,就坐在家里等着女儿回来。这一等,一直等到半夜还没等着。下半夜当然是没法儿入睡了,坐卧不安,几次似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疑是女儿回家了,起来开门查看,每次都是失望。熬到清晨,这位母亲想当然地认为女儿可能出事了,便奔分局来了。老太太虽然着急,却方寸未乱,她把女儿的失踪跟朱老四命案联系起来,理由是朱老四跟那位闵先生一起吃过饭,所以,到了分局她就提出要见前几天曾去她家了解情况的那三个公家人。
老梁听老太太如此这般说下来,寻思闵某在海口出现这个情况应该确凿无疑了。之前闵某要跟“百事代办行”的文老板洽谈出让机帆船之事,现在又指派其伴当小阮把苗如翠唤去,看来必有原因。至于是不是如荣氏所想象的女儿有生命危险,那就不一定了。如果让老梁作个判断他倒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闵某即便确实是“袁太”,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都没有必要特地差人把苗如翠从家里约出去,然后将其干掉。从之前调查朱老四命案时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苗如翠跟这位闵先生并不熟识,只在饭馆见过一次,闵某出手从朱老四刀下救了她,然后就没再打过交道。不管闵某是不是“袁太”,都缺乏把这个弱女子杀害的动机。
梁武道稍一沉思,问荣氏:“那个小阮递的条子还在吗?”
荣氏摇头,说女儿出门前进里间换衣服的时候,那个小阮已经划了根火柴把纸条当场烧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不安就是从小阮此举开始的。这老太太的思维能力还真不可小觑,她随即明白老梁此问必是想寻对方的线索,马上补充说,女儿随那个小阮出门后,她想想觉得不放心,就跟到门口去看,只见小阮和女儿上了停在马路对面树荫下的一辆三轮车。
“看清车牌号了吗?”
荣氏苦笑:“我这老眼昏花的,隔着一条马路,哪里看得清啊!只记得油布车篷是草黄色的。”
三个侦查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行疾摇了摇头,说这种车篷海南岛各地有很多,都是用日军投降后流到市场上的军用油布制作的,以此作为特征查找那辆三轮车的话,希望不大。我建议,与其在这里分析,不如去现场看看。
三人去了现场,发现荣氏所说的三轮车停车地点在苗宅斜对面的一家誊印社门前。这家誊印社不大,只有一个门面,海口其时正处于新旧政权交替阶段,因而生意清淡。店主是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一张旧藤椅上,手持一册线装书在阅读。老梁使个眼色,景美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海南话向店主打听相关情况,竟然轻易就获得了三轮车的出处。原来,这辆三轮车的车身右侧用蓝色油漆喷着车行名称和编号:依福•017,“依福车行”是当时海口市最大的一家车行,不但出租自行车、黄包车、三轮车,还有十几辆两轮、三轮摩托车供大众租用。
往下的查摸也很顺利,侦查员找到了017三轮车的车夫。车夫说昨天下午三时多确实在仁和坊载过那么两个男女乘客,他们是在忠介路上的一家西茶屋门前下的车。
接着去西茶屋,侦查员了解到,昨天下午三时许,有一个年龄、体貌均似闵某样的男子进店要了一间位于楼上的包间,半个多小时后,又来了两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女。女的是本地人,男的听口音并非海南人。两人进了包间,但男的随即就出来了,坐在包间门口。他那副身板及举止,一看便知是保镖伴当一类的角色。一个多小时后,三人结了账一起离开。那个女的神情轻松,不像受到胁迫的样子。
离开西茶屋,三人穿过马路在一条小巷口站定,正好巷子里有个老头儿推着一辆自制的小平板车出来,车上装着一桶凉茶,旁边两个竹篾编制的箩筐里,分别放着用过和没用过的粗陶杯子。老梁掏钱买了三杯凉茶,一人一杯喝了。目送老头儿推着小车离开,老梁的目光锁定对面西茶屋前围着四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乞讨的一群小乞丐,轻声道:“你二位过去,向小叫花打听一下,昨天下午是否见过进出这家西茶屋的闵苗阮三人,估计他们也会乞讨,还会帮着拦车,有可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说着,掏出一把零钱递给陆行疾和景美。
诚如老梁所料,陆、景花了几个零钱,轻松得知闵某三人离开西茶屋后,是小乞丐给他们叫了两辆三轮车,听见闵某吩附车夫“去马鞍街”。
