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父亲---写于父亲五周年忌日
九头聊 (2024-12-02 19:16:52) 评论 (7)我所知道的父亲---写于父亲五周年忌日
五年前的今天,父亲去世了!虽时过事迁,但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却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这五年间,发生了许多事。于我而言,最大的变化是放弃高薪,提前退休回国,为的是能陪年迈的母亲一些时日。在老家这段时间,读到父亲的一些文稿,也了解到以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思绪万千。除了感慨,也想在记忆尚存的时候,记下来,以备后思。
先父刘绍濂,字廉泉,生于1930年2月8日,卒于2019年12月5日。父亲生前,我曾多次和他提过,希望他能把年轻时的经历写下来,尤其是早年的事儿,但他至终却一直未动笔,所以,我所知甚少。
父亲退休后,国内的政治环境宽松了一点。十多年前,老家有人要重建祠堂,邀请他介绍一些老家的历史变迁,他才写了一些他所了解的家族历史,而对他自己的经历却仍是只言片语。这或许与他一生受家庭出身影响,未能有机会展示抱负有关。除了对解放前后学生时期的经历有过比较详细的回忆,早年的工作经历只在退休申请表上有过简述。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也偶尔会提到他的童年往事,但不多,想来根本原因还是家庭出身是他政治生涯中没能逾越的一道鸿沟。
在祖父百年祭日,父亲写了篇祭文。按他所知,记述了祖父的简单身世。祖父刘礼三,湖北随州人,派名克仪,学名楚材。生于一八八八年底(清光绪十四年,农历戊子年冬月二十三日1888年12月25日),卒于一九五三年二月十四日壬辰年除夕。按说祖父应属乡绅,是有文化的富裕农民。具体有多富裕,父亲可能也不清楚,但从祖父能读书,还能去北京求学,家境应该还算殷实,猜测会有点田产和房舍,但祖父以教书为生,所以也不是大户人家。土改时虽划为地主成分,但他人缘好,很多人为他求情,没受太多罪,房产没收后还给他分了一间小屋,只是不再让他教书,生活潦倒,在我出生前就病亡了。
父亲小时候上的是私塾,跟着祖父学过四书五经,也学了一些现代课程,如数学,物理,化学之类,这为他后来考上湖北省第三师范打下了基础。还是由于家庭成分的顾虑,父亲离家上师范后十余年间没回去。那时他已参加到了新政权的重建工作中,为了和旧的家庭划清界限,就连祖父去世也没有回老家。晚年的父亲曾为此多次后悔不已。但十多年后,祖母去世,父亲没再回避,回老家办理了祖母的后事(1963年)。
我小的时候,父亲很少和我提及祖父祖母。祖母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去世的,应该是看到过我的,但我不可能记得,家里也没有他们的照片,所以,我对祖父母没有任何记忆。倒是听说了两件祖母和父亲的事儿。小姑妈有一次和我们说到,祖母曾恨恨地责骂父亲。当年抄家分老家房地产时,祖母曾偷偷藏下戒指之类的小首饰,结果让父亲知道告发了。还有一件是父亲说的。小时候祖母责骂他,有些尖刻,把他比作稻田里的一颗稗子,成不了材,对他小时候的打击尤甚,不能忘怀。
我第一次听到父亲提及家庭和祖父,是在我中学申请入团的时候。那是七十年代初,入团要查祖宗三代,填写入团自愿表,必须报上祖父的名字和成分。而我以往写个人经历的时候,都只需要填写自己的家庭出身,通常我都是会写革干(父母都是革命干部),而那一次我不知道家庭或祖父的成分,于是便问了父亲。他没有说,只是给我写上“刘礼三,地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祖父的名讳和成分。在那个年代,家庭成分是关乎到一个人政治生涯的关键。地主家庭出身不仅政治上前途无望,生活中还备受歧视。尽管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说法,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而且越往底层,歧视越显著。
我的入团申请书报到老师那儿后,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我快离开那个农村中学的时候,老师才告诉我,申请获批准了。后来我才知道,核批的人是我父亲工作的同事,我父亲知道我申请入团的事,见到同事,问了一下,结果很快就批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父亲的家庭出身,虽然当时有些吃惊,但是那个时候,社会的环境已经好了一些,而且我是隔代,应该不会象父亲那样,因为祖父的成分而影响到一生。
父亲大约是1947年前后考入湖北省省立安陆师范学校,后来,学校迁至武汉改为湖北第三师范,也就是后来孝感师专的前身。现在这个学校已改称为湖北工程学院。父亲在上学期间是学生会主席,做过一些学运工作。后期正好赶上武汉解放,在武汉解放后学校又迁回安陆。那时已不能正常上课,到安陆后,参加土改和秋征(粮)之类的工作,最后于1950年元月毕业。由于上学时已参与了新政府的一些工作,毕业后,便直接分配到县委宣传部,算是正式参加工作。后来在计算父亲工龄时,有条文规定,解放前入团且从事工作的都应该算工龄,所以,父亲的工龄应该从1948 年当学生时算起。但几经申诉,均未能成功,参加工作的时间仍是按照1950年算,因而只能算退休,而不能享受离休待遇。后者的时间点是建国日期,1949年10 月1 日。这也使父亲退休后的待遇逐渐和母亲的离休待遇拉开距离。退休前,父亲的工资一直都比母亲高。
