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离离缘》一
USA--马儿 (2022-12-11 06:21:51) 评论 (0)长篇小说:作者——马儿
离离缘
上阕
A
它们从一个空茫茫的地方来,由细小的一个点渐渐变大,变多,一直在变大,变多。很温润,很轻浮,很透亮,很柔软,很亲密,很暧昧,忽圆忽扁没有定型没有状态,圆而易变,忽远忽近的到来。它们互相拥挤着大大小小连体在一个空间里,无色,无味,无声地从一个空茫茫的世界里来,它们是软体的不明物,似笑非笑的,有意无声的接近了自己,覆盖了自己直面的世界,她总是慢慢地缩紧了身体,又好像连心也捏紧了,她不能把它们怎么办,她不得不在等待它们窒息般的到来,以至都无法呼吸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她终于醒来。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季节,初夏,人们还从春的气息里没有完全走出来,街上行人的衣着真正是二八月乱穿衣,只是还能明显地感受到人们的神色状态从一种冬眠中复苏了。她背着一只颇大的包袱,牛仔布面料的,装了一点点生活用品,空荡荡的布包在她的后背摆来摆去。她走进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些突如其来的东西和事物,就像命中注定,忽啦啦扑天盖地而来,猝不及防。很多年过去以后,她还是纳闷,自己怎么就和那个城市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纠葛,她现在差不多已经将那个城市忘记的干干净净了,她算了算自己事实上只在那个城市停留了不到二年的时间。那么这二年对自己而言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呢?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吗?那么是注定了躲不掉的,注定了你将在生命的运程中有那么一场事体。她想也许自己与这一切幂幂中早有了设计,那是前世中的什么恩怨,今生今世那怕路过也要来还。
是这样。这是生命中的不能确定,但她还是这样讲给自己听,否则她又怎么接受经历过的那段历史?只是因,只是果。她安慰自己。是这样。
她走出火车站,没有人接她,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情,可是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接她变成事实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免有点清凉感,还有一点无法排除的丝丝孤独。陌生的街道,方位不整,一时间让她原本就不太清晰的方位感更加摸不清东南西北了。陌生的南方植物,那些硕大的枝叶在这个初夏的日子里,吸取着阳光灿烂的光和营养,正无所顾及地蓬蓬博博肆意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烂漫而狷张,无声地充斥着这个城市的嚣张、狂妄与尊大。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地方语言,语感坚硬而语速快迅,音色颇为豪放,说笑与骂人全都要差不多的样子,说好话也像是在骂人,她一句也听不懂。这个城市的语言,和她以后要去的海南省以及广东粤语小鸟似地低着眉眼讲话都不同,粤语被许多北方人称为鸟语,除了听不懂它的叽叽哝哝而外,说好的和说坏的音调间也没什么区别,也许有点细微的区别,但你很难区别出来,既是骂人的话也都带着细腔细调的柔情似地,骂人也像在说好听的话,你无法区别,你只能从说话者的面部表情中区别其态度。这个城市的语言,和她家乡的语言也不同,她北方家乡的语言到底带着普通话的底子,而且更多地是带着她家乡人的那种迟缓和滞重的心性。可是这个南方城市的语言她听不懂。
她背着自己的包袱,包袱里有介绍信,还有她要去找的那个人的地址姓名。她总担心自己会不会找到那个人,对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会怎么样安排自己也是一无所知的。但是这个陌生城市里已经有一个人是在等着她的,那怕还不认识,那个人也会为她安排一切,单单就是这个想法,这个念头,就已经让她的双脚在踏进这个城市的陌生时刻里竟也生出些温馨来了。其实那是一种意识中的安全感,虽然陌生可还是有安全的感觉。
她走进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医院里人声鼎沸,病人、病人的家属、医生、护士、手推车、轮椅、担架、各种各样的化验单和纸张、空气中混合着的药品味道、来苏儿消毒水的味道、浸泡人体组织标本的富而马林的味道、病人需要化验的屎或者尿、痰或者精液等各种分泌物的味道,还有痛苦而幸福着的孕妇、还有又哭又叫的孩子、满脸愁苦着的老人……这种地方这种场境如果是在阴天下雨时,如果是在黑色沉沉的夜半时分,突而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一定会生出身在地狱的感觉。可这里是医院,是医院就要呈现这种场境,是医院就要呈现这种场境而让所有目睹者不以为意,并心安理得地会在生病或者陪同病人的时候觉得这一切混合在医院里是理所当然。
没有人去想些什么的。当时的遥遥也不会去想,如果去想,她就不会去医科大做进修生了。
遥遥在医院门诊部一路找去,她找到了那个支气管纤维镜检查室,找到了那个写在纸上的李医生。李医生从里间房屋里走出来,遥遥先就看到了他从大口罩和大帽子中间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看着遥遥,口罩底下却在问:你是遥遥?你来了?