情况反馈到特案组,舞亓舞牧也顾不上为闵某跟“百事代办行”文老板的约会做准备工作了——毕竟这是几天后的事,而闵某的线索就在眼前,当即开会对这个意外情况进行分析。
首先,闵某打发伴当小阮约见苗如翠的用意是什么?从不利方面去考虑,苗是朱老四的相好,而朱可能知晓一些闵某的隐秘,没准儿向苗透露过,所以要探一探她的口风,如若确实,那就灭口。可是,这种推测不合逻辑。如果闵某准备“一个不对”就把苗灭口的话,完全可以指派小阮悄然把苗如翠干掉,何必多此一举,而且还当着其母荣氏的面约见。如果探出口风不对头把苗杀了,荣氏肯定要向警方报告——事实上约见之举已经让荣氏起了疑心,而荣氏也的确向警方报告了。再说,如果闵某确是“袁太”,他犯下“三•三血案”这么严重的罪行,此刻还在乎苗如翠一条性命?根本不必探什么口风,既然怀疑,直接把她杀了就是。即便他并非“袁太”,大老远的从内地逃窜海南岛,料想不是善茬儿,不是反动军官就是保安团地主恶霸帮会头子之流,所欠血债料想不是一丁点儿,这类家伙都是生性残暴之辈,杀人根本不当回事,如果认为苗如翠妨碍或者可能构成妨碍,还不是想杀就下手,何必多此一举搞什么甄别?因此,侦查员认为闵某找苗如翠应该不是要杀她,而是另有企图。
其次,是对闵某前一阶段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的情况进行分析。据黄鑫交代,他从朱老四口中得知闵某已经购买了一条机帆船逃窜台湾了,时间是在4月21日。他因此还与朱老四结下了梁子,最后甚至把朱杀了。这个情况看来不假,闵某当初多半是逃跑了。可是,逃跑了的人怎么又在海口出现了呢?侦查员分析下来,认为可能是逃跑途中发生不测,致使无法继续前行,只好原路返回。先在海口暂时落脚,毕竟他之前已在海口待过一段时间,比胡乱跑到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面上要好些。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闵某可能真的没有离开海口,这段时间一直隐藏在某个隐秘处所。
众人把上述情况梳理出来后,亓舞牧把话题扯回“他为什么在这当口儿要找苗如翠”上。一干侦查员又是新一轮的七嘴八舌,最后达成一致意见:或许,他感到原先的藏身处所的安全性可能发生问题了,不牢靠,想调换一个地方。他在海口地面上几无值得信任的当地人,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不久前他曾从朱老四刀下救下的苗如翠。他知道苗如翠的暗门子职业,推断苗在江湖上可能有他可以利用的人脉,于是找苗面谈。
这一番案情分析,厘清了特案组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接着言归正传:梁、陆、景三人对闵某线索的追查,已经延伸到马鞍街。从之前闵某的行事风格来看,这家伙生性警觉,应该会考虑到自己“斥资买下一条机帆船逃窜台湾”的消息肯定在海口黑道上不胫而走,他可能已经跻身“外来籍名流”行列;而他认识的当地人很少,可当地知道他名头的人相对较多。这种情况下,一般说来他不敢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从忠介路那家西茶屋出来后乘三轮车到马鞍街下车的行为,应该是事先作过考虑的。那里是个热闹地段,白天晚上都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代步车辆很难,经常发生叫车纠纷,不时上演街头武打戏。闵某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处于这种形势下,他肯定不想惹人注目,因此,他从西茶屋坐车返回落脚点应该是一路到底,不会选择再次换车或者步行。换句话说,他的藏身地点应该就在马鞍街附近。
特案组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前往马鞍街一带在访闵某。亓舞牧、梁武道两个低声商量人员如何分工的时候,尹小白和张百行也在嘀嘀咕咕。这一幕当然逃不过亓舞牧的视线,当下抬眼扫视两人:“你们两个在窃窃私议个啥?”
张百行一个愣怔,随即一跃而起立正答话:“报告!我们在交流一个观点——小白说以苗如翠这种女人的性格,没准儿她什么事也没有,此刻已经回家了。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不过转念想,如果她回来了,荣老太太应该向分局报告的呀……”
梁武道打个手势示意“不必往下说了”,扭头对老亓说:“我这就请人去核实。”
亓舞牧点点头:“全体队友——暂时休会!”