父亲正式参加工作后,基本上都是文秘之类的职务。早期做过工作队组长,文书,宣传干事,县委办公室秘书。1953年1月调到孝感地委党校任干事,代理班主任和教员。期间本已成为预备党员,但转正时外调人员对祖父地主成分添油加醋,把祖父病故说成是镇压,因而最后没能转正,这也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
灰心丧气之际,时任安陆县委书记刘大信欣赏父亲的文才,邀请回到安陆县委办公室书记处工作。虽然换了一个环境,但已经决定了的事很难改变,所以党籍问题依旧未能解决。1961年4月,又随刘书记调至徐家河水库,任管理局的秘书。文革开始后,调回到孝感地区农机局工作,随后下放至五七干校,直到1973年才调任至离母亲近的安陆县洑水区工作。父亲在那里工作了八年,1981年10月才调至安陆县农会任秘书,在此岗位工作到1987年6月退休。
这些经历都是我从父亲的个人履历表中查获的,简略而无缘由。然而,我自己对父亲的记忆,则是一些日常琐事。这些小事始于我五岁左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那时我在乡下外婆家,我们一家四口分散在四个地方,父母在各自的干校,家兄在孝感上学。只有在春节的时候,一家人才会来乡下的外婆家,团聚几天。
当时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每到春节的那一天,即便是在农村,父亲还要按当地的要求,和邻居们一起,去生产队会计家,给伟大的领袖请安,宣誓。这种宗教般的仪式现在看十分可笑,在当年却是十分严肃,必须做的事。
第二事是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县城,碰巧赶上了大游行。那个时候,每当伟人有了什么新的指示,全国各地都会敲锣打鼓,上街游行,庆贺。印像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看到热闹的场面,兴奋不已。父亲带着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把我高举着看热闹。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那狂欢的人群,拿着标牌,唱着歌,呼喊着口号,沿街而行。回想起来,那应该正是父亲在五七干校下放劳动的时候。
再往后,父亲于1972年八月去外婆家把我接送到刚从干校出来工作的母亲那儿。不久后,父亲也从干校出来,选择回到安陆工作。这样,我们三人有了常聚的机会。每逢周末,父亲都会骑车过来。放暑假的时候,我也会去父亲那儿,在他的宿舍住几天。
1976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倒台,母亲调回到县城工作,我也随之到县城上学。但直到三年之后,父亲才从洑水区调回城里,到县农委工作,那时我已离家到北京上大学,但至少父母又在一起,有了名副其实的一个家。
父亲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在安陆县农委工作五年后,到了当时的退休年龄,没有丝毫的留恋,要求按时退休。退休后的生活倒是平淡而充实,除了在家弹琴,写字,看书,还参加过门球,等各种社交活动。
那个年代他们那一批人退休的年龄都差不多,而且他们又在安陆工作了几十年,所以老朋友很多。早上散步去河滨公园,晚上在门口的广场和老友门聊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近几年,老朋友和老同事,都慢慢生病,故去,越来越少了,找不到聊天说话的人,他自己也逐渐衰老,身体每况愈下。两次脑梗后,在89岁高龄去世。
父亲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就常说,他已是家族中最长寿的了,但最后能享年近九十,是他的运,也是我们的福!
评论 (7)
回复 'Guerrilla' 的评论 : 谢谢指正,改了
回复 '寒墨' 的评论 : 谢谢指正,改了
楼下的纠正是对的。是5周年忌日,不是冥辰(诞)
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账
标题应该是“写于五周年忌日”。
谢谢分享。49年后中国的家长都忌讳谈老一辈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政治环境的险恶而有意回避。特别是怕孩子嘴不严惹出事非。其结果是许多家庭的历史无处寻觅,多少往事湮灭无踪,不能不说是人为的人间悲剧。记得当年美国电视剧《根》(roots) 引发了美国黑人寻根的热望。现在的年轻人也使用一些软件试图得到有关自己身世的更多信息。了解家庭历史是人的愿望和权利,可惜这一权利在中国被剥夺了多年。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现在的中国社会还在利用封建的株连九族的方式治理社会,不论其严重的违背法律,违背人权,违反文明的属性,其结果是造成新的家庭分裂,和人们对分享家族历史的恐惧。何时中国社会才能接受现代文明,走入现代社会呀。
文章中有个时间错误。毛去世,粉碎“四人帮”是发生在1976年的事情,不是1972年。
九头聊 名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