遥遥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是。
李医生眨了一下眼睛,这双眨了一下的眼睛让遥遥忽地生出些羞涩,这应该是女人的眼睛,大而悠深,长睫毛,双眼皮,漂漂忽忽的能看到你心底里去,这双眼睛的主人都可以不说什么而让你明白它要说什么。但这双眼睛生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这双眼睛让遥遥不知所措起来,她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支气管纤维镜检查室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先就传了出来,李医生,李医生,然后遥遥才看到一个高大的女人也同李医生一样只露出一双眼睛走了出来。她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遥遥,看到遥遥她没说什么话,她只是转了头去看李医生。这让遥遥疑惑,医院里的人们戴起口罩帽子以后,靠得全是用眼睛来说话吗?那如果没长一双能传神的眼睛又该怎么办呢?李医生连忙介绍并且解释着什么,他用了遥遥听不懂的方言说话,这让遥遥觉得自己很局外,又用了遥遥听得懂的夹生普通话。
那个女人没说什么,只是用口罩与帽子之间的眼睛看了一下遥遥,又看了一下李医生。不知道她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李医生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可是他们两人对视的无言交流中,尽管是一瞬间,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含义,但在遥遥却觉出了意味深长的东西,是因为李医生极力要辩解的语调?还是李医生极力要摆脱的一种被误解?总之,极度的陌生让遥遥的感觉变得灵敏无比,她像夜里的耗子又像受了惊的兔子,她即刻就感觉到了浮游在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某种不安气息,她无法确定李医生与那个女人只是工作关系?还是工作加朋友?还是工作加情人?还是工作加师徒?
事实是,遥遥的漂亮引起李医生的紧张,引起那个女人的妒忌,只是遥遥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遥遥身上分明带有一种与当地女人们完全不同的异地气质,从头到脚,清清晰晰的,稍有一点点分辩能力的人也都可以看得出来,都可以感觉得到,这种东西是能够引起别人特别注意的。
遥遥有点夹在中间的尴尬。她赶快说,或者我自己去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在这个城市谁也不认识,我们领导让我来找李医生,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请他帮一下忙而已。如果李医生现在挺忙的话,那我就走了,我自己去报到,没关系的。
李医生赶紧说,不,不,你初来乍到的,还是我带你去吧。
遥遥其实是希望他能带自己去的,起码多少能够让自己在火车站产生出的清凉和孤独感在此刻有所消解。可是遥遥不能这样说的,遥遥只能客气着。
可是这时候,那个女人却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不相干而又重要的话来,这话却对李医生的决定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她说,今天是星期天。她是用了C市的方言说的。
想不到遥遥居然听懂了,可是遥遥沮丧地想,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今天是星期天?我应该明天才来。现在怎么办呢?遥遥的神色让人生怜。
那个高大的女人想不到还会有着细腻的观察与体贴,她对遥遥说,要不,你今天到我家里住一天吧?