按照惯例,特案组开会分析案情研究对策时,便衣在驻地休息待命,联络员冯逸则在会议室外面坐着,随时准备按照特案组的要求跟地方警方进行协调。现在,老梁把这事跟他一说,他随即就给分局打电话,请军代表安排警员暗查,强调不能惊动荣、苗母女。
没想到,老冯的电话打过去没多久,估计分局那边暗查的人手还没安排好呢,市“公管会”来电话,告知门口来了一对分别姓荣、苗的母女,要求跟上午曾谈过话的那三个干部同志见面。
亓舞牧说:“老梁,你活儿又来了。”
梁武道随即带上老陆、小景,直奔“公管会”。一路走一路寻思,这尹小白的直觉还真没得说,这不,苗如翠不但平安回家,还主动奔公安局来了。老梁也注意到,荣老太太没像上次那样去分局,而是直接去了“公管会”(即市局),那说明情况在她们看来是比较重要的。
不过十几分钟,梁武道三人已经跟荣、苗母女俩见面了。苗如翠说了她离家后大约二十四小时的经历,结合后来被捕的闵某伴当小阮、“野牛”等案犯的口供,综合如下——
诚如特案组先前的分析,闵某约见苗如翠的动机确实是想让这个被他从朱老四刀下搭救的风尘女子帮助找一个安全处所暂时藏身。
闵某至死也不知,他的走麦城遭遇是由“百事代办行”文老板所赐,否则,他早已抵达台北了。之前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过从海口赴台北途中竟然会遭到“党国”军舰的拦截,被拦截后用黄金收买也没用,而且人家干脆把行李箱笼内的贵重细软全部搜没了。情急之下,他也曾亮出过“自己人”的底牌,但对方根本不予理睬。平心而论,闵某想如果自己跟对方换个位置,肯定也会如此——这种时局,不捞白不捞。
好在那班海军弟兄只是拦截、搜没和遣返,没动将其干掉的心思。那天晚上,机帆船在海军弟兄的监视下,硬着头皮在海口郊区靠岸。使一干船工感到惊奇的是,这位闵老板明明被搜过身,临别时居然从身上掏出几根一两一根的小金条,人人有份,作为压惊和致谢,让他们各自回家报个平安,天明再过来,把机帆船驶往附近隐蔽的汊港。
船工离开后,闵某与小阮又去了尾舱,从先在船厂对机帆船进行改装时做过手脚的夹层暗格中取出手枪、子弹、金条、首饰等,这才离船上岸,趁着黑夜的掩护,潜往市区,来到位于绣衣坊的一户民居后侧,攀墙而入。两人自以为行踪隐秘,却不料已被“野牛”指派的特务暗暗跟踪,尽收眼底。
这户民居的主人姓奚,名百郎,是海南岛山区一个苗族土司的少爷。年前因与家族不睦,携妻妾儿女愤然出走,在海口市内置屋定居。一家人中只有一个女佣是汉族,外出可以跟人沟通,其余全是一口苗话,且是苗语中最为复杂的川黔滇方言,别说汉族人了,就是同为苗族,也未必听得明白(苗族有八大方言,其中川黔滇方言还有分支)。因此,奚大少爷尽管有钱,也有点儿势力(他在旧警局有同族朋友,还加入了海口的苗家同胞兄弟会),但平时上街去西茶屋喝咖啡、去饭馆用餐,却很难跟人交流,弄得他既恼火又沮丧。
3月中旬,奚少谷在饭店跟通晓苗语川黔滇方言的闵某、小阮邂逅,这种状况得到了解决。奚少爷只觉得一见如故,立刻视为知己,热情邀请闵先生去自家宅子同住。这意外之遇对于闵某来说,自是求之不得,后来闵先生要离开,奚少爷极力挽留,闵只好骗他说有事暂时外出一段时日,不久即会回来,奚信以为真。这天晚上闵、阮两人突然出现,令奚少爷喜出望外,根本不计较他们的进入方式。
这次安顿下来,闵某即使自己不出门,只是听小阮每天外出后回来说说,以及阅读报纸和收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就已经感受到新政权的威力。所以,他盘算着应该换一处地方。跟奚少爷说起,佯称自己有仇人追杀,要另找一处安全处所轮流居住。奚少谷对闵所述处境和心情表示理解——他也发觉海口如今情势不对头,他在旧警局的朋友都已销声匿迹,“兄弟会”也停止活动了。他倒非常讲义气,当即为闵先生介绍一个去处。哪里?说来脑洞还真的有点儿大——竟是大西门外市郊接合部的一家尼姑庵!
