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Laobai1980 (2016-03-03 15:09:33) 评论 (0)

阿公

 

阿公既是他见过的刘家的始祖,也是迄今值得骄傲的刘家最受尊敬的人。其生平事迹在《会理文史》及档案中有所记载。他眼中的阿公始终是一个着蓝灰偏襟长衫,留齐胸白须,头戴黒色瓜皮小帽,五尺长的墨竹烟杆从不离手的老人。他二哥就是因为常常跟随老人而被同伴起外号老烟杆。阿公是孙子们的活字典。尽管老眼昏花,只要你用手指在他掌中写出笔画,他马上就会说出读音,并解释字义。阿公一生的薪金全都用来买书。工具书更是见着就买。什么《康煦字典》、《医学大辞典》、《植物辞典》,《二十四史》全都有。他家夏秋之交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天井里支起长条凳,搭上木板曝晒图书。几大柜的图书需几个晴天才能晒完。而每次搬家最多最重的也是书。土改时书柜被没收分去装其它东西了,偌多的书再没有晒过。最后一次搬到叶家大院,全部堆在楼上。二哥三哥一走,再没人读它,有的生了蠹虫。1958年成立会理图书馆,当局号召捐书。阿咩和他动员阿公捐书,因为他们認为那些书不但没用,还是累赘。阿公先是不说话,木雕泥塑似地坐着,眼睛看向门外。好一阵才摇摇头,叹口气,说还是要留下一些吧。他把阿公手书的目录拿出来,念一部书名,看一眼阿公。这也捨不得,那也你们今后怕要用得上,宛如在割心头肉。他有些烦,放下目录,做出罢工的样子。阿公并没有像他那样赌气,来个随你们的便,全送,一本不留。而是大大滴让步,在上千册书中留下一木箱主要是工具书的精华之精华。最后凄然地看着那一大堆即将送掉的书,此前几个儿孙离家远行,老人家都没这样难过。那个西昌口音的年青图书管理员,挑着一对大箩来家里跑了好几趟。几年之后文革开始,破四旧,阿爸又把这箱留下的书交到居委会。仅有一部《中国人名大辞典》和《国音字典》,以及中华民国四年版的《辞源》由他带到红格,并一直与他相伴幸存下来。会理图书馆一成立就在钟鼓楼上。文革武斗,钟鼓楼恰在三八线上, 成为双方 火力的交点,房子都打得稀亡八烂,干脆拆掉。那些图书的下落......幸好阿公早已离世。

他念初二那年,有个四班的同学告诉他,历史课上马凡懋老师讲了一个阿公的故事。说阿公在辛亥革命那年率几个青年到成都参加保路运动,好友何香笠等直送到永定营。分别时阿公发誓:大丈夫非高车驷马不过此桥。何香笠吟诗一首作答,末两句桥头摆下迎宾酒,惟恐先生绕道行。结果一行人走到邛崃就听说运动遭总督赵尔丰镇压,只好解散返程。阿公果然没脸过永定营,而舍近求远从普威回到米易。该同学似乎有嘲笑之意。他愤愤然地去问阿公,有没有这事。阿公笑了笑,他说我是革命党,多光荣啊

阿公曾讲过在成都考举人,发榜的头天晚上做了个梦,一个鬼扑过来,阿公问你为何扑我,鬼答:你的缸子里怎么没有一斗米?醒来就觉得不妙。落榜后即悟出:魁字缺斗,岂不是鬼。科举梦断,阿公在蓉大病一场,险些丧命,但落下病根,每年秋冬必须服鹿茸,否则双脚冰凉,哪怕晚上总有孙子睡在脚头也不管用。而且凡是凉性的蔬菜水果,什么南瓜茄子之类完全沾不得,一吃就要起夜五六次。若油荤多些则可少起夜。阿咩说自从她嫁到刘家,老人家一日两餐,每顿两碗饭从没变过。晚餐一杯酒不超过二两。他家解放前一年养两支大肥猪,入冬杀后便腌成腊肉,大部分用于待客,平时给老人家蒸几片或打几个鸡蛋。公共食堂初期一周还打次牙祭,后来食品厂都不能天天杀猪,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肉。幸好阿公是政协委员,每周三拿着政协开的条子可到食品厂买一斤肉,阿咩把它剁碎炒成肉馅,每天在阿公饭碗里埋一两汤匙。

这样的生活不到半年,老人家的脚开始肿起来,先是脚踝以下,慢慢发展到膝上。那时候根本买不到鹿茸,其它中药均不见效。最后三天阿公解不出尿,县医院的医生说必须住院,立即导尿。尿没导出来人就落气了。抬下病床才发现裤子床单都湿透。算是走得巧,接下来的三年困难时期不知道老人怎么熬。县政协送了30元奠金。垒坟时政协秘书长题写了碑名。 

阿公老家在米意丙海坝。民国初年任会理县督学,才举家搬进城里。从祖上分的薄田,收入租米也只能供一家人口粮。解放初期评成份,第一榜公布为小土地出租。二榜以后成了地主,据说是上级调整政策,年收租八石以上即为地主,而他家报的是九石四斗,当仁不让使儿孙们一度成了黒五类。他高考不宜录取也可能因为出身。不过阿公是县政协第一次会议的主席团成员,以后又一直是政协委员。土改中亦未受过批斗,而只是让孙子拿条小板凳,牵着手去参加恐怖的翻身诉苦大会,受受心灵振动而已。米易的佃户被通知来分胜利果实,有感于过去每年来交租,阿公都要酒肉招待,竟然帮他家隐瞒,说什么也不要,只要那口漆得黑亮的陈桥棺材,其实是替老人保下来不被别人分走,事后又以路远不好运为由,收了他家几块钱就走了。所谓陈桥,据说是安宁河上游冲下来的老杉树,在水中浸泡多年而不腐朽之木,是做寿木难得的上品。阿公最终也用上了它。

其它地主却没这么幸运。黎庐的主人刘三老爷的遗孀被佃户拉去跪瓷瓦碴,要她交出隐藏的金银珠宝。其实刘三死前由于抽鸦片家景已渐败落,哪有好多财宝。交不出又吊起来打,最后折磨而死。没死的也被赶出黎庐,房屋全部没收,由县公安局进驻。旁边的租户被要求搬家,他家经两次搬迁后租了对面叶家大门里的一套小房子,一个堂屋、一间卧室加上低矮的二楼。阿咩和他住进二小分的寝室里,俩哥哥与阿公挤在一床,幺姑婆住隔壁那间实际是堂屋通往房东住处的甬道,从后面堵断而已。书柜早已被没收,书籍却没人要,只好堆在二楼上。二哥三哥前后去读大学,他才回来给阿公暖脚。

自他懂事起,阿公就在会理金江职业学校教国文。金职校位于城西北的景庄庙。遇到下雨天便坐轿子上山。一前一后一个轿夫,抬在肩后晃晃悠悠,比如今的教师神气多了。解放后阿公调到会理中学,再没坐过轿子,没两年就请辞,那时还没有退休这个概念,更别说领养老金。老人便成了家中的采买和炊事员,没事到许尔吉的药铺坐坐。最要好的朋友何香笠远在米意挂榜,几年没有音讯,只能看着好友撰赠的对联读书但观大略 作事必謹细行发呆。

临解放前,阿爸从江西景德镇给阿公定制了一幀坐在太师椅上的画像。可能是七十大寿的献礼。上面有行不愧影 寝不愧衾 天地不滅 面目同春一一铁腦自题20个字。可惜文革依始,阿爸把它连同藏书一道当作四舊交出去,再也见不到那同春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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