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泛流

童年往事：白小羊

小时候，家里养过很多动物，猪羊鸡鸭鹅和兔子都养过。那时候农村比较穷，除分得一些粮食糊口外，很难挣到钱。特别是像我家，孩子多，年终分红几乎是无份的。而把这些猪羊鸡鸭养大之后，拿到集市去卖，能卖到几个钱，就是家里一年的收入了。不过，这些动物毕竟是从小养大的，时间长了，对它们会像家里的成员一样有感情。把这些动物卖出去的时候，好多时候，其实也是生离死别的时候，因此我心里会特别难受。偶尔逢年过节时，家里父母会杀一只鸡或者鸭改善一下伙食。我虽然是男孩子，却不敢看拿刀杀自己从小养大的鸡鸭，总是躲得远远的。这些年来，最让我难忘的当数我家的白小羊, 至今想起来，我仍心怀忧愁。

那年我读初一，我家一头养了多年的母羊怀胎又要产仔了。遗憾的是从年初开始，我母亲一直病着，干不了太多的家务。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虽然做不了农活，打理家中的简单家务却是可以的。这样照看牲口的事，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责任。为了帮助母羊顺利产仔，我听着母亲的指点，在羊圈里预先铺上了厚厚的干稻草，每天也准备了好多新鲜的嫩草。终于等来了母羊生产的那一刻，一天傍晚，我听见羊圈里传出几声惨叫声，过去一看，母羊已经产下了一只小羊，正用舌头不停地在小羊四周舔着，这只小羊明显比正常的羊羔要大许多。出生后的小羊没过多久就能站立起来，过了几个小时就可以正常走路。小羊绕着墙壁转一圈，闻闻这儿，闻闻那儿，又蹦蹦跳跳地回到母羊的身边，两只前脚跪下，张开小嘴巴吃奶，那样子非常可爱。小羊浑身一卷一卷的白毛闪着白银般的光芒，两只耳朵竖着，看上去特别机灵。我忍不住去摸摸她的背和头，感觉就像摸着丝绸一样柔软，舒服极了。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白小羊。

从此以后，我每天放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外面割草，而且是最嫩最新鲜的草。给羊喂草的时候，白小羊就蹦跳到我身边，然而又会顽皮地跳回到母羊的身边。有时候，我把手指放到白小羊嘴里，她就使劲吸着，那感觉，仿佛要把我的心都化了。如果我把她抱起来放在胸口，盯着看她，她也会仔细地看着你，然而闻闻你，又把头缩回去，仿佛在说“Emm，不好闻”。伴随着白小羊的到来，我母亲的病也一日好似一日，大家都说白小羊是我家吉祥之物。

有一天，我正在羊圈里收拾羊粪、更换干土和干稻草的时候，白小羊突然从后面朝我重重地顶撞了一下。因为没有防备，我几乎被撞倒在羊圈里。我回过头，很恼怒地看着白小羊，心想你今天疯了吧。白小羊也看着我，然后咩地叫了一声。我觉得有点奇怪，看了看四周也没发现什么。然而又朝上看了看羊棚的房梁，发现就在我刚才干活上方房顶的椽条之间，有一块砖快要脱落下来了。如果掉下砸在我头上，后果不堪设想。我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对白小羊产生了感激之情，赶紧过去把白小羊紧紧地抱在怀里。

将近两个多月，在我的精心喂养下，白小羊渐渐长大断奶，可以直接用草料喂养了。正常情况下，这样大小的羊仔可以拿去集市出售了，可我有点舍不得。我跟母亲商量能不能把白小羊留在自己家养。母亲有点为难，说要是当初生了两只羊羔的话，我们可以留一只。家里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这次只能将白小羊拿去卖了。等以后家里条件好些，可以再养一只。我理解父母的难处，特别是母亲这段时间一直病着，花了不少的钱。我只能暗暗祷告，希望白小羊的买家以后能对她好些。

把白小羊拿到集市去的那一天，我早早地起床，喂了白小羊好多细嫩的青草，抱了她好多次。大概白小羊也知道要被卖掉了，因此她一声都不叫，特别温顺。我把小羊装进一个竹箩，又带上一包嫩草，然后跟随母亲抬着往集市方向走去。

刚出村头没多久，就碰到了邻村的虾芒，他说他刚好要买一只小羊，问我们能不能把白小羊卖给他。虾芒虽然住在离我村不远的邻村，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名字，只知道他喜欢打牌而且为人比较刻薄，因此大家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在我们那儿，虾芒这个外号可不是个好名字，意思是虾枪，表示好斗容易伤人。把白小羊卖给虾芒我母亲自然是愿意的，因为我们不用多跑好几里地到集市去了。于是，跟他谈好了价钱，就把白小羊卖给他了。但我心里却很犹豫，直觉告诉我虾芒是个靠不住的人，把白小羊卖给他，我有点不放心。当虾芒把白小羊牵走，白小羊对我咩咩不停叫的时候，我的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是在犯一个大错误。

过了一个星期，我想去看看白小羊。我带了一大篮子细嫩的青草，找到了跟虾芒同村的同学，让他带我去虾芒家看看白小羊。同学带我找到了虾芒的家，敲了半天门，也没见谁出来开门。同学跟我说虾芒可能到其他村打牌去了，就直接带我到虾芒家的羊棚子。打开门，只看见白小羊被圈在一个很窄小的羊栏中，里面没有一点亮光。小羊一看见我，非常委屈地“咩……咩……” 直叫。我赶紧把嫩草放到她面前，白小羊就急不可耐吃了起来，显然是饿坏了。我一直等到白小羊吃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地离开回家。

以后，我每隔几天就给白小羊送一大篮子青草。虾芒见有人给他免费喂羊，自然很高兴，还夸我做好事，有爱心。这样一直坚持了有三个月左右，白小羊的毛色也亮了，体重也增了许多。

快到学期结束时，因为要准备考试，我有几个星期没去看望白小羊。一直等到考完最后一门功课，我赶紧提了一大包嫩草去看她。一打开羊棚的门，发现羊圈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我有点急了，去找我的同学说白小羊不见了，问他知道不知道。同学告诉我，前几天屠宰场有人到村里来收购羊，因为收购的价格稍微高些，虾芒就把羊卖掉了。我听了几乎疯了，去找虾芒理论。

我说：你为什么把羊卖了？

虾芒说：那是我的羊，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想不出反驳虾芒的理由，只能坚持说：那是我卖给你的羊，你为什么又把她卖了？

虾芒怒了：小赤佬，我的羊，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来管我？

我反复说：你为什么把羊卖了？

……

吵闹声惊动了邻居，他们了解了我跟虾芒吵架的原因后，赶紧去通知我家人。母亲知道原委以后，怕我吃亏，赶紧过来向虾芒道歉，并把我拽回了家。一路上，母亲责怪我，说羊已经卖给他了，我们不能多管这些。再说羊是牲口，早晚要卖出去屠宰的。我一路上难受极了，几乎要流出泪来。晚上，我饭也没吃就钻到被窝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雪地里白小羊来找我。

白小羊：“你没有保护好我！”

我看着白小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小羊：“你没有保护好我！”

我羞愧地低着头，不敢再正面看着白小羊。

白小羊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忙喊“白小羊。”

白小羊背对着我。我说：“以后你要跑得快一点，不要让坏人追上你。”

白小羊听我说完，站着不动。

我离开的时候，回转身又看了一眼。我看见白小羊开始奔跑，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雪地里。

写于2020-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