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摸鱼了没有?

应帆 (2024-04-29 06:27:33) 评论 (1)

摸鱼的回忆

 

         应帆

 

 

在通勤火车上和朋友聊天,自然免不了说起在家上班的种种。他坦承道:“在家上班当然好,更多摸鱼的机会。”听得我哑然失笑,因为“摸鱼”这个词。“摸鱼”现在是个流行的网络用语,化自“浑水摸鱼”,指上班族在正式上班时间不干正事的行为。

我们常说“钓鱼”“捕鱼”“打鱼”甚至“打渔”,都是容易理解的动作、活动或者职业行为,但是“摸鱼”并不多见。但在我们苏北老家,在我们小时候,“摸鱼”却是一个更常用的词汇和人类行为。

我是江苏淮安人,老家在大运河东边,母亲娘家则在大运河西岸,相距不超过十里地。虽然说“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两岸乡亲的口语方面甚至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在“民以食为天”这条上,却是十分一致的,都是传统的鱼米之乡。田里是收一季稻再种一季麦,而无数的河汊湖泊就是大家养鱼捕鱼的场所。

细想想,钓鱼是很休闲的活动,而且“愿者上钩”,又基本只能在夏天进行,修身养性还行,但对于补贴家用来说,就没有明显和稳定的益处。捕鱼和打鱼,更为正经、像是以鱼为生的职业,需要渔网和渔船之类比较专业的设备,一般人做不了。只有摸鱼,既不高雅,也很业余,尤其在浑水中才能有所收获,却因此也成了老家人的一项营生。

我们应庄里摸鱼最厉害的应该是我儿时发小帅三的爸爸帅金榜。这位帅大叔人长得高大威猛,嗓门大,又喜欢开玩笑,还有些文化。我最早看的《射雕英雄传》小人书,就是他买的;他自己先看完,又借给我们小孩子们看,还常津津乐道地给我们剧透。

让我印象更深的是帅大叔会摸鱼。他摸鱼多是在冬天进行,一来因为没有农活忙,二来冬季水浅、适合摸鱼,三来因为快到年节、乡人有“年年有鱼”的需求。大冬天里,自然不能赤身下水。帅大叔有一套行头,就是我们叫“皮衩”的衣服。这其实就是一件可以从头套到脚的简单皮衣,没什么设计上的讲究,只在头部有拉链、眼睛部位又用一小长方形的透明材料缝接。摸鱼人穿了这行头,不怕水浸,也不怕冷,可以潜水摸鱼,甚至可以在三九寒冬的日子里游到冰层下摸鱼。

我们那时常常观摩帅大叔摸鱼。他穿着黑色皮钗,宛如后来电影电视里常见的蒙面杀手。走到不太深、又没结冰的河里,他就一顿乱踩,沉睡在河底或者卧藏在淤泥里的各种鱼儿就被迫游动起来,又往往昏头昏脑,有的甚至会跳出水面、落在附近的冰上乃至岸上。因此帅大叔看着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抓到一条又一条鱼,潇洒掷投到挂在腰间的篓子里,往往满载而归,看得我们一众小孩儿羡慕不已。

回家说起,在供销社上班的父亲笑道:“那有什么!我以前也会摸鱼,比他会摸,摸得比他多!”我不大信,但也不敢质疑。母亲这时就会作证,说:“有一年,我和你爸都已经订了亲了。过年时,你爸到我们那边河里摸鱼。我们小陈庄姑娘都看见他了,还说:‘大虎女婿是个水鬼!’丢死人了!”母亲的小名叫“大虎”,因为生于虎年,又因为是七个姊妹兄弟的老大;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被人说了女婿像“水鬼”,18岁的大姑娘也会躲到厨房里偷偷落泪。为人妇为人母之后的中年母亲也总会补充说:“哪个有正事的人会去摸鱼呢!”

两个叔叔,以往过年时,也会到池塘里去摸几条鱼回来准备过年大餐。但摸鱼这种技艺和生活方式,终究是渐渐式微了。我的外公外婆曾经住在河边棚屋里,用一张横跨河岸的渔网撑起他们晚年的休闲生活。我的二舅和二舅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超生,有好几年全家水里来水里去地在一只渔船上讨生活。他们从来都没有即兴为之的摸鱼寻欢,而是正儿八经地捕鱼为生。

后来还看见一些乡人“炸鱼”,就是把小型炸药放在河汊里,把鱼炸死,很难看地漂在水面上,然后被炸鱼人收起去吃去卖。虽然都是“置鱼于死地”的事情,只是“炸鱼”总让我觉得过于残忍。

父辈逐渐淡出的摸鱼,我们这一辈自然更少体验,但也有一次我堂姐爱珍摸鱼的故事叫我终生难忘。

那个初冬的下午,我们从家里吃了午饭、再回学校上下午的课。路过学校边的刘庄,就看见一帮人在河里刮水:他们在小河中垒起两个小土坝,形成一个小池塘,然后用水盆乃至双手把小池塘里的水舀了捧了浇出去。眼看小池塘里的水越来越浅,各种鱼儿已经开始垂死之前的活蹦乱跳。我们看着热闹,堂姐爱珍却看到了一顿美餐。她兀自脱了鞋子,卷了袖子,本着“见者有份”的执念,就沿着河畔下到小池塘里,要跟人家一起摸鱼。

刘庄人怎么起哄,也吓不走从小倔强的堂姐。她一口咬定“这小河是国家的,公家的,不是你们刘庄的,也不是你家或者你家的!”那一帮男男女女拿她没办法,只好任她也参与“浑水摸鱼”的集体撒欢活动。我和爱琴等人看了一会儿,也不敢等她,就跑去学校上课了。当天晚上,听母亲说,爱珍那个下午没去上学,却装了一书包的鱼回去,惹得二叔二妈两个又爱又恨,少不得晚饭桌上一边吃鱼一边又骂了她一顿。

坐在早晨的通勤火车上,因“摸鱼”一词,不禁想起这些乡人乡事,倒让我感慨万千了。发小帅三初中毕业后学了漆匠手艺,而帅大叔和我父亲这两个村子里曾经的摸鱼高手,后来都被肝炎夺走了生命。我五年前回国,也未能见着堂姐爱珍,只知道她一直在扬州餐馆里打工,也已经升级为外婆了。

说起“摸鱼”这个词,我倒不由又想到风雅的词牌名“摸鱼儿”,最有名的又莫过于元好问那首《摸鱼儿·雁丘词》,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流传千古。几乎叫人好奇当初这词牌名是怎么取的,如此充满生活情趣。现如今,“摸鱼”这个词自然不再是个职业称谓,也不大跟风雅的宋词关联,甚至也不再是一种可以见到的人类活动,但却在各种白领职员的口舌之间,意外获得了新生和新含义,并在这个早晨意外地勾起了我中年的乡愁。

(首发于《世界日报》2024年4月26日副刊版面)

评论 (1)

邵丰慧

真巧,昨天,我妈还在说:那时候那么穷,村里人都认为,抓鱼摸虾都是不务正业的人干的事。宁可饿着肚子也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