李医生看着遥遥,等她的意思。
遥遥心里感动了一下,她对这个女人的好感瞬间里就溢了出来,可是她觉得突然间住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去,是不是有点不对头?她不能确定。她说,不麻烦了,或者我先住到招待所什么的地方也好。
遥遥就被李医生带到了一家招待所。遥遥和李医生走在街上的时候,遥遥才看到李医生一点也不英俊,不戴口罩的脸实在不引人注意,一双大眼睛也不见了魅力,远不如戴着大口罩对人说话或不说话时给人的美感。戴口罩也能制造出特殊的气质,遥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接下来遥遥很快发现李医生是一个没有主张的男人,而且是非常地没有主张,这让遥遥失望地想,天哪!怎么还让我来找这样一个明显无能的男人,他不要说是给我帮忙,拜托啊,以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再见他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招待所在哪里,李医生不能确定。找不到招待所的服务员,李医生也不知所措。遥遥想让服务台安排远离马路的房间,李医生也不为她多说几句,只由着那个服务员叽叽呱呱放炮似地说着什么不满的话语。房间里的设施非常糟糕,李医生居然说还算不错。你说长了这么一双漂亮大眼睛的男人为什么就如此没有眼力,实在糟踏了,实在可惜了,实在白白浪费了上天的安排,实在是闲置!而且做男人在陌生的环境里一点也不能给女人一种安全感,实在是很糟糕的。遥遥失望地想。
遥遥坐了一天火车,一路马不停蹄地乱七八糟到现在,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再为自己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住处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快松懈的毅志力开始发出警告,她的脑子开始发木,开始聚不拢,开始想不清楚事情,她只想快快倒下去,睡在床上,睡到梦里去,她看李医生的眼神已开始晃忽起来,她只想闭上眼睛。可是那个李医生此时倒来了精神,他坐在另一张床上,面对面想和遥遥聊天!
她说,对不起,李医生,我现在实在想睡一会了。
那好!那好!李医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出门的时候,却又特别地关照起来,并且交待说,晚上不要出去乱走,晚上不要开门,晚上……他突然发现了遥遥的不耐烦……
那个夜晚,遥遥经历了在南方城市的第一个初夏之夜,她一直在北方长大的身体,她在北方生成的肌肤,她在北方生成的血脉,在这个李医生为她选择的糟糕透顶的招待所里,被成群结队的蚊子给袭击了。
遥遥没有与之作战的经验。
她的肌肤娇嫩、白晰、细腻如丝,在严寒的北方温差极大而优越的环境里生成,没有被蚊子叮咬的历史,它们就同遥遥一样的毫无设防,它们却和遥遥一样在这个南方的初夏里糟遇了一场血肉之战。她甚至在疲倦不堪的连连恶梦中不明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穷凶极恶又成群结队的蚊子一阵阵地扑向她,嗡嗡地呼叫着,遥遥开了灯,她发现自己已是遍体鳞伤,她试图把蚊子赶走,可是它们走了又来了,你开灯它们就不见了,你关灯它们又来了,永无止境。遥遥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同这些只有南方才生成的生物们作战,就连点蚊香这样的常识都没有。它们横行霸道地飞着,不知道从哪里来,在你目光所及之处它们是一个小黑点,在你耳力所及之处它们是一阵嗡嗡声,在你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你早已被它们袭击出一个个红肿的小山丘了,连成一片,残不忍睹了。遥遥打开电扇。电扇在她头顶上旋转,发出沙哑的机械磨擦声,如同轰炸机一样如雷灌耳,让遥遥无法入眠。遥遥疲劳而无奈地坐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腿,像个孤独无依的弃婴一般,遥遥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几个月来积蓄的压抑,全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她开始想念她生长的那个北方城市,她觉得她的那个城市从来没有过地让人觉得好,在这一刻里是那样的遥远而亲切,她不断地想念使得这份亲切像一个放大的图片如期而来,来到她的身边,环抱着她。那个冬天严寒,夏天清凉的城市,没有蚊蝇,没有逼人的暑热,不需要电扇,不需要空调,整个夏天里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避暑胜地,一个避暑山庄。