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舟

弟弟辞职给林少中的震动很大。这些年他亲眼看着弟弟从一个毛头书生成长为一名高级经理，这些年他们之间虽然常有分歧，但总体上还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矛盾冲突。问题出在最近这几年，随着他们兄弟地位不断提升，他们之间的矛盾似乎越来越尖锐了。林少中感到不理解，也感到十分难过和惋惜。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林少中拿起电话，里面传来儿子林志农冰冷的声音：“我妈得了癌症，可能快不行了，住在新城人民医院，她想见你。”说完，儿子挂上了电话。

此刻林少中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几分钟前他还那么踌躇满志，作为莱丝集团大中华区总裁，掌控着莱斯帝国上万人的命运，数十亿资金，他自以为是王者；但是，只一瞬间，他的内心就变得无比虚空，仿佛心灵的港湾离他远去，他被抛弃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老照片，照片里有三个人，林少中、马兰花和没满周岁的林志农。马兰花身穿花布衬衣，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她怀抱志农紧紧地靠在林少中身旁；林少中身穿海魂衫，一只胳膊搂着马兰花，他脸上没有笑容，神情中带着一丝忧伤。。

也不知为什么，每当林少中想起马兰花，他眼前出现的就是马兰花在这张照片里充满幸福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和马兰花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是夫妻，还是亲人。

林少中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在他心里，马兰花还非常年轻，怎么就会得了癌症，怎么就会……他不敢想那个字，他不愿把那个字跟马兰花联系起来。

他隐约感觉马兰花的病跟自己有关系。他们俩分开后他和马兰花见过几次，那都是为了不让老人伤心故意演的戏。每次见面林少中都发现马兰花在迅速地衰老，开始是头上出现白发，接着是额头和嘴角出现皱纹，最后那次见面他发现马兰花异常消瘦，脸色也变得蜡黄，他一直担心她生了病，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成了现实。

他感到揪心的难受，他感到深深的懊悔，他恨自己的无情伤害了马兰花，伤害了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的人。他用拳头在脑袋上狠狠地打了几下，他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自己昏了头？

他现在看得非常清楚，石晓楠除了年轻，在任何方面都不能跟马兰花相比。马兰花善良，把自己当成亲人，她可以为自己牺牲生命。而石晓楠呢？她看中的是自己的权势和金钱。自己完全是被她的年轻和所谓知性迷惑了。邢志刚的案子被揭开后，石晓楠和郎老板之间的关系让林少中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利用了。

三小时后，林少中的奔驰牌轿车在新城市人民医院的停车场停了下来。他从车上下来，快步向医院大门走去，他看见儿子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张望，志农跟他约好在医院门口见面。

林志农看见了快步向他走来的父亲，他连招呼都没打，扭头就往医院里面走。林少中快步跟在后面。他和马兰花之间出了问题后，志农找他吵过两次，后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就渐渐冷淡了。

他们上了二楼，走到走廊的尽头。

岳母捂着脸坐在病房门前的长椅上，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当她看清来人是林少中时，立刻扑了过来。

“少中！”岳母喊道，“你总算来了！”

岳母的眼睛又红又肿，神情异常悲伤，林少中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妈，兰花她……她怎么样了”林少中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岳母哭了出来，“她不行了！”

“上次见面我就觉得她……她的状态不好……”林少中试图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哼！”儿子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早该想到的！”

岳母难过地说：“她的肝区早就开始疼了，但她没跟任何人说，包括我们。最近疼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她这才去看医生。医生说她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建议她立刻去北京治疗。她正准备动身就……”

岳母说不下去了，她背过身子呜呜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一些，抽泣着对林少中说：“少中，快进去吧，兰花想见你。”

林少中走进病房，快步来到病床前。

“少中，你来了！”马兰花的声音微弱，一双凹陷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少中。

“我来了，兰花！”林少中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他深情地握住马兰花那冰冷的手。

“少中，我要走了，我就要做一次远行，一次漫长的旅行。”

林少中轻轻地抚摸着马兰花的手，一边抚摸一边落泪。

“少中，你别哭，我难受！”马兰花紧紧地握着林少中的手，“少中……还记得那年春节吗……青年点只有咱们俩……外面的雪那么大，那么白……你病倒在火炕上……你哭了……我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少中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他趴到马兰花胸前失声痛哭。

马兰花轻柔地抚摸着林少中的头，像抚摸孩子一样，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少中，我的爱人……什么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在一起……我会活在你的记忆中……直到你也……”马兰花没有说出最后那个字。

林少中抬起头，“兰花，我不让你走，我要你活下去！我要请北京最好的医生为你治病！你不能走，你要与病魔斗争！”

突然，马兰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少中……我真高兴认识你……我们相识时还是中学生……后来，我们成了一家人……后来……”马兰花说不下去了，她眉头紧蹙，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接着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到一边。

“大夫！大夫！”林少中呼喊着冲出了病房。

很快，几个医生护士匆匆跑进病房。

初秋的青石村。

连绵起伏的青石山脚下，有一条碧绿的河，这条河叫青溪。在青溪岸边，有一栋新建的二层别墅特别引人注目，它的屋顶是鲜红色的钢瓦，房子四周有宽阔的回廊，回廊由十六根粗大的天蓝色的圆木支撑，圆木之间装有白色雕花扶栏，门前还有一个三米长的拱形门廊。