这家尼姑庵的住持是个汉族老尼,据说原是清廷官家女,四十年前她只有十几岁时,举家乘船欲迁居海外,途中遭遇海难,一船人只有她被冲到海滩上,被奚氏土司的家丁救起,成为土司家的丫环。后因不堪欺凌,何机脱逃,在海口的尼姑庵出家。土司家找了一阵没找到,也就作罢。抗战期间,奚少爷赴海口会友,在街头与她邂逅,这时,她已是尼姑庵住持,跟海口地面上的官眷关系密切,当下与奚少爷坦然相认。奚少爷开明,根本无意对这个“逃奴”如何如何。两人还有了来往。现在,奚少爷把闵、阮介绍过去,老师太一口答应。当然,这家尼姑庵是正规的佛教场所,全庵尼姑都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不可能把两个大男人留在庵中居住。不过,老师太袖中另有乾坤——尼姑庵占地不大,但在庵外却颇有房产地产,她把闵、阮安置在距尼姑庵数十米外的一座独立小宅院内。
前面说过,“野牛”自4月30日小阮去过“百事代办行”后,即命手下特务对阮进行秘密监视。小阮作为闵先生的伴当,勇猛足够,警觉欠缺,饶是如此,终于还是让他发现自己受到跟踪了,遂向闵某禀报。闵某马上意识到第二处落脚点多半也不安全了,只是不知道跟踪自己的是何方角色,以老闵的一贯理念,在遇到吃不准对手底细的时候,如果想继续好好活下去,那不妨把对手当作高手看待。所谓狡兔三窟,老闵寻思自己只有两窟,还得开辟一个新窟,就想到了苗如翠。
昨天下午,老闵在西茶屋跟苗如翠见面。两人在一起,相当于老狐狸和小白兔,在老闵刻意制造的轻松气氛中,很快就把小白兔的身世底细、脾气秉性、思想动态基本摸清了。接着就是摊牌——当然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会提及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是说自己从内地到海南岛,原是准备经商的,哪知局势如此,不敢投资,一时也不知道涉足哪一行为好,只好暂时不去考虑,先休闲一段时间再说。之前住在市区觉得太嘈杂,想在郊区找个僻静之处作为住所。自己在海口人地生疏,希望苗小姐帮忙代为物色合适处所,至于房租什么的,一概不成问题。
苗如翠这种性格,遇到别人求助,而且对自己来说算不上难事,别说眼前这位闵先生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就是寻常熟人也不会打回票。老闵这么一说,她当即点头,非常热情地表示“这个没有问题”。当下,就把自己觉得合适的对象跟闵先生一一道来。老闵听着,对其中一处位于市郊接合部海边聚虎冈的小别墅产生了兴趣,提出苗小姐若方便的话,是否可以这就去看房。苗如翠说没问题,房东是她的闺蜜,比她大两岁,姓邝,两人一直姐妹相称。
那么,既然是去看房,闵先生出了西茶屋叫了三轮车后,怎么去了市区的马鞍街呢?原来苗如翠那位邝姐姐的丈夫是做药材生意的,三年前不知何故突然失踪,留下她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一起过日子,平时就住在马鞍街那边。
在马鞍街和邝女士见过面,邝就带闵先生去看那套小别墅,苗、阮自是随行。看下来,老闵很是满意,立刻拍板:“就是这里了!”也不问租金几何,直接掏出五十万元人民币,“我先住一个月吧,今天——最迟明天就过来入住。”又要给苗如翠五十万元介绍费,被苗婉拒。
返回市区后,闵先生先行告辞。邝小姐因已有段时间没跟苗如翠见面,便扯住她去家里好好唠唠。两姐妹这一唠,开了头就不知尾在哪里了。看看暮色初上,便去对面饭馆叫了几个菜肴,自己煮了一锅海鲜汤,开了一瓶酒,搬张小桌子坐到天井里边喝边聊。这顿饭结束时,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苗如翠当然不便回家了,就在邝家住了下来。
