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父亲
barberry (2022-04-05 17:36:55) 评论 (0) 清明节到了,我又想起了父亲!
一晃9年了吗?分明就在昨天。傍晚时分,我刚踏进家门,眼睛就被电话机上一闪一闪的红灯刺痛。按下录音键,哥哥的声音在屋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妹,爸走了!他永远离开了我们!”刹那间,我的脑袋像是被一记重锤打懵,不听话的眼泪似奔涌的泉水从眼角淌下,止也止不住。
我拨通了国内的长途。“妹妹,爸走得突然,但很平静。你要早点回来啊,三天后就是春节,新年办丧事不吉利,我们争取这两天把事办了!”哥哥再三叮嘱。放下电话,我立即上网订购机票,整理行装,准备第二天回沪送父亲最后一程。蓦然想起,旧护照早已过期,回国还得补办护照,再办签证。不巧那天是星期五,要捱到下周一才能办,这可如何是好?当晚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周一一大早,我就踏着晨光赶到护照办公室。探着颈子在长长的队列中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才轮到我。问询后得知,外籍公民回国探亲,除了要有国内亲友的邀请函,还要备齐多种材料,这可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好的,何况护照签证拿到手也需要等时间。
于是全家通过越洋电话紧急协商。追悼会肯定是赶不上了,究竟要不要回去?家人各抒己见,就连十几岁的小侄女也参与了讨论。我主张回去,侄女也赞成姑姑回去,可是母亲和哥哥反对,二比二扯平。最后,一家之主母亲发话了,“追悼会你时间上赶不及,再说你自己也忙于手头工作,我们都可以理解。你的孝心和爱心,我们一定会代你在大洋彼岸转达。你就不用回来了!”
江河迢迢,何处寄哀思?回不去的我,唯有找出历年来父亲寄给我的信,含泪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密密麻麻的两地书,横跨了半个地球,从东北到上海,再从中国到加拿大;又纵贯了半个世纪,从我幼年记事起,祖父和父亲的通信,到我长大后和父亲的鸿雁传书。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父女关系,享年83岁的父亲和我这个人到中年的女儿,见面的机会竟然屈指可数,这些久经岁月洇染过的笔墨和邮戳是联系我们父女感情的唯一纽带。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他从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后转调北京石油学院当老师,碰到了他的学生——我的母亲。又因为“师生恋”, 父亲放弃了北京的优渥工作,随母亲远赴东北大庆,支援油田建设,这一干就是一辈子,退休后才回到上海。
我在东北出生后,六个月就被送到上海,从小由祖父母带大。成长中缺乏父母的陪伴,我只能用想象来填补父亲的空白,也唯有在想象中,才感受到他深沉的父爱。心理学上说,父亲在女儿的自尊感、身份感以及温柔个性的形成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扪心自问,我深感惭愧,我小时候羡慕的不是自己久不见面、只知读书的“臭老九”父亲,而是隔壁小伙伴有个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的父亲。唯有一次我记住了,印象中的父亲,有一双比普通男人小一号的白皙的手,他抬起手来,轻轻落在我茂密的头发上,摊开的掌心先是静止不动,然后指肚如五只柔软的虫子在我头顶心温柔地边爬边抓。那时候,我已经12岁了。少女成长初期过份的敏感,已使我享受不了那只陌生大手的柔情似水,他越不迴避公开场合表达父爱,我越是羞得满面通红。多年后,在我自己做了母亲后, 才领会到这点,父亲为了弥补我情感上的缺失,不惜时机地表达父爱,在他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
父亲是独生儿子,我又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他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不但缺席了见证女儿成长的重要过程,还牺牲了照顾和陪伴耄耋老人的宝贵时间。年老体衰的祖父,天天惦记着远方的儿子,直到临终父子才见最后一面。父亲急匆匆从东北回沪,与祖父道别,从此天人永隔。回家后,木讷的父亲竟然扬起他醇厚的嗓音,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唱到这儿,他昂着头,双颊涨得通红,年过花甲的父亲想到了什么?
我大学毕业后,有机会在国外学习和定居。退休后,父亲来加拿大探亲,跟着外孙去了很多地方。这一老一小似有说不完的话,也只有他能理解外孙一些“怪癖”的举动。那一阵子,我儿子迷上了地图,对着那弯弯绕绕的图一看就是半天。母亲说,“这孩子像外公,只知道看书,平时有点木呆呆的!” 父亲却说,“不是呢! 那些地图,在他眼里是活的,他能看出行走的人和高耸的楼。”果然,儿子大学毕业后,从事了设计地图的工作。父亲把对我的爱,适时地转到了第三代身上。
我最后一次回国探亲,正值父亲80大寿。他脑子已有些糊涂,记不得近期发生的事情。临别时,他突然嘣出一句话,“别老说我没带过你啊! 你出生时的胞衣是我埋的,你的尿布是我洗的,你就是走到天边,也还是我的女儿!”
我眼一热,喉咙一阵发酸,只是紧紧握住老人那双温热的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情何堪!
清明节到了,遥祝天堂里的父亲一切安好!
barb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