院子很大，一条石板路直通到青溪边。路两旁各种了一架大葡萄树，葡萄树上果实累累，葡萄树下面摆着桌椅，供纳凉、品尝葡萄时使用。葡萄树前面是花圃，种着各种菊花，此时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红色、粉色、黄色、白色、绿色、紫色的菊花一直开到栅栏边。小院南面是青溪，另外三面被白桦栅栏围了起来，白桦栅栏上长着无数个奇奇怪怪的眼睛，有的眼睛在沉思，有的眼睛在欢笑，有的眼睛在愤怒，有的眼睛在悲伤，有的眼睛在流泪……

青溪岸边摆着两把躺椅，躺椅中间有一个藤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两个茶杯。林少中和马兰花正躺在躺椅上品茶，一条苏格兰牧羊犬伏在林少中脚边忧伤地望着流淌的河水发呆。

林少中身穿白色体恤衫、沙滩色休闲裤，头戴蓝色棒球帽，手捧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正在专心阅读。

马兰花闭着眼，身上盖了一条薄毛毯，正在享受午后阳光的温暖。一年前马兰花在北京做了肝脏手术，手术做得很成功，她的体力已经开始恢复了。

为了陪伴照顾马兰花，林少中辞了职，他们俩回到魂牵梦绕的青石村，并建了这处宅院。这里的环境好，青山绿水，远离尘世的喧嚣，远离物质诱惑，是恢复身心健康的理想地方。

马兰花睁开眼，转过头，眯起眼睛盯着林少中手里的书。

“少中，你从哪儿把这本书找出来的？”

林少中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子望着马兰花。

“当年我们离开青石村之前，我把这本书送给老队长唐汉德留作纪念。昨天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找老队长的儿子唐小虎，没想到这本书还在。唐小虎告诉我，他爸爸去世前把这本书交给他，让他好好保存，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寻找这本书。”

“这本书很老了，好像是七几年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书？”马兰花不解地问。

“对，这本书是1975年咱们回家探亲的时候，我父亲亲送给我的。他当时对我说，‘我们两代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回答我们到底要什么？这本书的作者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希望我们两代人能共同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父亲当时的神情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当年父亲向我们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并没在意，这本书我也只是翻了翻就扔在一边。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我脑海里经常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我为陈占豪和丹尼尔干了差不多二十五年，我到底为了什么？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说到这里，林少中停下来，他望着马兰花，仿佛在向她寻求答案。

“我们到底要什么？”马兰花重复着林少中的问题。“我是个女人，想的比较简单。对于我来说，一生要的就是一个家，从小是父母家，长大后是和你和儿子组成的家，家几乎就是我生命的全部。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亲情，没有家，没有了亲情，我觉得生命就失去了意义。也许，生命对于你们男人有不同的意义，家、亲情对于你们好像是第二位的，你们心中最看重的是事业，是成功，以及事业和成功的标志——权势和金钱。”

这时，有七只鸭子从河中经过，它们应该是一家人，鸭爸爸游在前面，五只小鸭子游在中间，鸭妈妈守护在最后面。

林少中望着从眼前游过的鸭子，心中生出许多感触。

“兰花，可能你是对的，人活一辈子，其实最大的意义就是家，就是亲情。其实，这也是我们中华文明的根本，我们中华文明是建立在家和亲情上的文明。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马兰花说：“刚从农村回城那时候我们想的比较简单，一家人在一起能过上好日子就行了。那时咱们俩的工资都很低，一家人在一起总体上来说也是其乐融融的。后来随着收入的增加、地位的提高，就开始不满足了，欲望就开始慢慢地膨胀了，渐渐的，我们好像变成了欲望的奴隶。”

林少中笑道：“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渔夫，他捕到一条会说话的金鱼。金鱼对渔夫说，把它放生就能满足他提出的愿望。渔夫的老婆向小金鱼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要求，开始她只要一个木盆，接着她要一所房子，再接着她要当贵妇人，后来又要当女皇，这些要求小金鱼都满足了。最后，老太婆竟然向小金鱼提出要当海里的女霸王。小金鱼对他们彻底失望了，把一切又都变了回去，让他们和从前一样一无所有。”

马兰花笑道：“少中，我可没有向你要什么啊！”

“兰花，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我自己。这些年，正像你说的，随着收入的增加，地位的提高，我开始不满足了，欲望开始慢慢地膨胀了，渐渐的，我好像变成了欲望的奴隶，金钱、地位、成功，不过是欲望的代名词而已。”

说到这里林少中摇摇头，“想想真的很荒谬！开始我是为了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而奋斗；到了后来，我被欲望左右，差点亲手毁了这个家。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马兰花安慰他：“少中，也别太自责，我们都是普通人，不是你不够优秀，大多数人放到你那个位置上，可能做的还不如你呢。”

这时，夕阳突然沉到大山的后面，温暖明亮的天空一下子就阴了下来，空气中飘来一丝凉气，马兰花打了个寒颤。

“少中，天凉了，咱们回去吧。”马兰花说。

“好吧。”

林少中从躺椅上爬起来，扶起马兰花，他们俩相互搀扶着，在落日余晖中一步一步地向他们的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