今天苗如翠回到家时已是午后,其母荣氏正一个人呆坐在家里等候警方的消息,突见女儿平安而归,禁不住喜极而泣。苗如翠吓了一跳,以为老妈遭遇了什么倒霉事儿,问下来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这才定下神来。她不知道闵先生的真实身份,老闵可能生怕弄巧成拙,也没关照她要保密,遂把一应情况向老妈简述了一遍。荣氏听女儿说还没吃饭,便赶紧张罗午餐。母女俩吃完饭,老妈这才想起该把自己去分局之事告诉女儿。苗如翠一听,说这是惊动官府了现在我已经回家了,得把消息报告给他们,免得他们为找我四处奔走。
梁武道三人听苗如翠如此这般一番叙述,顿时喜出望外——闵某的藏身处有着落了!老梁立刻去军代表办公室往驻地拨了个电话,顺便说了说接下来如何行事的设想,亓舞牧沉吟片刻:“好,我这就布置下去。”
老梁的设想是,特案组立刻指派侦查员陈君临率数名荣、苗母女没见过的便衣前往仁和坊宅和管段派出所,对回家后的荣、苗母女进行秘密监视,倒也并非怀疑其中有诈,而是考虑到不能排除闵某临时想到什么情况,指派伴当小阮前往联系,苗如翠可能会口无遮拦透了底,所以要进行防范。
如何防范呢?亓舞牧下令,如果小阮前往,应在其离开时予以跟踪。万一跟踪被发现,即行抓捕,然后,全组出动前往闵某租居的小别墅将其抓获。
梁武道打完电话回来,又跟荣、苗母女不露声色地扯了一阵,接到陈君临率钟小锋、林强、肖震三便衣分别抵达派出所及苗宅外围的消息后,便结束谈话,送荣、苗母女出门。
老梁回到特案组驻地,亓舞牧即召集一干侦查员,通报了最新情况,宣布全体做好随时出动抓捕闵某的准备。在这之前,指派尹小白和女便衣景美前往市郊接合部,查摸闵某是否已经入住新租的小别墅。
尹小白表示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话虽如此,却没动地方。亓舞牧看了看他,脸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是不是还有什么要求?”
尹小白嘿嘿一笑:“要求倒是没有,不过小弟早年为革命奔走江湖,日晒风吹,弄得肤色黝黑,名字虽叫小白,外号却是黑仔。再加上幼年痛失双亲,流离失所,街头行乞,营养不良影响身体发育,如今二十又二,也就只长到一米六六的高度。照照镜子,相貌得父母遗传,似还过得去,在香港的时候曾有机会出演电影角色,组织上没同意。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是,小白虽然耐看,但有耐心看小白的人并不多,第一次相见,多半也不会觉得小白如何玉树临风,说不定还会认为小白个头矮、皮肤黑、举止气质不够斯文,身份最高也不过是个司机、伴当什么的。组长您让我跟貌俊肤白的小景同志一路同行,这算是什么角色搭配呢?所以小白觉得稍有不妥其他不说,容易使人过于注目,产生疑问。要不,您给我换一个搭档吧。”
尽管尹小白啰啰嗦嗦铺垫了一大堆,亓舞牧听得头都大了,但最后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特案组长手抚额头:“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叫老冯给你弄辆小车吧,景美化装富家小姐,你黑仔呢,劳动布工装加鸭舌帽,配上你这副尊容,活脱一个私家车司机嘛!”
尹小白还有想法:“那到了现场是我听她的还是她听我的?”
“凭你黑仔的脑子,这还用问?你自己去想吧。反正必须在不暴露真实身份和意图的前提下,把情况打探回来。对你黑仔来说,这没什么难度吧?”
特案组长没有料到,本以为没什么难度的事,却出了岔子……

(未完待续)

 

【评论】

谢谢分享!这篇是2021年1期?1号就出版了呀,真快!

 。。。兄弟厉害,元旦就把一月份的《尘封档案》上传了,多谢多谢

感觉这篇有点乱,有点散。

抛开主题不谈,故事里讲了很多旧社会为人处世、混江湖的细节,这也是很管用的社会知识啊
没错,还反映了当时各地的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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