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六回》读议(一)

姚顺 (2021-03-02 11:00:36) 评论 (0)
 

《红楼梦第十六回》读议(一)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状,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

 

议:

 

三行读下,不见个文采或者机智,撂了不惜。好久都这样。博文日日海量眼前来去,由不得产生一重“文章阔主”的情怀。來瞥《红楼梦》,随手翻到第十六回,读到这么个头一段。称得上好吗?不念着这是《红楼梦》,读过“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不撂才怪。

 

刚读过《边城》《山河岁月》,明明显显得好过。叙述的机智,文采的抓人,第一行末尾就不让做一点点的忽视。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议:

 

这重叙述,庸俗得烦人。明清谁谁的笔记小说里,一抓一把。

 

读许多的“文学”,总觉得写的人像是不知道辜负的,尤其在叙述所谓情节,过渡时。摆一副奔主题去,不拘小节的帅样,其时,正露出行文者的势利眼,在审美上属于极俗的品相。

 

细读这一段,哪个字有感觉可言?措辞吧,俗套路,俗字眼,俗态度。正读《水浒传》,任取一节,都好过许多许多。

 

写了两段了,仍是不见个智,不见个釆。看《红楼梦》的面儿,读下去。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议:

 

“诸位,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之类的烦不下听,大约也是读不下去《红楼梦》。

 

整本书的开张,用了个两章写石头蹦人,已经很烦。写到第十六四,还是这德性。

 

京贫烦人的地方之一,正是把什么都说成“列位看官来听我说”的开场白,一副说书给大家听的音调和态度。

 

说开来了,就摆摊样地一件件摊开。边摊,也叨叨,尽是些说油了嘴的套辞,“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之类。

 

曹雪芹写《红》时,只是私下的记录爱好。所具有的文章本领,并不怎样得高明。但记的事,却是民间一直想听却总听不详细的。读《红》,并不觉得文章好,倒是“那时的高干家真阔”之类的新奇不断。

 

其实,《红》也就是个话本,只是并不众口代代传着说,而是一人说;说得事更床上枕边。

 

后来说《红楼梦》好的,很哄。就觉得。

 

一是“清”哄。文章至清,大多要不死相,要不歹相,俗相已是不错的了。有好的,像儒林外史,聊斋。

 

其间的《红楼梦》,有那么好吗?

 

譬如《儒林外史》,文釆何输?见识何输?

 

喜欢《儒林外史》的不摆“且听下回分解”的样子,喜欢它以世俗说世俗想写世俗事的坦然,喜欢安不猎艳,不惊奇却细致于街头巷尾的文学敏感,喜欢它不神鬼叨叨,平实明白的美感境界。

 

《红》没有这些。

 

譬如《聊斋》。撷取的手法,何其灵动!文起文落处,让人惊叫“神了”处,一会儿一次;辞修得有龙门石窟魏碑风格的倔而不驯之状;一篇一幅世情刻画,往往深远广大,却又细节多多。大世态,抓住;小市井,精选。

 

《红》,哪及?

 

但,都来闹《红》。更多的是偷窥。侯门深以海,竟来个现身说法的,且说哥哥妹妹的,当然捧场“好!”

 

白话通行,新文学生。有域外文学兼顾的文学视野,以“要愁哪得功夫”的匆忙,打个愣,甩出呐喊,沈从文小说,冰心散文;接着甩,老舍戏剧,胡兰成状物写景,张爱玲道情,朱天心写真.....济济泼泼。

 

都写出了读文学不必先拜《红》的篇章,都有何必瞻顾《红》,自撷文章釆的美丑审识。

 

可,接着闹《红》,接着哄。竟哄出个红学来。有道,注释《论语》是吃撑的;红学则就是个二。

 

挺尊重俞平伯沈从文张爱玲的。见着他们的闹《红》,那尊重打了三折不止。

 

鲁迅,并没有怎样地弄准何谓小说。总觉得。他写的“小说”云者,都是杂文的别种,所谓“遵命”而行,用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要素来解释他理会到的主义,这主义塞满中国。

 

得了日本人原创的激发而写的《中国小说史略》,十分勉强地拼凑着本没有的小说史。今天读来,除了“它是中国第一本小说史”这句话,所剩无几。

 

山海经,何以是小说?艺文志中“小说者云”,何以堪称小说?历代野史笔记,怎么可以纳为小说?

 

这些例举,诠释,说明着鲁迅,一是于小说形式,识之不端,颇染旧式文人无所不通的风气,像是什么都能“一言以蔽之”的什么都能来说上一说;二来是对本属于泊来的文学审美并没有下深究的力气,却贪图熟稔地在故纸堆里找附会的证据。

 

中国从来有的是讲故事,最终形成话本。四大名著者,其实都是话本。清中叶,故事往街头巷尾,情事性事细里讲。

 

这些话本,往往都有真的发生做底本,传来传去间,加了许多更为精细的料。它们的去处是饭后茶余,所谓“小说”。

 

话本也讲人的命运,甚至也讲人的心事,许多时,也见着情怀。但都以说给人听,设法让人听明白为主旨。所以,它并不注重自身的灵魂的发现和加深,在意点在别人听了信,听了抹眼泪。

 

所以,读话本,听说书,彼此的灵魂并不介入,像上海旧时做生意人常说的“骗骗嘴,骗骗日子”。

 

欧美小说的主旨,和中国的章回,重合点在哪儿?看不到。

 

新文学后的小说,已是欧美文学意义上的小说。读《边城》《小团圆》,心里那意思,和读《红》的听故事,不一样的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议:

 

这便是话本的套路,说什么,面面俱到,就怕落下什么。像追究工序的精密,因为所做的是活计。讲究场面,像做装修,里里外外都向排场光鲜令顾客满意处做。笔忙得哪是写,而是堂前屋后地忙着张罗。

 

《红》学家说,这正是该书的考究。由此还考出裙是哪儿的样,礼是满是汉的。

 

也对,他们是验房的,当然注意质量包装。

 

可就是不见心。

 

这两天,看着说京腔的连续剧。总觉得皇城根下的人说话都像是一半在做发表似的,素日里本是“嗯”一声,丢个眼神的地儿,偏加上点京贫,把握说书的意味带进几分。联想到《红》,一下觉得像抓住了读《红》的点,字里行间好多京片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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