她的城市地处青藏高原黄河谷地,形成一种盆地气候,冬天虽然严寒但比起更冷如坚冰的东北却又温暖许多。冬天的时候,她的城市里树木全都凋谢了,枝叶枯黄萎缩纷纷坠地零落为泥辗为尘,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叉着骨干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挺立着。夏天地上的花草也都变成了冬天的虫子,曲折着柔软的活体,结结实实吸符在阳光照耀下的土地中,成长、肥壮、甘美,等待夏天里再次招招摇摇喷博而出,出落成最美也最有药用价值的植株,这就是中药材中最著名的冬虫夏草。冬天的时候,女孩子们的高跟鞋敲打得马路发出清脆的节奏,她们戴着五彩缤纷的各类针织帽子、手套,穿着皮草,穿着毛呢大衣,穿着一年四季里最昂贵的衣服和鞋子,志高气昴地行走在街头。遥遥也一样,追赶着冬季里的时尚,冷,但她却还是要穿起喜欢的裙子。母亲的眉头总是皱着,眼睛里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嘴里不停地说,遥遥你要风度不要温度,你现在不觉得,因为你年轻,等你过了这个年龄,你就知道我说的厉害。母亲的表情里是怜悯着的,可是母亲的心里却是在嫉妒着女孩子招摇的青春,只是母亲自己不明白自己的心态,女孩子也不明白母亲的心态。遥遥才不管呢,这个厉害是什么呢?这个厉害还待在遥远的未知里,有谁为时过早地管它,她的生活中只有明朗的今天,只有现在,只有快乐。她的城市的冬天既是再冷,也不过是外面的冷,不过是大街上的冷,是寒风里的冷。但是,房间里是不冷的,家里是不冷的,办公室是不冷的,商场里是不冷的,银行里是不冷的,教室里是不冷的,凡是有墙壁有玻璃的地方都是不冷的,车上也是不冷的,这还不够好吗?这还不够让遥遥可以在冬季里也要风度吗?因为有暖气,一天数次地供暖,温度如春,有暖空调,随你调节。
夏天就更好了,你想露出胳膊腿尽管如此,你想身着长袖衣裤也尽管如此。你精心装扮过的面孔不会出汗,吹过的头发任意卷曲也不会塌下来,你漂亮的白衬衫绝不会因你上了几层楼梯就在你的背部出现一个让人尴尬、不知所措的汗渍,狼狈一片地洇开,像一朵丑陋的残花。夏天里,你可以在一天的时间内,从早上到晚上,只要你有心情,你有时间,你有足够的浪漫,你就可以随着阳光从东到西的时间行走更换你喜欢的衣装,你可以招摇过市。夏天不要空调,也不要蚊帐,夏天没有蚊子苍蝇,没有丑拉巴叽的蟑螂、臭虫、浮生物,以及老鼠。夏天的温差让她的城市令人向往,令人羡慕,令人怀念。许多的达官贵人有钱人会来到这里度假,他们会开了车就能到达不远的几百公里的草原,在绿草红花肥美辽阔的草原上策马驰骋,那蓝天、白云、雪山,那美丽的高头俊马,威武的骑师,在草原上狂奔的牛羊,神秘的天籁和若隐若现的野兽、打猎的藏人……你目光所能及却又永远无法触摸的地平线,草原的寂静永远延伸出一个更为神秘的世界,你可以在这样的世界里物我两忘,任天地之大唯我独尊。你也可以住在蒙古包账房宾馆里,甚至可以露营在外,只需要一个睡袋子就可以睁着眼睛看高原天空下的星晨和流云,可以看淡淡的白云闲鹤似地游荡着,在夜晚从铁青的天色中飘过,可以听林间的鸟儿为爱情为求偶滴血鸣唱,你也可以抱着你的恋人在草地上尽情翻滚云雨……
可是那个亲切的城市如今已远离了遥遥,是她自己执意要离开的,母亲没能挽留住她,朋友们也没能挽留住她,谁都不能够了,关键是:她只想远离没有爱情的地方。可这又不足以构成一个人远离家乡的全部理由,那么全部理由是什么呢?今天的遥遥心平气静地回眸自己走过的路途和路途中所有经历过的时光,一件件往事铺展开来,看到的只有经历和经历中自己的情绪和心路,哪里是因哪里又是果?看得到哪里是因吗?看得到哪里是果吗?
所以遥遥便在今天相信了命运。
可那时候,她怎么会想到自己还会在远离了的一天夜里,在这个南方城市一群蚊子的袭击下就溪哩哗啦地溃败不成军了。伤感的情绪扑天盖地而来,将她淹没。
泪水中的遥遥是那样的无依。遥遥疲劳而无奈地坐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腿,像个孤独无依的弃婴一般,遥遥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几个月来积蓄的压抑,全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透过那个主宰人类命运的神秘时空随道,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时不时地会来到遥遥的记忆中,遥遥想那时候我怎么就像个白痴?我怎么连点燃一支蚊香都不知道?可那时候遥遥是多么的年轻呵!年轻而无知的遥遥被蚊子咬得放声大哭,咬得全身过敏,一片一片的红肿让她的脸变得面目全非!
遥遥初遇这个城市就受到了如此待遇,还有那个更为折磨人的经历就在不久之后将要随之而来了呢?真是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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